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时我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办公室。志远每一层楼里都有四个办公室，通常是同楼同科的四个老师公用一个办公室。我将东西搁置好后出去熟悉环境，刚走没两步，与正从里间出来的谢老撞了个满怀，大家连忙相互赔不是。谢老的办公室是一人规制的，我和他之间的轻重由此可见一斑。谢老很热络的招呼我进屋坐，还特地给我倒了一杯茶，他从抽屉里掏出那本《奥数天地》，指着上面的那篇文章对我说：“这是你写的吧？入理简明而又不失透彻，很有水准！”听到他老人家的表扬，我赶紧谦虚道：“谢老过奖了。”谢老摆摆手：“你的其它文章我也看过，你对数学的见解很对我的脾胃，咋们不兴闹这些虚文，如今咋们成了同事，以后探讨学术上的事就方便多了。”我马上意识到，谢老今天开会时是在对比我本人和杂志上的照片，我疑心生暗鬼，差点误会了他老人家的品性。大家就杂志上的内容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才走。
这一番畅谈极大的改善了我的负面情绪，从办公室出来时，我不觉身心舒畅，再一次树起了对新生活的希望。可见对一个长久失意的人来说，他人的鼓励原来是这么的重要。
我的另外三个同事可以说都是我的直接下属，一见谢老如此的褒奖我，待我的态度明显又比刚才更为恭敬了。大家开始讨论明天开学的事，这是高考的最后冲刺阶段了，大家都显得很凝重。我连连提了几个自己的经验之谈，没想大家都并不十分赞同，他们介心我是领导，也不敢直接说出意见所在，谈话一时陷入僵局。最后隔壁班的邓春秋说了真话：“志远倡导的是开放式的教育，其理念和高校差不多，而且大家学生的基础普遍都较好，并不一味主张应试教育。”其它两位老师立马连声附和。
我心里感觉很困惑，像这样一些大帽子的话对于农村的学生来说显然不适用，每一个农村的学生都热切的渴望通过高考来证明自己，上大学是大多数人最显而易见的出路。大家提倡素质教育，但必须是要在“应试”过硬的情况下。邓春秋今天说的话明显还有更深层的意思在里头。
我另外发现，这个人敢言喜静，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志远讲究小班教学，大家班上一共只有不到五十名学生，大家新换了班主任，显然都觉得十分不适应，开班会时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动发言。我以为是彼此生疏的原因，可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学生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我在讲台上讲的声嘶力竭，学生却大都在底下做自己的事，课堂上总是死气沉沉的。有一次我出教室时，听到有学生小声嘀咕道：“这个新来的老师真啰嗦，讲那么多也不嫌累。”我听了感觉很受伤，决定明天去其它老师班上取经。
钱发是办公室里最活跃的一个人，我把这想法对他一说，他立马就同意了。接着邓春秋和李强也答应了我的请求，等到听完最后一堂课时，我才知道志远所倡导的自主学习究竟是何意思。一堂课四十分钟，老师们通常只发十分钟给学生们讲两个例题，其它知识点则全靠同学们自己去发掘。每堂课的最后十分钟，会有班干部上黑板去板书上堂课的习题答案，学生有问题就问，没问题问，一堂课就这样过了。难怪钱发他们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呆在办公室玩电脑，这课业任务未免也太轻了一点。
我又托词到谢老班上听了一堂课，其水准几乎能与教师风采大赛的公开课相媲美，整个课堂活泼生动，老师学生各得其乐，那种寓教于乐的氛围深深感染到了我。下课之后，我满肚子都是疑问，赶忙来向谢老请教。谢老笑笑，表示他知道我要问什么，然后意味深长的对我说：“哪天你抽个时间，暗自在墙外面听邓春秋讲一堂课，然后再去想为什么。”我感觉谢老似乎有意的在回避我的问题，我一定是触及到了学校的敏感话题。
一天下午，我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邓春秋刚一进教室，我就借着在路上看文件的由头，躲在他们班教室外听了起来。我这次听到的与上次听到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版本，整个课堂近乎都穿插着邓春秋激情昂扬的声音，他的讲课风格与谢老如出一辙，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师。我方才听到的这堂课，才是邓春秋本来的风采，上次的那堂课显然是他为了应付我而有意为之，我感觉越来越糊涂了。
我和邓春秋永远是办公室最晚走的两个人。一天晚自习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将自己内心的疑问向他和盘托出。邓春秋的眼神明显的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对我有戒心，他低着头思谋了一会，然后伸手将我往外面引道：“咋们出去走走？”原来邓春秋也是原一中的老师，一中与志远合并后，他就脱关系叫人把他一直赋闲在家的老婆调来这边的小学任教，后来一中与志远分了家，为了能和妻子在同一所学校，他便接下了志远抛来的橄榄枝。按照邓春秋的说法，志远提倡开放教育，学校的大部分老师便打着这个幌子吃干饭，他曾多次跟领导反映过这种不正之风，没想众怒难犯，叫人反参了他一本，说他私下以油印题册为由在学生中收揽钱财，学校领导还因此而削去了他数学科负责人的职务。志远的采办科负责人吃了书店的大笔回扣，大肆购进了很多没有实用性的资料，同学们见邓春秋的备课习题精炼独到，便纷纷要求将之油印成习题册下发，油印费也是同学们自发交的。
不知不觉，大家就走到了校园深处，此处远离教舍，十分幽静。邓春秋十分激动的拍着巴掌：“我真后悔当初到这地方来，果然如人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在我只求心安，尽好自己的本分。”我不解的问：“这话怎么说？”邓春秋望了望林木深处：“你知道大家平行班上一本的录取率是多少吗？平分到每个班上只有0.65人！我想你们新明中学实验班的成绩肯定比这个要好的多，然而大家学校里的学生中考进校时的成绩都比你们学校的学生要好一个台阶。我个人认为，这种落差与老师的教学质量有很大关系。”我立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钱发就完全没有尽到一名教师的责任，这在志远应该不是个案。
这时邓春秋的电话响了，好像是他老婆在催他回家。我主动说道：“天色不早了，咋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嫂子担心。”邓春秋突然很豪迈的笑起来：“今天高兴，晚点回家也没什么关系，跟你说实话，你那个时候提的整体复习方案其实我非常赞同，数学这东西就得多练，熟能生巧，但是在志远，抄作业已经成了教师与学生间公开的秘密。”我疑惑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故意来反对我呢？”邓春秋说：“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在志远，尖子班的老师可以公然的实施‘应试教育’，他们班上出的北大清华是学校来年招生的唯一噱头，但是作为像你我这样教平行班的，必须要顺应学校大的潮流。”邓春秋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我不满的脱口而出：“难道大家就这样放任那些平行班的学生不管吗？”邓春秋激动道：“管，当然要管，只不过大家不能硬碰硬，要像我这样，多做些表面工作。”我第一次听的那堂课，应该就是他做给我看的表面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