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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宋咸淳六年

珠玑巷罗槐和曾守琴前往临安修谱,遇到大难。

昨晚豪雨,不但浇酥了层层屋瓦、敲痛了檐下的铁马,也让罗槐难以入眠。天刚放亮,他即来到院中,查看竹棚下堆放的木炭、柴火和新砌的砖墙有无受潮。作为珠玑巷最大的罗记铁匠铺,罗记从建筑到生产的铁器都让人赞叹,便连它所处的地段,现下也颇有说道:虽说罗记所在的铁炉巷并非珠玑巷的闹市,可它的对面有闻名遐迩的王氏钻缸酒铺,想喝酒的人少不得要到此勾留;罗记的右边是间气质与铁匠铺迥异的头花水粉店,不但是珠玑巷女子必定光顾之处,还有四方客商云集。罗记铁匠铺因此也沾了些“水色”,显得越发出众了。

罗记的店铺阔大,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农具、车马配件,内间则摆满了麻扎大刀、重型大斧和箭镞等。按制,刀枪箭剑等武器皆由州作坊造作,南雄州作院之军匠役兵在高宗时有三百多名,但因作院造作任务繁重,军匠每月只得粮二石五斗,每日食钱一百二十文,难以养家,且产品检测严格,工匠所制兵器皆以朱漆写记,视其精粗利钝以为赏罚,故逃病死亡者日众。到了咸淳年间,南雄作院只剩下工匠四十六人,所造兵器难以达到州府对兵器的需求,故转而动用民间工匠。有段时间,像罗槐这等技艺精湛的民匠要到州郡作院轮差,每次四十天,次数视任务繁轻而定。后又转为和雇,多少给点工钱。

罗槐以前多到作院去锻制,后来作院杨都头发现作院的铁不如罗记的铁,且罗记一门技艺精湛,所制刀、剑、弓、弩、矛、枪、斧皆精良,便特许罗槐在罗记铁匠铺造作作院的部分兵器,作院再与他结账。一来杨都头可省心省力,占点罗记的便宜,二来杨都头有机会经常往珠玑巷跑,在那儿众人惧他权柄,常请他吃饭。关键一点,杨都头是个酒徒,最好杯中之物,原本想当个酒务,只管收酒税、销售便好。老天偏让他当了都头,他只好走这一步棋,以此为借口,隔三岔五地坐在王氏钻缸酒铺监督罗记的兵器造作。

这一来,苦了王氏的王掌柜,罗记倒因祸得福,因每年有固定的订单,这几年规模日大,原先低矮的茅屋翻修成了三纵两横的大瓦房,还有前院、中院和后院。前院临街处造了高大的门楼,与珠玑巷中的望火楼遥相对应,显出了几分伟岸与气派。

罗槐祖上曾在朝中为官,靖康之难时自开封珠玑巷迁至南雄。到他这一辈,父母早亡,只余得罗槐与兄长罗松二人相依为命。罗松人长得斯文清秀、性格也沉稳,酷爱疾走,被招入军中,在大庾岭的铺兵站当节级。罗槐自小好舞刀弄枪,虽然当铁匠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就过世了,他却秉承了父亲打铁的好手艺,且为人急公好义、乐于助人,哥哥又悉心调教、鼎力相助,这几年罗记铁匠铺已是南雄州数一数二的铁匠铺了,在珠玑巷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记有六个长相奇特、武艺高强的昆仑奴,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是唐朝时常见的昆仑奴,没人去深究,只是以此统称他们罢了。他们和罗记门下六个身强力壮的同宗徒弟在罗槐的带领下,天天在后院练武。前年横行南雄州与赣州的盐寇萧破洞、谭鬼七部偷袭珠玑巷,罗槐领着他们与盐寇厮杀了大半天,盐寇不敌,扔下两具尸首逃之夭夭,这两年没敢再打珠玑巷的主意了。罗记一战成名,罗槐也因此在珠玑巷人心中享有特殊的威望。由于他尚未娶亲,近来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弄得罗槐五心烦躁。

今日虽然无人来提亲,但早起后罗槐还是心绪不宁。为了给阿甲、小乙这六个昆仑奴改为罗姓,他今天得去见九巴公等族老,估计到时少不了一番舌战。再者,他近日就要启程去临安修族谱,这铺中的大小事情好比那密匝匝的雨丝,在他心中编出了一道网,勒得他气急。还好他虽然性子急,却不乏从容细心的一面,自有其轻重缓急。只见他伸展了下胳膊和腿脚,从墙角抓了把竹柄黑漆布伞,冒雨来到中院。

中院有半亩地大,原本种了蔬菜、打了晒坪,还挖了口小小的鱼塘,塘边种了些茭白,搭了养猪栏,塘里养了鱼。后因作院常有订单,急需扩大生产场地,罗槐把鱼塘填了,在院中新垒了十二口大炉,每座炉之间砌了两扇比人高的砖墙,这样十二座炉子就变成了十二间工坊,安全又美观。只是新建的砖墙最怕受潮,偏偏又连夜大雨,加上明日那批刀剑州府要得急,虽然十之八九已经完成,可余下部分也至关重要。

昨晚他已向管家二伯和大徒弟、远房侄儿罗平交代了相关事项,可到底放心不下,转身来到书房兼账房写了一张纸条,卷好后塞进小苇管中,而后穿过院场,绕过一栋平房,来到后院。这是一个打理得很好的菜园,旁边有茅厕、池塘、鸡舍、猪舍、鸽舍,虽然气味不好闻,却能供给罗府上下近二十号人的菜蔬鱼肉,是罗槐的珍爱之地。尤其这排鸽舍,是他打铁、做买卖、读书之余最爱的去处。用二伯的话说,这是罗槐和哥哥罗松的心尖尖、命根子。

其实,二伯的话只说对了一半。罗槐和哥哥罗松最喜爱的不是鸽舍,而是鸽舍中几十羽健壮可爱的鸽子,俗称飞奴。这些飞奴经过罗松和罗槐的训练后能够传递书信。以前罗槐和罗松只将此当作玩耍,可自从前年飞奴帮州府送过两封急信后,居然有了不少生意。尤其是罗松,他在大庾岭的递铺当节级最是用得着飞奴。

原先罗松所在的递铺有专舍,他建了两排鸽舍,几十羽飞奴是他们铺兵的好帮手。前年盛夏,罗松的递铺被雷火所毁,州府无钱重建,就让他们暂借驿馆的两间厢房办公。罗松在那儿也养了十几羽信鸽。由于他事情繁杂,虽然驿站距珠玑巷不过十几里路途,每月通常只在旬假时归家一次,平日与家中联系,全赖飞奴传书。罗槐想兄长了,或有家事相告,也一样依仗那飞奴传信。

只见罗槐收了伞,又在衣襟上揩去手上的水渍,这才小心地捉住一羽飞奴,将苇管套在飞奴脚上,双手一托,鸽子飞入了云天。只消半袋烟工夫,十几公里外的罗松就能看到他的纸条了。罗槐在条中只是要哥哥请两天假,帮他检验那批交付的弓箭和车马配件。

见飞奴无事,罗槐出门绕了几条巷子,来到罗氏公祠门口,敲响了罗氏宗祠门口申请议事的大钟。当七位罗氏族老捋着胡须坐在神案前,听罗槐说要为那六个昆仑奴改姓时,族老们坚决反对。

族长九巴公尤为激动,他颤颤巍巍地说:浩风族侄,想当年,这些昆仑奴在梅岭驿道上奄奄一息,被主家遗弃,是你和浩山不怕传染,把他们带回家救活了。你们兄弟对他们已是恩重如山了,又何苦恩上加恩?按惯例,这家奴要变成良人,怎么着也得有典资作保才行。现在你们兄弟平白地就给了他们身份,他们要是懂得知足,还念你份心意;他们要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反伸手向罗姓宗祠要田要地,那你怎么办?我看至此为止,莫生是非了!这也是为你们好。

九巴公一开口就作了结论,其他族老只有点头的份。罗槐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恳请道:九巴公,各位前辈,浩风当年救昆仑奴后并没言明他们是小的家奴,想他们到晚生家中七年,温厚忠恳,能干耐劳,常忧晚生之所忧,急晚生之所急,视晚生如兄长,晚生也待他们如家人。晚生不想把罗记变成牙侩之所,也不愿与他们有尊卑之别,故恳请各位族老前辈开恩,同意晚生的请求。

九巴公端起茶碗,轻轻地啜了口茶沫,不紧不慢地道:浩风,古人云,若尚贤使能,则主尊下安;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浩风是熟读经史之人,岂能不明白此中深意?

罗槐读了七年义塾,熟读诸子百家、《论语》《春秋》《左传》。九巴公所言,当引自《荀子·君子篇》,并无多高深,可他搜寻了一遍,竟找不到足以反驳的圣人词句,当即低下头强辞道:九巴公,尊卑有序固然上下和,可颜回不也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吗?晚生如今把昆仑奴当兄弟,教他们出孝入悌,如此携手同行,其利方可断金,岂不胜过主仆之分的生疏与隔膜?

九巴公捋着长须没作声,混浊的双目紧紧盯着他。其他族老唯九巴公的马首是瞻,也没吭声。罗槐趁热打铁,动情地说:九巴公,各位大伯公、叔公,你们别忘了,前年年关珠玑巷遭萧破洞他们攻击,是阿甲、小乙他们这些昆仑奴冒死抵抗,还从土匪手中抢回了七伯公的小孙子和六公公家的牛,他们可是有功于我们珠玑巷的。单凭这一点,我想他们足可以姓罗了!

此言一出,七伯公和六公公不好意思了,他们摇头晃脑地附和着,请求九巴公高抬贵手。经过两炷香工夫的商议,九巴公终于松了口,条件是罗槐得给罗氏公祠送十二大缸闻名遐迩的王氏钻缸酒,高兴得罗槐那天从祠堂出来转身就去了王氏酒铺,向店东王掌柜订酒。

王氏酒铺的生意本就好,前不久梅关驿站的沈驿丞又向王氏订了二百五十缸酒,说是主管驿站的兵部侍郎可能会到梅关驿道巡视,他得备些好酒待用。王掌柜忙不过来,一时便没有答应罗槐的要求。这下罗槐急了,请王掌柜无论如何给他留十二缸酒,不料王掌柜却脸一拉,乌眉黑眼地就把他赶走了。

罗槐走到门外,返身看着风中飘扬的酒旗和立在门口对他横眉以对的王掌柜,觉得这位邻舍挺有意思。王掌柜祖上曾是内酒坊的酒匠,靖康之变时和罗槐的先祖一道从开封逃来,并在珠玑巷重操旧业。宋时实行榷酒,绝大多数地方酒务为官营。行在临安的官营酒坊数不胜数,仅以皇室而言,禁中便有内酒坊、御前甲库、御前酒坊等等。坊中小报曾登过一则短文,说高宗帝时,御用酒坊一年用掉糯米五千石,酿酒五万斗,数量着实惊人。但更惊人的是州、府、军、县都设有酿卖酒曲、征收酒课的机关,称作“都酒务”,县一级则称为“酒务”,正是前文提及的杨都头最想去的地方。除此之外,各地州、府、军还设公使库造酒,作为官府送往迎来和宴请官员使臣等的公用酒。酒坊中造酒的酒工和酒匠多以和雇为主,酒匠每日支食钱三百文,酒工为二百五十文。

王掌柜的先祖曾担任过内酒坊的酒务,逃到珠玑巷后,既无都酒坊,更无资本参加买扑酒坊的实封投状,这事儿说来绕口,其实即今世之投标,由申请承包官办酒坊之户自报愿意上交的酒课数目,密封后投交官府,由官府择日当众开封,将酒坊承包给开价最高之人,而承包人则要用家产当抵押。

王掌柜的先祖本想重操旧业,到南雄的都酒务去当名酒匠。到南雄后他发现,在开封等地严格实行的榷酒法在此竟难觅踪影,不由心花怒放。对于他这样有手艺之人,榷酒法是道桎梏。如宋律规定,在禁地内酿私酒是大罪。如去京城二十五里、州二十里、县镇寨十里内酿私酒者,私造酒一升,笞四十,五升加一等,五斗徒一年,五斗加一等,五石不刺面配本城。但对于偏远的广南西路、荆湖一带的辰州、福建的福州、泉城、汀、漳州、兴化军,以及四川一带、广东东路,朝廷则法外开禁,不行榷酒,这样王掌柜祖先的酿酒手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自高宗起至理宗时期的一百多年间,王氏钻缸酒的销量始终雄居珠玑巷十余家酒铺之首,家业越来越大。到了王掌柜这一代,家财雄厚,起了三横四纵的青砖大瓦房,建了后花园,美中不足的是王掌柜的娘子只生得一个女儿月梅,人丁单薄。月梅娘倒也开通,一直张罗着为王掌柜讨小。王掌柜却一直不肯,坊间传言他得了不举之症,哪怕后宫三千也无济于事,干脆和月梅娘白头到老,也赢得了个好名声。

罗槐正打量着王氏酒铺崭新的楼房时,二楼有扇窗户开了。从里头探出张可爱的圆脸来,那是王掌柜的独生女儿月梅。她朝罗槐挥了挥手中的白手帕,罗槐也朝她挥了挥手,不想被注意他的王掌柜看见。王掌柜抄起桌上的一杯残茶就朝罗槐站的地方泼去,一边仰头呵叱女儿:

月梅,你开窗干什么?快关上!关上!小心有狼叼你!

对他这种指桑骂槐,罗槐并不在意,他只在意月梅。按说月梅上回给哥哥做的鞋今天应该给他,怎的不见动静?他叹口气,朝那扇刚刚关上的窗户徒劳地挥了下手以示再见,然后怏怏地往斜对过的罗记铁匠铺走去。

说来王掌柜是看着他长大的,也喜欢这罗家两兄弟,没想到现在王掌柜对自己这等反感,罗槐想来有些气憋和失落。罗槐比月梅大四岁,哥哥比月梅大八岁。罗槐父亲在世时与王掌柜交好,有一次两人酒后为罗槐和月梅定了娃娃亲,那时月梅才刚会走路。不曾想几年后罗家父母坐马车去南雄府遭遇车祸,夫妻二人同时身亡,罗记的经营状况一落千丈。罗松担起了家长的责任,早早投军当了铺兵,挣口粮养弟弟。

王掌柜倒没有嫌贫爱富,还是记着那桩娃娃亲,对罗松、罗槐时有关照和接济。不料月梅渐长后居然倾情于罗松,把罗槐当成一个亲哥哥和玩伴,两人常没大没小地抬杠。由于罗槐胆子大,又无父母管事,常干些上房揭瓦、下河拽船之事。王掌柜渐渐有些不喜他,眼仁儿跟着月梅的心眼儿转,父女俩把个罗松放进了心里。

罗槐气不过,和王掌柜吵过几次嘴,有一回趁大哥罗松去山上砍柴之际,他竟然领着七八岁的月梅和另外两个邻居的小屁孩钻进了酒窖,几个人在里头捉迷藏、射弹弓,结果打破了王掌柜的两缸酒,自此后王掌柜是见了罗槐就头痛。

没料到的是这罗槐成年后大有出息,王掌柜想到以前的娃娃亲之约,年前他主动提醒罗槐要请媒人来说亲。此时罗槐早已将月梅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嫂子,居然没做任何解释就一口回绝了,气得王掌柜恨不得揍罗槐一顿。如今罗槐上门求他订十二大缸钻缸酒,他打定主意有钱也不挣,非得给罗槐一个下马威不可!于是有了方才令罗槐气结的这一出戏。

只是王掌柜怎么也没想到,罗槐一转身就想到了破解的办法——等哥哥回家休旬假,他让哥哥跟月梅说去!别看王掌柜在罗槐面前横,在月梅面前他就是一个糯米团,月梅要他圆就圆,月梅要他扁就扁!哪怕王掌柜是块钢,王月梅也能把他化了去!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想到王掌柜面对月梅无可奈何的样子,罗槐唇边荡起几缕淘气的笑意。

这时,一只飞奴落到他肩上,他从脚环的小苇管里抽出张纸条,那是哥哥写给他的临别赠言,叮嘱他路上千万小心,出去不要挂心,在临安罗氏宗祠做事要细心,去见宗祠主事的德元公时还要表份孝心,最后说家里一切有他,让罗槐尽管放心。罗槐收起纸条,心想哥哥只比自己年长四岁,却一直把自己当孩子,有时他的那份呵护虽然可笑并显得多余,却让罗槐温暖无比。此刻他看着檐下那个昆仑奴阿甲做的大沙漏,惊讶地发现哥哥和自己应是同时放飞奴上天的,也许世上只有兄弟之间才有此等默契吧?

罗槐尚沉浸在对哥哥的牵挂中,耳边传来阵轻悄的脚步声和暖暖的喉音:家主,您昨晚半夜才睡,这天没亮就起床,明天还要赶远路,身体吃不消啊!

中等个子、身材匀称、肤色黢黑的阿甲从半掩着的货仓走出,黑曜石般的眼睛露出些许疲态。阿甲是六个昆仑奴中最年长的,约摸四十出头,性格周到、细致、机警、寡言,双手灵巧,会弄虫蚁,会纺织花带,会击剑弄棒舞枪,他打造兵器的技术不在罗槐之下。最最关键的是,对于救命恩人罗槐,他有着无比的忠诚。

没事,我们走水路,船上尽可补觉。

看着精力充沛的阿甲,罗槐不由想起自己当初在大庾岭初见他们时的样子。当时阿甲、小乙六人躺在路边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罗槐和罗松相救,他们早成了山涧里的一堆白骨。也正因如此,这些年阿甲六人把罗氏二兄弟视为至亲,用心学艺、尽心服侍,比之那些同宗徒弟他们用心多了。有时二伯和罗平会吃他们的醋,说罗槐猪油蒙心,分不清亲疏。罗槐和罗松也不恼,笑着让他们扪心自问,这一来二伯和罗平再不敢说话了。

阿甲,你这几天从三更到五更都在守仓库,换下人手吧。再说了,那天来探听虚实的未必是峒僚人,未必是盘太古的手下,不用太担心。

罗槐心疼地说。上个墟日他去表哥曾守琴的义塾商量此次去临安修谱事宜,那天二伯正好去码头接货了,罗平则给他大舅舅做寿,铁匠铺里只有阿甲、小乙等人。那天来了两个峒僚人,说是要打一百五十把大刀和二百把长枪,说话时他们的目光一个劲地往仓库方向扫,其中一人还假借上茅房之机拐进了仓库,被机警的阿甲发现后赶了出来。阿甲左思右想觉得不对,这边火速派人禀报罗槐,然后不管罗槐吩不吩咐,他开始安排人守夜值更。由于最近在赶工,铁匠铺的每个人都累得屎出屁射。阿甲自告奋勇地揽下了所有下半夜的班,罗槐劝他他也不听,坚持说他从那两个峒僚人眼中看见了贼心。

家主,他们肯定在打那批刀剑的主意,要不铁匠铺哪有什么可抢的?想抢刀剑的只能是土匪。

阿甲的分析不无道理,而且罗松也在飞鸽传书中告诉过他上月盐寇萧破洞、谭鬼七伙同虔寇柳眉姐、赖大花部进犯梅岭,虽说广东制置使王金祥遣陈玉书率兵往大庾岭御之,盐寇兵退韶关,但仍有部分寇匪滞留南雄、梅关一带,而且可能与盘踞清水寨的峒寇盘太古的盘家军里应外合。那二人或许是来探路的,若如此,倒值得担忧了。经过阿甲的分析,罗槐也觉得不能掉以轻心,转身又写了张条让飞奴送给哥哥。

身为铺兵节级,罗松不但以疾走闻名,他的骁勇也是有口皆碑。三年前土匪抢劫驿道上的客商,驻守的厢兵尚在路上,罗松带着几个铺卒就将土匪制服了,罗松因此受到南雄知州的褒奖,并一战成名。

家主,我们明天几时启程?

阿甲的声音将罗槐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出,他一抬眼看见阿甲期盼的目光,有些为难地对阿甲说,他想让阿甲守家,带罗平去临安。

阿甲一听连忙摇头:家主,罗平太年轻、太毛躁,还有,他爱睡懒觉,有事只怕帮不上你的忙。这里到临安千里迢迢,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你还是带我去吧!家里这边有二伯、罗平和小乙他们没问题。

罗槐没吭气。阿甲团了团拳手说,家主,我头脑不如罗平,力气比他多两把,带我比带他好!

阿甲冰雪聪明,奇怪的是六个昆仑奴中,只有他讲本地话最蹩脚,大概是年纪太大、舌头拐不过弯来的缘故吧!

罗槐犹豫了一阵,终于颔首道:好,阿甲,明天寅时我们出发。你们改姓之事,等我们回来办便是了!

阿甲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家主,您是说九巴公同意赐姓给我们了?那您是不是要收我们当徒弟了?

罗槐强调:是改姓,不是赐姓!

阿甲没理他,一转身跑进了房间。罗槐还没回过神来,阿甲便领着小乙几个推金山倒玉柱地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道:谢家主隆恩!

罗槐一一扶起他们,眼睛微润:谢什么呀?今后你们就是我的徒弟了!

快给师傅磕头呀!机灵的小乙一叫唤,众人又磕了几个响头,等他们起来时,额上沁出的血迹刺痛了罗槐的心:别这样,我们是一家人。

阿甲接过他的话头,大声说:大家听着,虽然家主收我们当徒弟了,九巴公也赐姓给我们,可我们永远都是家主的仆人,如有不敬和异心,天诛地灭!

说着,阿甲咬破了手指头,接着小乙等人也咬破指头,他们撩起衣衫,把血揩在彼此的胸膛上,然后双手合十地对着初升的太阳虔诚地低声呢喃,那一瞬,罗槐似乎听到了他们心脏的跳动声。

半个时辰后,罗槐出现在浈江义塾狭小的院子里,想问问表哥、义塾的山长、珠玑巷有名的布庄老板曾守琴明日去临安一事。不料这时三个学生和两位穿着粗布衲袍的小哥正围着曾守琴叽叽喳喳地说话,罗槐摇手站在旁边听了几句学生的话后,心中生起股闷气来:那个小儿,名叫徐速的学生偷懒,课业总在四等以下,无法吃义塾的行食,心下气恼,竟叫了两个同宗兄弟来无理取闹,引得在教室里温书的学生出来围观。不等曾守琴示意,罗槐便起身朝那些学生挥挥手,赶他们进教室了。

只听曾守琴不紧不慢地道:两位官人,非是我有意轻忽徐速,实乃他的课业总在四等以下,徐速来义塾时我是给了他单子的,单子上面写明只有父母双亡、家穷无力者方可不问学业好坏,一律向义塾行食,其余学生自备粮米杂费,如每日得试上了二等,义塾自会供给一日二膳,如果得了三等,先生赏一分,有精进处,再赏一分才能行食。二位官人,方才我说的可是衙门备过案的义塾条规,当初徐速的家翁也是签了字画了押的,不信你们问徐速便是。

两位小哥看着徐速,徐速垂头默认了,两位失了面子的小哥却不肯罢休,其中个儿高的质问道:山长,终归你这是义塾,多少要供些日用之便,否则哪来“义”字?

曾守琴微微一笑:小哥问得好,这义字乃与礼、仁、智、信比肩方可。

曾守琴话没落地,个儿矮的小哥上前一步,抱拳作了个揖:山长,实不相瞒,我们只是想替徐速家省下两顿饭钱,您是不知道,徐速的家翁做生意蚀了本,现在全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曾守琴一惊,看着徐速:可是实情?

徐速瞥了同宗小哥一眼,点点头,曾守琴歉疚地抱抱拳:抱歉,老朽不知。

旁边的罗槐扑哧一笑,上前对两位小哥说:好了,你们也就骗骗山长这样的仁厚之人,要不要我告诉你们日同堂南货店这两天批发了多少船的货走?还有徐大店东挣了多少贯钱?

两位小哥还要嘴硬,罗槐抓住高个儿小哥的胳膊严厉地说:我日前看见你们斗蟋蟀、斗鸡,是输了吧?上次你们讹了园山精舍温家的小乙,你们这次又讹徐速,再这样下去,我告诉你们家翁,让他们家法处置!家法处置不了,再送你们去见官!

两位小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嘟哝着走了。又惊又怕的徐速这时才抹脸哭起来。原来他带的钱米在道上被这两位小哥抢走了,这才不得不到义塾行食。罗槐听到这儿,忙掏出一串铁钱递给他,又和曾守琴安慰了他几句,徐速这才抹干脸进了教室。

唉,靖康之乱后纲常已失,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罗槐说乱归乱,营生还得做,日子还得过。

曾守琴点头称是。他中等身材,长相平整,五官就像标准件,没毛病也没特色,个性也四平八稳的,是个老好人。身为禀生,他肚子里颇有文墨。加上会做地理,在这一代名气很大。他是罗槐大舅的独生子,比罗槐大十二岁。以前两人交道打得不多,但罗槐长大后两人反成了忘年交,罗槐有事没事总爱找他。只是他很不幸,及笄之年父母先后去世,娶了个妻子,人长得好不说,还非常善良和能干。不料生下儿子后不久妻子就撒手人寰,曾守琴只好将儿子千郎寄放在岳母家。如今被罗槐叫了声“表哥”,顿时想起以前罗槐问候时必在后面加“表嫂”二字,细长的双目不由沁出层泪花来。

唉,逝水如年,不知不觉间,千郎已经三岁了。

千郎虽然是被米糊喂养大的,却长得壮实,圆头虎脑的特别惹人喜爱。有几次到义塾,罗槐看到表哥背着千郎,那满脸的慈爱仿佛朝阳,照得义塾的景物熠熠闪光。

表哥,我们去临安这么久,千郎怎么办?

罗槐问完这话后有些后悔,怕又触动他的敏感神经,惹出他的满腹伤感来。谁知曾守琴却开心地笑了:无妨!现在千郎能和我讲西天了,我跟他讲爹爹要去临安,让他好好跟着公公和婆婆,他说好,还要我帮他带桂花糕回来。

曾守琴这一笑,罗槐顿时轻松起来。这位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心思还特别细腻,动不动就伤感悲秋,用王掌柜的话说,是有些穷酸。罗槐虽然觉得这话有点损,但依他的性子,还是希望守琴表哥能更加血性些方好。人以类聚嘛,他怕表哥太糯,两人一路去临安,只怕有些事不太好办。

浩风,你放心,在路上凡事我只参谋,主意你来拿!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曾守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思虑,笑着道。罗槐正想解释,曾守琴却把他请到了学监室。

学监室房间不大,收拾得纤尘不染,墙上挂着曾守琴绘的梅竹图。木窗下方是罗槐打造的两道铁栏杆,上面挂着两只陶钵,种着几株兰草。尽管叶茂花稀,散发出的香气却足以醉人。樟木几上,放了一对建州窑烧造的油滴鹧鸪盏,上头盖着白色夏布,非贵客不动用。现在罗槐来了,曾守琴让小厮洗盏、温盏、点茶,两人在酽酽的茶香中把行程、盘缠、行李等再议了一回,罗槐顺便还告知曾守琴那两个峒僚人要打造刀和矛枪之事,性格谨慎的曾守琴听闻后,非常赞同他飞鸽传书给罗松,认为这种事,有备无患最好。

不过,当罗槐提出要带四羽鸽子去临安时,曾守琴皱眉以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口吻道:浩风哪,我们这次去,光是两姓的鸿丁名目、几大房的族谱就有几大书箱,还有盘缠、衣被、烙好的胡饼,岂不是要推几辆车才行?

罗槐笑道:表哥这个不用愁,此去临安,我有阿甲陪同,你这边曾兵不也会去吗?不瞒表哥,这次除了带飞奴,我还带了铁锤和砧子呢,万一盘缠不够,可沿途打铁挣钱。对了,你也把罗盘带上,倘若没铁打,你就给人家瞧地理,总之我们得带上能挣盘缠的家伙什!

那怎么行?我看风水只是闹着玩,不能糊弄别人。

曾守琴的头摇得像货郎手中的拨浪鼓。罗槐瞪他一眼:表哥,曾山长,我这可是真心话!明儿个我来接你,省得你忘了。

曾守琴马上抱拳一揖:浩风,千万别来接,从你的铁炉巷到码头更近,千万别走那个冤枉路。明天寅时,我们码头上见。

从曾守琴家出来,罗槐想起了早逝的父母和大舅夫妇、表嫂,心情有些沉闷。生命如朝露,谁又见过明天呢?伤感的罗槐沿着街道信步走去,感觉珠玑巷的人越来越多,也难怪,自靖康之难后,从开封和北方迁来的百姓少说也有上万人,有人把珠玑巷当成驿站,休养生息一番后迁走了;有的则把这儿看作自己的归宿。他们垦荒起屋,做生意,把个原先冷清的珠玑巷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小开封”“小临安”。走在珠玑巷的街道上,天南海北的人都能见着。时不时的,还有外番客商过来。他们高鼻碧眼,颇有威仪,就是身上那股羊膻味儿让人受不了。

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罗槐不知不觉走到了位于驷马桥路口的牌坊那儿。再往前走,就是沙角巡检司。他原本想去看下巡检使蔡大郎,那是罗松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小时候不知在罗家吃了多少回饭,和罗槐也是极熟的。可一看天色,他怕到时被蔡大郎留下用午饭,马上掉头走到巷口,仰首打量起牌坊上那三个据说是唐敬宗御书的大字“珠玑巷”来。这三个字笔触圆润,似是暗合了“珠玑”的字意。听老人说,这巷子原名敬宗巷,唐朝时敬宗巷里有个叫张昌的人七世同堂,几百口人和睦相处,无鸡毛蒜皮之扰,美名远播遐迩。唐敬宗宝历元年,地方官将此事奏报于皇上,唐敬宗闻张氏孝义,特赐珠玑绦环以旌之,因避敬宗名讳,改敬宗巷为珠玑巷。另有一说,是因为这些珠玑巷的人皆来自开封珠玑巷,故以旧地名之。但不管怎么说,这珠玑巷如今是个热闹的所在。

想到明日就要离家前往千里之外的临安,罗槐决定还是向王掌柜一家辞个行,特别是月梅,他视其为亲妹妹,几日不见就惦着。这时恰巧有个着白虔布衫、腰系青花手巾的小儿郎走来,他一手挟着白瓷缸子卖辣菜,胸前吊着个木托盘,盘呈十星格,格里放着胶枣、梨圈、桃圈、狮子糖、霜蜂儿、棉膏儿、龙眼干、荔枝干等干果。罗槐买了包辣菜和各式干果,满脸笑容地来到王氏钻缸酒铺的后院墙外。他从怀中掏出把铁哨,吹了长长短短六下。不一会儿,一个梳着可爱双髻的圆脸使女从楼上跑下来,从墙内抛出个布袋,罗槐捡起后正想凑到门缝那儿和她说几句话,使女转身跑上了二楼。

难道月梅知道我明日启程,舍不得我走?故而以礼明心?

罗槐掂着布包,心内有些忐忑,怕月梅在自己和哥哥之间摇摆。而他知道哥哥已经爱月梅入骨,他可不愿意长大后的月梅突然又将感情的秤砣压向自己的秤杆。还好包内是两只刚刚做好的棉护膝,他立即明白这是月梅给经常走路和骑马的哥哥做的,内心一松,唇边不由露出几缕微笑。

嫂嫂!将来我要唤这调皮的妹子作嫂嫂!这可如何是好?

罗槐一抬眼,看见穿着淡青短衫深蓝裙子、浅蓝背子的月梅斜倚在眺楼的美人靠上,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罗槐朝她挥了挥手,月梅比划了几个表示苦闷的动作,罗槐告诉她自己要去临安了,却怎么也比划不明白。没奈何,小使女又下来了一趟,罗槐这才隔着门缝告诉了她。

小使女上楼告诉了月梅,月梅立即手舞足蹈起来,接着拿起衣服、零食果子的纸包给他看。罗槐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买的东西还没给使女,便吹了声铁哨。小使女捣顿着两只天足跑下来,罗槐隔着院墙把两个纸包抛进了院中。

因为是临行前一日,罗槐事情打堆,这天一直忙到子时才睡。迷迷糊糊间,突然从院中传来剑戈相碰之声,他忙穿着短衫短裤跑到了中院。月光如水,院中新垒的炉灶与砖墙仿佛一排巨人,但是却杳无人迹。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正犹豫着是否回房休息时,又有几丝剑吟传入他的耳轮。这次他听清声音来自后院,忙蹑手蹑脚地叫醒了熟睡的徒弟,接着他去推阿甲他们的房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透过窗户射进的月光,他看见那几张床上空无一人,凌乱的被褥却尚有余温,知道他们已经去了后院。

果不其然,当他带着徒弟跑到后院时,四个昆仑奴手提大刀和重斧站在那儿,他们黝黑的面孔在月辉下显得格外严肃。但除此之外并无他人。见到罗槐,他们齐齐施礼:见过家主。

怎么回事?阿甲和小乙呢?罗槐扫视着那堵两人高的院墙,心想他们不会告诉自己阿甲和小乙去追贼人了吧?不成想他这念头刚冒出来,小五就说阿甲和小乙翻墙去追贼人了,吓了罗槐一大跳:这么高的墙,难道他们都会飞檐走壁?

小五、小三、小四、小六低下头,不再说话。相处七年间,罗槐已知他们的脾性,只要他们不想说的事,你就是撬开嘴也听不见一个字。

你们也累了,让罗永他们值班,你们歇息去吧!

罗槐安排好徒弟守夜后,回到大厅等阿甲和小乙回来。可能是这次遇到的贼人武艺太过高强,阿甲和小乙四更时分才回来,两人身上俱是血迹。见了罗槐,小乙有些惊慌,阿甲却从容地抱拳施礼。罗槐看见他的刀尖上沾有血渍,心下不由一惊:怎的,你们杀了贼人?

阿甲头一低:秉过家主,方才有两个贼人正在撬账房的门锁,被值更的小乙看见,速唤起我等,与贼厮杀了一番,贼人飘然出院,看来身上有些功夫。我等怕他们再来滋扰,故而追出。

罗槐手握木椅扶手,深恐听见“杀人”二字。好在阿甲说他们只是伤了贼人的胳膊,然后把贼人逼入了浈江。

那贼人若是不会游泳,你们又伤了他胳膊,定然葬身鱼腹耳。

自昆仑奴到罗记后,罗记共遭过三次贼,每次都是阿甲他们把贼人给打发了。前两次罗槐以为是自己的家资吸引了贼人,但这次贼人又来,罗槐便觉此事似与阿甲他们有关。他沉下脸说,很是为那两个贼人的性命担忧。阿甲和小乙一同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阿甲这才拍着胸脯说,他们绝不会滥杀无辜,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贼人是否会淹死一事。罗槐让小乙先出去,留下阿甲想问个究竟。阿甲却按他们的习惯,将右手放在左胸口发起了毒誓:家主,我等若是干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就让雷火劈死我们,让河水淹死我们!

阿甲话说到这份儿上,罗槐情知再问不出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他们不过御贼而已,哪有什么其他秘密?于是放下一条心,回屋睡了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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