咳嗽声是极细微的,几个当班衙役还在用力劈砍着木料,并不曾听见,彼此还自顾拉着家常。
倒是那年老的衙役,莫看是老眼昏花的,耳力倒是不错。听得有异声,依稀从棺木里传出来,脑子里也不知怎么联想,思维跳跃极快,一抽,想到了一个“最危险的可能性”。
顿时一股子寒气直蹿后脊骨,头皮一阵发麻,手上的动作僵住,原本要送到火盆里的一叠纸钱“吧嗒”一声落于地面。
一股寒风穿堂而过,那厚厚一叠纸钱被风带了起来,纷纷洋洋的,登时刮得满堂都是;甚至有两张还糊到了一名青年衙役的脸上。
这就不乐意了。于是,就有些恼火的开口道:“老沙,你在大堂烧着些个劳什子就罢了,怎的还弄得满堂都是了。”
语气里带起一股子怨愤之意,借着由头又说了句重话:“若不是那大老爷非要彰显什么‘浩然正气’,这城里又岂会闹成这般光景。呸。”
偏头,一口干唾就直接吐向了火盆。
老衙役面色铁青,冻得有点发红的手就抖动得厉害起来,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指向了背对棺木的那年青衙役。
他嘴唇蠕动,似乎是气愤其举动,就要开口骂回过去。
对面的衙役见状,并不相让,手作势一搭刀柄,浅浅的锋刃声响过,在空中虚劈一记。
“怎么着?老沙!你也着急投胎,要学那县令老爷一般,掉什么‘朗朗乾坤’的戏词书袋不成!”
眼瞅着两边就要弄僵,有那老成些的就从旁拉扯着同伴的衣袖,两头说着话。
先是轻轻一推同伴的手腕,将挑衅性扬起的刀锋又按了下去。
那年青些的同伴就借势收刀,入鞘。也没了继续砍劈木料的兴致。缩下身子,蹲着,只是低声又嘀咕了一句:“怕是还以为是过去吧。沙捕头?嘿。好威风就是了。”
这人就劝解道:“算了,算了,老沙也是跟着县尊最久的,多感念些情分也是人之常情。”
又转头对那老衙役“老沙”说:“老沙,天寒地冻的。大家借着给县令烧埋的名义生个火,取个暖也就罢了。你又何必真个老老实实烧埋那些晦气的东西呢。”
这老成些的,自认为说的话也是委婉的了,就看向老衙役“老沙”,等着“老沙”服个软,赔个不是,就好将此事揭过便是。
却谁知,老沙全然听而不闻,双目圆睁,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这居中劝解的就也有点不爽利了。话语里又暗自藏了些敲打:
“大伙之前都商量好了的。明个一早,城外的新官再不入城上任,便要脱了这身官衣的。沙捕头,回头卸了官职,你老沙也不再是捕头,哥们几个也不再是你手下的捕快,便都是一水的百姓了,可不再有什么身份高低了。”
咽了咽发干的嗓子,最后说了说,就打算结束无聊的开解:“现下日子艰难,还是要兄弟伙彼此关照,共度难关的。老沙,你也要多听听自家兄弟的话才是的。”
“噔噔噔噔”!
那老捕快“老沙”眼睛发直,直接就一个翻身,来不及爬起身来,手足并用,撑着地面就向衙门外跑去。
“救命啊!”声音脱口而出,带着极为惊惧的变形了的破音。
背后,府衙大堂里,咳嗽声越发的急了,也重了,在静静落下的漫天大雪里,格外的清晰起来。
每咳嗽一声,大堂里就传来了一声惨呼,带出一股子血腥气。
待得咳嗽声再响了数下,那四面漏风的大堂里再也没有了动静,一片死寂。
不知又过了多久,府衙高高的门槛内渐渐漫出了脓绿色的液体,一直流淌着,一直流淌着,也不渗入雪地里,仿佛有生命一样,就这样一直流动着,最后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蠕动着的脓液样绿色液体,如同果冻胶体般,在大街上打了个圈,就径直向着大街西面最顶头的一户庄子移动了过去。
雪越发的大了,气温又降低了几度。那户庄子门头上的钉子怕不是冻得滑了,松脱下来,门头上的匾额已经是摇摇欲坠的了。
脓液撞开了大门,挤了进去,依稀又从果冻样的半透明胶体里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门头上的匾额就扑通一声掉到了厚厚的积雪里。
匾额新做的,时日并不长久;惨白惨白的雪光照在匾额上,“正气山庄”四个字熠熠生辉。
……
距离城池外三里地不到的地方,遍地都是低矮的窝棚,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一眼看去,如同道路两边多了无数个雪丘。
一个最大的“雪丘”里,炭火熊熊燃烧,暖和得很。
就有一名医者模样的人正缓缓的向一名亲随模样的人缓缓摇头,道:“厉鬼邪风入体,金石无效。左大人怕是熬不住了。”
亲随面色一黯,便要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口,颓然无语。
医者自是提起了药箱,负于肩头,一撩门帘,就出了此窝棚。
亲随回头看看铺上,左大人气息奄奄,已然是进气少出气多,面色就犹豫起来。
正拿不定主意,门帘一撩,一个老者被两名兵丁架着送了进来。
“报百户,城中厉鬼越发的恶了!波及范围已经到了府衙前,不再限于‘正气山庄’了。”兵丁禀报。
百户看去,两亲兵架着的老头一身破烂的衙役官衣,显然是轮值留守城中的捕快衙役。
那老头也是目光散乱,魂不附体的筛糠般抖个不停。百户想要细细问上几句,却始终答非所问,显然是在城里惊吓得狠了。
挥手,亲兵架着老者离开,门帘放下。
许是吹了寒风,就听卧榻上的人喉咙里咯咯作响,饶是有什么卡住了一般,浑身一挣,瘫下!
眼中瞳孔散开,就此再无半点气息!
这官职“百户”的亲随,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摇动着床榻,低声疾呼:“千户!千户……”
半响不得回应,即使窝棚里炭火红红,那“千户”身子也还是开始发冷了。
百户原地踱了一圈步,又踱半圈,停下,牙关一咬,显然是下了什么决心。
回身,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自言自语道:“左千户,此城已经填进去我镇两营军马了,依然不得破那厉鬼之局。下官无能,只得抽走人马,暂避锋芒了。”
“千户中了厉鬼恶涎,染了莫名时疫,医官无策,下官也不敢贸然带大人尸身上路。”话到此,止住。
转身,掀开门帘,出了窝棚。
……
过不一会,外面一片人喊马嘶:“百户有令,前方城池疫情加剧。我镇军马立刻后撤三十里!”
窝棚里,左千户缓缓睁开眼睛:“有趣了,这回,居然投了个千户的武将之身。”
身上的死气开始缓缓褪去,点滴的幽司之力开始渐渐充盈周身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