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刘幺姑就一脸骄横,警告一个比她高大强壮得多的汉子:“如果没有保管好我江大哥,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叔。”
然后刘幺姑就慌着去船帮会所布置人。差不多是刘幺姑在船帮会所门前与张兰香和几个连长周旋的时候,江金虎也抓紧时间在大脚板儿家里施展群众工作的基本功,企图说服纤夫头儿。
按理说江金虎这一招无可挑剔,只是大脚板儿不听,还倒过来劝江金虎一切听刘幺姑的。江金虎这才醒悟,低估了大脚板儿对刘老大和刘幺姑的忠诚,对刘幺姑的智慧也评估得不到位。刘幺姑早料到红军会来找江金虎,也料到红军找不到江金虎就会找她,所以不把江金虎关在自家屋里,而是藏在大脚板儿家,布了一个妙局。
江金虎不甘心,又给大脚板儿讲革命道理,讲解红军救全天下穷苦百姓的宗旨,大脚板儿索性很干脆地回答:“红军大哥你歇会儿吧,你说那些话我们听不懂,我们小地方的人,大道理离我们过的日子太远,我们更看重人情。我与帮主刘大哥多年亲如兄弟,刘幺姑就是我的亲侄女,我死也不会背叛她的。”
大脚板儿说:“你们红军拿我们干人当人,我们都愿意以命报答。你放心,我们绝不做伤害你们的事。”
大脚板儿说:“我巴不得你这个红军大哥和刘幺姑都好。”
说这番话时捆在江金虎身上的绳子已被取下,江金虎可以在屋里随意走动,可以坐在那里喝茶,可以躺到床上睡觉。只有一点,不可以离开这间屋。
大脚板儿自己不动手限制江金虎,也不让守在门口的两个船帮弟兄照管。红军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把对群众的宣传工作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大脚板儿听宣传看行动,吃准了红军的软肋,他安排一个中年船家妇女站在江金虎身边,江金虎只要一动,那女人就伸手摁住江金虎的双肩。大脚板儿预先告诉江金虎,你如果要挣扎,她会抱住你不放,她的劲很大。江金虎有胆量对付枪炮,却没本事对付女人。通讯员大个子也不敢胡乱动手,两个人都想不出妥善脱身的办法。
红军自离开江西几乎全是以走为主,江金虎猜得到部队不会在此久留,部队一离开谁也不清楚到哪儿去找,他是宁愿回去继续被关禁闭也不愿脱离部队。要想回去当然得靠首长派人来营救,眼下最紧急的行动是让部队首长知道他的情况和所处位置。
脑子稍微一冷静,办法出来了,江金虎示意大个子留下一挺机枪和部分子弹,然后假装发怒,责怪大个子不该私自跟来这里,命令大个子:“马上回部队去。”
大个子听懂了连长的意思,大脚板儿也猜到江金虎的用意。大脚板儿不与两个红军商量,单方面宣布一个霸王条款:“刘幺姑没回来前,你们两人,谁也不能离开。”
大脚板儿说:“你们红军爱护干人,你不会看着我违反帮规,被扔到河里喂鱼吧?”这一条是大脚板儿现编的,刘幺姑拉她喜欢的人回家,和帮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一时间江金虎真还没辙了。
也许大脚板儿是见江金虎干坐着难受,也许大脚板儿还有其他意图,总之,大脚板儿讲刘幺姑的事给江金虎听。大脚板儿知道是江金虎把刘幺姑从炮火下救出来,也知道刘幺姑是怎么被人捆进花轿的。乡长奉平山想娶刘幺姑做九姨太,刘幺姑整死不愿意。姓奉的在对付女人上很有研究,不到万不得已不强硬动手。再加上刘幺姑的老爹是船帮老大,船帮有两千人,姓奉的打小算盘,想与刘家明媒正娶,让船帮的两千人成为奉家的一股势力。为说服刘家,奉平山磨了整整两年。
奉平山的耐心逐渐消失,红军路过被他当成机遇,借口防备红军抢东西抓女人,“协助”船帮保护家人,派团丁把船帮的几十个年轻女子“疏散”进山里躲藏。船帮的人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到过红军,印象中全是官府关于红军杀人放火的传言,千百年来都是官府说了算数。奉乡长占了职务的便宜得手,把女人们带走后才传话到船帮,娶不到刘幺姑他不放船帮的家人。几十个年轻女子,被民团团丁扣押在山上,民团有枪,又请来一队贵州兵一同看守。船帮怕弄不好伤到自己家人,都急得不得了。
“刘幺姑是为了船帮弟兄的家人才主动上花轿的,她在身上藏了‘家伙’,她是存心去和奉乡长拼命的。”大脚板儿一个粗壮汉子,说到这里也有些动情。
想起手臂上被刘幺姑扎出的伤,江金虎才明白刘幺姑身上为什么会有刀。
难怪船帮的人都听她的话。
“你们的家人呢?放回来了吗?”江金虎马上发觉提了个很蠢的问题,那几十个船帮的女人真要回来了,大脚板儿的女人此时就该在家。
江金虎的横劲儿一上来,就说服大脚板儿和两个船工一道去救家人。看大脚板儿和船工的焦急模样,江金虎清楚这是个很容易说通对方的理由。加之江金虎和大个子手上有机枪,这种情况,机枪也是增添说服力的元素。
江金虎决意要去救囚在山上的船工家人,要大脚板儿让大个子回部队去报告。大脚板儿一听又失望了,说来说去江大哥还是在找理由跑出去:“我不识字不等于我没见识,我拉船跑过的码头多,码头上天天晚上有评书听,我早就晓得有句话叫‘放虎归山’。”
江金虎说:“大哥,我俩手上有机枪,我们真要跑,你和两个船工兄弟再加上这位大嫂能拦得住吗?回去报告是我们部队的纪律,就是你们船帮说的规矩,还有,再搬点援兵。”江金虎要大脚板儿放心,“只要我不离开,你就对刘幺姑有交代。你们要想救出家人,一定要让这位大个子兄弟回去。”
大脚板儿又有新的担忧:“就算他搬到救兵,镇上的军队一动,山上的民团肯定会察觉动静,民团不晓得又会把我们的家人带到哪里去。这么大的山,藏几千人都不难,要藏几十个女人,鬼都找不到。”
大个子也根本不愿意离开,大个子要尽他的职责,连长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
江金虎差点像平时打闹一样对大个子动手,尽量把话说明白,既是说服大个子,也让大脚板儿和两个船帮弟兄听。
“看守几十个乡亲,肯定得有三二十个民团的人,刚才这位大哥说民团还搬来一小队贵州兵,这一队该是多少个人?就算是一个班,也至少十二人。我们只有两挺机枪和两个有战斗经验的人,敌人人多又占据有利地形,假如不能在极短时间内迅速解决战斗,反而会害了被关押的老乡。”
另外两个船工早捺不住了,为家人的事他们已着急了几天,抱怨大脚板儿啥时候了还这么黏糊:“除了红军,还有哪个肯帮我们救女人?红军一走,你我只有干着急。”
事实上大脚板儿也在深深担心自家女人。
江金虎又多出一个主意,叫一个船工给大个子带路,回部队搬到救兵直接朝山上带。让大脚板儿和另一个船工领他直接先朝山上赶,哪怕抢先一步,也多一分胜算。
事情定下来,江金虎、大个子分成两路,匆忙出发。
大个子离开江连长后,直接去见师长,是师长命令他来找张指导员。
听说救船帮弟兄们的家人,五个连长都很痛快,请张兰香下命令立即上山。
刘老大也要一起去,不和任何人商量,只说:“要走就走!”
救人也是打仗,张兰香有些犹豫让不让刘帮主一道去冒险,在场的船帮弟兄帮着解释,我们老大早就派人盯着押人的团丁,清楚藏人的地点在哪儿。只要有我们老大在,船帮弟兄都会听他招呼。
张兰香和连长们很快看到什么叫船帮老大。正是由于有刘老大一道,沿途陆续有船帮弟兄自动加入进来,从土城镇上走到大山脚下,不过两三华里路远,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了近百人的规模。
人一多,于得胜反而担心了:会不会打草惊蛇,万一民团和贵州兵抢先对老乡的家人下手怎么办?
于得胜一句话弄得刘老大心里嘀咕起来,打草惊蛇也是一种气势,人没拢声势先到,不是可以吓唬那些狗团丁吗?不会是这几个红军缺少胆量吧?
大脚板儿领着江金虎比刘老大和张兰香等人先到。大脚板知道老大安排有人监视,直接找到那几个船帮弟兄,介绍给江金虎:“这几个弟兄的女人也被抓了,他们按老大吩咐,一直跟在那些人后面。”
几个船工见大脚板儿领来红军,惊讶了片刻就慌着介绍情况,人都关那个洞里,民团的人有枪,一看见有人靠近山洞就打枪,我们撒泡尿也要退到坎下面去,免得被他们看见。今天早上守洞口的民团还是看见我们了,一再喊话,奉乡长不开口不会放人,谁要再靠近,就把里面的女人全杀了。
山洞在山林高处一壁陡峭的山崖下,像张开的大嘴。隐约可见有持枪的民团在嘴角处晃动。江金虎仔细看了地形,告诉船帮的人,地形对民团很有利,咱们不能轻易动手,等救援的人到了再一起行动。
等的过程中,江金虎一直对着山势思索。大脚板儿看见深沟对面山林里,有一队人正利用树木遮掩,悄悄朝山洞靠近。大脚板儿要江金虎看看,是不是你们的人到了。江金虎一看,急了:“你的人怎么把他们领到对面去了?让他们快过来。”大脚板儿摇头:“沟太深,沟两边的人看得见对面,喊话也听得到,要走到一起,至少半天多工夫。”
江金虎不急了,只要能够看清就好办。
江金虎站到一个位置上,洞口的人看不见他,深沟对面的人能看清,江金虎对着沟对面打手势。
沟对面的红军早看见江金虎一行人,看见江金虎在对面比画,于得胜很反感:“八连长比画的是啥意思?”连善于解谜的侦察连长也表示没看懂。张兰香同样没看懂,也急。突然想到江金虎的通讯员,转身问大个子:“你跟了江连长那么久,能看明白你们连长的意思吗?”大个子很有把握,翻译:“连长的意思是,他一打响,我们就猛攻。”
张兰香还有些疑惑:“就这么简单?”
于得胜很是不以为然:“打几个破民团,要那么复杂干吗。”
张兰香命令大个子:“回复你们连长,以他的枪声为准。”
江金虎与深沟对面沟通后才告诉大脚板儿:“务必招呼好船帮弟兄,等红军冲进洞口,你们再上去接家人。”
吩咐完毕,江金虎独自端着机枪朝高处山崖上的洞口靠拢。民团的人发觉有人靠近,果然隔很远就朝这边开枪。江金虎飞身跳起,端起机枪,一边猛冲一边避开洞口扫射,嘴里习惯地大声喊打。江金虎这里一发声,深沟对面的五位连长和张兰香以及大个子几乎同时出枪。刘老大刚才还在为红军让船帮弟兄们隐蔽前进犯嘀咕,此刻见红军如此勇猛,顿时精神一振,一齐跟在红军后面大声呐喊,不顾一切朝山崖上大嘴一样的洞口冲去。
民团的战斗力本来很差,贵州兵更是著名的一支步枪一支烟枪的双枪兵,一有空闲就对着烟枪吸鸦片,机枪声一传来,顿时蒙了,再听到被山谷回音闹得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
洞口的两三个团丁倒在江金虎的机枪扫射中。张兰香带领的那一边又是更猛烈的火力射向洞口前。红军避免伤着老乡,有意识不朝洞口射击,但就这样,左右夹攻的局势已经让余下的团丁和贵州兵无路可逃,慌乱中,直接顺着峭壁前的山坡朝深沟底滑下去,那速度,比进攻的人快很多倍。有人在慌乱中滑下去就瘫在那里不能动弹,也有人滑到沟底又跌跌撞撞顺山沟逃跑。
红军和船帮的人冲进高大的山洞。那个远看像大嘴似的山洞实际上是凹进去的山崖,几十个妇女待在里面,听见外面枪声密集,正吓得抱成一团。
船帮的人冲进来,几十个船工急着大声呼叫各自的亲人,然后就和自家女人抱在一起又叫又哭。这些女子几乎都在二十多岁年纪,没多少类似经历,平时“哭点”就不算高,一场历险,回到亲人怀抱,哭闹起来,真还是水平不低。
看着老乡们与家人团聚的激动哭喊,张兰香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就像给父母买了称心的礼物,心里满是甜滋滋的味儿。到七十五年后的2010年,被红军解救出的几十个年轻女子中的最后一个也离开人世,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年头里,许多人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唯独对红军解救她们这事记忆深刻。她说团丁骗她们上山,拿她们不当人,像赶牲口一样赶着她们满山转。红军自身那么艰难,还不顾劳累冒着危险上山来解救她们和家人团圆,她们和红军不是亲戚又无任何往来,这个世上,只有红军把干人当人。她还常拿是红军解救过的人来摆谱,一不高兴就骂镇上的干部,你们只比团丁好一点,比红军差远了。骂镇干部时她已经年过九十岁,当然可以理解为老得犯糊涂了。
老乡和家人们的团聚令张兰香猛地想到江金虎,她不顾热热闹闹的混乱,慌着在人群里四处寻找,这应该是找到江金虎的最有利时机。
近百人的说话和哭喊把山洞内外弄得乱哄哄的,张兰香在人群中边看边走,看到若干张挂着泪花的笑脸,就是没见到江金虎。
大个子也在人群中到处寻找他的连长。山洞大,地方却不分散,张兰香和大个子找来找去找到一起,互相一眼见到的就是对方的焦急模样。
张兰香抱着一线希望问了一句废话:“看到你们连长了吗?”见大个子无力地摇头,张兰香本能地紧张起来,简短吩咐大个子,别停下,继续分头找。
片刻后大个子来向张兰香报告,那边有一个知情人。张兰香忙跟着大个子走过去,那人还在人群中搂着自家女人说个不停。大个子告诉张兰香,这人是在大脚板儿家里守护过江连长的船帮弟兄。张兰香问船帮弟兄:“看见我们部队的江连长了吗?就是和你们在屋里待过的那位红军。”
船帮弟兄很肯定地回答:“他崴伤了脚。”
船帮弟兄说:“他和大脚板儿在一起。”
张兰香不知道谁是大脚板儿,大个子解释是船帮的人,纤夫头儿。
“伤得重吗,那红军?”张兰香真是又急又担心了。
大个子通讯员听到连长崴伤了脚,双脚像踏在火炭上似的站立不安,焦急中想到船帮帮主上山来了,就报告张兰香,是不是去找刘老大。张兰香摇头:“刘帮主说过他招呼不了他的宝贝女儿。”大个子说我们连长不在刘幺姑手上,是和大脚板儿在一起,请刘帮主找大脚板儿嘛,大脚板儿很尊敬刘帮主的。
就在张兰香和大个子在山洞里忙活的那一刻,大脚板儿和一个船工正用滑竿抬着江金虎,沿曲折山道朝山下疾走。
这是大脚板儿事先就想到的办法。
大脚板儿预料,只要大个子搬来红军与江连长一会合,船帮的人就不可能有办法再守住姓江的红军,最好的主意就是不让江红军和其他红军会合。大脚板儿没料到从江西来的江金虎不习惯在黔北的大山上奔跑,加上江金虎只顾着手中机枪别打进洞里,不留神脚下崴伤了脚踝。大脚板儿猜测是老天要帮他留住江红军,有了这个念头行动起来就更加坚决,让船帮弟兄帮忙照顾获救的他的女人,他拉上一个船工,就将民团留在洞口的滑竿,趁混乱抬上江金虎就走。为防备体力消耗后行走速度减慢,临走又叫上两个船帮弟兄跟在后边,随时可以轮换着抬滑竿。
江金虎抱着机枪躺在滑竿上,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高兴的是营救老乡家人的行动顺利,忧虑的是怎么会崴伤脚!近些日子部队的行动一直以走为主,扭伤的脚踝飞快红肿,怎么跟得上部队?江金虎没有意识到大脚板儿不准备放他回部队,路上还一再羞愧怎么能让老乡抬他,几次要求下滑竿,试试能不能走路。
大脚板儿抬着滑竿前面的位置,一边快走一边背对着江金虎劝阻:崴了脚不敢乱走,你已经痛得站不稳,再伤一下更难治。你不怕,我们心里不好受,你是为救我们家人崴伤脚的。
又吓唬江金虎:伤筋动骨一百天,真要拖上三个月,你怎么办?
江金虎除了懊恼毫无办法:妈的,民团打不着我,山路跟我过不去。
大脚板儿不忍心看江金虎的懊恼样,又安慰江金虎这点伤算不了啥,只要抢在伤后一个时辰内贴上苗药,过一会儿就可以走路了。
江金虎陡然来了希望,问大脚板儿:“哪儿有苗药?”大脚板儿老老实实回答:“见到刘幺姑就有办法。”江金虎一下又失望了,不仅是他这个人的去留,就是他的脚伤,都得交由刘幺姑来做主。
问题是刘幺姑不会放他!
想来想去江金虎觉得最有把握的事还是说服大脚板儿。凭借大脚板儿对刘幺姑父女的义气,江金虎看出这个纤夫头儿是条汉子,是个很记情的人。刚才和弟兄们一道救出的人中有大脚板儿的女人,江金虎不是想让谁感恩,是希望大脚板儿急于回去与他的女人团聚。
就感激大脚板儿和船帮弟兄在这么难走的山路上抬他。大脚板儿和几个船帮弟兄都说是红军把干人放在眼里,不惜一切帮干人,给船帮人家解难,也许红军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对于我们这些跑船的,家就是最好的码头,是一辈子的窝。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把干人这么当回事的人,不报答红军,心里会很不安。江金虎最怕有人当面对他说感谢话,忙把话岔开,一岔就岔到他回部队的事情上了。一听到关于放人的话,大脚板儿和几个船工一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脚板儿不忍心让江金虎失望,就说抬滑竿走路快,比空手走路快得多,很快会到土城街上,一到土城,马上直接抬去见刘幺姑。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刘幺姑身上。
其实没等走拢土城,在半路就遇到刘幺姑了。是刘幺姑先远远看见滑竿和大脚板儿等人,她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拦着。一见刘幺姑的神态大脚板儿就明白她要骂人,大脚板儿带江金虎去山上救人,走得太急,忘了告诉刘幺姑。
大脚板儿和抬滑竿的船帮弟兄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果然刘幺姑冲大脚板儿训斥:“上山下山就一条道,你能跑到哪里去?”大脚板儿故意和刘幺姑贫嘴:“天盖着呢,能朝哪儿跑?”刘幺姑继续正经:“我让你帮我保管人,哪个让你带他到处跑!”
大脚板儿还来不及说明,刘幺姑已经看出江金虎的姿势不对,立即涨红脸,骂大脚板儿:“谁叫你弄伤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
江金虎忙声明:“我不是你男人……”
刘幺姑竖起眉毛:“你敢不承认!”
大脚板儿怕刘幺姑说出不好听的啥来,截住刘幺姑的话,告诉她江红军只是崴了脚,正要抬江大哥去找苗药。刘幺姑又冲大脚板儿竖眉毛:“我就是苗王的外孙女,你找谁要苗药?”
大脚板儿一下轻松许多,刘幺姑亮出她的另一个重要身份,至少说明她没心思责怪领江红军偷偷外出了。大脚板儿忙招呼同伴放下滑竿,让刘幺姑给红军大哥贴药。
刘幺姑不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下指示:“把药拿出来。”
这才看清跟在刘幺姑身后的是一个穿黑衣的苗家汉子,刚才江金虎还以为刘幺姑带来的是船帮的弟兄。
于是江金虎知道了黑衣人是刘幺姑的大表哥李金贵。江金虎见过这个大表哥,在青杠坡山下的沟里,他扛着刘幺姑撤离的时候,就是这个大表哥提柄长刀,在沟旁约一人高的山崖小道上紧追不舍。大表哥在山崖小道跑路如蹚平地,速度快且平稳,两眼不看脚下只看江金虎,迅速超到江金虎前面,纵身跳下一人多高的山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跳下来,稳稳落到地上,不偏不摇。大表哥模样极酷,盯住江金虎,不说话不发问,熟练地将长刀插进刀鞘,转眼间平举起弓箭,拉开弓,很不客气地对着江金虎的脸。
江金虎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个从高处飞下来的黑衣汉子。那一刻,江金虎只感觉扛在他肩上的刘幺姑停止了挣扎,却忘了问问刘幺姑是不是和这个黑衣汉子有什么关系。
黑衣汉子什么也不说,面对扛着刘幺姑的江金虎,拉满弓。
大个子挺身挡住江金虎,冲黑衣汉子举起机枪。江金虎看黑衣汉子不像抢亲的团丁,吩咐大个子不准误伤老乡,吓唬吓唬就行了。大个子就朝天来一个短促的连发。黑衣汉子听到炒豆子似的一连串响,不由自主连退几步。
川军的炮弹还在接二连三飞过来,江金虎招呼大个子就这样了,扛着刘幺姑继续向前跑去。谁知黑衣汉子不退缩,稍微缓过神,又跟在后面紧追。黑衣汉子明显有几分畏惧机枪,不敢离得太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了好远,直到江金虎和大个子赶上前面的弟兄,黑衣汉子看见红军人多了,才不见了踪影。
离开炮击区后江金虎问过刘幺姑,刚才在旁边追赶的那个黑衣汉子是干啥的。刘幺姑淡淡道一句是我大表哥,他想来救我。江金虎注意到了,刘幺姑说这话的语气很淡,仿佛说的是不关痛痒的事。
此刻听见刘幺姑这么随便地招呼大表哥拿药出来,江金虎才明白前次是理解错了,刘幺姑用很平淡很随意的语气说大表哥,其实不是不关痛痒,是太熟悉太亲近的缘故。
听到叫拿药,大表哥故意问什么药,立即换来刘幺姑很不客气的训斥:“别装。你是苗家猎人,身上随时都有药。”
大表哥太实在,不会编理由,也不愿拒绝小表妹,只说:“那是我们救急用的。”
刘幺姑懒得多说:“你拿不拿!”
看得出大表哥不仅畏惧机枪,也畏惧骄横的小表妹,不管有多不情愿,还是掏出随身携带的苗药。刘幺姑一把夺过去,狠狠瞪了大表哥一眼。
刘幺姑要给江金虎敷药,江金虎不愿意,一再说我自己来。刘幺姑说:“我没让你动,你躺好!”
刘幺姑将黑乎乎的苗药膏亲手敷在江金虎脚踝。
大表哥被刘幺姑“欺负”,一点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在一旁炫耀,他的药膏是苗家独有的秘方,红伤骨折都能治好,崴了脚算个屁,只要敷上这药膏,半个时辰就可以爬山。
江金虎大松一口气:“不会耽误我跟部队行动了。”
刘幺姑板起脸:“我没开口,谁也别想让你走!”
江金虎不知如何解释:“我是红军。”
刘幺姑说:“你是我的男人。”
江金虎被迫闭上嘴,求助似的望望大脚板儿。
大脚板儿站在旁边左右为难,如实告诉刘幺姑,部队上的人正在到处找江红军。刘幺姑一点不诧异,她在船帮会所门口已经见过找江大哥的红军了,她就是听了大表哥的劝告,想重新把江大哥藏到远一点的地方,没想到大脚板儿把江金虎带到山上去了,否则,她怎么会拉着大表哥一路追到这里。
“除非我死了,谁也别想把我的男人领走。”刘幺姑态度异常坚定,指着一个船帮弟兄,要他马上去告诉老爹,如果红军来找老爹要人,就说刘幺姑领江大哥去山上苗寨了。江金虎一听急了,坚决表示不去苗寨。刘幺姑的态度更坚决:“我说要去,你就得去!”
对刘幺姑这个主意最惊诧的莫过于大脚板儿。大脚板儿清楚去苗寨意味着什么,船帮即使有两千条汉子,对苗寨也敬而远之。
大脚板儿问刘幺姑:“真要去苗寨?”
刘幺姑一脸轻松:“我在路上就和大表哥商量好了,啥叫真去假去!”
听船工转告刘幺姑带崴伤脚的红军去了苗寨,刘老大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不安,带着为难神色告诉张兰香:“红军老大,苗寨,我就不去了。我找个船帮的人带你们去。”
张兰香不解原因:“苗寨很远吗?”
“那倒不是。”
“很险?”
“和这些没关系。”
“那为什么?”
刘老大不正面回答,只说赤水河这一带,除了苗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
看出刘老大不想多说,张兰香没再勉强,只盼刘老大能指定一个可以胜任的船帮弟兄带路。旁边的连长们耐不住好奇小声议论:苗寨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船帮老大也不敢去?
大个子和船帮弟兄们一道护送船帮家人回土城镇去了,只有刘老大和两三个船帮弟兄陪同张兰香等人找江金虎。现在江金虎的去向是明白了,却出现寻找的麻烦,一群人都急着商量下一步咋办。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传来,引起众人注意,循声音望去,一个人骑马快速奔来。侦察连长眼睛尖,一眼认出是师部通讯员。
师部通讯员对张兰香传达师长的紧急命令,队伍要提前行动,命令张指导员立即把江连长带回去。
明知师长不会命令放弃找人,张兰香还是没来由地担心,问师长还说了什么。骑兵通讯员放低声音告诉张兰香,师长没说啥,只是师部好些人在议论,妨碍了部队紧急行动,可能要加重处分江连长。
轻轻一句话,把张兰香和几个连长说得目瞪口呆。想起代四连长陈万梁曾经问过,五连长也分析过,江金虎接连犯下错误——先是违反战场纪律,然后是阻碍师部参谋准备会议,然后是和七连长动手,然后是躲在老乡群里不露面——会不会弄回部队枪毙?
直到骑兵通讯员离开,张兰香和连长们还没回过神来。
七连长于得胜脑子转得快,想到另一问题,师长专门派骑兵通讯员来催,一定是大部队的行动时间又提前。于得胜也不隐瞒心思,明白希望张兰香不要为了八连长一个人,把几位连长全部落在这里:“我们已经没有连队了,不能再与大部队失散。”
这一说,把所有连长搞得更担忧。
张兰香也怕离开大部队,她还担心另一个问题,这是她担任特别班指导员执行的第一个任务,第一个任务就完成不了,今后怎么办?
在场的老乡也听到部队的命令,没等张兰香再开口,刘老大就主动对张兰香说话。刘老大说他听明白了,他也懂:“军令如山,这个规矩我晓得。我们再是跑滩的船家,也懂得尊重别人的规矩。”
刘老大豁出去了:“这个世上,除了红军,从来没有人把我们干人当人对待,就冲这一点,我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领你们去苗寨!”
去一趟苗寨竟需要船帮帮主拿出这样的劲头,张兰香感动的同时,对苗寨的好奇心更重。张兰香想问,又担心触动刘老大什么隐私,正犹豫,看见连长们的表情她马上不准备问了。连长们肯定也好奇,只是,几个连长包括年龄最小的代四连长都没有明显表露。常在战场出入的指挥员果然不同,能沉住气,也能调整好心态,不乱打听也是对老乡的尊重。连长就是连长!张兰香突然对自己又少了许多信心,特别班集中后,有能耐指挥他们吗?
张兰香越来越感觉特别班的指导员比想象的更难当。
去苗寨的路基本是爬陡坡。小路像贴在墙上似的,好些个地方几乎就是爬梯子。这些日子张兰香和几位连长跟随大部队走了那么多的路,按常理早该磨炼出脚劲,这会儿却个个爬得两腿发软,一再朝高处张望,盼望苗寨早点出现。遗憾的是满目除了树叶还是树叶,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树冠包裹着的大山高耸入云,苗寨究竟藏在哪片树丛中呢?
侦察连长问刘帮主,苗寨还有多远。刘老大没有用语言回答,只用手指指上方,那姿势,仿佛是指白云。几个连长的脸上挂起失望,于得胜悄悄嘀咕:“这么费力地去苗寨,如果是白去才冤哩。”于得胜嘀咕得小声,张兰香还是听见了。张兰香没有接于得胜的话,她也是在咬牙坚持,从江西一路走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高这么陡的山,想来本地人爬起来也不会轻松。这么一想张兰香脑子里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刘幺姑对江金虎费这么多心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刘幺姑的认真程度。
张兰香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