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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间四月(1)

星期三的早晨,沙玛坐在客厅的摇椅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热牛奶和蜂蜜冲好的玉米片,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杯茶。达布三号睡在他脚边,仆人的孩子正在看电视,过一会就要去上课了。沙玛吃完玉米片早餐后,取出假牙,喝了点儿茶。他把假牙泡进碗里,然后放在浴室中。没了假牙,沙玛的脸颊似乎凹陷了不少。他啜了一小口茶,达布三号突然转过头看着主人,眼神带着疑虑,似乎在说:“我好像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我们去看看吧。”接着就开始狂吠。仆人帕万跟在达布三号后面走了出去,拾起一封信,交给了主人。沙玛看了看信封,上面没有邮票,是有人专门送来的。他仔细观察了信封上的笔迹,感觉很陌生。写信人对沙玛的称谓让他颇感高兴:致新德里令人尊敬的睿智学者普里坦姆?沙玛先生。

他拆开信封,信纸上没有来信人的姓名、地址与电话号码,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字迹粗大,书写得很工整。信上写着:

深受爱戴的教授先生,也许您并不认识我,但我对您却非常了解。我是一名大学教师,已经年逾五旬。我听过您所有的演讲。无论您在什么地方发表的演讲,您说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金玉良言,但过去我没有勇气与您进行交流。现在我对您的唯一请求便是允许我拜您为师,为您分忧,伴您左右。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对吧?如果您愿意接受我,请将一枝玫瑰花放入花瓶,摆在显眼的窗边,那样我就知道您同意了。然后我会来拜访您,表明身份。如您不愿意接受我,那么我不会上门打扰您的,就在远处继续仰慕您。

对您满怀爱恋与崇拜之情的仰慕者

沙玛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些演讲。那时有两三位女士总是出现在现场,但他怎么也记不起她们的样子了。可能写信人就是她们中的某一位吧,抑或这只是个愚蠢的恶作剧?他虽然感到迷惑,却也非常欣喜。

在印度国际中心吃过午饭回家时,沙玛在可汗市场的花店门前停下:“给我一枝玫瑰花,要你们店里最好的。”他说道。

“先生,只要一枝吗?没人会只买一枝花的。花瓶里至少也需要有四枝或六枝吧,那样才会既漂亮又香气扑鼻呢。”

“今天我只要一枝就好,”沙玛答道,“多少钱?”

“5卢比,”店主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枝长茎的深紫色玫瑰,然后他转过去对男店员嘟哝道:“真是个小气鬼,只要一枝花。”

沙玛回到家,准备睡个午觉。家里没有专用的窄口花瓶,所以他让帕万用玻璃杯装点儿水,把玫瑰花插在里面,然后放到窗边。在下午小睡时,他似乎梦见了事情有可能出现的结果。

一天傍晚,布塔在洛罗迪园里兜圈时发现,在靠近穆罕默德?沙哈?赛义德墓地的树林里,有一些树木开出了火焰般的花朵;在希什?贡巴德的墓园后面则有三棵树的花朵如珊瑚般盛开。这些树的花期都很短,最长不过七到十天。所以,布塔决定去沿着山脊开车兜兜风,那里可是树花盛开之处。

喝过早茶后,布塔就驱车前往山脊。由于时间还很早,所以一路上畅行无阻。路上的人不多,只有一些早起锻炼的人,还有就是骑车的挤奶工,他们的自行车横杠上吊着一罐罐的牛奶,以及每天给订了报纸的住户送报的人。山脊上人烟稀少,但两边却是繁花似锦。现在他可以告诉朋友们,说自己是多么热爱大自然了。在返回的路上,他经过桑萨德?马格街的街心转盘,在面向国会大厦时,他注意看了看蓝花楹开花没有。因为环岛上就有一丛蓝花楹,完全盛开时呈现类似熏衣草的幽蓝色,不过现在还未开花。桑萨德?马格街平日里交通十分繁忙,但这时还没什么车,所以他又驶向康诺特圆形广场,那儿的中央公园里种了许多凤凰树。商店还没开始营业,只有一些出来锻炼身体的人。他开车回到家,对自己一时兴起所做的事感到十分满意。一开门,布塔便看到地上有封信,他仔细看了看,认不出是谁的笔迹。信封上的敬语让他心情非常愉悦:“新德里闻名世界的作家,最令人尊敬的萨达尔?布塔?辛格阁下敬启。”

布塔嘴角露出笑意,他真希望这个称呼可以名副其实。他坐到躺椅上,巴哈德为他端来早餐:一杯热牛奶,一盒通肠药,还有一碗糖。他按照自己的剂量调好肠道清洁液,然后拆开了信封。上面写道:“最尊敬的辛格先生,您并不认识我,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师,在一家女子学院教书。我每周都拜读您的专栏作品。我将它们视为神圣的财富。您的文章如此优美,您的思想也如此新奇,如此发人深省。您应该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布塔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感到很开心,他觉得这位女教师写得一点儿没错。可是自己却从未获得过布克奖或普利策奖的提名,就连吉南皮斯奖或文学院奖都从未获得过。

信中继续写道:“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待在您身边,成为您的弟子。除此以外,我别无他求。如果您愿意接收我做学生,就把插有一枝玫瑰花的花瓶放在窗边显眼处。如果您这样做了,我会来拜访您。如果没有,我不会打搅您,只会向上帝祈祷,愿您长寿,继续启迪人类。”

信上没有署名。

布塔沉思良久。会不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对方是怎么猜出他的心思的?不管是怎么回事,试一试总没什么坏处吧。

早饭后,布塔出门来到可汗市场的花店,准备买一枝玫瑰。“喜爱玫瑰花的人今天都怎么了?”店主很奇怪,说道,“没有人会只买一枝花,至少六枝才卖,这可是我今天开张后第一笔买卖。”布塔同意买六枝,付了三十卢比。回到家后,他将其中五枝放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剩下的一枝放在窗边的花瓶里。

第二天,没有回音。又过了一天,布塔和沙玛都在前门发现了一张纸条,纸上用硕大的粗体写着:“傻蛋。”

布塔这才想起,他收到信的时候是星期三,那天是4月1日,愚人节。

傍晚,沙玛和布塔比贝格先来到老人凳坐下。布塔问沙玛是否在4月1日收到一封情书。“有,”沙玛答道,“不过我根本没理会它。对老人家开这种玩笑也太幼稚了。你怎么做的?”

“什么都没做,”布塔说,“这游戏早就被我侦破了。”

这时贝格已经来了。他俩把收到神秘信件和纸条的事告诉贝格。贝格听后捧腹大笑,说道:“印度以前的某个总督,应该是寇松总督,他说过世上有三种傻瓜:小傻蛋、大傻蛋和超级傻蛋。你们可以看看自己属于哪一种。你们一年里只是有那么一天当了傻蛋,所以不用介意我这么说啊!”

布塔的儿子每年都会来德里一次。每到这时,布塔就特别期待在家里和儿子度过每个夜晚。他儿子虽然嘴上说:“姐姐不在,我来照顾父亲吧。”可事实上,他却没花什么时间陪父亲好好聊聊。他午后去打高尔夫,晚上就和朋友们叙旧,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以后才回家,早晨十点左右才起床。有些时候,父子俩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吃午餐,却也只有只言片语。有时,布塔会察觉到儿子比平时回家早一些,在半梦半醒中却只听见电视节目发出的声音。

就在儿子偶尔没外出的一个夜晚,当时儿子倒了一大杯加了酸橙汁的伏特加,正时不时地呷一口,电视里在播放某场板球比赛,他看得全神贯注。布塔拿来水晶雕花无脚酒杯,为自己倒了一大杯麦芽酒,加了点儿苏打,又加了三块冰,然后浑身放松地窝进沙发。布塔对板球比赛毫无兴趣,不过还是可以看看,日益严重的耳聋让他可以免受现场解说的影响。他抿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吃了些芥末烤豌豆和鱼子酱饼干,心情舒畅了些,也有点昏昏欲睡。

晚上八点整时,他向巴哈德示意说:“上晚餐。”他儿子则对巴哈德说道:“我晚点儿再吃。”于是布塔独自享用了晚餐,吃了些孟加拉风味的芥末对虾,外加一小块巧克力蛋糕。与往常一样,布塔总会在餐后问自己:“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接着又自答道:“我实在不该把所有的点心和蛋糕都吃掉。”不一会工夫睡意便涌了上来,脑袋也沉得往下坠,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没跟儿子道“晚安”,直接就去了浴室,漱过口又径直进了卧室。布塔吞下十粒药丸,给双眼滴了点儿眼药水,喝了些助消化的冲剂,然后再读了几首迦利布的诗,这些诗他早就看过上百遍,接着便关灯睡觉。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陷入了昏迷还是真的入睡了,好似到了梦幻世界一般。

布塔猛然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从床上摔下来了,睡在又硬又冷的水泥地板上,半个身子都摔伤了:额头、肩膀、手肘和一只脚,他伸了伸腿和胳膊,确认一下有没有骨折。骨头虽然坚硬,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脆弱,很容易发生骨折。老年人一旦骨折便很难康复,如果盆骨发生骨折,那就注定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在极度痛苦中离开人世。布塔确定自己没有骨折,便沿着床边慢慢爬动,想抓住一件物体,帮助自己站起来。但毫无用处。他听见电视还在发出声音,于是大声喊儿子过来帮忙。儿子独自一个人没法拉他起来,就打电话叫来一个保安,两个人一起把他拉了起来。布塔说了声谢谢,又说道:“我还好。我想上床接着睡。现在几点了?”

他儿子看看表说:“深夜十二点半。需要我叫医生来吗?”

“不用了,”布塔答道,“没什么大问题,我继续睡。”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只好起来。他坐进卧室的扶手椅里,一边合着眼休息一边想:这简直是死里逃生,如果哪根骨头骨折了,或者更糟糕,头骨摔裂了,那我现在可就已经完蛋了。思想会跟身体一起腐烂吗?如果不会,它最后会往哪儿去呢?没地方可去。他想起了许多面容,有的是朋友,但更多的是和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这些人的面容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他问道:“亲爱的,你们在哪儿?西莉亚,你在哪儿?埃莉诺,你在哪儿?”一个个这样问下去,但她们仅报以迷人的微笑,并未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可能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吧?没人知道一个人去世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所有关于重生,审判日,天堂或地狱的说法,只不过是人类的臆想罢了。神话永远不会消亡,只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他就这样和自己对话,过了一两个小时,终于感到困乏,就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早晨五点钟,巴哈德进来叫醒他,为他端来了一大杯早茶。

马尔霍特拉医生的诊所就位于可汗市场里的马路对面。早晨七点钟,马尔霍特拉过来为他做了详细检查。布塔的儿子没和父亲商量,直接就把医生请来了。马尔霍特拉打开随身带来的手提包,取出听诊器、血压计及用来采集血液样本的医疗器具。布塔立刻表示反对:“医生,我只不过是从床上摔下来,不需要做这些检查。”医生对布塔说的话置之不理,继续检查他的前胸和后背,移动听诊器时,还请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医生又测量了血压:“80—130,还不错。”他刺破布塔的食指,抽了血,做了检查,说道:“你血液中胆固醇含量每单位有250毫克,偏高。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布塔答道,“半夜从床上摔下来了。”

“我明白了,”医生边说边让他移动手臂和双腿,“没有骨折。”

他看了一眼布塔的床,随即向布塔儿子口述了处方:“把床紧靠着书架摆放吧,没空隙就不可能掉下床了;另一边再放两把椅子,这样就不可能从那边掉下去了。”他把医疗器具收回包里,又对布塔儿子说道:“一共是一千五百卢比,这是我出外诊的价格。”

布塔儿子付了钱,把医生送至门口。

“这完全没必要,”布塔愤愤不平地抱怨,“随便哪个傻瓜都可以告诉你,要把床一边靠着墙,另一边放两把椅子,以免摔下去。真是浪费钱。”

“我出得起这钱,”儿子的态度很坚决,“您年事已高,绝不能让身体有任何隐患。”

星期五这天是4月3号,正是一年一度的罗摩节,这天是罗摩的诞辰日。我们知道他出生在哪一天,但不知道是哪一年。人们普遍认为,他出生在阿逾陀,是十车王和王后高莎莉亚的儿子。所有印度教教徒都将罗摩视为神的化身,将他妻子悉多视为女神,也代表了贞洁和忠贞。罗摩的弟弟名叫罗曼,极具献身精神;而猴神哈奴曼则被尊奉为伟大的战士和这个神圣家庭的守护者。每到罗摩节这一天,人们一见面就说“为罗摩的荣耀欢呼”,“胜利属于罗摩”或“罗摩罗摩”。表示一切留给命运时就说“Ram Bharosey”;进行火葬时,前面的人就会大声说:“Ram Naam Sat Hai”,意即罗摩的名字代表着真理;其他人会跟着说道“Sat Bolo Gat Hai”,意即说出真理,找到救赎。

潘迪特?沙玛和妹妹苏尼塔都是罗摩的信徒和崇拜者。苏尼塔早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在自己额头正中点上红点。在罗摩节这天,他们首先去了曼地尔庙祈祷。在回家的路上,苏尼塔买了些糕点和糖果做备用,因为这天会有一些宾客到他们家里来拜访,并且还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糖果作礼物,主人家总得有所回赠才好。此外,这天沙玛还不得不在多个聚会上进行有关印度教的演讲,参与者都是些学者。他告诉大家,印度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也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并非由先知创立的宗教,它完全是在追求永恒真理的基础上形成的。他还对他们说,梵文是世界上一切语言之母;印度教是世界上最具包容性的宗教,因为它信奉共生共荣原则,如此等等。台下的学者听得全神贯注,演讲结束时,甚至有许多人走过去,摸他的双脚。

罗摩节前后这几天,沙玛出现在“日落俱乐部”的时间变得飘忽不定,老人凳上只剩下其他两位成员。虽然他们也喜欢并尊敬沙玛,不过很奇怪的是,沙玛不在他们反倒觉得更轻松。布塔说起话来更是带着粗俗味道,而贝格也要求布塔详细说说他在国外的那些艳遇。布塔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讲起来。贝格听得津津有味,正因如此,布塔不由得把在伦敦时与一位英国女教授的风流韵事也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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