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积雪渗入泥地里，路面泥泞不堪，湿滑得很。一番跋涉，两人终是到了一片低矮的棚户间。
路两旁胡乱搭建的屋子不少，临街的窗户后面，或多或少都能听到点粗重的呼吸声，偏偏却又没有一户人家传出更多的动静来，从急促的心跳声来判断，这些居民分明都是惶恐不安的。
苏闲就叹了口气，突兀的问了句：“汝等为何不迁出此城，避祸远行呢？”
各处窗户后的呼吸登时一紧，都憋住了。
前方带路的妇人还道苏闲是在向自己问话，赶忙回话道：“大人有所不知，妾身在外县已是无亲友可投靠，这才不得不留在了城中。数九寒天，即便是遁入山林，怕是也实在是难以寻得一处活路，这才不得不逗留城中，迟迟不走。”
“这样啊。”苏闲想了想，城中这些底层居民的确是很难随心迁徙，就又关心的问道：“城中凋敝如斯，汝等苦守，怕也是会活的分外艰难了吧。”
女子在一小小门户前停步，正用铜匙旋着门上的铜锁，闻苏闲所言，眼圈一红，强制忍耐住没有流出泪来，只低低的轻声道：“家里往日薄有米粮积蓄，妾身饭量小，倒是勉强过活到了现在。”
“你家男人不是在那正气山庄有差事么？”
门开了，女子略略一让，两人进了小院，那妇人回身将院门落闩，语气疲惫的答道：“也是有些粥米的，山庄那里也是一日一给，不曾有多的剩下。”
苏闲就一时无语，信步走动几步，看了看院子里景致，倒也干净素洁，没什么杂物胡乱堆放于院中。想来，这面前的女子也是能操持家务之人，只是可惜所配非良人……可惜了。
“前方带路吧。且看看汝夫施那‘纸甲马’术法之地。”
两人这就推开了正面堂屋的大门，进了房间。
……
火镰子在油麻石头上敲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乒乓数下，一点火星一闪，终于是点燃了堂屋正中桌子上的油灯。
妇人挽了挽头发，退开数步，收起了火具。
微弱的火光闪烁着，照亮了端坐桌前的三个人来。眉目紧闭，口唇青紫。
桌子上尚且放着剪刀与小小蔑篮子，另有一木头镇纸，放在了桌子的正中。
苏闲探手，在蔑竹编织的篮子里翻了翻，都是一些剪坏了的纸人和纸马，颜色发黑；也有些剪成了各种兵器模样的剪纸，色泽发青。
拿起一张，沉重得犹如铁皮板子，于是抛回竹篮里，砰的一声，响动声还蛮大的。
妇人吓了一跳，苏闲却不以为意，又取过木头镇纸。
那木头镇纸上滑腻腻的，仿佛镀了层油膜似的。
轻轻捻动镇纸上的油膜，油膜就在空气中扩散出一种浓郁的香味来。
苏闲的鼻子轻轻抽了抽，嗅了嗅，这个气味好奇特，应该是曾经闻到过。
便侧头看向妇人，问：“可曾闻到什么味道么？”
妇人答曰：“禀大人，我家男人曾言，此物乃是山庄所传授，便是施那‘纸甲马’术法之关键。气味麽，刚开始的时候是能感觉到有些的。妾身久居此地后，便也习以为常了，现下倒是闻不到了。”
“哦？既是如此，汝且试试，本将军也就开开眼界。”苏闲一听，放下了手里的木头镇纸，让开了点位置，手一摊，示意女子上前来演示。
女子本就等得心焦，生恐误了时辰，当下也不推让，匆匆忙忙的一施礼，就急切的靠近了桌前。
只见她取出怀中的纸人，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一青年男子的头顶，然后，拿起带着异香的木头镇纸，在纸人上轻轻一压。
……！……
没有半点动静！
女人额头马上就渗出了汗珠子来，身子一晃，也是失了信心，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磕磕巴巴的惶急言语：“怎的会这样呢？”
苏闲安慰道：“别慌。汝的法子是如何琢磨出来的，不妨与本将分说一二，略作参详。”
那妇人连忙说明原委。原来，那邪人“孙之獬”初得术法之后，颇为得意，倒是真的将手段与自家婆娘是讲述过的。若是依其所言，将纸人取回，只需用木头镇纸在颅顶“卤门”一镇，当可把纸人上附着的魂魄镇回肉身里来。
只是此番一试验，却毫无灵验，女子当即面色晦暗，一下子就没了主意。
苏闲想了想，道：“汝有二子，怕不是弄岔了人，这‘纸甲马’术的魂魄就依旧是不能归位吧？”
女人一听，有道理，眼中就又燃起了点希翼，重新将纸人置于另外一青年男子头顶，那拿着木头镇纸的手臂抖动得厉害，便是半天也不敢向着纸人上落下去！
手上一松，木头镇纸被“千户大人”轻轻捏了过去，毫不犹豫的按到了纸人上。
“啊！”妇人不由得惊呼一声。
“一惊一乍的。”苏闲忍住没有开口，只是侧头扫了女子一眼。一望一停的过程里，油膜透过纸张，渗入了头皮里极浅浅的一点点，此次果然就有了动静。
那纸人从油膜处开始发黑，无火自生烟，须臾燃起了明火：绿油油，像极了磷火，在男子头顶飘忽了一小会。
然后，绿色火焰如同活物一样，猛的一沉，透入了男子的颅内，一时间，由内到外，照得一个人脸是绿森森的，颇为诡异。
妇人紧紧盯着男子的眼睑，目光一瞬也不移开，牙齿咬得下唇阵阵发白，看起来，很是担心的样子。
苏闲倒是不在乎法术能否成功，就收回了手，一边踱步绕到了男子身后，一边顺手将木头镇纸塞入了衣甲的兜里。
又片刻，绿光从颅内渐渐消散，那男子果然是睁开了眼睛。
“儿……儿啊？”妇人轻声探询着发问，生怕惊到了刚刚魂魄归位的男子。
男子目光从迷茫转而清醒，从清醒转而惊慌，一推桌子，就站了起来。
“不好！阿父和大哥都被官家杀了！”
妇人泪水涟涟，痛心的看着自家孩儿，只是摇头不已，也不说话。
男子急了，就又敦促道：“母亲大人，速与孩儿离开罢。祸事怕是片刻即至了！”
身后传来阴测测的冷冷言语：“迟了。现在还逃得了麽？！”
男子浑身一僵，背后的杀气暴虐凶狂，便是虎豹熊罴也要逊色三分！依稀就要在瞬息间发难了！
前方是家中母亲，要独自逃命去吗……？
一闪念的时间，脑海中也只有一闪念。
眼睛一闭，男子猛的回身，双臂紧紧一摊向着对方扑了上去，大喊：“‘阿姆’快逃！”
好像是撞到坚硬的岩石上了一样，对面的甲将只纯用胳膊一格，男子就一个跟斗跌出去数步开外。
男子眼睁开，泪水决堤般不受控的滚滚而落，懊悔已极，也绝望已极。
面前，披甲将军像一座山一样，压住了眼前所有的空间，遮掉了微弱的屋内灯火。
缓缓开口：“你倒是还有两分孝心，知道挂念汝之母亲的安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