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城池都在舔舐着伤口:大梦初醒的县民,死里逃生的商贾……
那些入“正气山庄”当差的县民,只有在进入山庄后,头顶伸出“枝条”,才短暂失去了自我;离开山庄后,所有言行举止,其实还是要自己负责的。
因此,此刻回到了棚户里面,自然是一片大难临头的恐惧感!
有收拾着少得可怜的“细软”欲冒雪出逃躲罪的;有挖开窝棚地面,打算把当街哄抢的商铺物品藏匿下去,“给子孙后代留点家底”的;更多的,则是被绝望笼罩:山庄完了,这个冬天再也没地方讨生活了!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发急,那城门口又突兀的传来一声哨炮轰响,片刻后,有同为饥民之人踉踉跄跄冲回了棚户区,大喊着:“军镇的官兵进城了”……
……
见到天空异像,从三十里外赶了回来的官兵依然还是百户带队。
连城池守卫的任务还没分派完毕,就见城里涌出了一帮子面如土灰,眼露绝望神色的贫民。
猬集的百姓密密麻麻的聚拢着,把进城通向正街的大道一头堵得严严实实的。
百户恰好要寻人了解情况,传令下去,当即放了一老迈之人过来。
那老儿怀里紧紧的抱着一块厚厚的老树皮,又回头看了看。
仿佛是从身后同样绝望的乡亲目光里获得了勇气,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挺了挺腰杆,向着面前的“官老爷”开口了:“大人呐……神仙留下话儿了……”
正隐匿了身形在一旁看热闹的苏闲一愣:“我什么时候留话了啊?”
继续听下去。
那老汉也担心不能一气说完,再也提不起勇气来,当即也没有停顿,就话赶话匆匆忙忙的往下讲了:
“神仙赦免了……神仙还说……”
苏闲皱了皱眉:看起来是用自己当挡箭牌了,要唬得这小小军户免掉城池陷落后的各种盗抢恶行了。
又笑了笑:算了,生存权本来就压倒了很多明的暗的社会秩序规则。若是他们能说动军兵,便算他们侥幸罢了。若是游说不动,自己也不相帮就好。
于是,继续在一边打酱油看热闹。
就看见那百户接过了树皮,目光中透出几分怀疑和警惕。
“……大人若是不信……左千户大人……”
好么,看来连之前去过棚户区的“左千户”也被扯过来救急了,逼急眼了,普通百姓的急智也不容小觑了啊。
那老者手一摊,果然是“朔原府铁刃千户左擎苍”的暗铜色的腰牌,上面红色的绦丝也还没有松脱,依然系着。
百户接过腰牌,手上就开始发抖,面上登时就信了八九分了。
开口:“千户大人遗体何在?”
“大人请随我等这边走……”老儿剧烈的心跳开始回复正常了。
苏闲想了想,先行一步,向正气山庄遁去。
……
正气山庄,左擎苍的独门兵刃有零星散落地面的;左千户大人的英勇形象深深的感动了所有到了现场的兵丁。
身被六创!皆为要害!左千户大人依然怒目圆睁,身体屹立不倒!
也不知何人在军阵中喊了句:“千户威武!”
登时,整个军阵声浪如沸,一阵高过一阵:“千户威武!千户威武!千户威武!……”
不消说,此番“千户独闯龙潭虎穴,为胞泽报仇,感动神仙显灵”的事迹一下子引起了全军轰动!
百户头上的汗刷的一下就流下来了。
忐忑上前,口中念念有词。苏闲一听,是什么:“大人莫怪啊,小的也是知错了。小的一定以大人为榜样,今后……”
那百户低声表着态,也不知能说与神仙知晓,还是能说与鬼魂听见。总之,磨蹭了片刻,轻轻碰了一下左擎苍的身体,千户大人这才软软倒下——隐匿了身形的苏闲缓缓后撤,将托着的铁刃千户左擎苍放到了地面上。
暗自心道:“借了你的肉身,这次帮汝取些许身后之誉,便也算一饮一啄吧。”
见得左擎苍尸身软倒,百户这才心头不再狂跳,当即大声允诺:“神仙所言,概无不可。”
于是,周遭百姓涕泪交淋,拜谢再三,渐渐散去。
……
未多久,军兵更从“正气山庄”的库藏里发现了少量的食物,又派出了信使,快马加鞭四处求援,看起来,整个城池冬天的粮食勉强是有了着落的了。
匆忙之下,也算是梳理出了一点点的头绪,于是,在县衙旧址上,一面对街面实施了军管,一面也搭了个临时的班子,暂且负责整个城中的各种治安管理与物资的运转调配。
……
“升堂。”浑身披甲的百户不耐烦的看着堂下。这才几天,怎么,城里就有不开眼的蟊贼出来生事端了么?
两名军士就押着一小拨老少男丁进了县衙。
这些人虽然满身邋遢,还多少带着点汗馊味,那身上的衣料却大都是细布。仔细一看,有些人的衣服上豁开了口子,里面露出来的不是杨絮柳絮鸡毛鸭毛什么的,而是泛黄了的棉花丝。
进了县衙,这些人大都拱手为礼,面色大都算镇定的;不像军兵进城遇到的那些饥民一样,畏畏缩缩,见官如见虎似的。
百户心头一动:这些人,看来并非城中破落穷户,倒是像是有些家底来路的,怕不是城里原本的缙绅商户吧。
于是,百户到了口边的斥责就压住了,改为和气的问道:“尔等何人?所来何事?”
一帮人七嘴八舌开口了,一下子,县衙就如同涌入了百十只鸭子,噶嘎嘎嘎闹闹嚷嚷的,怎能听明白。
好声气的劝阻几句,没什么效果!百户这便又再度生气起来:怎么滴?百户不是官了?!老子虽然只是代管,只要正式的县令一日不到任,那老子也就是一日的“代理县令”!
一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啪!”连鞘的长刀抽到县衙里瘸了条腿的案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眼睛瞪起,袖子一挽,一把抓起案台上散落的木签子,劈手就丢了过去,爆吼一声:“闭嘴!”
那群邋遢的家伙这才又生出了些惧意,满县衙的吵闹声顿时一停。
其中一人,衣衫看去最为整洁些的,百户于是伸手点了点其人,道:“都忒么的闭嘴!你,就是你,且将事情与本官分说一遍。”
这身上干净些的,便将原委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