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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安妮(1)

原来我们用尽一生,

只为和心中的纯真更晚一些告别。

***

你必须攀上高耸的珠峰,

才能达到那虚幻之谷。

山顶的风光没几人能领略,

一路攀登,艰险重重。

你虽不知上面景致如何,

却做梦也没有想到

会在那里遭遇虚幻之谷。

你站在高高的峰顶,

以为那份喜悦一定会涌上心间,

然而它并没有如期出现。

你走得太远,已听不到喝彩,

也不能向观众鞠躬致意。

那高处只有你一个人,

孤独的感觉把你淹没。

空气稀薄,令你窒息。

你获得了辉煌的成功——

全世界都称颂你为英雄。

但你觉得最大的乐趣

在于刚从山脚出发的时候。

那时心里只充盈着希望,

激荡着成功的梦想。

你满眼所见只是巍峨的山峰,

并没有人提起那虚幻之谷的存在。

但你到达顶峰之后,

所见的情形完全不同。

那里的环境使你心灰意冷,

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见——

而且你心力交瘁,

无法品味成功带来的欣悦。

安妮·威莱斯,本来无意攀登,

却在不经意间跨出了第一步。

因为她左右四顾,

小声告诉自己:

“这还不够,

我还需要更多。”

而当她遇到了莱昂·柏克,

再想抽身回头已为时太晚。

一九四五年九月

她到的那天,气温高达华氏九十度[1]。纽约像个大蒸笼——像一头愤怒的钢筋水泥怪兽,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反常的热浪袭倒了。但是她并不在乎这酷热,也不介意那个被称为时代广场的娱乐场里满是杂物。她只觉得纽约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奋的城市。

职业介绍所里那个姑娘微笑着说:“啊,对你来说不成问题,尽管你没有工作经历。所有的好秘书都能找到报酬丰厚的清闲工作。不过,说句实话,亲爱的,如果我有你这副相貌,我就直接去找约翰·鲍厄斯或康诺弗了。”

“他们是谁?”安妮问。

“城里的顶级模特儿介绍所就是他们开的。我真想做一个模特儿啊,可惜我个子太矮,也不够骨感。而你正是他们想找的那种人啊。”

“我还是愿意在事务所里工作。”安妮说。

“好吧,但我觉得你真是太傻了。”她递给安妮几张纸,“给,这些都是很不错的线索,不过你还是先去找亨利·贝拉米吧。他是演艺界的一位大律师。他的秘书刚刚嫁给了约翰·沃尔什。”看到安妮毫无反应,那姑娘又说,“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听说过约翰·沃尔什!他获得了三次奥斯卡奖,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他让息影的嘉宝再次出山,还准备执导她复出后的第一部电影呢。”

安妮用微笑向姑娘保证,她再也不会忘记约翰·沃尔什了。

“现在你熟悉一下情况和你将要遇到的人。”那个姑娘继续说,“贝拉米和贝娄——一家很有规模的事务所。他们跟各种各样的大客户打交道。还有迈娜,就是嫁给约翰·沃尔什的那个姑娘,她在长相方面根本不能跟你比。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到一个活生生的。”

“一个活生生的什么?”

“男人……没准儿还能成为丈夫呢。”那个姑娘又看了看安妮的申请表,“对了,你说你是从哪儿来的?是美国国内吧?”

安妮笑了:“劳伦斯维尔。就在科德角半岛前端,从波士顿乘火车大约一小时就能到。如果我想找一个丈夫,我完全可以留在那里。在劳伦斯维尔,每个人都是一毕业就结婚的。我愿意先工作一段时间。”

“你居然舍得离开那样一个地方?在这儿每个人都忙着找丈夫。包括我!也许你可以写一封推荐信,把我送到那个劳伦斯维尔去呢。”

“你的意思是你只想找个人嫁掉?”安妮感到很好奇。

“不是随便找个人,是找一个能给我一件漂亮的河狸皮大衣、一个钟点女工,并且让我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而我认识的那些家伙,不仅想让我继续工作,还希望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烧饭弄菜,一边像穿着长睡衣的卡洛尔·兰迪斯那样妩媚多姿。”看到安妮大笑,那个姑娘又说,“好吧,你会明白的。等到你跟城里的几个多情男子打交道后,我打赌你会赶紧搭上最快的列车逃回劳伦斯维尔去。可别忘了半路停下来把我也捎上啊。”

她永远不会再回劳伦斯维尔!她不是简单地离开劳伦斯维尔——她是逃出来的,逃脱与劳伦斯维尔某个正派小伙子的婚姻,逃脱劳伦斯维尔那种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生活。她母亲一辈子过的就是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她外婆也是。在同一幢循规蹈矩的大房子里。在新英格兰,一个体面的家庭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样一幢房子里,住在里面的人,情感也是循规蹈矩的,被压抑在所谓的“礼仪”吱嘎作响的铁铠甲之下,几近窒息。

(“安妮,淑女从来不大声地笑。”“安妮,淑女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可是这不是大庭广众,妈妈,我是在厨房里,在你面前哭。”“淑女只能偷偷地掉眼泪。你不是个小孩子了,安妮,你十二岁了,艾米姨妈也在厨房里呢。去,到你自己的房间去。”)

不知怎的,劳伦斯维尔的影响竟然追着她到了拉德克利夫。哦,那里的姑娘大声说笑,痛痛快快地掉眼泪,叽叽喳喳地聊天,尽情享受着人生的“快乐”和“忧愁”。可是她们从来不邀请她进入她们的世界,似乎她身上带着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避开。我是冷漠内敛的新英格兰人。”她越来越退缩进书本里,她在书里发现一个不断重复的模式:似乎她接触到的每一位作家最终都逃离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海明威经常在欧洲、古巴和比米尼岛三地轮流居住。才华横溢但精神备受困扰的菲茨杰拉德,也跑到国外去生活。就连脸膛红润、身体粗壮的辛克莱·刘易斯也在欧洲找到了浪漫和激情。

她要逃离劳伦斯维尔!就是这么简单。她在大学高年级做出决定,并且在复活节放假期间向她的母亲和艾米姨妈宣布了这个决定。

“妈妈……艾米姨妈……等我念完大学,我要去纽约。”

“那地方太糟糕了,不适合度假。”

“我打算在那里生活。”

“这件事你跟威利·亨德森商量过吗?”

“没有,干吗要跟他商量?”

“可是,你们俩从十六岁起就在一起,大家都断定——”

“就是这个问题。在劳伦斯维尔,一切都被大家断定了。”

“安妮,你的声音太高了,”母亲心平气和地说,“威利·亨德森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我跟他的爸爸妈妈一起上过学。”

“可是我不爱他,妈妈。”

“男人都是不能爱的。”这句话是艾米姨妈说的。

“你不爱爸爸吗,妈妈?”这不是一个问句,简直是一种谴责。

“我当然爱他。”母亲的声音变得恼火了,“艾米姨妈的意思是……咳……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考虑问题、做事情的方式都跟女人不一样。就拿你父亲来说吧,他是一个很难让人理解的男人。他情绪冲动,喜欢喝酒。如果他娶了另外一个女人,结局可能会很悲惨呢。”

“我从来没看见爸爸喝酒。”安妮维护父亲。

“当然没有。有禁酒令呢,而且我从来不让家里有一滴酒。我没让他的坏习惯站住脚,就把它给消灭了。哦,起初他许多方面是很野蛮的——你知道的,他的奶奶是法国人。”

“拉丁人总是有点儿疯疯癫癫。”艾米姨妈赞同道。

“爸爸一点儿也不疯癫!”安妮突然希望能够多了解父亲一点儿。似乎是很久以前……那天,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就在这间厨房里。她当时十二岁。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死去了,甚至没等医生赶来。

“你说得对,安妮。你父亲一点儿也不疯癫。他是个男人,但他是个好样儿的男人。别忘了,安妮,他母亲是班尼斯特家的人。埃莉·班尼斯特跟你妈妈一直是同学。”

“可是,妈妈,你是否真的爱过爸爸呢?我是说,当你爱的男人把你搂在怀里,跟你接吻的时候,应该是很美妙的,是不是?你跟爸爸在一起是不是很美妙呢?”

“安妮!你怎么敢拿这样的事情问你母亲?!”艾米姨妈说。

“不幸的是,结婚之后,男人想要的就不只是接吻了。”母亲硬邦邦地说,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吻过威利·亨德森吗?”

安妮做了个鬼脸:“吻过……吻过几次。”

“你感觉好吗?”母亲问。

“真恶心。”他的嘴唇很柔软——几乎可以说是黏糊糊的——呼吸里带着口臭。

“你还吻过别的男孩吗?”

安妮耸了耸肩:“哦,几年前,威利和我刚开始谈朋友时,我们在派对上玩转瓶子的游戏[2]。我想,我大概把镇上的男孩子都吻遍了,回想起来,每一次都是一样令人厌恶。”她笑了起来,“妈妈,我想劳伦斯维尔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接吻者。”

母亲的幽默感又回来了:“你是个淑女,安妮。所以,你不喜欢接吻。淑女都不喜欢。”

“哦,妈妈,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想到纽约去。”

母亲耸了耸肩:“安妮,你有五千美元。你父亲专门留给你,让你按照自己的愿望使用。等我走了,还会有一大笔钱。我们虽说不像亨德森家那么富裕,但日子也算是过得舒服的,而且我们家在劳伦斯维尔还是很有地位的。我希望你能回来,在这幢房子里安顿下来。我母亲就出生在这里。当然啦,威利·亨德森可能愿意再建一个厢房——反正有的是地皮——但至少这是我们的房子。”

“我不爱威利·亨德森,妈妈!”

“根本就没有你所说的那种爱情。那种爱情,只有在廉价电影和小说里才能找到。爱就是一种伙伴关系,有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兴趣。性才是你说的爱情的内涵,而且,我告诉你吧,小姐,即使它存在,结婚之后——或者当女孩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它也会很快消亡的。不过,去你的纽约吧。我不会阻拦你。我相信威利会等你的。可是,请你记住我的话,安妮,过不了几个星期,你就会跑回家来——你会庆幸自己离开了那座肮脏的城市。”

确实,在她来的那天,这里是肮脏的,而且又热又挤。水手和士兵大摇大摆地走在百老汇大街上,火辣辣的目光里透着过节般的兴奋,还有战争结束后那种狂热的激动。虽然这里肮脏、潮湿,还有陌生感,但是安妮还是很兴奋,并感觉到勃勃的生机。纽约的人行道上露着裂缝,布满碎纸杂物,相比之下,新英格兰的绿树和纯净的空气就显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那个没刮胡子的男人接过预付的一星期房租,从窗口撤下“房屋出租”的牌子,那模样真像老家那个邮差金斯顿先生,但他的笑容更加热情。“这个房间不太像样,”他承认道,“但天花板很高,空气比较流通。我一直在这里,你有什么东西要修,尽管叫我。”安妮觉得他很喜欢自己,她也喜欢他。在纽约,人们都按照表面的样子接受对方,似乎每个人都是刚刚出生,没有过去的历史需要确认或隐瞒。

现在,她站在刻着“贝拉米和贝娄”字样的气势宏伟的玻璃门前,一心希望亨利·贝拉米能同样地接受她。

亨利·贝拉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她可以算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之一了,而他对漂亮姑娘是司空见惯的。她没有像当下流行的那样,留着夸张的高卷式发型,穿着木屐式的坡形高跟鞋,她只是让一头秀发自然地垂着,那浅金黄色看上去是那么纯正。但真正让他心动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是无比清澈的天蓝色,却又像冰一般冷漠。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呢,威莱斯小姐?”他莫名地感到紧张。该死的,他是感到好奇。她穿着朴素的深色亚麻布衣服,没有戴任何首饰,只戴着一块小巧干净的手表,但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使人相信她并不需要工作。

“我想在纽约生活,贝拉米先生。”

就这一句,直截了当的回答。为什么它使他觉得自己在打探别人的隐私呢?他本来是有权提出问题的呀。如果他让事情显得太容易,她大概就不会接受这份工作了。那个想法也是荒唐的。她不就坐在这里吗?她可不是进来喝一杯茶的。为什么他觉得似乎自己也是求职者,迫不及待地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呢?

他扫了一眼职业介绍所送来的表格:“二十岁,英语本科文凭,是吗?拉德克利夫。可是没有办公室工作经历。请你告诉我,这种华而不实的背景在这里能起什么作用呢?能帮我对付一个像海伦·劳森那样的讨厌鬼吗,或者让一个鲍勃·沃尔夫那样的酒徒按时交出每星期的广播剧剧本?或者说服某个娘娘腔的歌手甩掉约翰逊·哈里斯的事务所,让我来代理他的事情?”

“这些事情都要由我来做?”她问。

“不,我做。但你必须帮助我。”

“我原以为你是个律师。”

他看到她拿起手套,便立刻堆起一脸轻松的微笑:“我是一个演艺界律师。这是两码事。我为我的客户起草合同。起草没有漏洞的合同,除非漏洞对他们有利。我还替他们处理税务,帮他们投资;若是他们有了麻烦,为他们摆平,婚姻出了问题,帮他们裁决,保证他们的妻子和情妇不会碰面,做他们孩子的教父,做他们的奶妈,特别是他们要上新戏的时候。”

“可是我原以为演员和剧作家都有经纪人和代理人。”

“是有。”他注意到手套又放回她的膝盖上了,“可是‘特大号’的事情由我来处理,他们还需要我给他们提建议。比如,代理人自然鼓动他们去做报酬最高的工作,他关心的是他那百分之十的回扣,而我会考虑哪种工作对他们最有好处。简而言之,演艺界的律师必须集代理人、母亲和上帝的角色于一身。至于你嘛,如果你得到这份工作,就必须成为他们的守护神。”

安妮笑了:“那为什么演艺界的律师没有取代所有的代理人呢?”

“没准儿会的,如果有像我这样足够卖命的大傻帽儿。”他及时止住自己,“原谅我用了这词儿。我说起话来都没意识到什么话会脱口而出。”

“什么词儿?大傻帽儿?”她好奇地重复道。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太夸张了,他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犹太词儿,翻译过来准会让你脸红的。但现在已经成了一句俚语——没什么……哦,可别让贝拉米花里胡哨的标签把你糊弄住,还有我这张古怪的新教圣公会教徒的脸。我生下来的时候姓伯恩鲍姆。小时候,我夏天在游船上当导游——给船讯专栏写稿。他们不喜欢他们漂亮的专栏的标题是“伯恩鲍姆撰稿的船讯”,一个家伙就建议我改称贝拉米。我在那些游船上认识了许多重要人物。一位巡回演出的歌手成了我的第一个客户。许多人都只知道我是贝拉米,我也就摆脱不了这个名字。但我总是不让别人忘记,在贝拉米这个名字背后,实际上是伯恩鲍姆。”他笑了笑,“现在,情况你都了解了。你认为你对付得了吗?”

这次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我愿意试试。我打字挺快的,但对速记法不太精通。”

他挥了挥手:“外面那两个女人可以去参加速记比赛。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个秘书。”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好像没听明白。”

该死的!他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他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天哪,她坐得笔直。他下意识地在椅子里挺直了腰板。

“是这样,威莱斯小姐,不仅仅是个秘书,这意思是用不着遵守惯常朝九晚五的上班时间。有的时候,你只要中午来就行了。如果我安排你夜里工作,就不要求你白天来上班。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有紧急情况,即使你当天加班到凌晨四点,我也希望你在事务所开门之前就来上班,因为你自己需要过来。换句话说,你自己安排工作时间。但有些晚上你也必须随叫随到。”

他停顿一秒钟,见她并无反应,于是他急忙继续说下去:“比如我跟一位可能成为客户的人在21夜总会吃饭。如果这顿饭吃得好,话说得投机,他就很可能会跟我签约。但我大概不得不喝下六七杯酒,听他大倒苦水,抱怨他现在的经纪人。我自然要拿我的性命赌咒发誓,我决不会这么做事。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拍胸脯答应——哪怕在月亮上刻他的名字。当然,我根本不可能像我保证的那样对他。换了谁也做不到。但我需要做一些诚实的努力,避免重复他现在的经纪人所犯的错误,尽量履行我的诺言。只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他妈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这时候就需要你了。你不会醉得昏头昏脑,因为在这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你只会慢慢喝下一杯雪莉酒,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你就会给我一张清单,上面列出我所有的承诺,等我脑子清醒了就可以仔细研究它们。”

她笑了:“我就像一台录音电话。”

“完全正确。你觉得你对付得了吗?”

“好吧,我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而且我不喜欢喝雪莉酒。”

这次他们一同大笑起来。

“好,安妮。你想明天就开始吗?”

她点点头:“我同时为贝娄先生工作吗?”

他眼睛望着空中,轻声说道:“没有什么贝娄先生。哦,只有他的侄子乔治,不过乔治不是‘贝拉米和贝娄事务所’里的贝娄。那是乔治的叔叔吉姆·贝娄。吉姆参战前,我出钱使他免服兵役。我想说服他别去参战,但是不行,他穿着那身蓝制服戴着一个军衔去了华盛顿。”他叹了口气,“战争只适合年轻人。吉姆·贝娄那时候已经五十三岁了。打仗年纪太老……送死又太年轻。”

“他战死在欧洲还是太平洋?”

“他在一艘潜水艇里死于心脏病,该死的傻瓜!”可是他粗声粗气的嗓音,更强调了他对死者的深切情意。接着,他情绪突然一变,脸上闪现出热情的笑容:“好吧,安妮,我们俩对生活中的故事,已经互相交流了不少。开始我可以给你七十五美元一星期——你觉得怎么样?”

这比她预想的多。房租十八美元,吃饭大约需要十五美元。于是她对他说,她完全可以应付。

一九四五年十月

九月过得真不错。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了一个名叫尼丽的女性朋友,还有了一个温柔又热情的护花使者,名叫艾伦·库珀。

十月带来了莱昂·柏克。

她一上班,就受到接待员和两位秘书的欢迎和认可。她每天都跟她们一起在街角的小店里吃午饭。莱昂·柏克是她们最爱谈论的话题,高级秘书斯坦伯格小姐最擅长此道。她在亨利·贝拉米身边工作了十年,以前就认识莱昂·柏克。

莱昂在事务所里工作了两年,美国就宣战了;“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的第二天,他应募入伍。吉姆·贝娄经常提议让他的侄子加入这个公司。亨利倒并不反感乔治·贝娄,但还是拒绝了。“生意是生意,亲戚是亲戚。”他这么坚持。可是莱昂走了之后,亨利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乔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律师,但缺少莱昂·柏克身上的那种魅力——至少在斯坦伯格小姐看来是这样。事务所全体职员热切地关注着莱昂在战争中的一举一动,当他得到上尉军衔时,亨利特地放假半天为他庆祝。莱昂的最后一封信是八月从伦敦寄回来的。莱昂还活着,他顺致问候——但只字不提回来的事。

亨利起初还每天关注邮件。可是九月过后,依然没有片言只语,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认命了,以为莱昂永远退出了公司。但斯坦伯格小姐不肯放弃。结果证明斯坦伯格小姐是对的。十月份来了电报。

电文直奔主题:

亲爱的亨利:

总算结束了,我还完好无损。在伦敦拜访了几位亲戚,又在布莱顿逗留,欣赏海景,稍事休息。目前在华盛顿等候正式派遣。只等他们让我把军装换回我那套旧的蓝西装,我就回来。

祝好。

莱昂

亨利·贝拉米读完电文,顿时乐开了花。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莱昂要回来了!妈的,我就知道他会回来的!”

接下来的十天,事务所里乱成一锅粥,装修工人进进出出,人们兴奋不已,怀着期待的心情叽叽喳喳个不停。

“我都等不及了,”接待员叹息着说,“听起来,他就像我的梦中情人。”

斯坦伯格小姐的笑容里含着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他是每一个人的梦中情人。即使他的模样没有把你征服,那纯正的英国口音也会让你就范的。”

“他是英国人?”安妮很吃惊。

“生在这里,”斯坦伯格小姐解释说,“他母亲是内尔·莱昂。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也没有我。当时她是英国一位很出名的音乐剧明星。她到这里来演出,就嫁给了一位美国律师汤姆·柏克。她退出了演艺界,莱昂就在这里出生,所以是一位美国公民。但他母亲还保留着英国公民身份。后来莱昂的父亲死了——我想莱昂当时大概只有五岁——她就把他带回了伦敦。她重返舞台,莱昂就在那里上了学。后来她也死了,莱昂回来,上了这里的法律学校。”

“我知道我会疯狂地爱上莱昂的。”比较年轻的那位秘书说。

斯坦伯格小姐耸了耸肩:“事务所的每个姑娘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过,安妮,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对你的反应呢!”

“我?”安妮似乎很惊讶。

“是啊,你。你们俩的气质差不多,都有些清高孤傲。莱昂会用他那笑容晃得你睁不开眼睛,让你一开始就被他迷惑,以为他对你很友好。其实你永远也不可能真的接近他,谁也不可能,就连贝拉米先生也不例外。说实在的,贝拉米先生对莱昂是有点儿敬畏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模样和风度。莱昂还是个实干家。你看着吧,莱昂·柏克总有一天会拥有这座城市的。我看见贝拉米先生办过几项很漂亮的业务,每一份利益都要靠自己拼命争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很精明,千方百计地提防着他呢。莱昂只要带着他那英国式的魅力、电影明星般的长相走进来,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过了一阵,你才会反应过来,你实际上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你、怎么看别人的。我的意思是,他似乎对大家都一视同仁,所以你就有一种感觉,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除了工作,并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他为了工作可以不择手段。可是,不管你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你还是会爱慕他,崇拜他。”

十天后的一个星期五上午,第二封电报来了:

亲爱的亨利:

蓝西装换上了。明晚到纽约。直接来找你。请为我订旅馆房间。准备星期一开始工作。

问候。

莱昂

亨利·贝拉米中午放假庆祝。安妮刚处理完邮件,乔治·贝娄就来到她办公桌旁。

“我们也找个地方庆祝一下,好不好?”他很随意地问。

安妮无法掩饰她的吃惊。她跟乔治·贝娄的关系只限于公事公办的“早上好”和礼节性的点头致意。

“我想请你吃午饭。”他解释说。

“真对不起,我已经答应跟姑娘们一起在小店里吃了。”

他帮她穿上外衣。“真遗憾,”他说,“这大概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了。”他悲哀地一笑,慢慢地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吃午饭时,安妮心不在焉地听大家没完没了地谈论莱昂·柏克,心里纳闷儿自己为什么拒绝了乔治的邀请。害怕把关系弄得复杂?一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真傻啊。为了对艾伦·库珀保持忠诚?是啊……艾伦是她在纽约认识的唯一一个男人,是个心肠很好的男人。从这一点上说,他确实应该得到她的一些忠诚。

她回想起艾伦那天冒冒失失地闯进事务所,一心想做成一笔生意——安妮后来才弄清他是在卖保险。亨利那天冷淡得出奇,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简直是太不客气了,这使安妮动了恻隐之心。她送艾伦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祝你下一站好运。”她的声音很亲切,似乎令他大为意外。

两个小时后,她的电话响了。

“我是艾伦·库珀。你还记得我吗——那个精神抖擞的推销员?是这样,我想让你知道,比起我的其他遭遇来,我对亨利的拜访算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呢。至少我在贝娄的办公室里遇到了你啊。”

“你是说你一份也没有卖出去?”她从心底里为他难过。

“没有。去哪儿都被人赶出来。今天大概是我触霉头的日子……除非你愿意陪我喝一杯,给它一个快乐的尾声。”

“我不——”

“不喝酒?我也不喝。那我们就一起吃饭吧。”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并且一路发展下去。他很有趣,很有幽默感。安妮只把他看作一个朋友,而不是恋人。她经常下班后懒得再换衣服。他似乎从来不注意她穿什么。只要她来陪他,他似乎就感激不尽了。他们去一些没有名气的小餐馆,她总是挑选菜单上最便宜的菜肴。她很想自己付账,又担心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艾伦作为一个推销员真是毫无前途。他心肠太软,脾气太好,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他向安妮打听劳伦斯维尔的情况、她上学时的往事,以及事务所的事情。他使安妮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有趣、最迷人的姑娘。

因为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安妮就继续和他见面。他有时会在看电影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晚上分手的时候,他并没有试图吻她。安妮跟他在一起觉得很轻松,心中还混杂着一种好奇、若有所失的感觉。没能被可怜的艾伦唤起激情,她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但她满足于维持现状。一想起要吻他,她就想起了在劳伦斯维尔亲吻威利·亨德森时的那种厌恶感,这使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去爱。也许她是不正常的——也许母亲说得对,激情和浪漫只存在于小说中。

那天午后,乔治·贝娄又来到她的办公桌旁。“我再来尝试一次,”他说,“一月十六日怎么样?你的约会不可能排到那个时候。”

“啊,那是将近三个月以后了。”

“哦,我倒愿意在那之前开始呢。可是海伦·劳森刚打来电话,气势汹汹地要找亨利,这使我想起她的演出在十六日开始。”

“没错,《直冲云霄》是下个星期排演。”

“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呢?”

“我愿意,乔治。我觉得海伦·劳森很了不起。她以前在波士顿的每场演出都很轰动。我小的时候,我爸爸带我去看过她表演的《蓬巴度夫人》。”

“好,就这么说定了。哦,安妮,这场戏开始排演之后,海伦很可能会三天两头闯到这里来。如果你们俩在一起闲聊天,你可千万别说‘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喜欢你’这类的话,她会拿刀子劈了你的。”

“可我当年确实是个小姑娘啊。想想挺可笑的,其实也就是十年前。但那个时候海伦·劳森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当时至少有三十五岁。”

“在这里,我们要假装她只有二十八岁。”

“乔治,你准是在开玩笑吧!其实,海伦·劳森是没有年龄的。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明星,是她的人格和才华使她具有这么大的魅力。我相信她不会那么傻,认为自己的模样还像个年轻姑娘。”

乔治耸了耸肩:“这么说吧,从现在起过二十年,我再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是什么感觉。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二十八岁,这似乎是大多数女人到了四十岁都会得的一种传染病。为了安全起见,别在海伦面前谈起年龄的话题。别忘了在你的日历上做个记号。一月十六日。好了,开开心心地过个周末,放松一下。星期一,那位征服一切的英雄凯旋,这里肯定会非常忙乱的。”

接待员穿了一件崭新的紧身彩格呢连衣裙,小秘书的高卷式发型堆得有两英寸高,就连斯坦伯格小姐也破天荒地穿上了去年春天那身海军蓝套裙。安妮坐在亨利办公室外面她的小天地里,努力集中心思处理邮件。可是像别人一样,她的注意力也被门吸引了去。

他十一点钟到。尽管听了同事们的议论,自己也做过许多猜测,安妮还是没有想到莱昂·柏克竟是这样一个魅力四射的人。

亨利·贝拉米个子很高,而莱昂·柏克比他还要高出整整三英寸[3]。他的头发像印第安人的一样乌黑,皮肤似乎被太阳晒成了永不褪色的棕褐色。亨利领着莱昂走来走去,给大家做介绍,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接待员跟莱昂握手时,脸涨得通红,小秘书一个劲儿地傻笑,斯坦伯格小姐激动得忸怩作态,搔首弄姿。

安妮第一次庆幸自己具有新英格兰人的刻板和矜持。她知道,当莱昂·柏克跟她握手时,她表现出了一种内心所没有的镇定。

“亨利不停地谈到你,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也就很容易理解了。”英国口音绝对是一种优势。安妮亲切有礼地做了回答,还好,亨利·贝拉米接着就领莱昂朝新装修好的办公室走去。

“安妮,你跟我们一起进来。”亨利命令道。

“太漂亮了。”莱昂说,“我真有点儿诚惶诚恐,不知道该怎样工作才能回报。”他慢慢坐进一张椅子里,脸上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安妮突然明白了斯坦伯格小姐的意思。莱昂·柏克确实对每个人微笑,他那随和的笑容深不可测。

亨利像慈父一样满脸带笑:“你还是一把懒骨头,跟走之前一样。我每年都要给你重新装修一遍。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吧。安妮,莱昂需要一套房子。他安顿下来之前先跟我住在一起。”亨利解释说,“你相信吗?我们竟然没能给他订到旅馆房间。”

她相信。但她不明白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想叫你给他找一个地方。”亨利说。

“你想叫我给柏克先生找一套房子?”

“没错,你能够办到。”亨利说,“这就是超出秘书工作的部分。”

这次莱昂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她是个美人儿,亨利。你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没有错。但她不是霍迪尼[4]。”他朝安妮眨了眨眼睛,“亨利一直过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最近没有在纽约找过房子。”

亨利摇了摇头:“听着,这个姑娘两个月前来到这里,还分不清第七大道和百老汇大街呢。但就在第一天,她不仅找到了一处公寓,而且落实了这份工作,还把我哄得团团转。”

“不,我那里不算什么公寓,房子很小……”

他直视的目光令人心慌:“我亲爱的安妮,战争期间我在那么多被炸得千疮百孔的地方睡过觉,现在只要有个天花板,对我来说就是豪华宾馆了。”

“安妮肯定会有所收获的。”亨利坚持道,“到曼哈顿东区去试试。有客厅、卧室、浴室和厨房,带家具,每个月大约一百五十美元。如果没办法,一百七十五美元也行。现在就开始,今天下午也算上,明天也不用来上班,需要多少时间都行……但是找不到公寓就别来见我。”

“亨利,我们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莱昂警告他。

“我把宝压在安妮身上。她肯定会有所收获的。”

她的房间在褐砂石楼房的二楼。今天,那两道楼梯突然显得那么遥远,难以攀登。她站在楼梯口,手里抓着翻得破破烂烂的《纽约时报》。整个下午,她都在查看报上登的每一处公寓,但它们都被人租走了。她的脚又酸又痛。那天早晨她穿的是上班的行头,不是四处奔波找公寓的衣服。第二天她要早点儿出发——穿平底鞋。

她上楼前先敲了敲尼丽的房门,没有人回答。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听见破旧的散热器里传出热蒸汽的嘶嘶声,她才松了口气。

尽管莱昂·柏克的态度是“我什么都能接受”,但她还是没法儿想象他住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房间本身倒并不糟糕,很干净,位置也很方便上班。当然啦,跟她在劳伦斯维尔的那间宽敞的卧室比起来,这里寒酸极了!高低不平的沙发床似乎过不了一年就会散架。有时,她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在上面睡过——有好几百吧,但她不认识他们。也许就是因为不认识,才使她觉得这是她的床。只要她付了房租,这房间里的东西就都属于她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床头柜,上面东一道西一道地布满划痕,还被烟头烫出了许多焦疤;还有那个三屉橱,那些抽屉必须永远开着一道缝,如果关紧了,想打开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手就会被拉掉;还有那把胀得鼓鼓的安乐椅,它的肚子被里面的弹簧顶得似乎随时都会被撑破。

可以把房间弄得更漂亮一些,可是每到周末,就剩不下多少钱了(她决定不去碰存在银行里的那五千美元)。她漂亮的黑裙子和黑色晚礼服的账单还没有付清呢。

她听见了熟悉的敲门声,没有抬头便大声说:“请进。”

尼丽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呻吟着,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你看《时报》上的广告做什么?想搬家?”

安妮把她的新任务说了一遍,尼丽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是他不想要露天大阳台,不想要四个大得能走进去的壁橱?”接着,她觉得这事儿根本不可能,就把话题转向了那件“重要的事”,“安妮,你今天有机会说那件事了吗?”

“那件事”是两个星期来尼丽缠着安妮帮她做的。

“尼丽,怎么可能呢?今天就更没戏了……莱昂·柏克刚回来。”

“可是我们一定要进《直冲云霄》。说来也怪,不知道为什么,海伦·劳森好像很喜欢我们的演出。我们被叫去试演了三次,每次试演,她都在场。现在只要亨利·贝拉米说一句话,一切就搞定了。”

“我们”指的是尼丽和她的两个搭档。尼丽以前的名字是埃塞尔·阿格尼丝·奥尼尔(“像不像一把手枪?”她大叫着说),可是自从童年起,尼丽这个绰号就叫响了,由于她只是“笨娃娃”三人舞蹈组合的一员,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名字上再做什么文章。

起初,安妮跟尼丽只是在大厅里随意地点点头,但很快就发展出亲密的友情。尼丽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心没肺、整天兴致勃勃的青春期少女。她有一个小翘鼻子、大大的褐色眼睛,满脸雀斑,褐色的头发卷卷的。实际上,尼丽就是一个少女,一个青春女孩,她从七岁起就跟着杂耍团巡回演出。

很难想象尼丽是一个演员。但是有一天夜里,她拉着安妮到市中心一家旅馆参加一个俱乐部的聚会。在那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厚厚的化妆油彩遮盖了那些雀斑,一件又薄又透、缀满闪光装饰片的衣服使她孩子气的身段变得成熟起来。他们的表演乏善可陈,缺乏新意。两个男人戴着磨损的阔边帽,穿着紧身裤,随着节奏摇摆,不可避免地又是跺脚又是打响指,权当是在跳西班牙舞。安妮在老家时曾在杂耍团里看见过类似的表演,从来没见过尼丽这样的演员。她也拿不准尼丽是好得出奇,还是糟糕得要命。尼丽始终没有真正成为“笨娃娃”的一部分。她跟他们一起跳舞,跟他们一起转圈,也跟他们一起鞠躬,但他们并不是三人组合。她的眼睛只盯着尼丽。

可是脱掉演出服、洗去舞台妆、坐在塌陷的椅子里的尼丽,只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十七岁姑娘。她是安妮第一位真正的朋友。

“我真希望我能帮你,尼丽,可是我不能拿私人的事情去麻烦贝拉米先生。我跟他的关系只是公事公办。”

“那又怎么样?城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以前是海伦·劳森的情人,现在海伦还样样事情都听他的。”

“他是什么?”

“是她的情人,她的姘头。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尼丽,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么荒唐的鬼话?”

“荒唐!天哪,你是说谁也没有跟你说过这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后来海伦又有过三个丈夫,但他们俩的事这么多年来一直传得沸沸扬扬。不然我为什么缠着你去跟贝拉米说呢?明天你能跟他提一提吗?”

“明天我还要找房子呢。而且,尼丽,我告诉过你——这样不好,把自己的私生活带到事务所去。”

尼丽叹了口气:“那些华而不实的规矩只会碍你的事,安妮。你需要什么,只管提出来就是了,不用顾忌什么,直接开口。”

“如果被人拒绝了怎么办呢?”

尼丽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你又不会损失什么。这样你至少给了自己百分之五十的机会。”

听了尼丽的逻辑,安妮微微发笑。尼丽没有受过正经的教育,但她天生具有一只杂种狗的智慧,还有能使一只小狗在一窝狗崽子中脱颖而出的那点儿灵气。这只小狗笨拙、率真、充满热情,她的天真中还夹杂着一丝令人感到意外的世故。

尼丽人生的最初七年,是在寄养家庭里度过的。后来,比她大十岁的姐姐认识了“笨娃娃”中的査理并嫁给了他。他们把表演形式改成了三人组合,她立刻把尼丽从寄人篱下和正规学校教育的单调生活中救了出来,使她过上了跟着三流杂耍剧团巡回演出的日子。尼丽就此结束了学校教育,但演员中总有人顺带着教尼丽学一点儿语文和算术。她透过火车车窗学习地理,从同台演出的欧洲节目中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历史。每次地方教育委员会的调查员过来检查时,总有一个友好的看门人给她通风报信。

尼丽十四岁时,姐姐离开舞台,生孩子,对节目倒背如流的尼丽便取代了她。现在,小打小闹了这么多年之后,“笨娃娃”终于有机会在百老汇演出了。

“也许我可以跟乔治·贝娄提一提。”安妮一边补妆,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他邀请我参加《直冲云霄》的首演式呢。”

“那就绕了个大弯子,”尼丽说,“但总比没有强。”她看着安妮换上一件花呢套装,“噢,今晚要去见艾伦?”

安妮点点头。

“我一猜就是。如果跟贝拉米先生出去就是黑色套装。天哪,总是一身黑色套装,他就不会觉得厌烦吗?”

“我跟贝拉米先生出去时,他从来不注意我穿什么,那是办公事。”

“哈!”尼丽冷笑一声,“天哪,在那家事务所上班听起来真是怪刺激的,比较起来,演艺界就显得单调无味了。有乔治邀请你去参加首演式,还有贝拉米先生带你去21夜总会吃那些豪华大餐,你还在事务所里找到了艾伦。现在又出了一个莱昂·柏克!天哪,安妮,你有四个男人,我却一个也没有!”

安妮大笑起来:“贝拉米先生那里不算约会,首演式要到明年一月呢,对莱昂·柏克来说,我只是一个租房子的代理人。至于艾伦……唉……艾伦和我只是在约会。”

“那也比我的活动多四倍呢。我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的约会。我认识的男人除了我的姐夫,就是他的搭档狄基,而狄基还是个同性恋。我最了不起的社交生活就是到华尔格林杂货店去,跟另外一些业余演员聊聊天。”

“你没有认识一个能带你出去玩玩的演员吗?”

“哈!你居然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对演员太不了解了。带你出去玩玩?他们连一杯五分钱的可乐都不肯替你买。并不是说演员天生一毛不拔,而是他们太容易失业了,不得不这样。而且他们大多数人晚上都要打工——在饭店端盘子,开电梯,在旅馆当服务员,只要能让他们白天出去找工作、见经理,他们什么都干。”

“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上路了?”安妮突然意识到她将会多么想念尼丽。

“我希望不要。我姐姐说小宝宝刚开始认识他爸爸,为了挣钱,查理走马灯一样去那些俱乐部演出,累得晕头转向。可是狄基开始嚷嚷了。我们巡回演出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布法罗、多伦多和蒙特利尔都希望我们到那里的夜总会去表演。正是因为这个,我们一定要上《直冲云霄》。海伦·劳森的演出总是特别火。这样我们就能在纽约待整整一个季节,甚至更长时间。说不定我还会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呢。”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参加演出的?遇到一个人,把自己嫁出去?”

“那还用说,那样我就有地位了,就能成为某某夫人,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有自己的朋友,左邻右舍都会知道我是谁。”

“可是爱情呢?要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尼丽皱了皱鼻子:“看吧——如果有人爱我,我就爱他。天哪,安妮,你只要去找贝拉米先生……”

安妮笑了:“好吧,尼丽,我会的。一有机会我就说。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成为第二个巴甫洛娃[5]呢。”

“那是什么?”

“她是一位伟大的舞蹈家。”

尼丽放声大笑起来:“那些当明星之类的鬼话太可笑了。噢,我想我可能会成为明星,但不是凭这样的表演。每次我往观众面前一站,身体就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变化。我舞跳得不错,我觉得,如果他们的喝彩声足够响亮的话,我简直能飞起来。我的嗓音并不出色,但我觉得,如果他们喜欢我,我唱歌剧都不在话下。每次我站在舞台上,就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们都把我抱在怀里似的。我跟狄基和查理谈过这个问题,但他们认为我疯了。他们什么感觉也没有。”

“尼丽,也许你应该去学习,上表演课。也许你的事业可以达到顶峰呢。”

尼丽摇了摇头:“机会太渺茫了。我在巡回演出时遇到过许多过去的演员,他们跟我说过他们怎样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但你说的是那些天资不够好的人。”安妮说。

“告诉你吧,待在演艺界不肯走的人,没有一个是因为这种工作有趣,报酬丰厚。每个进入演艺圈的丫头片子都以为自己能成功。但是在每一个玛丽·马丁、埃塞尔·默尔曼或海伦·劳森背后,都有成百上千个差一点儿就成功的无名演员在不入流的草台班子里忍饥挨饿。”

安妮沉默了,她没法儿跟尼丽的逻辑辩论。她拍了拍面颊,完成化妆的最后一步:“好吧,尼丽,我会尽量跟贝拉米先生争取的。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你不管怎样都会得到那份工作。既然他们叫你们去试演了三次,肯定是喜欢你们的表演的。”

尼丽笑得很响亮:“这正是让我纳闷儿的地方。他们为什么叫我们去呢?海伦·劳森怎么会喜欢我们糟糕透顶的表演呢?除非城里的其他舞蹈队都患了天花什么的。听着,如果我认为我们的表演很精彩,我就不会死皮赖脸地求你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海伦·劳森看上去那么感兴趣——除非她看上査理了。我想,她对任何一个穿裤子的家伙都有兴趣,查理虽说长得不太漂亮,但样子也不难看。”

“如果她真的喜欢查理,査理会怎么办呢?毕竟,还有你姐姐呢。”

“哦,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把海伦·劳森搞到手的。”尼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他会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为了我姐姐才这么做的。反正,他不会真的喜欢跟海伦一起鬼混的。海伦其实长得并不漂亮。”

“尼丽,你的意思是你会袖手旁观,让这种事情发生?你姐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安妮,你不仅说起话来像个贞女,考虑问题也像个祭司。不错,我是个处女,但我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性和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查理以前住马路边最便宜的房间,却把收入的四分之三都寄给我姐姐,让她和小宝宝能过上舒服的日子。但这并不排除他偶尔也会跟剧团里的某个漂亮姑娘逢场作戏。他只是需要性……这跟他对基蒂和小宝宝的爱没有关系。我守身如玉,因为我知道男人把贞操看得很重,我希望有个男人就像查理爱基蒂那样爱我。可是男人就不一样了,你不能指望他是个处男。”

安妮房间的蜂鸣器响了,也就是说艾伦已经到大门口了。安妮按了一下按钮,表示她马上就下楼,然后一把抓起大衣和手包:“行了,尼丽,我得走了。艾伦可能打了出租车。”

“等等——你还有那种特别好吃的巧克力软糖小饼吗?”尼丽开始往小壁橱里探头探脑。

“把那一盒都拿走吧。”安妮拉开房门时说。

“哦,太棒了!”尼丽怀里抱着那盒饼干跟了出来,“我有一本从图书馆借的《飘》,还有一盒牛奶,还有这么多的小饼。哇!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他们去了一家法国小餐馆。艾伦专心地听安妮讲了她的新任务。安妮讲完后,他一口喝光剩下的咖啡,叫服务员来买单。

“安妮,我想,终于到时候了。”

“到什么时候了?”

“到说明真相的时候了。你应该光荣地离开亨利·贝拉米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贝拉米先生。”

“你会的。”他的笑容很古怪,他整个的神态都变了,非常自信,“我个人认为,给莱昂·柏克找到一处公寓,应该是一个很大的业绩。”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哪儿有?”

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似乎暗自想到了一个笑话。到了外面,他招来一辆出租车,吩咐开到萨顿广场去。

“艾伦,我们去哪儿?”

“去看看莱昂·柏克的新公寓。”

“这么晚了还去?这到底是谁的公寓呢?”

“你会明白的。”他说,“耐心一点儿好了。”于是一路沉默。

出租车在东河附近一幢很时尚的楼房前停住了。看门人立刻抖擞起精神:“晚上好,库珀先生。”电梯工点头致意,不假思索地将电梯停在了十层。艾伦镇定自若地将一把钥匙插进公寓门的锁眼儿。他打开电灯,面前便出现了一间装饰得非常考究的客厅。他又按下另一个开关,柔美的音乐声在屋里飘起。这真是一套完美的公寓,像是为莱昂·柏克量身定做的。

“艾伦,这是谁的房子?”

“我的。来看看其他房间吧。卧室很大……壁橱很宽敞。”他拉开滑门,“浴室在这里,厨房在那里,很小,但有一扇窗户。”

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来走去。这真是难以想象,谦逊、不起眼的艾伦竟然住在这里!

“现在我给你看美中不足的一个地方。”他走进客厅,拉开落地窗帘,眼前出现了临近的一套公寓,那窗户离得真近,几乎伸手就能摸到。

“就是这一点令人遗憾。”他说,“这个梦幻之家什么都好,可惜风景不理想。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对面有个大胖子令我着迷。他独自一个人生活,整整两年了,我没有看见他吃过一点儿东西。他靠啤酒过活儿——早饭,中饭,晚饭。看!”似乎是得到了信号,一个敦实的男人穿着贴身内衣,慢吞吞地走进厨房,打开一瓶啤酒。

艾伦拉上了窗帘:“一开始我很为他担心。我认为他肯定会缺少维生素什么的,没想到他似乎越活越欢实了。”他领着安妮走向长沙发,“怎么样,它符合柏克先生的要求吧?”

“我觉得太理想了,尽管有那个大胖子。不过,艾伦,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么神奇的一套公寓呢?”

“我又找到了一处更好的。我可以明天就搬走。不过,我想让你先去看看。你也要喜欢它才行,这是很重要的。”

天哪!难道他是在向她求婚吗?!好脾气、好心眼儿的艾伦?她可不想伤害他。也许她可以假装没有听懂。

她迫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漫不经心,不带任何感情:“艾伦,我负责给莱昂·柏克找一处公寓,这并不是说我就是这方面的行家。这只是为了不耽误事务所的公事,因为莱昂·柏克没有那么多时间。如果这处公寓是你自己找到的,你显然不需要我的任何建议……”她知道自己的语速太快了。

“你说他能给一百五十美元,”艾伦说,“但他也能出到一百七十五美元。你知道吗?我们就按一百五十美元给他。那会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可以从我这里转租过去。这是我没买家具时的租价,但我准备把家具免费送给他。”

她突然替他担忧起来:“可是你的新住处也会需要这些家具的,”她反驳道,“而且,这肯定花了不少……”

“没关系,”他轻松愉快地说,“莱昂·柏克立刻就能搬进来吗?”

“嗯,我想——”

“肯定没问题。”艾伦说,“走吧,我带你去看我的新住处。”他催着她走出门,下了电梯,她反对,说“太晚了”,但他毫不理会。

又来到街上,那个机警的看门人冲了过来:“要出租车吗,库珀先生?”

“不要,乔,我们就在街上走走。”

他领着她走过这个街区,进入另一幢楼房,这幢楼房似乎是悬在河面上的。

这套新的公寓简直是电影的布景。客厅里铺着长达四十英尺[6]厚厚的白色地毯。酒柜上镶嵌着意大利大理石。还有一道长长的楼梯,显然是通向楼上的几个房间。然而最令人激动的是它的风景。

玻璃门敞开着,通向外面俯瞰河面的宽敞阳台。他领她来到外面。寒风吹得她面颊湿漉漉的,但眼前的美景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网状桥灯在河上凌空闪烁,无数颗晶莹的钻石在水面闪闪烁烁。她看呆了,痴迷了,完全忘记了艾伦的存在。

“我们为新公寓喝一杯怎么样?”他问。

她从沉思中醒过来,接过艾伦递过来的一瓶可乐。

“艾伦,这是谁的公寓?”她小声地问。

“只要我想要,就是我的。”

“但它现在属于谁呢?”

“一个名叫奇诺的男人。但是,他说,这里对他来说太大了。他现在住在沃尔多夫——他更喜欢那里。”

“可是,艾伦,你没有钱享受这样的地方!”

“如果你知道我有钱享受什么,你准会大吃一惊的。”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笑容。

她转身走进屋里:“艾伦,我想我得回去了。我累得要命……脑子也不清楚了。”

“安妮……”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很有钱,安妮——非常非常有钱。”

她默默地望着他。突然,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我爱你,安妮。起初,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直跟我交往了这么久。”

“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噢,我还是艾伦·库珀。你对我的了解只有这么多:我的名字。只是对你来说,这个名字似乎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把我当成一个不得志、不起眼的保险推销员。”他咧嘴笑了,“你不知道过去这几个星期我是什么感受,把你藏在那些廉价餐馆里,看着你点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知道你是为我的生意发愁。安妮,以前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骗局,以为你知道一切,在故意欺骗我。哦,以前就有人做过这种尝试,所以我才问了那么多问题——你从哪儿来,关于劳伦斯维尔的一切,然后请了一位侦探去核实。”

他看见安妮眯起眼睛,便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安妮,不要生气。你太完美了,简直不像是真实的,奇诺怎么也不肯相信。后来报告回来了,一切都是属实的——家庭,寡居的母亲,姨妈,还有你良好的新英格兰背景——你是有品位的,安妮,真正有品位。天哪,当我弄清这一切时,我真想发射火箭。我以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不相信我崇拜的某个人会喜欢我!你明白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他拉着她在屋里跳起舞来,“你喜欢我!真的喜欢我!不是喜欢我的财富,而是喜欢我本人!”

她挣脱他,大口地喘着气:“艾伦,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知道所有这一切呢——除非你自己告诉我?”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会不知道。我三天两头出现在报纸上。我以为你的某个女朋友准会告诉你的。或者,亨利·贝拉米肯定会说的。”

“我不看报纸,我只有尼丽一个女朋友,她只看《名利场》。而我在事务所从来不跟贝拉米先生谈论我的私事或其他任何事情。”

“嘿,现在你可以给他们一个特大新闻了,关于我们的!”他把她搂进怀里,吻她。

她站立不稳,然后猛地挣脱他的怀抱。上帝啊,这种事又发生了!在他的亲吻下,她心头泛起一种厌恶的感觉。

他温柔地看着她:“我可爱的小安妮。我知道你一定被弄糊涂了。”

她走到镜子前,修补她的口红。她的手在颤抖。她准是出了问题。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男人的亲吻这样反感呢?许多姑娘都喜欢亲吻她们不爱的男人。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喜欢艾伦,他并不是一个陌生人。看来,不能怪威利·亨德森和劳伦斯维尔的那些男孩子,问题肯定出在她自己身上。

他站在她身后:“我爱你,安妮。我明白这件事来得太快,足以把任何人弄糊涂。但是我想娶你,想让你见见奇诺——我的父亲。”

他递给她一把钥匙:“明天把这个交给莱昂·柏克。叫他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跟我联系。我立刻就办好转租手续。还有,安妮,如果你觉得这套公寓布置得太过分了,你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去,重新布置。奇诺在它上面花了不少钱,但不知怎的,我猜想你可能不喜欢它。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买一套新式住宅——随你想要什么都行。”

“艾伦……我……”

“我们这一晚上已经谈得够多了。我爱你,你会嫁给我的,现在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他们驱车回家时,安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现在她知道真相了,她性冷淡。这是学校里女生们经常小声议论的一个词儿。有些女人天生那样——她们从来不会达到高潮,或感受到任何真正的激情。而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天哪,她甚至连一个吻都没法儿享受!也许,找到艾伦这样的人算是她的运气。他脾气温和,也许能够帮助她,不妨嫁给他吧。母亲说得对,那种伟大的激情是不会发生在一个对亲吻都感到恶心的“淑女”身上的。她至少逃脱了威利·亨德森和劳伦斯维尔,有些人甚至连半个梦想都实现不了呢。

到了她的褐砂石楼房前,艾伦让出租车停下了。“争取梦见我,安妮。”他探过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晚安。”

她注视着出租车远去,然后跑进楼房,砰砰地敲尼丽的房门。尼丽出来了,一边还埋头盯着《飘》。她没有把书放下,示意安妮进来,自己则继续看书。

“尼丽,你暂且把那本书放一放。这件事很重要。”

“现在,不管你拿什么来,我都不会离开白瑞德[7]的!”

“尼丽,你听说过艾伦·库珀吗?”

“哟,怎么啦,说笑话吗?”

“我没有比现在更认真的了。艾伦·库珀是谁?这个名字使你想起了什么?”

尼丽打了个哈欠,把书合上,仔细地折起页角,把白瑞德留住:“好吧,如果你想玩游戏,我奉陪。艾伦·库珀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每星期跟你约会三四次。根据我从窗口看到的情形,我承认他并不是卡里·格兰特,但他很可靠。好了,现在我可以接着看白瑞德了吗?他可要有趣多了,但郝思嘉好像一点儿也不欣赏他。”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艾伦·库珀?”

“没有。为什么我要听说过他?他演过电影还是怎么着?我知道加里·库珀和杰基·库珀,可是艾伦·库珀……”她耸了耸肩。

“好吧,接着看白瑞德吧。”安妮说着朝门口走去。

“你今晚怎么怪怪的,”尼丽嘟囔道,“喂,你没喝酒什么的吧?”

“没有。明天见。”

尼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心思已经又回到白瑞德和郝思嘉身上去了。

安妮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梳理自己的思路。艾伦不是一个可怜的、不起眼的保险推销员——艾伦是有钱人。可是凭什么她就应该听说过他呢?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应该知道的?她怎样才能更多地了解他?乔治·贝娄!当然,如果想知道艾伦或任何人的情况,乔治·贝娄肯定会告诉她的。

当安妮走进乔治·贝娄的办公室时,他吃惊地抬起头:“哟,你不是应该在外面找公寓吗?”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乔治?是私事。”

他走过来,关上了门:“随时可以。坐下吧。随便谈什么个人问题都行。对了,来点儿咖啡怎么样?”他从保温瓶里给她倒了一杯,“好了,我们开始吧。你有烦心事?”

她端详着咖啡:“乔治,你知道艾伦·库珀吗?”

“谁不知道呀?”他仔细打量着她,“哟……可别告诉我你跟他搞到一块儿去了!”

“我认识他。我知道他非常有钱。”

“有钱!”他发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声,“宝贝儿,他们得想出一个新词儿才能形容他那种财富。当然啦,是他的父亲奇诺创建了那个企业。他们拥有这座城市一半的房地产。据说,他们是那些希腊船王、百万富翁的合伙人。几年前《时代》杂志登过一篇关于奇诺的文章。也许我可以从图书馆里给你找到一份。他们说他的财富多得无法估算。那上面还登了艾伦的照片呢,他是整个企业的唯一继承人。你可以想象,这给他们俩做了一个多大的广告啊!从那以后,他们就需要特大号的冲锋枪才能驱散那些姑娘。因此,如果你认识了艾伦,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对他认真。他是一个卑鄙的家伙。”

“他看上去挺好的。”安妮坚持道。

乔治笑了起来:“哦,他比玻璃还要滑溜——但我认为他骨子里跟他父亲一样难对付。他自己做成了几笔非常精明的生意。听说,他为了逃脱服兵役,买下了几个做降落伞的工厂。”

安妮站起身来:“谢谢,乔治。”

“随时过来,亲爱的。我可以告诉你城里每个色狼的情况——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会跟他们都认识的。”

亨利·贝拉米一看见安妮,就失望地拉长了脸:“可别告诉我你现在就放弃了!安妮,我知道这件事不好办。我今天亲自给几家租房中介公司打了电话。可是你必须继续尝试。”

“我给柏克先生找到公寓了。”

“啊!我的天哪,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他按响莱昂办公室的蜂鸣器,把他传唤过来。

“我拿到钥匙了,”她说,“柏克先生今天下午可以过去看看。”

“今天上午为什么不行?”莱昂走进来说道,“不能给他们机会改变主意。安妮,你真是太神奇了!地址是什么?”

他匆匆记录下来:“地点太棒了。我租得起吗?”

“一个月一百五十美元。”

他摇了摇头:“你真是个魔术师。但为什么你拿着钥匙?房客出去了?”

“没有。他大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叫什么名字?”

“艾伦·库珀。”她轻声说。

莱昂只是把名字写在纸上,但亨利好奇地看着安妮:“你是怎么找到这套公寓的,安妮?通过广告?”

“不是。艾伦·库珀是我的一个朋友。”

亨利的表情放松了:“如果他是你的一个朋友,他就不可能是我知道的那个艾伦·库珀。”

“我就是在这个办公室里认识他的,贝拉米先生。”

“在这儿?”亨利似乎被搞糊涂了,“上帝,居然是这样!”他猛地一跃而起,椅子重重地撞到墙上,“安妮!你和艾伦·库珀!不……”他不敢相信地摇摇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以为他只是一个卖保险的。”她说。

“那个浑蛋到这里来是为了摆脱一个歌舞喜剧里的女演员。他是我们的一个小客户,想叫我给那个姑娘一笔钱,再吓唬吓唬她。我很快就把他打发出去了。”他气呼呼地瞪了安妮一眼,“但看来还不够快!”

“亨利!”莱昂的声音很严厉,“安妮完全有能力自己挑选朋友。”接着他又朝那个年长的男人笑了笑,补充道,“你这样可不公平。你派安妮去完成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有了成绩,你不仅没有大张旗鼓地表扬,反而气势汹汹地责骂她,还探听她的私生活。”

“艾伦·库珀……”亨利难以置信地把这个名字又说了一遍,“莱昂,如果你认识这个艾伦·库珀——”

莱昂笑了:“我不想认识他。我只想租他的房子。”

“你从来没听说过他吗?”亨利问。

莱昂显得若有所思:“好像听说过。我想,他的财富多得惊人。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谴责他。”

“可是安妮根本就不是那样一个家伙的对手。她是玩不过他们的。她肯定会受到伤害。”亨利坚持道。

安妮静静地站在那里,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快,他们那样谈论她,就像她不在旁边一样。

“好吧!”亨利转过身,把椅子拖回原处,“这件事跟我无关。我只希望记录自己的感觉。从现在起,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相信她是知道游戏规则的。”莱昂说。他转向安妮,微笑着说:“我很想去看看这套房子。亨利,能不能让安妮跟我一起去呢?”

亨利挥挥手叫他们离开,自己继续工作。他们走出办公室时,安妮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驱车穿过城区时,安妮的注意力始终在出租车窗上。这是十月底一个美妙的日子,空气温和宜人,褪了色的太阳拼命假装现在是春天。

“别生气,”莱昂轻声地说,“亨利大发雷霆是因为他喜欢你,希望你一切都好。他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我没有生气——只是被搞糊涂了。”

“既然每个人似乎都主动地给你提出忠告,我就不妨也加上几条。千万不要根据别人的观点评判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面对不同的人都会表现出不同的一面。”

安妮脸上有了笑容:“你的意思是,就连希特勒在爱娃·布劳恩面前也是温柔风趣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国王亨利也没有杀死他所有的妻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后那个妻子还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呢。”

“可是艾伦确实挺不错的。”她坚持道。

“我相信是的。如果这就是他的房子,确实够气派的。”

出租车已经停下了。值班的是另一个看门人。“我们来看看库珀先生的套房。”安妮说。

他点点头:“库珀先生跟我说过了。在十层。”

安妮把钥匙递给莱昂:“我在大厅里等着。”

“什么?没有导游?来吧,姑娘,我还指望你把房子的好处一一指给我看呢。床单放在哪里,炉子怎么使用,保险丝盒藏在什么地方……”

安妮觉得自己脸红了:“我只来过一次,给你看房子。”

“那你知道的也比我多。”他很随意地说。

他对这套房子的一切都很满意,甚至坚持说他喜欢看到对面那个大胖子:“使这里显得更有人情味。我今天下午就跟艾伦·库珀联系,向他表示感谢。但首先我必须表达对你的谢意。我提议去大吃一顿,记在亨利的账上。”

他们去了红酸果饭店。她喜欢那里柔和、微蓝的昏暗光线,天花板上闪烁的假星星,以及宽大舒适的扶手椅。她喝了一杯雪莉酒。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走马灯似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觉得心绪烦乱,不知所措。

莱昂没有强迫她说话。他轻松地谈论新公寓的奇妙之处、饭店里家常菜的美味可口,以及他对百姓生活的新认识。安妮渐渐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她喜欢他清脆利落的口音,喜欢房间里令人欣慰的氛围。她喜欢注视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一闪而过的笑容。

“你必须忍受亨利胡乱干涉你的生活,”他探身替安妮点燃香烟,说道,“这只是因为他希望你一切都好。他简直有点儿崇拜你呢。”

“他崇拜的人是你。”安妮说,“他把你看得比天还高。你是‘贝拉米和贝娄’的未来。”

“那是他四年前的感觉。”莱昂说,“四年里人是会变的。”

“贝拉米先生对你的看法没有变。”

他拿起安妮的手:“安妮,我们能不能不再‘先生’长‘先生’短?我是莱昂,贝拉米‘先生’是亨利。”

安妮笑了:“好吧……莱昂。你一定知道亨利一直多么焦急地等你回来。”她突然停住了,这跟她毫无关系。她以前是从不干涉别人私事的,但她急迫地想要维护亨利。她突然理解亨利为什么反对艾伦了——这才算是朋友。她也格外清楚地明白了尼丽话里的道理。既然是真正的朋友,就不可能保持彬彬有礼、毫无人情味。她要去跟亨利说说尼丽和《直冲云霄》。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自由,似乎又摆脱了一副把她束缚在劳伦斯维尔的镣铐。

“我知道亨利的希望和计划。”莱昂回答,“也许我不会让他失望。可是,上帝!这充其量也是一种下三烂的行当,律师不是律师,代理不是代理。”

“但每个人都说你是一个——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你必须爱上某件事情,才能释放这些精力。”

“我以前喜欢争斗……喜欢挑战……甚至喜欢独断专行。”

安妮困惑了。他说的每句话都与他的名气相矛盾。

他以为她的沉默是在替亨利担忧:“好了,不要烦恼。我大概只是有点儿战斗疲劳。”

“但是你很高兴回到亨利这里,是吗?”

“我回来了,不是吗?”

安妮显得迷惑不解:“听你的口气,似乎你更愿意去做别的事情。”

“难道每个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我现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他脸上笑容一闪:“我受宠若惊。”

“我指的是为亨利工作,在纽约生活。不过,你想做什么呢,莱昂?”

他把两条长腿在桌子底下伸直:“首先,我想变得特别富有。坐在牙买加某个迷人的旅游胜地,身边有几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姑娘伺候我,写出一部关于战争的畅销小说。”

“你想写作?”

“当然。”他耸了耸肩,“每个从军队里出来的人,不是都觉得只有他才能写出唯一真实的战争小说吗?”

“那你为什么不写呢?”

“首先,替亨利工作占据了我全部的时间,我继承的那套可爱的房子并不是不要租金。文学界遭受了损失,亨利·贝拉米恐怕倒得了好处。”

安妮发现不能把莱昂·柏克简单地分类、归档。他是有感情的,但他总是用微笑或矛盾的话语来掩饰它们。

“真奇怪,我感觉你不像个轻易放弃的人。”她大胆地说。

他眯起了眼睛:“对不起,我不明白。”

“试都没试就放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写作,如果你真的感到自己有话要说,那就开始写吧。每个人都至少应该尝试一下他想做的事情。到了后来,条件和责任会迫使人们做出妥协。但现在就妥协……就像还没开始就后退了。”

他探过身子,用手托着她的下巴。两人目光交汇,他专注地望着她:“亨利显然并不了解你。你不可能是他谈论的那个姑娘。到目前为止,他唯一说得不错的是你惊人的美貌。可是,天哪,你还是个斗士,没错。”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今天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她觉得心力交瘁,“我有点儿心慌意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如果你二十年来从没遇到过什么事情,我想你也会表现异常的。我的意思是……关于艾伦·库珀。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别让亨利的看法影响了你。他对任何陌生人都没有好感。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用手榴弹把你的求婚者们都轰走呢。”

“艾伦只是一个朋友……”

“那真是个大好消息。”这次他的脸上不带任何笑容。

她觉得很慌乱。为了掩饰尴尬,她说:“我刚才说了,人们应该尝试一下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是真的这样想的。我来纽约就是这么做的。任何人都不应该放弃一个梦想,不给它一个实现的机会。”

“我没有梦想,安妮,从来没有。写作的想法是战争结束后产生的。战前,我一门心思只想成功,挣了许多钱。但现在我甚至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还需要它们。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接着,他的情绪突然一变,脸上绽开笑容,“对了,有一件事是我想做的。我想感受每分每秒的时间,并让每一寸光阴都不虚度。”

“我能够理解。”安妮说,“对于参加过战争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心态。”

“哦?我都开始怀疑这里还有没有女人记得那场战争。”

“噢,我相信每个人都对战争深有感触。”

“我不能同意。当你到了战场,身临其境的时候,你不会认为生活中还有其他的事情。你不能相信在某个地方,人们睡在舒适的床上,或坐在这样的饭店里。欧洲的情形完全不同。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会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房屋——不断有东西提醒你战争就在身边。可是当我回到这里,所有的死亡和流血都显得那么遥远,似乎那一切不可能真的发生过,而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纽约还在这里,派拉蒙大厦依然高高矗立,它的大钟一如既往地走着。人行道上的裂缝仍然存在,广场上仍然聚集着那些鸽子或它们的亲戚,剧场外面仍然排着长队,人们等着看的仍然是那些明星。

“昨天晚上,我跟一个美人儿出去,她花好几个小时跟我诉说她在战争期间遭受的苦难,没有尼龙袜,没有塑料唇膏盒子,没有扁平发夹……真是太可怕了。我想,最让她难受的是缺少尼龙袜。她是一个模特儿,她的玉腿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说,她非常庆幸我们后来发现了原子弹——原子弹爆炸时,她正好穿到最后一双袜子——第六双。”

“我想,如果你置身战争之中,除了能活着出来,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安妮轻轻地说。

“甚至没有机会想那么远。”他回答道,“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如果你允许自己考虑未来——考虑个人的前途——你准会发疯的。突然之间,你会想起你做过的所有那些毫无意义、浪费时间的事情……那些虚掷的时光永远找不回来了。于是你发现,时间才是最宝贵的东西,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只有这种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你失去一个女朋友,还可以再把她赢回来——或另外再找一个。可是一秒钟——这一秒钟一旦过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回忆,安妮注意到了他眼角细细的鱼尾纹。

“还有那个下士……我们在一座谷仓的废墟里过夜。我们俩都不困。下士不停地用手筛着一些泥土,嘴里念叨着说:‘这土真好啊。’他似乎在宾夕法尼亚有一座农庄。他开始跟我谈到他的桃树遇到的一些麻烦,还谈到他回去后想要扩大农庄的计划。他想,等他的孩子长大时,把它建设成一座像样的农庄。可是土壤的问题让他发愁,不够肥沃。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个话题。很快,我发现自己也在为他那倒霉的土壤操心了——甚至给他提了一些建议。我想,我睡着后梦见了肥料,梦见了成片成片的桃树。第二天是个倒霉的日子,我们不小心闯进了雷区……遇到了狙击手……天气恶劣透了。那天夜里,我整理阵亡人员的报告,检查他们的身份识别牌,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下士。我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身份牌……昨天夜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肥料和土壤发愁,浪费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现在他的血液将会浇灌异国的土壤了。”

他望着安妮,突然又笑了:“现在我在这里说这些事情,浪费你的时间。”

“不,请继续往下说。”

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我今天说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事情或许应该永远埋藏在我心里的。”他示意买单,“可是我已经占用了你很多的时间。让这个下午过得更有价值吧。去买一件新衣服,去做做头发——或者干一件漂亮姑娘应该干的事情。”

“本姑娘要回办公室去。”

“别做这种事。我在给你下命令。亨利以为你要在外面奔走好几天呢。你至少应该享受半天的假,再加两星期工资作为奖金。我会落实的。”

“可是我不认为——”

“别说傻话。我本来以为要偷偷塞给租房代理人一个月的租金呢。我们就把这当成我为贝拉米和贝娄办的第一件公务。给你两星期工资作为奖金,放你一下午的假。”

那天下午安妮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做莱昂提议的那些事情。她走在第五大街上,看了看最新的冬装款式。她坐在广场上,想起了莱昂·柏克。他使她以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相形见绌。她已经为笑容可掬、神秘莫测的莱昂所倾倒,而谈论战争的那个莱昂——他显得那样可亲可近,富有人情味。他为那个下士动过真情。莱昂·柏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离开广场,沿着第五大街走回来。天渐渐晚了,她得回家换换衣服。艾伦要来接她。艾伦!她不能嫁给艾伦!那将会使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攻自破。那才真的是放弃呢!现在就对一个梦想——即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做出让步,也未免太早了吧。

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但一定要说得委婉、有策略。她不能一开口就说:“你好,艾伦,我不想嫁给你。”她要在吃饭过程中想办法触及这个话题,轻松而坚决地把话挑明。就是这样简单。

然而事情并不简单,不再是安静的法国小餐馆了。艾伦不再需要隐藏身份。他们去了21夜总会。侍者朝他鞠躬,每个人都叫着他的名字。夜总会的大多数人他似乎都认识。

“对了,安妮,你喜欢乡村生活吗?”他突然问道,“我们在格林尼治有一处房子……”

这就开始了。

“不,我在劳伦斯维尔过够了乡村生活。说老实话,艾伦,我有件事要对你说……有件事你必须明白……”

他看了看表,突然示意买单。

“艾伦!”

“说吧,我听着呢。”他在账单上签字。

“就是关于你昨天晚上说的事情,还有你刚才说的乡村生活。艾伦,我确实很喜欢你,但是——”

“哦,多亏你提醒了我。我把租约给莱昂·柏克送去了。今天下午跟他谈了谈。他说起话来倒像个很不错的家伙,是英国人?”

“他在英国长大。艾伦,你听我说——”

他站了起来:“你在出租车里跟我说吧。”

“请你坐下来。我情愿在这里告诉你。”

他笑了,拿起她的大衣:“出租车里很黑——更加浪漫。而且,我们已经晚了。”

她无奈地站起来:“我们要去哪儿?”

“摩洛哥夜总会。”他付完小费,走出夜总会,一路上跟许多人草草握了握手。到了出租车里,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笑着说:“我父亲在摩洛哥呢。我告诉他我们也要过去。好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艾伦,你对我的感情,真使我受宠若惊,而且我非常感谢你给莱昂·柏克提供了那套房子。它省了我许多麻烦,使我不用在人行道上东奔西走。我认为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可是——”她看见了“摩洛哥”的霓虹灯招牌,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可是关于结婚……关于你昨天晚上说的事……对不起,艾伦,我——”

“晚上好,库珀先生!”摩洛哥夜总会的看门人唱歌般地招呼道,一边迅速打开出租车门,“您父亲在里面呢。”

“谢谢,彼得。”又一张钞票递了过去。艾伦领着安妮进了夜总会。她没有能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难道艾伦故意装聋作哑?

奇诺·库珀跟一群人坐在靠近柜台的一张大圆桌旁。他冲艾伦招招手,示意他一会儿就过来。侍者领着艾伦来到一张靠墙的桌子边。现在是十点半,对于摩洛哥来说时间还早。尽管这是安妮第一次光顾这家著名的夜总会,但她在报纸杂志上看见过照片,各种庆祝活动都在著名的斑马条纹背景下举行。她环顾四周,确实有许多斑马条纹,但除此之外,这不过是一间大屋子,有个像模像样的乐队在演奏一些流行曲调。

奇诺立刻就来到他们桌旁,不等介绍就抓起安妮的手,使劲摇晃着。

“这就是她,嗯?”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小子,眼光不错。这个姑娘值得等待。她是个真正有品位的人,甚至不用开口说话,我就看得出来。”他打了一个响指,一位领班似乎是凭空冒了出来。“拿些香槟酒来。”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安妮,嘴里吩咐道。

“安妮不喝酒。”艾伦说。

“今晚她得喝点儿,”奇诺开心地说,“今晚不同寻常。”

安妮笑了。奇诺的热情很有感染力。他肤色黝黑,体格结实,看上去健康英俊。他的黑头发里已经有了缕缕灰白,但那充沛的活力和火一样的热情使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小伙子。

香槟酒倒好了,他朝安妮举起酒杯:“为了我们家这位新的女士。”他一口喝掉半杯,用手背擦了擦嘴,说,“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我——”安妮话没说完。

“没事,你嫁给艾伦后可以改变信仰。我跟保禄会[8]的凯利主教定个约会。他可以偷偷下个指令,一下子就给你办完。”

“库珀先生——”要找到自己的声音简直颇费力气。

艾伦立刻打断了她:“我们还没有谈到宗教问题,爸爸。没有理由叫安妮改变信仰。”

奇诺考虑着:“好吧,如果她坚决反对……就不改变吧。只要她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并答应把孩子们培养成天主教徒——”

“库珀先生,我不想跟艾伦结婚!”好了!终于说出来了,清楚,响亮。

他眯起眼睛:“为什么?你那么反对天主教?”

“我什么也不反对。”

“那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我不爱艾伦。”

起初奇诺的目光很茫然,然后他困惑不解地转向艾伦:“她在说什么?”

“她说她不爱我。”艾伦回答。

“怎么,难道是在开玩笑吗?你好像说过你要跟她结婚的。”

“是啊,我们会结婚的。但我先要让她爱上我。”

“你们都疯了还是怎么的?”奇诺问。

艾伦和颜悦色地笑了:“告诉你吧,爸爸——在昨天晚上之前,安妮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辛辛苦苦卖保险的小推销员。她必须重新调整她的思路。”

“有什么可调整的?”奇诺问,“从什么时候起,钱倒成了一个障碍?”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爱情,爸爸。我想,安妮一直没有允许自己对我动真情。她花了那么多时间担心我丢掉工作。”

奇诺好奇地看着安妮:“这几个星期,你真的跟他出去,在他告诉我的那些廉价小饭馆里吃饭?”

安妮淡淡地笑了笑。她开始感到他们太引人注目了。奇诺说起话来高门大嗓,安妮相信屋里一半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谈话。

奇诺拍了一下大腿,哈哈大笑:“这真是有意思!”他又给自己倒了一些香槟。一位侍者奔过来想帮他,奇诺示意他走开。“我以前都是用牙齿把瓶盖咬开。现在六个侍者都觉得我需要他们来帮我倒酒。”他转向安妮,“我喜欢你!欢迎你进入我们家。”

“可是我不想跟艾伦结婚。”

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听着——如果你忍受了六个星期的蹩脚伙食,把他当个窝囊废接受了,那你现在准会爱上他的。喝香槟吧。开始培养贵族口味,你完全支付得起。来,罗尼。”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静静地站在他们桌旁。

“这是罗尼·沃尔夫。”奇诺对安妮说,“坐下,罗尼。”奇诺打了个响指,对着空气喊道:“给沃尔夫先生拿他平常喝的饮料。”一位侍者从真空中现身,把一壶咖啡放在陌生人面前。

“好了,你千万别说你从来没听说过罗尼——每个人都读他写的专栏。”奇诺得意地说。

“安妮刚来纽约不久,”艾伦赶紧说道,“她只知道《纽约时报》。”

“那报纸不错。”罗尼爽快地说。他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黑皮本子,犀利的黑眼睛看看艾伦,又看看奇诺:“好吧,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谁提出要求的?父亲还是儿子?”

“这次是我们两个人,”奇诺说,“这个小姑娘很快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安妮·威莱斯。不要拼错名字,罗尼,她要嫁给艾伦。”

罗尼吹了声口哨,好奇又恭敬地看着安妮:“真是爆炸性新闻,好的。在纽约,新出道的模特儿可是很抢手的啊。也许是女演员?先别告诉我——看我能不能猜着。得克萨斯来的?”

“我是马萨诸塞州人,我在一家事务所工作。”安妮冷冷地说。

罗尼眨了眨眼睛:“接着你恐怕还会告诉我你会打字呢。”

“我并不认为这能成为你专栏的新闻。而且,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艾伦和我——”

“好了,安妮,”奇诺赶紧说道,“罗尼是一位朋友。”

“不,让她接着说。”罗尼用近乎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哇,再喝点儿香槟吧。”奇诺说着,又把她的杯子倒满了。她端起酒杯,小口地喝着,竭力按捺内心的怒火。她想坚持说她不会跟艾伦结婚,但她知道奇诺刚才是故意打断她,还会再次打断她的话的。在媒体面前被人反驳,对他来说肯定是很尴尬的。只等罗尼·沃尔夫一走,她就告诉奇诺不要发布这样的声明。她已经告诉过他们两个——父亲和儿子——她不会跟艾伦结婚的。难道有钱就使人目空一切?就使人听不见别人说话?

“你在为谁工作?”罗尼问。

“亨利·贝拉米,”艾伦说,“但只是暂时的。”

“艾伦!”她生气地转向他,可是罗尼打断了她的话。

“是这样,威莱斯小姐——提问是我的工作。”他坦率而友好地笑了笑,“我喜欢你。碰到一个不是为了当演员、做模特儿才到纽约来的姑娘,真叫人耳目一新。”他仔细打量她,“绝妙的颧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财源滚滚。如果鲍厄斯或朗沃斯看见你,你说不定比你的男朋友还要有钱呢。”他朝奇诺眨眨眼睛。

“如果她想工作,我们可以给她买下一家模特儿代理公司,”奇诺财大气粗地说,“可是她必须安顿下来,生儿育女。”

“库珀先生——”安妮的脸热得发烫。

艾伦插嘴说:“爸爸,我们先说要紧的。”

罗尼大笑起来:“你的朋友来了,奇诺。她知道这个新闻吗?”

大家一抬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绝色美女朝桌子走来。奇诺没有起身,只探过去拍了拍椅子:“这是阿黛尔·马丁。坐下吧,宝贝儿,向安妮·威莱斯问声好,她是我儿子的未婚妻。”

阿黛尔描过的眉毛高高扬起。她仿佛没有看见安妮,她看看艾伦,又看看罗尼,想要得到确认。

罗尼点点头,他看到阿黛尔惊愕的神情,开心得两眼放光。可是那个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挤坐在奇诺身边,朝安妮淡淡地一笑:“你是怎么得手的,亲爱的?整整七个月,我千方百计地想把这位傻大个儿拽到教堂去结婚。把那个神奇的咒语告诉我,我们两个同时举行婚礼。”她含情脉脉地抬头看着奇诺。

“你是一个干事业的姑娘,阿黛尔。”罗尼说着,朝奇诺眨了一下眼睛。

阿黛尔凶狠地瞪着他:“听着,罗尼,当歌舞演员是需要一定的天赋的。你可别胡乱贬低。”

罗尼笑着把本子收了起来:“我认为你是全城最优秀的歌舞演员,阿黛尔。”

“你可以把这话再说一遍,”她说,怒气平息了,“为了跟我这宝贝儿待在一起,我回绝了两个片约。”她探身吻了吻奇诺的面颊。

罗尼站起身,甩甩脑袋告辞了。安妮看着他加入了另一桌,另一位侍者敏捷地又给他端来一壶咖啡。罗尼慢慢喝着咖啡,掏出他的小黑本子,热切的双眼不断地扫向门口,打量每一个新进来的人。

艾伦循着安妮的目光望去:“罗尼是个很不错的人,不是到处跑资料的外勤……他的文章都是自己写的。”

阿黛尔讥笑道:“他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你是因为他说我们打算订婚,才生他的气的。”奇诺说。

“哼,那真是胡扯,弄得我像个大傻瓜。”接着她又笑了,“怎么样,宝贝儿?在结婚的问题上,你可不要输给你的儿子哟。”

“我已经结过婚了,”奇诺说,“罗赞娜死后,我的婚姻生活也就结束了。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艳遇?多多益善。但妻子只有一个。”

“这是谁规定的?”阿黛尔问。

奇诺给那姑娘倒了一些香槟。安妮感觉到他们已经多次涉及这个话题。“阿黛尔,别谈这个了。”他的声音冷冷的,“即使我想再婚,也不可能是你。你是离过婚的。”

看到阿黛尔生气了,他又说:“噢,对了,我叫欧文明天给你送两件大衣去。你自己挑吧。”

阿黛尔脸上的表情顿时多云转晴:“都是水貂皮的?”

“还会是什么?难道会是麝鼠皮的?”

“哦,奇诺……”她朝他偎依过去,“有时候你惹我那么生气,但我又不得不原谅你。我太爱你了。”

奇诺低头看看安妮压在座位底下皱巴巴的丝绸衣服:“喂,艾伦,如果我给安妮送去一件作为订婚礼物,你不会有意见吧?”说完,他不等回答就转向安妮:“你喜欢什么颜色?”

“颜色?”安妮一直以为水貂皮都是棕色的。

“亲爱的,他指的是圈养的还是野生的,”阿黛尔解释道,“我认为野生水貂皮配你的头发肯定棒极了。”

“恐怕我不能接受。”安妮轻轻地说。

“为什么?”奇诺立刻问道。

“也许安妮希望她的大衣由我来送——等我们结婚以后。”艾伦赶紧说。

奇诺大笑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你的水貂皮大衣是合法的?”

“一件水貂皮大衣,有什么合法不合法的?”阿黛尔问,“我认为拒绝才是不合法的。”

安妮感到很不安。香槟酒使她全身暖洋洋的。夜总会里挤满了人。侍者手忙脚乱地把小桌子放在地板上,迎接新来的重要顾客,中间的舞池便显得越来越小。人们挤在天鹅绒绳子的一边,房间的这一边已经人满为患——奇怪的是另一边却有几张桌子空着。艾伦解释说那里是“西伯利亚”。如果你坐在房间的那一边,你的尊严就扫地了。只有外地人和不入流的人才坐在那里,他们搞不清这中间的差别。但如果一个“常客”不得不坐到那里去,准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不断地有人拥进来,不断地互相做着介绍。一次,另一位专栏作家过来坐了一会儿,还有人给他们拍了照片。奇诺又要了一些香槟酒。一些看上去完全是阿黛尔翻版的姑娘在桌旁停下脚步,向艾伦表示祝贺,并深表同情地朝阿黛尔眨眨眼睛。有人很亲热地跟艾伦打招呼——拥抱,亲吻,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永远忠于他,或者大声问“安妮知道她有多幸运吗”,那目光里充满嫉妒和好奇。

安妮静静地坐着,外表平静,内心却越来越紧张。她只能在回家路上跟艾伦说清楚这件事了。然后他可以给罗尼·沃尔夫和另一位专栏作家打电话。她必须要让他明白。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艾伦,已经一点了。我应该回家了。”

奇诺显得很吃惊:“回家?这是什么话?晚会刚刚开始。”

“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库珀先生。”

奇诺笑得很灿烂:“小姑娘,你用不着再做任何事情,只要善待我的儿子就行了。”

“可是我有一份工作——”

“辞掉它。”奇诺一边说,一边给每人倒上香槟。

“辞掉我的工作?”

“为什么不?”这次提问的是阿黛尔·马丁,“如果奇诺要我嫁给他,我不出一秒钟就会放弃我的事业。”

“什么事业?”奇诺大笑起来,“每天夜里像背景一样傻站两个小时?”他转向安妮,“这位美国小姐必须到这儿来上班。她属于某个演员俱乐部,但是没有合同。”

“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不愿意不告而别。”安妮回答。

奇诺耸了耸肩:“好吧,这一点我同意。你是个有教养的人,应该提前通知一下那个人。明天就告诉他,让他有机会再找一个人。”他示意结账,“我们都早点儿撤退,换换口味吧。”

安妮穿上大衣。当她和艾伦独自乘出租车回家时,她就把这件事说清楚……

然而,没有什么出租车。一辆带司机的黑色长轿车在门口等着。奇诺招呼他们坐进去。“进去,”他说,“我们想把辛苦的小秘书送回家。”

当他们到达她住的褐砂石楼房时,奇诺和阿黛尔坐在车里等着,艾伦把她送到了门口。

“艾伦,”她低声说,“我要跟你谈谈。”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安妮,我知道今晚有些疯狂,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必须见见奇诺。现在都结束了。明天我们单独出去。”

“我喜欢奇诺。可是,艾伦,你必须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艾伦,我不想跟你结婚!我从来没说过要嫁给你。”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你有些心慌意乱,我不怪你。今晚的架势足以吓坏任何人。到了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他用双手托起她的脸,“信不信由你,你肯定会嫁给我的。”

“不会的,艾伦。”

“安妮……你爱上了别人?”

“没有,可是——”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给我一次机会吧。”

“喂!”奇诺从车窗里喊道,“别再说废话了,赶紧跟她吻别吧!”

艾伦埋头轻轻地吻她:“我明天晚上七点半来接你。”他转身跑下了台阶。

安妮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看着汽车远去。好吧,她已经努力了。如果罗尼·沃尔夫把文章发表了,他只好再把它撤回。她跑上楼,来到她的房间。门上贴着一张白色信封,上面用孩子气的字体写着: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叫醒我。十万火急!尼丽。

她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可是“十万火急”几个字下面画了横线。她慢慢地走下楼,轻轻敲了敲门,心里隐约希望尼丽不要听见。可是她听见床吱吱嘎嘎地响,接着门缝底下透出了银白色的灯光。门开了,尼丽揉着眼睛。

“天哪,现在几点了?”

“很晚了,但你的纸条上写着有急事。”

“是啊,快进来吧。”

“不能等到明天吗?我也累得要命,尼丽。”

“我现在完全清醒了。冻死我了!”尼丽两只光脚交替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安妮跟她走进屋子,尼丽重新跳到床上,钻进被窝。她弓起膝盖,调皮地笑了:“嘿,你猜猜看!”

“尼丽——要么你自己告诉我,要么就让我去睡觉。”

“我们拿到演出了!”

“很好。行了,尼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

“什么?很好?然后祝我晚安?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我们进了《直冲云霄》剧组,可你根本不当回事!”

“我确实为你激动,”安妮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热情一些,“只是这个夜晚过得太可怕了。”

尼丽立刻显得十分关心:“出什么事了?是艾伦对你非礼了?”

“不是。他要我嫁给他。”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不想嫁给他。”

“那就告诉他。”

“我说了,可他不听。”

尼丽耸了耸肩:“那就明天再告诉他一遍。”

“可是明天就见报了。”

尼丽奇怪地看着她:“安妮,你又让人莫名其妙了。哪个专栏作家会关心你跟一个卖保险的傻小子的婚事呢?”

“因为那个卖保险的傻小子是一个百万富翁。”

等尼丽终于明白过来时,她欣喜若狂:“安妮!”她腾地跳下床,在屋子里跳起舞来,“安妮!你一步登天了!”

“可是,尼丽,我不爱艾伦!”

“有了那么多钱,是不难学会的。”尼丽坚持道。

“但是我不想结婚,也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我只自由了两个月——”

“自由!你管这叫自由?”尼丽尖声尖气地说,“住在走廊里隔出的小房间里,早上七点钟就得起来,冲到事务所去上班,中午在街头小店里吃饭,也许隔三岔五地跟着贝拉米和客户上21夜总会去一趟,穿着那件黑绸子外衣,把你冻得要死!你想永远自由地过这种气派的日子?明天就是十一月一日了。你就等着一月和二月来临吧。天哪,纽约的二月真是太棒了!遍地都是黑乎乎的烂泥。那个时候,你房间里那台臭烘烘的散热器简直就像一根火柴。你放弃的是什么?你告诉我!”

“我的身份,也许还有我的未来,我整个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就放弃了。尼丽,我家里的每个人一辈子都平平淡淡。他们结婚,生孩子,就是这样。我希望我能遭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我希望去感受,去——”

“惊心动魄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呀!”尼丽大叫着说,“你只不过是一下子交上了好运。难道你因为用不着当牛做马苦干几年,穿六块钱一双的鞋子和降价甩卖的衣服而生气吗?安妮,如果你把这件好事弄吹了,可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啦。你以为等你做秘书做得腻烦的时候,还会有个百万富翁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对你说,‘好了,安妮,现在该结婚了吧’?哈!”

“我并不是特别想找一个有钱人。那并不重要。”

尼丽讥笑道:“你从来没有受过穷。”

“尼丽……让我这么说吧。你现在心情激动,因为你们进了《直冲云霄》剧组。如果排练了几个星期之后,某个像艾伦这样的人走进你的生活,希望你嫁给他,不等开演就退出剧组,你会怎么样呢?”

“我?确实,事情来得太快,让人眼花缭乱。好吧,就算我真的很有才华,就算我哪一天有机会证明这一点,我辛辛苦苦干上许多年,到头来会得到什么呢?钱,地位,别人的尊敬。就是这些,再也没有别的。而且我必须卖命工作许多年才能得到这些。艾伦把所有的东西用银盘子托着送到你面前了。”

安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尼丽的脸擦洗干净后,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十七岁还要年轻,她却能这样世故,这样一针见血。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她太累了,没有精力跟尼丽辩论:“晚安,尼丽。我们明天再谈。”

“什么也不用谈。你就嫁给他!如果《直冲云霄》演砸了,我要来跟你一起过。”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

闹钟的声音终于停了,安妮醒来时觉得像往常一样神清气爽。可是她一伸懒腰,脑子完全清醒后,突然就感到一阵惶恐。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儿……

艾伦!昨天夜里!罗尼·沃尔夫!接着她的恐慌变成了愤怒。她已经尽力了。拒绝的方式到底有多少种呢?

她很快地穿好衣服。一到事务所就给艾伦打电话。她要立刻彻底解决这件事。

她赶到那里时,事务所外面的大厅里站着好几个男人,他们让开一条路,让她过去。突然一个人喊道:“嘿,就是她!”照相机噼噼啪啪地闪,问题连珠炮似的提出来。在一片混乱中,她听见了艾伦的名字。她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但他们跟她进了办公室,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真像她小时候做的一场噩梦,她被人追赶,却没有一个人试图帮助她。她看见了接待员——面带微笑!还有秘书和斯坦伯格小姐——也是面带微笑!最后,她浑身发抖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周围都是人,她内心却觉得万分孤独。“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艾伦·库珀的,威莱斯小姐?”照相机的闪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嘿,安妮,往这边看,好吗……真是个好姑娘……笑一笑,安妮……”闪光……闪光……“是在教堂举行婚礼吗,威莱斯小姐?”“嘿,安妮!做灰姑娘的感觉怎么样?”

她真想放声尖叫。她绕过他们,逃进了亨利·贝拉米的办公室。她跌跌撞撞地一头冲进去,莱昂·柏克一把抓住了她。她刚想说话,门就被撞开了。他们居然跟了进来!而亨利脸上也带着笑……跟他们打招呼。莱昂也微微笑着。

亨利像慈父一样搂住她:“好了,安妮,你得学会适应。并不是每天都有一个姑娘跟百万富翁订婚。”他感觉到她在发抖,把她抓得更紧了,“好了,放松一点儿,说几句话吧。毕竟,这些小伙子也得挣口饭吃啊。”

她面对那些记者:“你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对此事做后续报道。”亨利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早报。安妮呆呆地看着头版的大幅照片。那是她,脸上笑着……还有艾伦……还有斑马纹的墙壁。黑色醒目的大标题:

百老汇最新的灰姑娘——艾伦·库珀将与小秘书结婚。

亨利又搂住她:“好吧,伙计们。再给我们照一张。标题可以是‘亨利·贝拉米向他的新贵秘书表示祝贺’。”闪光灯又闪个没完。有人叫她笑一笑……有人要求再拍一张……有人爬到一张椅子上,从上面给她照……几个声音同时叫她往那边看,而他们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的耳边仿佛响着汹涌的海浪声,而透过所有这一切,她看见莱昂在一旁注视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然后亨利跟那些人握手,扮演一个热情的东道主的角色,把他们引出了事务所。关门时,安妮听见他说:“是啊,他们就在这个办公室认识的……”

她呆呆地望着关上的房门。这突然的寂静似乎比刚才的混乱更不真实。莱昂走过来,递给她一根点燃的香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慢点儿。”莱昂和颜悦色地说。

安妮瘫倒在一把椅子里,抬头望着他:“我该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慢慢就习惯了。到时候你甚至会喜欢这些呢。”

“我不想跟艾伦·库珀结婚。”

“别让这事儿把你吓倒。每个人看到自己上了头版都会紧张的。”

亨利匆匆回到办公室。“好了!”他带着由衷的骄傲看着安妮,“你昨天为什么让我那样大出洋相?如果早知道那个家伙是认真的,我绝不会说那些话的。”

“安妮是个难得的天才,”莱昂说,“她自己不说话,只让别人说。”

安妮感到喉咙发紧(淑女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哭)。这太荒唐了。莱昂脸上带着那种冷漠的微笑……亨利表现得像个骄傲的父亲。

“我现在就给职业介绍所打电话。”亨利说,“你的日程表肯定都排满了,安妮。别为事务所的事情操心了,我们会处理好的。我另外找一个人。”

安妮觉得头重脚轻。有一种异样的虚脱感从她的腹部泛起,似乎要把她的脑袋从身体上分离出去。每个人都在拉扯她。亨利居然已经在号码簿上查找职业介绍所的电话了!

“你希望我辞掉工作?”她的声音发紧。

亨利揽着她的肩膀,热情地笑道:“亲爱的,你大概还不明白这一切。等你开始准备婚礼名单,发邀请函,装饰新房,接受采访……到时候你自己还需要一个秘书呢。”

“亨利,我要跟你谈谈。”

“我先出去。”莱昂说,“确实应该单独跟亨利告个别。”他冲安妮点点头,又眨眨眼睛,“祝你好运。你应该得到最好的。”

安妮看着房门关上,转向亨利:“我真不敢相信,你们似乎谁都不在乎。”

亨利显得很疑惑:“在乎?我们当然在乎。我们都为你感到髙兴呢。”

“可是——就是那样,你们希望我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我……而且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儿。你只是另找一个姑娘代替我,生活还照样继续。”

“我在乎的。”亨利轻声说,“我太在乎了。你以为有谁比得上你吗?你以为我愿意另找一个人来吗?可是如果我表现得太在乎,我还算是朋友吗?而且,你算是什么朋友呢?你指望离开这里,从此再也不见我?不行!我可不能让你那样轻易逃脱。我还指望被邀请去参加婚礼……当你第一个孩子的教父。见鬼,我要当你所有孩子的教父。我甚至要学会去喜欢艾伦。说实在的,我对他其实并没有意见。他只是太他妈的有钱了,我担心你会吃亏。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喜欢他的钱!”

安妮觉得嗓子眼儿又堵住了:“莱昂也不在乎。”

“莱昂!”亨利显得很不理解,“莱昂为什么要在乎?他的邮件由斯坦伯格小姐负责处理,而且——”他突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哦,糟糕……”他几乎是在呻吟了,“不会吧,安妮。一顿蹩脚的午餐,你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安妮移开目光:“不是那样……但我们谈得很投机……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一屁股坐在皮沙发上:“过来。”安妮也坐下来,亨利抓住她的两只手,“是这样,安妮,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会希望他像莱昂一样。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叫她远远地避开莱昂!”

“那不能说明什么……”

“亲爱的……有些男人虽然不是故意的,却给女人带来灾难。艾伦就曾经是这样的人,但是你已经使他停止作恶了。”

“什么样的灾难呢?”安妮问。

他耸了耸肩:“他们得手太容易了。对艾伦来说,是因为他的钱,对莱昂来说,是因为他长得太他妈的漂亮了。其实我也能理解。那些家伙既然得到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又为什么要拴在一个女人身上呢?可是,安妮,你得到了艾伦,全城的人都以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你不仅不去放焰火庆祝,反而坐在这里闷闷不乐。”

“亨利,我不爱艾伦。我跟他约会六个星期,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卖保险的。接着,突然,两天前的那个夜里,这一切就开始了。”

亨利眯起了眼睛:“你觉得他还很陌生,对吗?”

“是的。”

“可是跟莱昂只吃了一顿午饭,你们就突然变成了灵魂之交?”

“不是那样的。我现在是在谈艾伦。我不爱他。莱昂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没说实话。”

“亨利,我发誓。我对艾伦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那你怎么跟他约会了这么多星期?他本来好好的,莱昂一来就不对了。”

“不是那样的。我跟他约会是因为我不认识别的人。我很同情他。他看上去没有什么想法。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甜言蜜语。是啊,晚上分手的时候他甚至从来没有吻过我。接着,两天前的那个夜里……”她停下来,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接着再说时,她的声音很轻,“亨利,我告诉艾伦我不爱他,而且我也告诉了他的父亲。”

“你把这话告诉了他们?”他似乎不敢相信。

“是啊,告诉了他们俩。”

“他们怎么说?”

“那才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呢。我从没接触过他们那样的人。他们似乎把自己不愿意听到的话都当成耳旁风。艾伦不停地说他爱我,还说我慢慢就会爱上他的。”

“那是可能的,”亨利轻声说,“有时候这才是最理想的爱情:被人爱着。”

“不!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个。”

“当然——比如你还想留在这里!”亨利一针见血地说,“需要我替你分析分析吗?你拒绝了艾伦。当然要拒绝,为什么不呢?向你求婚的百万富翁遍地都是。过一阵儿,这件事便风平浪静,艾伦又会去跟别人约会。然后你以为莱昂会跟你谈恋爱。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哦,一开始那确实很美妙。大概也就一个月的光景吧。然后有一天,我走进事务所,看见你的两个眼睛红红的。你假装说头疼,但是眼睛继续红着,于是我去找莱昂谈话。他会耸耸肩说:‘亨利,没错,我是跟这姑娘约会过。我挺喜欢她的,但我并不属于她。你跟她谈谈,好吗?让她别再缠着我了。'”

“听你这话,好像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安妮尖刻地说,“你总是说这番话给你的女秘书听吗?”

“不——不是说给我的女秘书听。再说,我们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女秘书。啊,是的,我以前确实说过这番话,说过十几次,说给那些比你更懂世故的姑娘听。不幸的是,我不得不在伤害已经造成、她们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之后才说这番话。但至少她们并没有随随便便地放弃百万富翁。”

“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卑鄙的家伙。”她说。

“什么卑鄙的家伙?他是个男人,单身,自由自在。不管哪个姑娘对他有吸引力,都是合适的——目前就是这样。而这种机会多得要命,城里合适的姑娘也多得要命。”

“我不能相信每个男人都是这种感觉。”

“莱昂·柏克不是‘每个男人’,就像纽约不是‘每个城市’一样。当然,也许有一天莱昂玩够了,会找个姑娘安顿下来。但那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到了那时,他也绝不会真的跟那个姑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电话铃响了。安妮本能地起身去接。亨利挥手叫她让开:“坐下,女继承人。记住,你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他走到办公桌前:“你好……没问题,叫她来听电话。你好,詹妮弗。是啊,都弄妥了……什么?是啊,你觉得怎么样?不瞒你说,她就坐在这儿呢。她当然激动得要命。你要是能看见她就好了——她开心得直跳舞,把我的地毯都快踏破了。”他转向安妮:“詹妮弗·诺斯向你表达她的祝贺。”他又对电话说:“是啊,她真是个幸运儿。听着,宝贝儿,合同今天就可以准备好。我这里一弄妥,就把它们寄给你去签字……很好,亲爱的……五点钟左右再给你打电话核实一下。”他挂上了电话:“真是一个机灵的姑娘,詹妮弗·诺斯。”

“她是谁?”

亨利叹了口气:“哦,天哪,难道你从来不看报纸吗?她刚刚摆脱了一位王子,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报纸头版上。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杀进这座城市,像一股龙卷风——实际上她来自加利福尼亚,岁数和你差不多大——然后,砰!来了这位王子,货真价实,腰缠万贯。王子向她求婚,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貂皮大衣,钻石戒指。美联社,合众社——所有的媒体都报道了这件事。泽西市的一位市长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城里每一位达官贵人都去参加婚宴了。四天后,报纸头版说她要求取消婚约。”

“可你并不是离婚律师。”

“不是。她有一位很好的律师处理这件事,那位律师推荐我做她的商业经纪人。她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虽说她是个机灵的姑娘,却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她似乎签了一份类似婚前协议之类的小玩意儿。如果她想退出,就一分钱也拿不到。而她确实想退出,不肯说为什么——只想摆脱那个人,所以有点儿麻烦。”

“她很有才华吗?”

亨利笑了:“她不需要才华。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去拍电影。你从没见过有谁接吻像她那么娴熟。还有她的身段……我差不多要说詹妮弗·诺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他顿了顿,“实际上那不符合实情。你比她漂亮,安妮。男人越看你,越觉得你漂亮。可是,詹妮弗,她的美直接撞击你的眼球。看她一眼,就感受到一千伏的电压。她发挥了她的作用。只要我们取消那个婚约,她就进《直冲云霄》剧组。我不用费事就能安排她去拍一部大片。”

“她会唱歌?”安妮问。

“我告诉过你——她什么也不会。”

“但如果她进了《直冲云霄》……”

“我安排她扮演一个小角色——比如说一个漂亮的歌舞演员——宣传海报上有她的特写。海伦同意了。这是我教海伦的一点:让演出充满才华,但要让你周围有漂亮的布景。可是我为什么要谈论海伦或詹妮弗呢?我关心的是你。她们的事情以后再去处理好了。”

“亨利,我想保住在你这里的工作……”

“翻译过来就是‘亨利,我想跟莱昂·柏克约会’。”他干脆地点破她。

“如果你为这个担心,我根本就不会看他一眼。”

亨利摇了摇头:“你是想让自己伤透心,我不会帮你这么做的。现在赶紧离开这里吧——你被解雇了!去嫁给艾伦·库珀,去过幸福的日子吧。”

安妮站了起来:“好吧,我这就走。但我不会嫁给艾伦·库珀的。我另外找一份工作。”她朝门口走去。

“去吧。如果你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至少我用不着在旁边看着。”

“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亨利。”

“我是你有过的最好的朋友。”

“那就让我留下来吧。”安妮恳求道,“亨利,你不明白。我不想嫁给艾伦。但如果我离开这里,再找一份工作,那也许会是一份我不喜欢的工作。如果我换了工作,艾伦就会给我施加压力,所有的媒体都会追着报道……艾伦的父亲就会连连向我发问。你不知道奇诺和艾伦激动起来是个什么架势,就好像你被绑架了,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亨利,求求你了——帮帮我吧。我不想嫁给艾伦·库珀!”

“安妮,他有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财富。”

“我逃出来,摆脱了劳伦斯维尔的威利·亨德森,亨利。也许他的财富没有艾伦那么多,但他也很有钱。我从小就认识威利,认识他们全家。这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在乎钱。”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最后他说,“你可以留下……但有一个条件。你要维持跟艾伦的婚约。”

“亨利!你疯了吗?我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我不想跟艾伦结婚。”

“我没有说结婚。我说的是订婚!那样你才是安全的。”

“安全?”

“是啊,至少我不会担心你跟莱昂搅在一起。莱昂有一点好——他从不勾引别的男人的女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至少你还承认他有点儿美德。”

“什么美德?他是不想惹那种麻烦。遍地都有无牵无挂的姑娘追着找他。”

“那我怎么办呢?如果我维持婚约,我拿艾伦怎么办呢?”

“拖住他。你能办到的。既然你的聪明让你得到了他,那么你的聪明也能让你拖住他。”

“但那样做是不光彩的。我不想嫁给艾伦,而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还是挺喜欢他的。这样做不公平。”

“从长远来看,这样做更公平。首先,你对我是公平的。开演的事已经弄得我焦头烂额,你就别让我替你操心啦。而且对艾伦也是公平的……没错,是这样。他至少需要一个机会体面地谈情说爱。但最重要的是对你自己公平,因为现在你的眼睛被莱昂·柏克挡住,看不到很远的地方。”他举起一只手,不让她表示反对,“不管你怎么想,你现在迷上他了。但是你先别着急,去读一读百老汇报纸上的文章,看看他换女朋友的速度多快。那顿美妙午餐的光环很快就会褪色的。这样你就挽救了自己的贞操,也免得自己日后伤心难过了。”看到安妮红了脸,他笑了,“瞧,安妮,你真是一个稀有品种——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你。”

安妮考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亨利。这是生活在谎言里。”

“安妮……”他的声音很温和,“到时候你就会明白,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是黑白分明的。你可以对艾伦实话实说,告诉他你刚来纽约不久,还想再自由自在地生活一段时间,不急于进入婚姻生活。你什么时候满二十一岁?”

“五月。”

“很好,就叫他等到那个时候。”

“然后呢?”

“到了五月,又会有一颗原子弹掉下来。艾伦可能会遇到另外一个姑娘。莱昂·柏克可能会变成一个同性恋者。谁知道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说不定还会爱上艾伦呢。不过,你五月份也可以改变主意。记住,只要没有举行婚礼,你就没有被拴牢。即使到了那时候,只要没有最后宣誓,你还是可以逃婚的。”

“听你说得那么容易。”

“攀登珠穆朗玛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只能一次跨出一步,不能回头,两只眼睛始终望着山顶。”

安妮回家时,看见那座褐砂石楼房前面站着许多记者和摄影师。她低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进入楼里,总算安全了。尼丽正站在大厅里等她。

“安妮,哦,天哪——今天早上我姐姐给我打电话,我差点儿都要昏过去了。给,”她骄傲地递过来一个扁平的包裹,“这是我给你的订婚礼物。”

是一本大大的剪贴簿,里面贴满了关于安妮的报道和照片。“我为它忙了一天,”尼丽得意地说,“贴了满满六页,这才刚刚开始。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吧……天哪,你会变得大名鼎鼎呢!”

那天晚上,艾伦坐着豪华高级小轿车来了。“我们俩单独吃晚饭,”他说,“不过,奇诺要过来陪我们一起喝咖啡。我知道我向你保证过我们独自待着,但他坚持要带我们到拉洪德去看托尼·波拉的首演式。”

“托尼·波拉?”

他笑了:“安妮,你难道要告诉我你不是他的歌迷?”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艾伦大笑起来:“他是继西纳特拉之后歌坛上最引起轰动的人物。”他探身对司机说:“里安,穿过公园往前开,我叫你停的时候你再停。”然后他摇上车窗:“你大概饿坏了,但我有特别的理由开车走一段路。”

他拿起安妮的手。安妮把手抽了回来:“艾伦,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先不要——你闭上眼睛。”他啪地打开一只天鹅绒小盒子,“现在你可以看了。我希望它合适。”

即使在昏暗的车里,只有明灭不定的路灯的光投在它上面,那钻石仍然璀璨耀眼。

安妮退缩着:“我不能接受!”

“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

“十克拉,”他随意地说,“但切割成方形,一点儿也不惹人注目。”

“确实是的。”她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每个女秘书都有一枚。”

“这倒提醒了我——你向亨利·贝拉米递交辞职报告了吗?”

“没有,我没打算这么做。艾伦,你一定要听我说。我们没有订婚——”

他把戒指套进她的手指:“正合适。”

安妮专注地望着他:“艾伦……你难道不明白我要对你说什么吗?”

“明白。你想说你不爱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打定主意要得到你,安妮。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只要求这么多。过去几个星期里,你一直把我看成一个腼腆的愣头儿青。跟真实的我交往一个月,你也许会爱我,也许会恨我,我愿意碰碰运气。”

他摇下车窗:“好了,里安,现在送我们去白鹳夜总会吧。”

她没有说话。难道他真的认为事情会发生变化?其实不管有钱没钱,他的气质魅力是不会改变的。不管是在廉价的法国餐馆,还是在豪华的摩洛哥夜总会,艾伦就是艾伦。

她觉得自己被紧紧包围了。亨利坐在桌子后面,头头是道地分析,得出最后的结论,那当然很简单。他用不着跟人打交道,不可能看见艾伦眼睛里的神情。

整个路程中,安妮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找不出什么话。他们被一大堆领班迎进白鹳夜总会的小包间(“只有这个房间了”),得到了一个礼包(“是香水——谢尔曼送给他最喜欢的所有主顾的”)和一瓶香槟酒(“我们最好把它喝掉,不然会伤害谢尔曼的感情的”)。

十点钟的时候,奇诺来了,高门大嗓地朝各个桌上的朋友打招呼,使艾伦微微皱起了眉头。最后,奇诺终于来到他们桌旁,迫不及待地朝香槟酒发起进攻。

“爸爸,你不应该这样每张桌子周旋,”艾伦轻声说,“你知道他们不喜欢这样。”

“谁管它呢?”奇诺大声说,“听着,孩子,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可以为所欲为。我上这儿来可不是为了看别人的眼色。只要有人愿意挣我的钱,我就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不去管那些荒唐的规矩。你怎么做,别人管不着。”

后来,他们离开白鹳夜总会,去了拉洪德,艾伦似乎才松了口气。

所有的领班异口同声地热烈欢迎奇诺,看来拉洪德也是他常来的地方。奇诺跟几个领班拥抱了一下,管他们叫“伙计”,他们把他领到一个精心挑选的前台桌子旁。现在是十一点,夜总会里已经挤满了人。奇诺要了香槟酒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阿黛尔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他说,“她演出结束后就来。她说香槟太容易使人发胖了。”

安妮注视着人们挤向桌子,为得到更好的位置而争执,偷偷地往领班手里塞钱。夜总会雇来给报社供稿的摄影师跑过来,给安妮和艾伦拍了照片,又回到门口等着迎接别的大人物。

十一点半的时候,阿黛尔来了,脸上带着厚厚的舞台妆。

“你脸上带着那些垃圾做什么?”奇诺问道,“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

“哎呀,亲爱的,我已经用粉擦过了,而且摘掉了我的假睫毛。我不想错过一点点,如果把这个洗掉,重新化妆,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她一边说话,一边环顾四周,“天哪,这是这个季节最隆重的一个首演式。每个人都来了。”她兴致勃勃地朝一个专栏作家挥了挥手。

“两三年前是西纳特拉,”艾伦说,“现在女人们被托尼·波拉弄得神魂颠倒。我真不明白。”

“别瞎说了,”奇诺咧嘴笑着说,“他们都是我们的伙计。”

“嘿,看……”阿黛尔指指点点,“海伦·劳森在门口。看她的貂皮大衣,颜色都发红了。我敢说准有十个年头了。她有那么多钱呢。我听说她小气得要命——哟,那肯定是詹妮弗·诺斯!”

“老天!”奇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才是我说的好身段呢!喂,阿黛尔——你往她身边一站,简直就像个小伙子。”

安妮的注意力也被詹妮弗·诺斯吸引了过去。她已经被摄影记者团团围住了。那个姑娘的美是无懈可击的。她高高的个子,一副魔鬼身材。一袭白裙,上面有无数个水晶珠子闪闪烁烁,胸口开得很低,足以证明她出色的乳沟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她的长发金黄闪亮,几乎泛着白色。但最吸引安妮注意的是她的脸,美得那样自然,与头发和身段的那种戏剧性的美形成了惊人的反差。那是一张完美的脸,拥有线条柔和的方下巴、高高的颧骨、智慧的额头。一双眼睛热情、友好,挺直的小短鼻子像属于一个漂亮的小孩子,还有那洁白平整的牙齿,和小姑娘般的酒窝儿。这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带着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毫无保留的热情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身段所造成的轰动。这张脸上带着微笑,对每个要求她注意的人表示真诚的兴趣。她的身段和全身的服饰,在瞠目结舌的人群和不断闪烁的照相机面前不停地摆着姿势,灵活地起伏波动,但那张脸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喧闹,洋溢着结识几个新朋友的热情。

领班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径直把她领到房间那头的台边区。那群人坐定之后,安妮才看见亨利·贝拉米。

“嘿,你的老板真会挑选约会对象,”艾伦说,“海伦·劳森和詹妮弗·诺斯,简直像个连续赌。”

“不,还有一个男人呢。”阿黛尔说,“看,他刚坐下来。那肯定是詹妮弗的男伴。哇,他可真够帅的!”

“那是莱昂·柏克。”安妮轻声说。

“噢,原来他就是柏克。”艾伦说。

安妮点点头,一边注视着莱昂帮詹妮弗把毛皮大衣在椅背上搭好。詹妮弗朝他粲然一笑,感谢他的殷勤。

艾伦吹了声口哨:“不知道今天夜里那个金发维纳斯会不会在我那张旧床上跳舞。”

“她是贝拉米先生的客户,”安妮冷冷地说,“我认为莱昂·柏克只是陪同。”

“当然。而且为了这个讨厌的差事,他还要求亨利付他加班费呢。”

“嘿,亨利靠海伦·劳森发了一大笔财,”奇诺说,“那个老妖婆的回报比电话电报公司的还要丰厚呢。她身上有不少好处可捞,但我还是要掏五十块钱给经纪人,买两个座位去看她的表演。她的嗓子真是美妙极了。”

艾伦指着不断拥进来的达官贵人,一一详细介绍他们的身份和生平。安妮假装很感兴趣,但她的注意力总是回到亨利那一桌上。詹妮弗那样的姑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莱昂在对她说些什么?他显然不是对她说那个被轰炸过的谷仓和那个下士。安妮看见他把脑袋往后一仰,开怀大笑。他在贝拉米事务所可从来没这么笑过。是啊,她就是事务所那个可怕的姑娘,居然逼他写作,弄得他心事重重,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看见他点燃一根香烟递给詹妮弗,便把目光移开了。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侍者奔来奔去,记下客人最后的吩咐。渐渐地,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观众满怀期待地沉默下来,房间里变得漆黑一片,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支持托尼·波拉的歌。聚光灯集中在舞台上,托尼登台亮相,赢得了狂风暴雨般的热烈掌声。他鞠了一躬,优雅而谦虚地接受了观众的喝彩。他高高的个子,长得很俊秀,透着一股小男孩般的帅气,这使他显得柔弱而更有吸引力,姑娘会信赖他,妇人会想要保护他。

他尽管显得有些害羞,却唱得很好,并且自如而自信地调动观众。唱完第一批歌曲后,他松了松领带,表示他唱得确实很卖力,然后他拿起一个移动麦克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认准各种各样的大人物,对着他们唱歌,还跟报社记者插科打诨,而且挑了几个已婚妇女,为她们献上一首情歌。当她们不顾身边丈夫的尴尬表情,公开向他表示好感时,他脸上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然后他经过詹妮弗身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漏了一句歌词,赶紧又接上了。接着,似乎不相信刚才所见,他慢慢地又退回来,目光盯在詹妮弗身上,把那首歌唱完了。观众全都变成了爱管别人私事的人,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托尼唱完那首歌,鞠了一躬,回到房间中央,继续表演完其他的节目,没有再看詹妮弗一眼。

观众不肯放他下去。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灯光亮了,但喝彩声没有停息,还伴随着跺脚声,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叫喊声。乐队拿不定主意,演奏了他的主打歌的几个小节,似乎在等待一个明确的指令。喝彩声越来越急切了,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男孩子般的感激的微笑。他指指喉咙,表示自己很累了。喝彩声更响了。然后,他好脾气地耸了耸肩,匆匆地跟他的钢琴伴奏商量了一下,又回到舞台中央。

当音乐声响起时,他转过身,直接对着詹妮弗歌唱。这是一首当下流行的情歌,像许多流行歌曲一样,歌词表达了十分私密的情感。它似乎是专门写出来让托尼·波拉向詹妮弗和房间里的八百个人坦白他突然找到爱情的。

唱完歌,他朝观众深鞠一躬,转回身,盯着詹妮弗看了足以令人尴尬的很长时间,然后退了出去。喝彩声经久不息,但灯光亮了,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激越的舞曲。

艾伦请安妮跳舞。她起身时,注意到莱昂领着詹妮弗进了舞池。莱昂看见了她,挥了挥手。

“安妮!这一定是艾伦,我的房东。”他的笑容随和而亲切。他们一边随着音乐摇摆,一边互相做了介绍。有好几次,安妮被一些挤过来围观詹妮弗的舞伴撞得东倒西歪。

詹妮弗亲切地朝安妮笑着:“真是要了我的命!每次我一动,这条裙子上起码甩出一百粒珠子来。”

安妮想找一句话作答,却只是僵硬地笑了笑。他们分开了,艾伦搂着她跳到了小舞池的另一边。

人群很快变得稀少了,只有几个跌跌撞撞的人坐下来喝够他们最低限度要喝的酒。安妮注意到詹妮弗那桌是第一批离开的。她猜想他们去了哪里。也许是某个有大舞池的地方。她的脑袋隐隐作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但奇诺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这个夜晚。

“我们到摩洛哥去喝一杯临睡前的安神酒。”侍者把账单拿来时,他说。

安妮私下里感激阿黛尔,是她说时间太晚了——第二天她还有日场演出呢。

几天后,安妮又上了报纸。罗尼·沃尔夫发了一条关于那枚戒指的消息。安妮上班时,发现斯坦伯格小姐和姑娘们都兴奋不已地等着她。

“让我们看看!”接待员要求道,“你什么时候得到的?”

“真的有十个多克拉吗?”斯坦伯格小姐问。

安妮不情愿地伸出了手,她们看到戒指,一起发出了惊叫。安妮一直把戒指反戴在手上,逃过了她们的目光。它太值钱了,放在她的房间里不安全,而她一再向自己保证,一有机会就把它还给艾伦——没想到现在它上了报纸。

她正在分拣邮件,莱昂·柏克进来了。他在她的桌旁停下,拿起她的手,吹了声口哨,又把她的手放下了。“很重,是不是?”接着他又说,“他似乎是个出手很大方的男人呢,安妮。”

“他很不错,”安妮勉强说道,“詹妮弗·诺斯看上去也很不错。”

他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表情。“詹妮弗·诺斯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姑娘之一,”他轻声说,“确实不错。”说完,他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安妮沮丧地往椅背上一靠。难道她的口气透着虚伪?詹妮弗是很不错。她说的是真心话。也许是因为她心慌意乱,才弄得这样不对劲儿。

她没有跟姑娘们一起去吃午饭,而是在第五大道上逛了一小时。她茫然地瞪着一家礼品店的橱窗,想起了尼丽。她前一天给尼丽买了一只兔后足[9]——《直冲云霄》今天上午开始排演。她真羡慕尼丽,这样活力充沛,这样简单明朗。像尼丽这样一个姑娘,是不会遭遇任何不幸的。

她回到办公室时桌上竖着一张报纸。大概是哪个姑娘放在那里的。大概又是一篇关于那枚戒指的消息。她正要把它扔进废纸篓,突然看见报纸一角钉着事务所的便笺,上面印着“莱昂·柏克的备忘录”,并由他亲笔所写:“也许安妮·威莱斯会感兴趣。见第二版的报道。”

是一张漂亮的照片,詹妮弗和托尼·波拉!黑色醒目的说明文字是:“百老汇的最新罗曼史。”报道用的是调侃挖苦的笔调。“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文中引用托尼的话说。詹妮弗的话则不太具有爆炸性,但她也红着脸承认,他们两人是互相吸引。他们是演出结束后由双方共同的朋友莱昂·柏克介绍认识的。

“莱昂把她带进来交给了我,”托尼继续说道,“他对我说:‘托尼,我对你说过首演式上我有一份礼物给你。'”

安妮合上报纸,身子往后一靠,突然一阵无法形容的喜悦使她全身无力。“莱昂把她交给了我……”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

“安妮……”

她从沉思中惊醒。尼丽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安妮,我知道我不该上这儿来。但是我不能回家。我一定得来见你。”尼丽的脸上泪痕斑斑。

“你怎么没去排演?”安妮问。

尼丽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安妮担忧地看了一眼亨利办公室紧闭的房门。“尼丽,坐下吧。”她把尼丽推进她的椅子里,“坐下……控制一下情绪。我去拿我的外衣,我们这就回家。”

“我不想回家,”尼丽固执地说,“我不能面对那个房间。今天早晨离开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上‘笨娃娃杀进百老汇’。我现在没法儿再面对它。”

“可是,尼丽,你不能坐在这里——精神崩溃呀。”

“谁说我不能?我又没上过拉德克利夫。如果我觉得自己要精神崩溃了,我爱在哪儿崩溃就在哪儿崩溃。现在我碰巧在这里。”眼泪哗哗地顺着她的面颊滚落,洒在她的衣服上,“呜呜呜!”她哭得更响了,“看……我的新衣服,都被我的眼泪弄脏了。全糟蹋了,是不是?”

“把外衣的扣子扣上,能洗干净的。”她注视着尼丽听话地扣上了外衣。私下里,她并不为那件衣服感到可惜。它太难看了。(“尼丽,职场里的人一般不穿紫色塔夫绸的衣服的。”尼丽把那件衣服拿回家时,她曾这样说。“你不穿,”尼丽跟她争辩,“但是我想在排演时出出风头。”)

安妮坐了下来:“好吧,尼丽,如果你坚持要留在这里,那就小声地把事情告诉我。你为什么没参加排演呢?”

“安妮,我不在剧组里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用‘笨娃娃’了?”

“哦,安妮,太可怕了!他们用——又不用……”

“好吧,从头上说起。怎么回事?”

“我今天早晨赶到那里,还提早了五分钟呢。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你送的兔后足放在我的包里。后来,一个留板寸头、瘦骨伶仃的娘娘腔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剧本。接着狄基和查理也来了——”

“尼丽,拣主要的说!”

“没什么主要的。我在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后来女歌舞演员就进来了。我开始感到自己差劲极了,尽管我穿着新衣服。你真该看看她们那些女演员的打扮。有六个穿着真正的貂皮大衣,其他的也穿着河狸皮或银狐皮的,没有一件布料做的衣服!而且她们都互相认识,但就是不认识我们。后来詹妮弗·诺斯来了,你还以为是丽塔·海沃斯大驾光临了呢。助理导演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她冲过去,嘴里低声细语地说他是多么高兴她能加入。詹妮弗迟到了十分钟,但瞧助理导演那个样子,似乎只要她能来,就让人激动得要命了。我觉得难受极了,好像我们跟那里格格不入。我们看着就像搞杂耍的,像廉价俱乐部的演员。査理的脸刮得不够干净,狄基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女里女气,我的塔夫绸衣服突然看着像只值十块九毛八。大约有十五分钟,每个人都在互相打招呼,谈论他们上次一起合作的剧目。就连歌唱团的小男孩也互相认识。后来导演来了。我认为他也是个娘娘腔。”

“尼丽……”安妮拼命掩饰自己的焦虑,“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说着呢!一点儿也没漏掉。后来海伦·劳森像英国女王一样走了进来。导演给她做介绍。他说:‘你们瞧瞧吧,大明星劳森小姐。’我觉得似乎我们都应该站起来唱《星条旗之歌》什么的。导演带着她走了一圈,向她介绍那些她不认识的人。然后她到了我们面前——”尼丽停住话头,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然后怎么样啦?”安妮追问。

“她朝狄基和查理点点头,但是眼睛根本不朝我看,好像我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她冷得像冰一样,安妮。然后她很不客气地对狄基和查理说:‘噢,是啊,你们是“笨娃娃”。我们要一起表演一个舞蹈。你们最好多吃一些菠菜,因为你们要把我抛来抛去。'”

“她?”

“没错,她。我站起来说:‘您好,劳森小姐。您知道的,“笨娃娃”组合一共有三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尼丽……’她连瞧都没瞧我,就转向导演说:‘我想,一切都安排妥了。’然后她一转身就走了。大约几分钟后,导演把查理叫到一个角落里,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起来。似乎导演在数落査理,査理试着为自己辩解。然后查理回来了,说:‘你看,尼丽,他们选中我们并不是真的让我们跳我们的舞蹈。他们选中我们,是想让我们表演一个滑稽舞蹈小品。是一个梦幻片段,我们要把海伦·劳森抛来抛去。'”

“那么你呢?”安妮问道,“你也是有合同的。”

尼丽摇了摇头:“我们的合同都是由査理代签的。这份合同上只写着‘笨娃娃’,一星期五百美元。他和狄基每人拿二百,我拿一百。现在查理说,我即使什么也不干,那一百块钱也照拿。但我不相信他。既然他这么轻易地就把我甩掉了,我怎么能相信他会给我钱?我该怎么办呢?就坐在那个脏兮兮的房间里,什么也不干?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而我的整个生活就是演出啊。”

“太可怕了,”安妮承认,“但是我也理解查理的难处。如果他们强迫他这么做,他为了那些钱,也不可能退出来的。也许,你为了让自己有事情做,应该另外找一份工作。”

“做什么呢?”

“嗯……我们回家再说吧,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可以送你去我去过的那家职业介绍所,然后——”

“我不会打字,也没有学历。我什么也不会做——而且,我想演戏!”尼丽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求求你了,尼丽。”安妮恳求道。她知道斯坦伯格小姐和姑娘们都在旁边看着,接着她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莱昂·柏克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他走过来,望着号啕大哭的尼丽,安妮无奈地朝他笑了笑。

“这是尼丽。她有点儿难过。”

“这么说恐怕太轻描淡写了。”

尼丽抬起头。“哦,对不起。我一哭起来声音就很响。”她望着他,眼睛睁得滚圆,“你不是亨利·贝拉米,是吗?”

“不是,我是莱昂·柏克。”

尼丽泪蒙眬地露出微笑:“天哪,现在我明白安妮的意思了。”

“尼丽今天大失所望。”安妮赶紧说道。

“失望!我连死的心都有。”为了证明这一点,尼丽又是一阵痛哭。

“不过,在这张硬邦邦的椅子上死去肯定很不舒服,”莱昂说,“为什么不到我的办公室去度过这最后的时刻呢?”

尼丽舒舒服服地坐进莱昂的大皮椅里,把整个事情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中间夹杂着凄厉的哭声。

她说完,安妮望着莱昂说:“发生这种事情,真令人震惊。这部戏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莱昂同情地点点头:“但我不相信海伦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是个刽子手。”尼丽嚷道。

莱昂摇了摇头:“哦,我并不是护着她,她的脾气确实不好——但这种事不像是海伦做的。她要裁人,也会叫别人替她去裁——除非她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事情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尼丽坚持道。

莱昂点燃一根香烟,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如果不再是‘笨娃娃’中的一员,你还愿意进入剧组吗?”

“那些下三烂!就这样把我踢了出来,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跟他们一起工作了。但我在剧组里能做什么呢?”

“音乐喜剧是有很大灵活性的,”莱昂说,“现在只需要我们把它拉抻一下就行了。”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安妮和尼丽在旁边听着。只听到他要求跟这部剧的制作人吉尔伯特·卡斯通话。莱昂的语气随和亲切,跟对方互致问候,讨论即将开始的足球赛。然后,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想起来似的,说道:“对了,吉尔,你签了一个名叫‘笨娃娃’的演出小组……是的,我知道海伦想用他们搞一个滑稽舞蹈小品。但你不知道‘笨娃娃’其实有三个人……是啊……这当然与你无关……”吉尔·卡斯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莱昂用手捂住话筒,小声对尼丽说:“你姐夫真是个卑鄙的家伙——他在签合同之前就把你出卖了。”

尼丽猛地跳了起来:“你是说那个丑八怪叫我来排演是为了让我出洋相!哼,我要——”

莱昂示意她别出声,但尼丽眼睛里喷着怒火。“我要去把他杀掉!”她喃喃地说。

“是这样,吉尔,”莱昂用随和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这件事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严格地来说,你是无辜的。如果那两个小伙子向你保证会照顾好他们的搭档,你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安妮看见他望着尼丽。她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他又用手捂住话筒,小声问:“尼丽,你多大了?要说实话!”

“十九——”

“她十七。”安妮压低声音说。

“在有些州,我说十九岁才能工作。”尼丽分辩道。

莱昂的脸上绽开胜券在握的笑容。“是这样,吉尔,”他愉快地说,“我们当然不想惹麻烦。这个剧组里有我们的海伦·劳森,还有编舞和詹妮弗·诺斯。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也希望一切顺顺当当。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惹上官司。是啊,我说的是官司。吉尔,‘笨娃娃’里那个被甩掉的小搭档才十七岁。一段时间以来,那些家伙带着她全国各地乱跑,谎报她的年龄。现在,如果她打算起诉他们,麻烦可就大了。我想,你们只是跟‘笨娃娃’签了合同……并没有解散目前演出小组的协议。吉尔,我知道他们对你说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安排妥当。我怎么知道她会起诉?因为她现在就坐在这儿呢。”他朝尼丽眨眨眼睛,悠闲地重新点燃一根香烟。

“好了,吉尔,我当然知道重新找一个舞蹈小组很不容易。但我想我们可以在电话里就把事情解决了。‘笨娃娃’有一份标准的演员协会的合同,报酬是五百美元,对不对?在最初五天里,你随时可以解雇他们,用不着付他们一分钱,对不对?那么你就跟他们讲清利害,重新跟他们签一份四百美元的合同,再跟他们的这位小搭档签一份一百美元的合同。把她安排在合唱队里,让她当替角,跑跑龙套——随便做什么都行,只要让她留在剧组就行。这不会让你多花一个子儿,却可以皆大欢喜……当然。好的,我这就叫她明天到排演场去报到……高兴……考巴俱乐部?什么时候,今晚?很愿意跟你们一起热闹热闹。好吧,到那儿见。”

他挂断电话,朝尼丽笑着:“小姐,你进剧组了。”

尼丽从房间那头跑过来,伸出双臂搂住他,表达她自然流露的感激之情:“哦,柏克先生……天哪,你太厉害了!”然后她冲到安妮面前,紧紧地抱住她:“哦,安妮,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就连我的姐夫也背叛了我。还有我的姐姐——那个卑鄙的家伙,她肯定什么都知道!查理如果不让她知道,是不敢这样欺负我的。哦,安妮,有朝一日我成功了——或者有了什么成就——或者你需要什么,我会报答你的。我发誓,我会——”

安妮轻轻挣脱她热烈的拥抱:“我为你高兴,尼丽。真的。”

电话铃响了,莱昂拿起话筒。“又是吉尔·卡斯。”他用手捂住话筒小声说。安妮感到一阵惶恐,却听到莱昂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吉尔。”他转向尼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孩子气的眼睛睁得好大:“尼丽。”

“尼丽,”莱昂对着话筒重复,“对,N-e-e-l-y。”他望着尼丽,想得到确认。尼丽含糊地点点头。然后莱昂问:“尼丽什么?”

尼丽瞪着他:“哦,天哪……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从来不用为名字伤脑筋,因为我一直是‘笨娃娃’里的一员。我不能用埃塞尔·阿格尼丝·奥尼尔。”

莱昂用手捂住话筒:“要不我叫他等到明天,等你想出一个名字来再说?”

“给他机会改变主意?绝对不行!安妮,我管自己叫什么好呢?我可以用你的姓吗?尼丽·威莱斯?”

安妮笑了:“你可以想出一个更加带劲儿的名字。”

尼丽焦急地看着莱昂:“柏克先生?”

他摇摇头:“尼丽·柏克不够神奇。”

尼丽呆了片刻,突然眼睛里放出光来:“尼丽·奥哈拉!”

“什么?”莱昂和安妮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尼丽·奥哈拉。太完美了。我是爱尔兰人,思嘉是我最喜欢的人物——”

“她刚读完《飘》[10]。”安妮解释道。

“尼丽,我相信我们能想出一个更加悦耳动听的名字。”莱昂建议道。

“更加什么?”

“是的,吉尔,我没有挂,”莱昂说,“我们刚才为一个名字开了个小小的董事会。”

“我就想当尼丽·奥哈拉。”尼丽固执地坚持。

“是尼丽·奥哈拉。”莱昂微笑着说,“对,奥哈拉。没问题。明天排演的时候签合同——她是个挺拘谨的姑娘。记住,吉尔,合同要弄得公正、可靠——标准的演员协会的合同,而不是合唱队的合同。我们这就让这个姑娘到演员协会去,立刻入会。有一笔很苛刻的入会费——一百多美元吧。你是不是需要预支一笔……”

“我存了七百美元呢。”尼丽得意地说。

“很好。如果你真的决定就用这个名字,我很愿意办妥一些必要的手续,使这个名字合法化。”

“你是说不让别人偷走它?”

莱昂笑了:“是啊——这么说就更容易明白了。你的支票账户,社会保险……”

“支票账户?天哪,我什么时候需要支票账户啊?”

电话铃又响了。“哦,天哪,”尼丽喃喃地说,“他准是改变主意了。”

莱昂拿起话筒。“喂?哦,你好……”他的声音变了,“是啊,我看见报纸上的报道了。我一直跟你说我只是扮演丘比特的角色……好了……”他笑了起来,“你弄得我有些飘飘然了。是这样,美丽的天使,我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我让她们等着呢。我们今天晚上再谈吧。你愿意到考巴去看演出吗?吉尔·卡斯邀请我们过去……很好,我大约八点钟去接你……真乖。再见。”他朝尼丽和安妮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请求她们原谅刚才的打扰。

安妮站了起来:“我们已经占用了你很多时间。非常感谢你,莱昂。”

“不用客气。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呢……实际上,多亏了你,我才有一张床可以睡觉。至少这件事能帮我们扯平。”

来到外面的办公室,尼丽踮着脚旋转一圈,欣喜若狂地搂住安妮:“安妮,我太高兴了,简直要放声大喊出来!”

“我很为你高兴,尼丽。”

尼丽盯着她看:“哟,怎么啦?你看上去不大开心。是因为我这样闯进来你生气了吗?真对不起。可是莱昂没有生气,贝拉米先生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来过这里。看,现在问题都解决了。求求你,安妮,说你没有生气,不然我这一天都过不踏实。”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儿累了。真的,尼丽。”安妮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

尼丽显得困惑不解。“是啊,我猜想我们刚才都太激动了。”她探过身,搂了搂安妮,“哦,安妮,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用某种方式。我发誓!”

安妮注视着尼丽快步走出了事务所。她下意识地把一张白纸插进打字机。碳墨弄脏了她的订婚戒指。她小心地把它擦干净,开始打字。

安妮发现自己每天都跟《直冲云霄》一起生活。起初,她只是听尼丽详细叙述每天排演的情形。尼丽在合唱队里,整整三天,她不厌其烦地向安妮演示每一个步骤。然后传来惊人的消息:尼丽有了一个“角色”——在群众场里有三句话的台词。但她最大的成绩是当上了替补角色。

“你受得了吗?”尼丽问,“我——替补泰瑞·金!泰瑞是第二领唱,跟海伦同台的都是最令人乏味的黄毛丫头。但泰瑞·金又性感又漂亮。想象一下吧,我居然要使自己显得又性感又漂亮!”

“那他们为什么选中了你呢?”

“他们大概是昏了头吧。歌舞队里只有我一个人会唱歌。而且,他们一般要到开演才会雇用真正的替补。我只是巡回演出时的替身演员。”

“你唱得很好吗,尼丽?”

“哦?我唱歌的水平跟跳舞差不多。不过,我必须承认,我的步子比歌舞队的大多数姑娘敏捷得多。”她做了一个大踢腿,差点儿把一个灯泡踢碎,“现在我只差一个男朋友,然后就踏实了。”

“剧组里没有人能吸引你吗?”

“你在开玩笑吗?音乐喜剧就像一个性爱的大沙漠——除非你是一个男同性恋。狄基在歌舞队那些男孩子中间如鱼得水——那就像个大杂烩。领队倒是个异性恋——长得也很英俊——但他有妻子,看上去跟他母亲差不多大,而且她每一秒钟都坐在旁边盯着他。在泰瑞·金对面演奏的那个家伙如果脱掉假发,完全是个秃子。唯一正常的人是扮演海伦父亲的一个老色鬼。他至少六十五岁了,但总是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不过,歌舞队里有个姑娘,她有一个男朋友,那人有个朋友名叫梅尔·哈里斯。他是个新闻广告员,那姑娘准备安排我和她一起去跟他们约会。我希望能有点儿结果……如果开演那天晚上我还没有伴侣,可就太可怕了。你还是准备跟乔治·贝娄一起去看纽约的首演式吗?”

“当然不会。我已经……是啊……我已经跟艾伦订婚了。”

“那就让我给你买两张首演式的票吧。我要当成礼物送给你。”

“你们能免费弄到票吗?”

“你在开玩笑吗?谁也弄不到,就连海伦·劳森也不能。但她总是买下每天晚上的四张保留座位,有人告诉我,如果戏演红了,她就把那些票卖给票贩子,赚一笔钱。”

“可是,尼丽,我不能让你给我买票……艾伦会买的。而且,尼丽,如果那个叫梅尔什么的人跟你没成,我们会在首演式结束后把你接出来的。”

到了下个星期,尼丽去跟梅尔约会了。他简直好极了,尼丽一再强调。他把尼丽带到俏佳人咖啡屋,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二十六岁,毕业于纽约大学,是新闻广告员,但希望将来做一个制作人。他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小旅馆里,每个星期五晚上到布鲁克林跟家人一起吃饭。

“你看,犹太男人的家庭观念很强。”尼丽解释说。

“你真的喜欢他吗?”安妮问。

“我爱他!”

“尼丽,你们只约会了一次,你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这话可轮不到你来说。你跟莱昂·柏克也只吃过一顿午饭。”

“尼丽!莱昂·柏克和我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甚至根本不想他。实话告诉你吧,我渐渐地很喜欢艾伦了。”

“好吧,反正我知道我爱梅尔。他帅极了,不像莱昂那么帅,但也很了不起啦。”

“他到底长什么样儿?”

尼丽耸了耸肩:“也许有点儿像乔奇·吉赛尔,但在我眼里他潇洒极了。而且他一点儿也不粗暴无礼,即使我跟他撒谎说我二十岁了。我担心十七岁会把他吓跑。”

尼丽把脑袋偏向敞开的房门。她们坐在安妮的房间里,电话在楼下尼丽的房门口。这样既方便,又危险。她总是不得不给楼房里的每个人传递口信。

“这次准是找我的。”她听见细细的电话铃声,尖叫着说。

五分钟后,她冲了回来,兴奋得喘不过气来:“是他!他今晚要带我到马提尼去。他与那儿的一个歌手有合作。”

“他一定干得很不错。”安妮说。

“不,他一星期只挣一百块。他为欧文·斯坦内工作,欧文经手大约十二项大型广告业务。但梅尔很快就会出来自己干的,他正在跟电台联系。你知道,犹太男人做丈夫最理想了。”

“我也听说过。但他们对爱尔兰女孩子是什么感觉呢?”尼丽皱起眉头,“咳,反正我可以告诉他我是半个犹太人。我选了奥哈拉做我的艺名。”

“尼丽,你不可能瞒得过去的。”

“只要我愿意,就能做到。我打算嫁给他。你看着吧。”她搂着自己在房间里跳舞,嘴里轻轻唱着歌。

“这首歌真好听。是什么歌?”

“是剧里的歌。对了,安妮,你干吗不接受艾伦父亲送给你的那件貂皮大衣,把你那件黑大衣卖给我呢?我需要一件黑衣服。”

“尼丽,把那首歌再唱一遍。”

“为什么?”

“你就再唱一遍吧。”

“这是泰瑞·金的歌。但是我认为海伦·劳森打算把它拿走。她已经拿了泰瑞的一首歌。可怜的泰瑞只剩下两首了,这一首和另外一首。有一首是感伤的恋歌——海伦不可能把它拿走。海伦演的角色在剧里不能唱那首歌,那是违反剧情的。”

“再唱一遍那首歌,尼丽——就是你刚才唱的那首。”

“如果我唱了,等你拿到貂皮大衣就把你的黑衣服卖给我,好吗?”

“我把它送给你……如果我接受那件貂皮大衣的话。快唱吧。”

尼丽叹了口气,然后像个被逼着朗诵的孩子一样,站在房间中央,开始唱那首抒情歌曲。安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尼丽的嗓音很特别,清纯悦耳,低音部分唱得清晰、婉转,高音部分唱得激昂、壮美。

“尼丽!你真的会唱歌!”

“哦,唱歌谁不会呀。”尼丽大笑着说。

“不一定的。即使生命受到威胁,我也唱不出一首曲子来。”

“如果你在杂耍团里长大,你就会唱了。我会跳舞,玩杂耍,甚至会变戏法呢。站在舞台旁边多看几次就学会了。”

“可是,尼丽,你唱得真好啊。好极了。”

尼丽耸了耸肩:“再加五分钱,我就能买一杯咖啡了。”

到了排演的第二个星期快要结束时,安妮真的跟《直冲云霄》有了接触。一天下午,安妮正准备下班,亨利打来了电话。

“安妮,谢天谢地,你还没走。哎呀,亲爱的,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被拴在全国广播公司了。埃德·霍尔森的广播剧今天晚上九点钟播出,最后二十分钟还得重写。埃尔是个难伺候的家伙——那些剧作家都准备甩手不干,而且他把制作人赶跑了。我实在离不开。而海伦·劳森指望我过去一趟,把她新的文件资料都带给她呢。东西就在我桌上。”

“我派速递公司的人送过去行吗?”

“不行,要当面交给她。但千万别说我在全国广播公司。就跟她说我在参加她感兴趣的那处房地产的董事会会议,脱不开身,不能过去。只要她认为我在帮她赚钱,她就不会介意的。一定要当面交给她,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要让她相信你说的话。”

“我尽量吧。”安妮保证道。

“把东西交到布思剧场的后台。他们随时都会散场的。告诉她,我明天会跟她详细解释一切。”

安妮自叹倒霉,居然被亨利抓住了,如果刚才早点儿离开就好了。她不太擅长做这种事情。去跟海伦·劳森见面,这可不是一件平平常常、可以轻松面对的事情。

当她到达剧场,怯生生地推开那扇黑黑的生了锈的舞台后门时,心里非常紧张。就连那个坐在暖气旁边看赛马报告的老门房看上去也那么凶恶。

门房抬起头来:“怎么?你想干吗?”

安妮纳闷儿,为什么在那些电影里,快乐的歌舞女演员都管一个慈父般的门房叫“老爹”。而眼前这个门房死死地盯着她,就好像她是警察抓的嫌疑犯似的。

安妮解释来意,并指了指文件夹作为证明。门房一甩脑袋,说了声“在里面”,就接着看他的报纸了。

“在里面”她跟一个手拿剧本的狂热男人撞了个满怀。“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没好气地小声问。

她又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心里直骂亨利。

“哦,他们还在排演呢,”他嘟囔着说,“你不能站在舞台旁边。穿过那道门,坐在观众席里,等我们散了再说吧。”

安妮摸索着走进黑暗、空荡荡的剧场。吉尔·卡斯坐在第三排的通道里,帽子歪戴着遮住眼睛,挡住耀眼的舞台灯光。歌舞女演员们三三两两地疲惫地靠着没有布景的舞台后墙坐着。有些在小声说话,有些在按摩自己的腿肚子,还有一个在织毛线。尼丽坐得笔直,眼睛盯着海伦·劳森。海伦站在舞台中央,和一个英俊的高个子男人一起唱一首情歌。

她以她著名的风格,劲头十足地唱着那些歌词。她的笑容是灿烂、愉快的,即便是在唱情歌,她也表现出了人们所熟悉的那种充沛的活力和有力的手势。当歌词幽默诙谐时,她的眼睛里闪烁出调皮的光芒,当歌词不可避免地转为哀怨悲伤时,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的身材已经开始显露出中年人的迹象——腰身浑圆,臀部微微下坠。安妮想起海伦昔日的容颜,觉得自己似乎注视着一座雕像残酷地扭曲变形。岁月对普通人比较仁慈,而对名人——尤其是女明星们——便成了一把破坏艺术品的锋利小斧。海伦的身材一直是她的最大资本。穿着最新式样的服装表演广播戏剧,曾经是海伦·劳森的一个显著特色。她的脸虽然缺乏古典美,但也是非常生动、很有魅力的,再配上那一头令人惊艳的长长黑发。

海伦已经五年没有在百老汇演出了。她最后一部戏连演了两年,然后她又巡回演出了一年。她在那次巡回演出中认识了她最后一任丈夫。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进行了旋风般的谈情说爱,然后是盛大的婚礼。海伦告诉媒体,她打算等那部剧一演完就在他的大牧场上安顿下来,她将在那里扮演她最重要的角色,她最后一个角色——做一个好妻子。那个大块头、满脸带笑的丈夫莱德·英格拉姆也向媒体保证,海伦的位置是他的大牧场。“我从没看过这个小姑娘演的戏,”他这样告诉全世界,“没关系,我早就应该毁掉她的事业了。她是我的。”

海伦安顿下来了——安顿了两年。然后她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美联社和合众社的电讯里,她告诉全世界,“大牧场里的生活简直像地狱”,百老汇才是她真正的家园。亨利立刻帮她办妥了离婚手续,剧作家、歌词作者们纷纷带着他们的新作品来找海伦,现在海伦又回到了她真正的归宿——排演《直冲云霄》。

安妮觉得,海伦不可能是令人感兴趣的恋爱对象。她的下巴上有了那么多赘肉,简直成了双下巴。然而她在唱一首情歌,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她身上的活力不减当年,那头令人艳羡的黑色鬈发仍然垂到肩头……安妮从这首歌的歌词中听出,海伦扮演的是一个寻找新的爱情的寡妇。那倒也许会成功——但是海伦为什么不先减掉十五磅,再接这出戏呢?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岁月给她带来的变化?也许这种变化非常缓慢,你根本注意不到。“我已经八年没有见到她了,”安妮心想,“所以觉得大吃一惊。”也许在海伦自己眼里,她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

当安妮注视着海伦唱歌时,脑海里便掠过了这些思绪。

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海伦的魅力并不依赖于她的面容和身材。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你不得不注视她,使你很快就忘记了她臃肿的腰、松垂的下巴,只感受到她无限的热情和洒脱的幽默。

她唱完后,吉尔伯特·卡斯大声喊道:“太好了,海伦!妙不可言!”

海伦走到舞台边,垂眼看着他说:“真是一首垃圾!”他的表情丝毫没变:“你会喜欢它的,亲爱的姑娘。对于少男少女的情歌,你一开始总是这种感觉。”

“你在开玩笑吗?我就很喜欢《漂亮姑娘》里我跟休·米勒合唱的那首。我刚听第二遍就喜欢它了。休总是找不准音——我不得不给他扳回来。至少鲍勃一直唱得很准。”她一甩脑袋,示意她身边那个英俊的、泥塑木雕般的男人,“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我会慢慢喜欢它的。它糟糕透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讨厌把喜剧跟恋歌混在一起。调子还不错,但你最好让贝娄重新编一套好听点儿的歌词。”

她一转身走下了舞台。助理导演大声宣布:“第二天十一点钟集合,需要试穿演出服的演员的名字都贴在布告板上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赶紧到试衣间去。”周围乱哄哄的,似乎没有人关心海伦对那首歌的抨击——包括吉尔伯特·卡斯。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点燃一根香烟,走到剧场后面去了。

舞台上的人都散尽后,安妮谨慎地走到后台。手拿剧本的年轻人指了指海伦更衣间的房门。

安妮敲了敲门,那个熟悉的粗哑声音喊道:“进来!”

海伦吃惊地抬起头:“你是谁呀?”

“我是安妮·威莱斯,我——”

“你看,我又忙又累。你想要什么?”

“我带来了这个文件夹。”安妮把它放在化妆台上,“贝拉米先生派我送来的。”

“噢,那么,亨利在哪儿呢?”

“他在开一个房地产董事会,脱不开身。但他说明天会跟你通话,解释你不明白的所有地方。”

“好吧,好吧。”海伦转向镜子,挥挥手打发安妮出去。安妮正要朝门口走去,海伦突然喊道:“喂,等一下。你就是我在报上看到的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得到艾伦·库珀、得到那枚戒指的人?”

“我是安妮·威莱斯。”

海伦笑了:“噢,很好……很高兴认识你。坐下吧。我并不是故意态度不好,但你应该知道,有些家伙从门房的眼皮底下溜进来看我。他们都是想来兜售东西的。对了,让我看看那枚戒指!”她抓起安妮的手,赞叹地吹了声口哨,“哇,太美了!我有一枚比它大一倍,是我自己给自己买的。”她站起来,套上她的貂皮大衣,“这也是我自己买的。从来没有男人真正给过我什么。”她哀怨地说,接着她又耸耸肩,“得了,永远有明天呢。也许我会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他把数不清的礼物抛撒给我,并且把我从这无休止的激烈竞争中拯救出去。”

看到安妮惊讶的神情,她咧嘴笑了笑:“是啊,我说得没错。你以为这很好玩吗,先是令人厌恶的四个星期的排演,然后还要忍受在外地的试演?即使成功了、轰动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什么了不起——演出完了,你仍然要跟《新闻》和《镜报》的人周旋。”她朝门口走去,“你要去哪儿?我有车,可以把你捎上。”

“噢,我可以步行,”安妮赶紧说道,“我就住在附近。”

“我也是,但我的合同里规定——制作人出钱给我雇一辆汽车,并配司机每天接送,在排演期间和纽约演出结束之后。除非我运气好,有人跟我约会。”她幽默地笑着补充道。

她们走出舞台的门,外面下着毛毛雨,安妮便接受了海伦让她搭车的建议。“先把我送回去,”海伦大声对司机说,“然后把威莱斯小姐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车子在海伦住的公寓大楼前停住了,海伦突然很冲动地抓住安妮的手,说:“上来跟我一起喝一杯吧,安妮。我最讨厌一个人喝酒。现在才六点钟。你可以从我的住处给你的朋友打电话。他可以上这儿来接你。”

安妮很想回家——这一天过得太累了——但是海伦的声音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急切。于是她跟着海伦进了楼房。

到了房间里,海伦得意地环顾四周,情绪起了变化:“喜欢吗,安妮?我付给那个帮我设计的娘娘腔一大笔钱呢。那儿有一幅弗拉曼克[11]的真迹……还有一幅是雷诺阿[12]的。”

这是一套很温暖、很诱人的房间。安妮无比赞赏地望着弗拉曼克创作的苍凉的雪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海伦居然还有这一面……

“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海伦继续说道,“但我喜欢我周围都是最好的东西。我活到如今这个地位,完全负担得起。所以我叫亨利给我挑几张好画,能配得上这套房子,而且这本身也是很好的投资。雷诺阿倒是蛮好的,可是那幅雪景——呸!但亨利说弗拉曼克作品的价格会翻番的。到书房里来吧。那是我最喜欢的房间……酒柜就在那里。”

书房的墙上排列着海伦戏剧生涯的一系列图片。那些光面照片整整齐齐地镶在镜框里,以装配线一般的精确度码在一起。有海伦二十多岁,穿着超短裙,留着满头小鬈发,在巴比·鲁斯的棒球棒子上签名的照片。有的照片是海伦微笑着跟纽约州一位市长在一起……海伦跟一位著名的参议员在一起……海伦跟一位大名鼎鼎的歌曲作者在一起……海伦接受百老汇最佳明星奖……海伦跟她的第二任丈夫乘船去欧洲……海伦跟戏剧界的其他杰出人物一起,摆出含情脉脉的姿势。另外还有饰板、镶边的名册、奖状,全都在宣告海伦的杰出和优秀。

房间里还有一个书柜,里面塞满了真皮封面的大部头书——狄更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莫泊桑,萨克雷,普鲁斯特,尼采。安妮推测这个书柜也是亨利负责布置的。

海伦注意到她在打量那些书:“都是正宗的经典货色,是不是?我告诉你吧,亨利什么都懂。但我怎么也没法儿相信真的有人读这些垃圾。我有一次读了几页……天哪!”

“其中有些书确实很难读,”安妮表示同意,“特别是尼采的。”

海伦睁大了眼睛:“你读过这些书?你知道内容?我这辈子都没读过一本书。”

“你准是在跟我开玩笑。”安妮坚持道。

“不是。演戏的时候,我全身心地投入。戏演完了,如果运气好,我就去约会。如果没有约会,我就独自从剧场回家。等我洗完澡,看完行业报纸和专栏文章后,我就困得不行了。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翻翻下午的报纸,处理处理邮件,给朋友们打打电话……然后就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演戏的时候,我从来不到外面吃晚饭,而且一直到戏演完我才喝酒。可是演完戏,我只想放松地大叫几声。噢,是啊……我最后一次结婚后差点儿读完一本书。那时我已经知道婚姻快要破裂了。你的香槟酒里放什么——碎冰块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我来一杯可乐吧。”安妮说。

“哦,来吧,喝一点儿我的香槟。我只喝这种东西,如果你不帮我喝一点儿,我今天晚上会把一整瓶都干掉的。告诉你吧,香槟酒使人发胖。”她深有感触地拍了拍自己的腰,“我仍然在拼命减掉我在大牧场里增加的体重。”她递给安妮一只玻璃杯,“喝吧!你在大牧场上生活过吗?”

“没有。我来自新英格兰。”

“我本来以为我会在那片大牧场上过一辈子呢。过来……”她把安妮拉进卧室,“看见那张床了吗?有八英尺宽呢。是我当年跟弗兰克结婚时,专门请人定做的床。他是我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我嫁给莱德时,把这个倒霉玩意儿一直运到了奥马哈,后来又把它运到了这儿。我敢说,我把这张床运来运去所花的钱,已经超过了它最初的价钱。那就是弗兰克。”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说。

“他很有魅力。”安妮喃喃地说。

“他死了。”泪水涌上了海伦的眼睛,“我们离婚两年后,他在一次车祸中丧生。都是他后来娶的那个婊子害的。”海伦的叹息似乎发自内心最深处。

安妮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已经六点半了。

“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

“到书房去,用那儿的电话。在那儿更自在一些。”

安妮给艾伦打电话,海伦又倒了一些香槟。

“你在哪儿?”艾伦问,“我给你打过三次电话,每次都是尼丽接的。她已经对我很不耐烦了,特别是她正在穿衣打扮,要跟她那位大情人约会呢。对了,这倒提醒了我,我跟奇诺在一起。他想问一句,你介意他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很愿意,艾伦,你知道的。”

“太好了。我们半小时后来接你。”

“好的,但我不在家。我在海伦·劳森这里。”

短暂的停顿之后,艾伦说:“你可以吃饭的时候再跟我谈这件事。你想要我到那儿去接你吗?”

他把地址记了下来。“她在海伦·劳森那儿,”安妮听见他在告诉奇诺,“什么?你在开玩笑吧!”这也是对奇诺说的。然后他转向安妮:“安妮,信不信由你,奇诺让你把海伦·劳森也带来一起吃饭。”

“哦……他们互相认识吗?”安妮问。

“不认识,那有什么关系呢?”

“艾伦,我不能——”

“你问问她!”

安妮迟疑不决。对于海伦这样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叫她去与一个陌生男人约会,而且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奇诺!海伦注意到了她的迟疑:“安妮,电话挂断了吗?”安妮转向海伦:“艾伦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愿意加入我们。他父亲也过来。”

“做他父亲的约会对象?”

“嗯……就我们四个人。”

“当然!”海伦大声说,“我在摩洛哥夜总会见过他。他长得很性感啊。”

“她非常愿意。”安妮淡淡地对着话筒说。然后她挂断电话:“他们半小时后来接我们。”

“半小时?你怎么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呢?”

“不用。我就这样子去。”

“可是你穿着一件厚绒呢轻便大衣和一件花呢西服。”

“艾伦以前也这样带我出去过,他不在乎。”

海伦鼓起脸,噘起嘴,活像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唉,安妮,我以前也愿意那样打扮自己。但现在不行了。如果我穿成你那样,看上去准像一棵圣诞树。而我想给奇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是个抢手的家伙。”

这简直不可能是真的。海伦·劳森听说要跟奇诺约会,表现得活像一个高中女生。这种突然出现的羞答答的做派,不符合海伦的个性,她平时都是粗暴严厉、派头十足的。安妮真希望这种小女生式的噘嘴、撒娇是海伦天性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叫他们晚点儿过来。”海伦建议道,“那样你就来得及回家换衣服了。”

安妮摇了摇头:“我太累了,干了一整天的工作。”

“你以为我一直都在做什么?”海伦的口气像一个被排挤在游戏之外的小孩子,“我今天早晨九点钟起床,跟‘笨娃娃’的那两个笨蛋跳了一套舞。我至少六次摔疼了屁股。我还把那首难听的歌唱了一百遍。可我还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呢。我比你还大一点儿呢。我今年……三十四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充沛的精力。”安妮说,没有让自己的惊讶流露出来。三十四!乔治·贝娄说得没错。

“你多大了,安妮?”

“二十。”

“别瞎扯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到底多大?”安妮眼睛里的神情使海伦改变了语气,她脸上绽开了小姑娘般的笑容,“喂,你是不是那种听见脏话就会昏过去的女孩子?每次我一说脏话,我老妈就气得要命。告诉你吧,我要试着改掉这个毛病了。今天晚上我一说脏话,你就用这种冷冰冰的目光瞪我一下。”

安妮笑了。海伦的情绪大起大落,倒也有她的动人之处。她的真诚是不设防的,而且,她虽然有那么高的地位,内心却是这样脆弱。

“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安妮?”接着她又赶紧找补道,“真是太神奇了,你的行动这么迅速,一下子就抓住了一个艾伦·库珀这样的家伙。我准备穿一件黑衣服,稍微戴几样首饰。”她到卧室里去换衣服,嘴里不停地说着,“喂,你也进来吧。我的嗓子也许是百老汇最漂亮的,但我在那方面总是不顺心。”海伦一边换衣服,一边滔滔不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她的几任丈夫,以及他们对她多么恶劣,“我只想得到爱情。”她忧伤地一遍又一遍地说,“弗兰克爱我——他是一个艺术家。天哪,如果他能看见我有一幅雷诺阿的真迹——倒不是说弗兰克绘画的风格也是这样的。他是一个插图画家,而业余时间经常画一些他称为严肃的东西。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钱,不再去画插图,而专门画他想画的东西。”

“哦,那时候你出道了吗?”

“还没有!我们结婚时,我在主演《萨迪之家》。那是我主演的第三部戏。我一星期挣三千,他只挣一百,所以你看得出来,我真的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

“那他为什么不能画他喜欢的东西呢?”

“难道要我资助他?你在开玩笑吗?如果我那么做,我怎么知道一个男人娶我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我的钱呢?我当时就跟他把话讲清楚了。我有一套很大的房子,我愿意过舒服的日子。我说:‘弗兰克,你可以搬进来。我来付房租。反正一直都是由我付的。女佣、我的衣服、吃的喝的,也都由我来付。但如果我们出去,你就要买单了。’他经常抱怨,说在城里消费两个晚上就把他一星期的薪水都花光了。而房租什么的都用不着他掏钱。上帝啊,我爱他。我甚至想跟他生个孩子,那意味着毁掉整整一个演出季。所以你能看出来我多爱他。但我一直没有怀孕。来,帮我拉上拉链。我看起来怎么样?”

海伦看起来很漂亮。安妮认为她的首饰戴得太多了,但她毕竟是海伦·劳森,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

门铃响了。海伦拿过一件火红的丝绸大衣,上面缀着许多闪亮的小圆片。她看着安妮:“是不是太鲜艳了?”

“你干吗不穿你今天下午穿的那件貂皮大衣呢?”安妮问。

“那我会显得多么老土啊!黑色套裙,棕色大衣。对了,我想,你大概是有什么衣服就会穿什么衣服。我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浅薄小女孩。”

门铃又响了。“好的,好的!”海伦喊道。她迟疑了一秒钟,拿起貂皮大衣,笑着说:“你赢了,天使。我知道你是有品位的。”

奇诺和海伦之间的约会像罗马式烟火筒一样精彩纷呈。他们选定了摩洛哥夜总会,那是他们俩都喜欢的一个地方。他们点了相同的食物,听了对方的笑话,没完没了地放声大笑,喝了数不清的香槟酒。专栏作家在他们的桌旁停下脚步,向海伦致意。乐队一遍又一遍地演奏海伦昔日成名剧中的曲子。安妮很快就被这种狂欢的气氛所感染,竟然发现自己听了海伦的几个下流笑话后哈哈大笑。不喜欢海伦是不可能的。

奇诺咆哮着表示赞同。“我爱这个姑娘!”他拍着海伦的后背大声说,“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也不装腔作势。告诉你吧,海伦,我们已经决定举办一个盛大的晚会,庆祝你的首演式。”

海伦的整个做派都变了。她的笑容变得羞答答的,并且用细声细气、小姑娘般的声音说:“哦,奇诺,那太棒了!我真愿意在首演式上让你做我的男伴。”

奇诺猝不及防。安妮知道他本来打算带阿黛尔去的。他想当然地以为海伦会有自己的男伴。

“确切的日期是哪一天?”奇诺慢吞吞地问。

“一月十六日。我们两星期后就去纽黑文,然后在费城演三个星期。”

“那我们就去纽黑文。”奇诺赶紧说道:“安妮,艾伦和我——”

“不行!”海伦喊道,“纽黑文糟糕透了。我们只在那里演三场,把问题都解决了再去费城。”

“我们要考虑到客观情况。”奇诺随和地说。

“不是那样,”海伦噘着嘴说,她的脸扭曲起来,起了许多婴儿般的皱纹,变得很难看,“可是我们星期五晚上开演,第二天还有一个日场演出,上午经常还要排演,为了往戏里加进一些新的内容。如果你来了,我就需要夜里待到很晚,还要喝酒。而如果第二天有日场,前一天夜里我是不能喝酒的。”

“对我来说,一月份太遥远了,没法儿做出安排,”奇诺坚决地说,“我有生意要做,那时候可能不在国内。纽黑文倒是有可能——除非你不想要我们来。”

海伦朝奇诺偎依过来,用胳膊搂住他,腼腆地眨巴着眼睛:“哇,不是的……我可不想放过你们。那就定在纽黑文了。首演式那天晚上你如果在纽约,可要来参加哟。”

“你是说让我看两遍?”

“听着,你这个浑蛋,许多人把我的演出连看五遍呢。”海伦好声好气地说。“来,安妮,”她说,“我们到女卫生间去,补一补妆。”

盥洗室的女服务员一把搂住了海伦。“她是我的第一位服装师。”海伦告诉安妮。

“你要看到她那时候的样子就好了,”那个女人慈爱地说,“两条长腿,像小哈巴狗一样招人喜爱。”

“我的腿仍然很漂亮,”海伦说,“但我必须减掉几磅肉。等到上了路,就会瘦下来的。”海伦坐下来,往脸上扑粉。当女服务员转过去帮助一位新来的顾客时,海伦说:“安妮,我喜欢奇诺。”

她的声音很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更强化了这句话背后的感情。海伦摆弄着头发,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是说真的喜欢他,安妮。你认为他喜欢我吗?”“我想他肯定喜欢你。”安妮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海伦急切地转向她:“我需要一个男人。真的,安妮,那是我唯一需要的——一个我爱的人。”

这张脸饱经风霜、充满忧伤,这双眼睛渴望得到安慰,安妮的心被打动了。她想起她听说过的那些关于海伦·劳森的激烈的传闻,那些闲言碎语无疑是许多小人因为嫉妒她的成功,或震惊于她的粗暴,故意传播出来的。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在她粗俗的面具下面,有着敏感的天性,有着对爱情的极端渴望,很难相信有谁会真的不喜欢她。

“哦,我喜欢你,安妮。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而且我们可以经常双双赴约。我没有机会交到许多女朋友。喂,阿梅丽娅,”海伦朝女服务员吼道,“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

女服务员拿来一个本子:“劳森小姐……既然你来了,你能不能给我的小侄女签个名字呢?”

“上个星期我给你签了三次,”海伦一边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嘟囔道,“你想干什么,拿去卖钱?”她把本子递给女服务员,然后匆匆写下一个号码,递给安妮:“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可别弄丢了,它没在电话簿上登记。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把它告诉任何人——除了奇诺。如果可能的话,把它刻在奇诺身上。给,把你的号码也写下来。”

“你总能在亨利·贝拉米的事务所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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