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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路:恨别鸟惊心

陈默领到逮捕证回号,受到光头们的鼓掌欢迎。那阵势迥异于刚进号时的冷漠和歧视,好像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联络图,有了它,便有了充满热情的欢迎和认可,此后,夹皮沟的小炉匠就成了威虎山的老九了,成了在法律面前平等的一家人了。

逮捕不过是一道必经的手续,凭借着“该来的,到日子就会来的”牢房经验,陈默早已预计这件势在必行的事该在“进检”三十天后的今天来到,只是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匆忙。他所熟悉的警方和检方的人士都没有出场,只有一个年纪大到可以退休的老警察催促陈默在逮捕证上签字。本想作为应对一种程序,陈默不该与这位老警察为难。偏偏逮捕证上没有注明他涉嫌犯的是什么罪,而这又是陈默最最关切的问题,在老警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时,陈默只能拒签。老警察也认可,好像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感似的。

不过,老警察离开审讯室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天堂度假村的资金是你转过去的吗?”陈默很是奇怪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件事。”老警察又问:“那天堂度假村的锅炉是你安装调试的吧?”陈默点头,只是不知道锅炉的安装调试与坐牢有什么关系。老警察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好好想想吧!事情都叫你赶上了。”言下之意好像陈默是踩着倒霉的步点撞进大墙的。

陈默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想静下心来琢磨琢磨这份没有标明涉嫌犯罪的逮捕证,无字的背后隐藏的难言之隐好像被老警察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难得的提示。润江开发区的变频技术转让项目是他主持完成的,在公安局机动车辆检测中心原址改建天堂度假村的项目也是他主持完成的。可他知道变频技术转让费至今没有打到公司账上,天堂度假村的基建和设备安装调试费也没有划给公司。这是总经理郭大昌分内的事,容不得其他人插手。那台由常助理引进的二手锅炉,他多次提出请压力容器检测中心测试,终因郭大昌不置可否而不了了之。对他来说,这是两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他相信会弄清事实真相的,冤枉只是一时的,一旦水落石出,无须他的表白,事实会证明他的清白。老警察的提示,反而让陈默稳住了狂乱的心。

陈默一旦回过神来,发现木兰不在了,大鲍翅告诉他木兰开庭去了,刚刚被提走。

“等着砸镣睡刑板吧。”见陈默发愣,金太子好像要跟他赌一把似的说。

砸镣睡刑板是死刑犯自宣判之日起必须加带的戒具,陈默不信木兰的命运会这么惨。沈干部在送自己回号时,还特意询问木兰的情况,叮嘱他不要让巡洋舰欺负他。他没有从沈干部的口气中听到异常的关注,沈干部正在为号房即将安排生产劳动操心定额和分工。如果木兰被判了死刑,号房就会免除生产劳动,这种安排岂不成了多此一举?

“该着咱们号房运气好,政府正要安排我们做苦役,死刑犯不请自到。木兰小兄弟为大家排忧解难了,咱们要善待他,一定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从我做起,我就不再麻烦木兰按摩了。不过,长江750可以担当陪号的重任,你和木兰的感情不错嘛。”巡洋舰借机挑逗陈默的神经,他巴不得有人在反省的时候跟他斗嘴解闷。

“你怎么知道木兰会判死刑?好像你是个大法官似的。”陈默在心中轻蔑了一句,默默地坐在自己的铺位。

“怜悯心是要不得的,这东西害人。”巡洋舰好像摸到了陈默的脉搏,带着教训的口吻说,“法律是无情的。你不是没有看过木兰的起诉书,他撞上了死罪的量刑底线了,盗窃罪的案值在四万元以上就没命了,还能跑掉他?何况又是一个外乡人!除非法院发回,只要开二庭,必判死刑。”

陈默对木兰命运的担忧已经胜过对自己领到逮捕证的莫名恼火。陈默并不在意巡洋舰的断言,权当是他对木兰一派胡言乱语的诅咒,这家伙总是以恶毒的心态度量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所有人的结局比他更不幸更凄惨方可舒心。陈默刚刚放弃对自己逮捕原因的思索,现在又一脑门子寻思锁定在木兰的起诉书上。这份起诉书还在他的屁股底下坐着,是木兰让他收起来的,可怜的木兰连个床单或衣服包做的坐垫都没有。他是号房唯一坐冷铺板的五保户,家里不打钱,外面不来货,一心想吃几年官司后回家和姐姐过苦日子。陈默觉得木兰的这个愿望很实际,不难达到。起诉书罗列他的犯罪事实是盗窃七辆自行车和一辆摩托车,案值四万元。木兰说:“我认了,这是我干的。老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算出这么大的价钱。七辆自行车才卖了一百三十块钱,那辆摩托车根本没有出手,我把它推下水塘了。”木兰说的时候,陈默就想起他看过的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这部现实主义新浪潮的代表作正是描绘了一个像木兰这样的窃贼的悲惨遭遇,陈默虽然并不同情窃贼的犯罪行为,但他同情一切生活在社会底层又屡遭不幸的人,并把探究的目光投向引起犯罪的深层原因。陈默认为,历史在进步,社会在宽容,法院对木兰的判刑一定会既符合法律又富有情理。陈默算过,四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五千美金,中国窃贼的人头再不值钱,也不该是这个数就掉脑袋。被巡洋舰等人望而生畏的四万元底线,一定是来自他们的恐惧和臆测。

木兰一审结束是微笑着回号的,这个一反平日愁眉苦脸的表情给陈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木兰说他没有想到法院为他请了个律师,辩护时说了许多让他感动的话,人家的辩护理由他想都没有想到。巡洋舰、金太子、老官司一听法院免费为木兰请了个律师,顿时发出了“你死定了”的惊叫,好像这个义务出庭的律师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陈默把木兰拉回到座位,他更关心律师辩护的理由。

木兰告诉陈默,律师说他偷的那辆摩托车是一个展品,而不是出售的商品,它三万多的估价没有依据;律师还说,他没有占为己有的犯罪动机,他交代这个犯罪事实时警方并不掌握这个情况,具有什么从宽的法定情节。

陈默放心了,他确认木兰没有死罪。辩护律师都能看出的问题,一定是案卷中的矛盾所在,不会不引起法院法官们的注意。人命关天的判决是慎之又慎的事,岂像巡洋舰之流浅薄的看法,四万元人民币就真的成了一个偶然失足的打工仔的生死分界线?

木兰说等酋长回号后,他还要把律师的话告诉酋长。木兰相信酋长,因为他也说过木兰死不了的话。

酋长白天不在号房,他一号位的毛毯坐垫就像一个摆设。一般情况下,他只在号房吃饭和睡觉,早上点过名和午睡后,他都会被干部带出去。癞哥传出的消息说酋长有两个去处,要么在干部的办公室聊天,要么就躲在一间空号房里和一帮子贪污犯喝茶抽香烟。癞哥说:“酋长撒香烟特有派,干部办公室里撒上一圈,大半盒玉溪就没有了。一天下来,少说也得撒个十几圈,一条香烟就没影了。你撒得起?”

酋长是个与外界有联系的人物,这也是陈默一直想和酋长聊聊而没有机会的原因。

酋长晚上回号后,并没有像陈默那样对木兰的庭审情况多么见好,好像一审不过是走个过场,连律师的辩护也不过是在履行一道手续。审判的结果早在起诉书中已经埋下伏笔,他只是对巡洋舰故意呵斥道:“你们别胡说八道好不好?木兰是初犯,又有自首情节,不可能判死罪。”但是那说话的口气明显是出于对木兰的安抚。

借着这个机会,陈默拿着木兰的起诉书凑了过去。他想把自己的分析说给酋长听听,也有请教的意思。

酋长指着起诉书说,这上面写着两个“特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为什么这里的人就怕在起诉书打上这两个“特别”?别看我以前也是省人大代表,我也是从号房的经历中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的。嗨,时间一长,你也就明白了,见多不怪啊。酋长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陈默觉得这是个城府极深的老家伙。

陈默反复看了大半夜的起诉书,也没有闹明白“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恶劣”这两个“特别”有何特别的含义。酋长特别看重的这两个“特别”,也需要最终的审判结果验证。何况,陈默更看重律师的辩护意见,至少律师并不认为木兰盗窃的实际数额特别巨大,情节更算不上特别恶劣。法院能为木兰请律师,想必也应该尊重他的辩护意见。

陈默对木兰二审结果的祈盼,不只是出自对木兰命运的担忧,而是对自己判断验证的自信。进号两个多月,陈默能够阅读的文字,只有起诉书和判决书,除了酋长的起诉书没能看到,其他人的法律文书,包括巡洋舰的起诉书和判决书都一一拜读过。陈默把它视为一种学习,也是对生活在号房这块文化荒漠中的一份自我调剂。陈默相信自己对木兰命运的判断并非出之经验、情感,而是出于理性。

可惜,陈默的这份自信没有维持几分钟,就被走廊猛然响起的金属撞击声给惊醒了。那是一阵带着夸张和震慑意味的恐怖声响,每每在号房沉寂一段时间后便会骤然响起,宣告又一位死刑犯从法院领到亡命牌回来。和死刑犯领刑归来的声势相比,死刑犯的上路却是悄无声息的,连干部开启死牢号房铁门的动作都极度克制,刻意保持号房的寂静,仿佛任何惊动都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似的。轰轰烈烈地来和静悄悄地去,是死刑犯一路走来的两道迥异景观。

木兰以一具魂不附体的行尸走肉出现在大家面前:苍白的脸上堆满了无以言说的恐惧和绝望,泛青的嘴唇和全身的骨肉一起在颤抖,若不是不由自主地筛糠被手铐和牵着沉重铁锁链的镣铐紧紧地束缚着,失去支撑的身体就会瘫在地上成为一摊烂泥。陈默不再怀疑木兰已经站在奈何桥上,比木兰手中握着的那份判决书更有证明力的是他袒露的胳膊上有一个带血的棉球伏在针眼上。那是法庭宣判后一道必行的手续:给死刑犯抽一针管血保留着,以便执行时验明正身。听说木兰当场昏厥,连同鲜血被抽出的应该是他的灵魂。另外一种特别的安抚是一支香烟夹在木兰的手指缝里,沈干部用打火机点着的香烟,无论如何也塞不进木兰的嘴里,木兰脸面的抽搐已经延伸到牙齿的颤抖。光头们听到了牙齿的磕碰声,像一阵阴风送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沈干部招呼癞哥给木兰上刑板,这是死刑犯回号后刻不容缓的事,来不得半点迟误和大意。

木兰被抬上刑板,癞哥用娴熟的动作把戴在木兰身上的手铐和脚镣分别拴在刑板固有的铁环上,用螺栓拧紧再拧紧,木兰便和刑板紧密地联成一体。于是,刑板就成了死囚的护身符:躺下,刑板是死囚的灵床,坐着,刑板是死亡之舟,背起来就是一副沉重的棺材板。

砸镣、上刑板的复杂操作被癞哥演绎得炉火纯青。

沈干部仔细查看并确信刑板上的铁环已经通过螺栓和木兰身上的手铐脚镣锁在了一起,又递过一支香烟夹在木兰的耳朵上,然后对巡洋舰交代说:“找些布条把铐子缠上,免得磨伤皮肤感染。”

“这活儿我会。”巡洋舰应酬着,贪婪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夹在木兰耳朵的香烟。

牢门绝情地关上,号房感到了震颤。

陈默的自信在这一刻被击成碎片。他不知道法院对木兰的死刑判决是失之轻率,还是自己的判断过于天真。他只是感到震惊,对意想不到的死亡突然降临身边的难友而不愿承认,更不敢面对。

第一次做贼的经历,是贼们心中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不管日后贼们的命运如何得逞于一时或一败涂地,第一次终归像初恋一样新鲜、神秘、胆怯而富有刺激。

木兰跟着表哥来到润江灰狗自行车制造厂库房的后墙根时,既不紧张,也不恐慌,更没有做贼的负罪感。木兰没有想到此时他人生中一个被称为犯罪的记忆即将成为日后死亡的阴影。

木兰和表哥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干着娄阿鼠的勾当,反倒觉得自己是在干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工厂欠他们的工钱,他们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拿回他们的劳动所得。别的方式都用过了,讨要、找劳动仲裁,甚至告到派出所,都无济于事。两个打工仔义愤的声音太小了,不足以换回老板的良知,唤醒有关部门的缄默。屡屡碰壁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只能自己解放自己。尽管解放自己的方式不够无产阶级,但比起黑心的工厂老板克扣工人工资的不义之举,至少心安理得。

半年前,木兰和表哥在四川老家赶圩时遇见灰狗自行车厂的招工广告,被优厚的工资待遇吸引了。为了不让这个充满诱惑的机会从身边溜走,他俩当晚就住在工厂招工的工棚里,只是托回坝子的乡亲告诉家人一声。既然工厂免费提供食宿,他们连行李都不要带了。

第二天早上,当木兰的姐姐赶到码头时,他们乘坐的江轮已经起航。他们坐在底舱,姐姐看不到木兰,木兰也看不到姐姐。木兰看到的是和他一起背井离乡的乡亲,南下广深,北上京津,东去上海南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全都沉浸在共同的兴奋中。那一点点乡愁都在这感人的兴奋情绪中化解成宏愿。拥挤又充斥着污浊气味的底舱,没有禁锢木兰的想象,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巴山的屏蔽,在长江的下游勾画着未来的图景。

三个月后,木兰和表哥被工厂解雇。解雇的理由很简单,经过三个月的岗位培训和试工,未能达到技术考核标准。招工简章上有这么一条:凡是未能通过技术考核者,不予聘用,不发试工期的工资,返乡路费自理。人家说的是有根有据,木兰和表哥听得目瞪口呆。

命运相同的打工兄弟滞留在润江街头时相遇,说起各自的遭遇,无不义愤填膺,又六神无主。细心的表哥从他们的遭遇中发现了一个秘密,灰狗自行车厂搞的技术考核是一个骗人的鬼把戏。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通过他们的考核,不是技术不过关,就是完不成定额,他们从不缺乏解聘的理由。当技术考核注定成为他们被解聘的先兆,另外一批从四川招来的农民工已经到达工厂,等待他们的依旧是三个月无偿劳动后的解聘。如此循环,灰狗自行车厂一年只需招进四批农民工,便可免去全年的劳动力成本。

表哥拍着大腿说:“咱们上当了。”

“找他们说理去!”木兰说。

表哥带着几个农民工和木兰去找灰狗自行车厂的老板,人家的看门狗也叫灰狗,凶得很,它一叫,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就出来喊:“灰狗,灰狗!”灰狗不叫了,大门却不给开。他们在门前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人出来理睬。

他们又找到劳动仲裁部门,人家那里有一份灰狗的招工简章,是用来当挡箭牌的。“招工简章有明确规定,总不能说工厂违约吧。”接待人员说完,就把他们撂在接访窗口扭头回去了。

灰狗依然是灰狗,木兰和表哥他们却成了落水狗。

盲目奔波、无望的交涉终因囊中羞涩而支撑不下去,不少流落街头的农民工只好放弃维权,各奔前程。表哥和木兰也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个镍币,但是他们选择了坚守。他们没有返回的路费,也没有脸面回乡。如果不想在润江堕入丐帮,靠乞讨过日子,他们必须要找一份糊口的活儿干。

表哥想到在灰狗自行车厂练就的组装和调试技术,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地摊没有问题。木兰想到灰狗自行车厂的库房里存有不少废弃的自行车零配件,与其放在那里生锈,还不如给他们派上一个白手起家的用场。反正老板欠我们的工钱可以用这种方式顶账。

走投无路的人们最容易萌生冒险的念头。木兰和表哥不谋而合。

木兰和表哥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们不是贼,偏要走贼道,用贼的方式谋取生存。先天的不足,必然决定他们的冒险没有侥幸。他们翻墙进院时,不乏勇气和灵巧,钻进库房时,也没有因为熟门熟路而失掉谨慎。如果他俩是偷粮的老鼠,溜进库房等于溜进了米仓,一定会冲着香米而去。可他俩不是贪心的老鼠,组装好的自行车一排排摆放在那里,贵重的工具也随手可取,他俩都没有动心,偏偏直奔零部件而去。由于缺乏经验,他们没有踩点,没有把进出的路径观察清楚,更没有商量好通报情况的暗语。两箱零配件移到墙根下,木兰踩着表哥的肩膀爬上墙头,准备跳下去接货时,他才傻了眼:一个监控探头正对着他的眼睛!随后木兰看到保安牵着狼狗潜伏在墙外草丛的影子。只能豁出去了,木兰给表哥打出一个快逃的手势后,只身跳下墙去,站在保安面前,想给表哥一个可乘之机。没有想到表哥把逃跑的手势理解成一种催促,两个箱子和他先后翻过高墙时,当场被抓了个人赃俱获。那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老板此时正得意地站在他俩面前,轻轻地拨了个电话,派出所的警察就把他俩带走了。

在派出所,木兰诚恳地对警察说偷自行车零配件是自己的主意,不关表哥的事。警察斥责他说:“小小年纪还想当主犯啊?过了十八岁再说吧。”

木兰十八岁的生日是在少管所里度过的。跨过成人门槛的木兰早已在身边形形色色窃贼的耳濡目染中渐入贼道,无须拜师,无须面授,那些不传六耳的扒窃、盗窃、剽窃的技巧和经验,带着七分吹嘘三分表演日复一日地传布着,等于给木兰上了一堂又一堂免费的职业培训课。什么踩点、钓鱼、开天窗、洗皮子、下夹子、架拐、溜门撬锁、蹬大轮、调包等道上的行话黑话也都记得滚瓜烂熟。少管所给木兰关上一扇门,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在用这种方式谋生。那些自称是“大众银行取款员”的扒手们,那些自称是“搬家公司”的窃贼们,对人生、社会和命运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们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干下去、活下去。木兰无法耻笑他们,因为自己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至少传到家乡的管教裁定书已经把他说成是贼,这一辈子怕是洗不掉了。木兰感到被误解的委屈,乡亲们戳他的脊梁骨时,是不是也会想到一个老实本分的农家子弟怎么一进城就变坏了呢?会不会想到他曾受到过不公正的遭遇?人家骗他竟然合理合法,可他去拿人家的东西顶账就是偷?直到两年后解除少管,他也没有弄懂这是个什么道理?

走出少管所,木兰被送到润江火车站货场,公家不掏遣送回原籍的路费,你得在这里干活自筹旅费。什么时候挣下一张车票钱,你才能离开润江。

木兰当晚就趁着夜色逃跑了。他要留在润江,等待表哥从大墙里出来。表哥被判刑三年,他还需要在里面干满十二个月的活儿才能熬出来。这时的木兰已经具备了踩点的知识,逃跑时,一辆徐徐开出的火车成了他的掩护,联防以为他扒车而去,放弃了对他的追捕。

此后,润江街头少了一个打工仔,多了一个窃贼。

木兰的目标依旧锁定灰狗自行车厂,他想用一个漂亮的举动给那个没有良心的老板以闪电般一击,也让表哥高兴一回。

灰狗自行车厂早已变成中外合资的猎狗摩托车有限公司,进驻润江开发区。木兰没有贸然行事,他学会了等待时机。

几个少管所的昔日学员没有把木兰拉进圈子,他们挺够意思,丢下几辆破自行车和几把做活儿的家把什,还有一把遮阳伞,帮助木兰把修自行车的地摊支在展览馆的马路边。他们说:“这地界风水好,你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们也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谁要敢欺负你,我们就抄他的家,绝对实行三光政策。”

实际上,木兰的稳定收入对这些人也是一种接济。木兰知道,这些人都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只要蹲到木兰的地摊前,一准是断粮了。木兰就倾其所有爽快资助,这一半出于义气一半出于同情的慷慨,总是换回相同的一句话:“哥们够意思”,再不就是嘿嘿一笑,扭头就走。

闲暇时,木兰就坐在展览馆的石阶上观风景,直到万家灯火初上,他才收摊回到租住的小房。在等待与表哥相聚的平静日子里,木兰几乎忘记了对灰狗的报复,他千万次的诅咒,千万次的提醒,都在自食其力的劳动中渐渐忘却。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安稳的生活更惬意的吗?要不是展览馆门前的一个不经意的相遇,木兰也许会把自行车维修这个脏活苦活做成甜蜜的事业。

木兰在展览馆门前看见了熟悉的灰狗厂保安。他们是乘坐一辆面包车前来送货的,那货就是他们公司的招牌产品猎狗摩托车。木兰一打听,原来展览馆即将举办润江开发区经贸洽谈会,猎狗摩托车被当作门面摆在展厅的中央,以期招揽更多的客户。

报复的念头触景生情般在心中升起。木兰成功制造了一个不以占有为目的的行动。

展览馆正在布展的展品被盗,惊动了润江公安局的常局长。他亲自组织现场勘察,断定这是一起典型的里外结合的团伙作案,内部有人配合,外部有人接应,当即指示猎狗摩托车失窃一事暂时对媒体和社会保密,侦查工作要内紧外松,从内部排查入手,同时密切注视二手摩托车市场的动向,必要时启用线人。

灰狗公司的老板顿时没了主意。丢失的那辆猎狗只是一个样品,两天前才连同生产线一起从国外引进。生产线正在安装调试,不能马上组装出一辆新猎狗滥竽充数。倒是常局长的一个主意稳住了阵脚,他提议将猎狗摩托车的照片放大作为背景,再把润江开发区的远景模型移到这里,配上“猎狗,腾飞的轻骑,润江的骄傲”通栏大标题,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展台搭配。

展览会的筹备和案件的侦破工作同时开始。猎狗公司因实物的缺席,影响到客户的洽谈兴趣,猎狗案件的侦破工作也因摸不到有价值线索而陷入僵局。正如大事件并不一定有大原因,偶尔碰撞出来的火星可以烧毁一片草原,常局长撒下的是大网,目标瞄准的是大鱼。这就使木兰脱离了警察的视线,尽管他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摆摊,人家就是不尿他。木兰很想说出心中的秘密,但是另一个强烈的心愿抑制住了他的冲动。他想亲眼看到他的猎物被从展览馆后面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情形,亲眼目睹警察的惊讶和灰狗老板的沮丧。他要当着灰狗老板的面挺身而出,来一个好汉做事好汉当。

可人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半年后,当木兰对七科长道出这个秘密时,七科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小看了眼前这个小毛贼,压根儿没想到他就是常局长亲自督办的一起大案的罪魁祸首。

“你再说一遍。”七科长想听得更确切。

“我还把展览馆的猎狗摩托车推到池塘里。”木兰又重复了一遍。

七科长终于醒悟过来,一条大鱼落在他的手中。

木兰是在被感动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一场打击盗窃自行车专项运动把木兰当作窝赃嫌疑人带到刑警队,七辆自行车的销赃线索牵涉到他,警察的意思很明确,要木兰供出他的上家。木兰偏偏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可供述又驴唇不对马嘴。警察就用弹脑崩的方式开导他,一次弹八下,木兰不醒悟,接着再弹八下,木兰硬是不开口。警察就放弃了对他的挽救,提请七科长审批按盗窃罪拘留。

七科长愿意再给木兰一次机会,让他供出上家,也好顺藤摸瓜,揪出自行车盗窃团伙。

“希望你不要再扛下去了,你不过是一个销赃的小角色,为什么硬要冒充主犯呢?这里可不是讲哥们义气的地方,你别拎勿清。”七科长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饭盒小笼包和泡好的方便面递到木兰面前。

原以为还要接着吃脑崩的木兰就有些感动。他既不能出卖朋友,还要对得起人家七科长对他的关照,他就在想要不要把猎狗摩托车的事说出去。

七科长看到木兰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不紧不慢地和他唠起了家常。

“你是四川人吧?”

“四川仪陇。”

“啊哦,我知道仪陇是咱们开国元勋朱老总故乡,想回家吗?”

“过去不想,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不就是销赃自行车嘛,又是初犯,讲清问题,我保你回家。”

“遣送吗?”木兰想起润江火车站货场的经历,多了一层担忧。

“你又不是上访人员,遣送什么?我给你买票坐车回家。”说着,七科长从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大票很有气势地拍在桌子上。

木兰就把猎狗摩托车的事讲了出来。

缓过神来的七科长问:“不会是你一个人干的吧?”

“是我一个人做下的。”

“你一个人把猎狗摩托车推出展览馆,又推到水塘里的?”七科长说,“别把话说死,万一漏掉什么,我可不好替你说话。”

“我在润江无亲无友,谁肯跟我搭伙。”

七科长想想也是,赶忙带着木兰去查看现场。在木兰的指点下,锈迹斑斑的猎狗摩托车终于浮出水面。它不再是样品展品,而成了木兰的罪证。

七科长知道木兰罪行的分量,就这一辆猎狗摩托车就可以断送木兰的小命。七科长说:“家是回不去了,我带你到街上转转吧!”他不忍心直接把木兰送进看守所,为了兑现他曾许下的诺言,他开着警车押着木兰在润江火车站象征似的转了两圈,给木兰的眼睛过上一把瘾后,才给木兰签发了拘留证。

这是木兰和润江的告别。

刑板将陈默与木兰隔开,近在咫尺,却活在两重天地。陈默再也不能去抚摸木兰瘦骨嶙峋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冷的四肢,只能痛苦地看着他被铁镣钢铐铁锁链齿咬着皮肉,鲸吞着他可怜的热量。木兰蒙在毛巾被子里瑟瑟发抖,每每从梦中惊醒,呆呆地望着四面牢墙,蠕动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

号房冷得早,刚进九月就得盖棉被睡觉。号房的光头都是夏天进号的,大多是短衣短裤,轻装入住。天一转凉,可就顶不住了。各个号房都缺衣少被,等于看守所提前进入寒冬。

十三号号房只有酋长和巡洋舰是一人一床厚厚的被褥,不同的是酋长的行头是家里送来的,巡洋舰的被褥是霸占别人的财物,其中就有陈默的一条褥子和一床棉被。大鲍翅的被褥与金太子同铺同盖,陈默的毛巾被和木兰合用,没有褥子,只能躺在铺板上。他的另一件外套给了歌手。两人能盖上一条被子,已经算是号房里的小康,连雅马哈和本田也是勉强混上二人同睡一条被单的待遇。老官司裹着酋长的一件风衣,白天穿黑夜盖,像个流浪汉。其余的十几口人,混得好的,不过是四五个人挤在一起,扯起一条破棉絮避寒,混得不好的,只能夜夜冻冰棍。

与木兰同床共眠给陈默留下了冰冷的回味。

每天晚上,陈默总是先钻进毛巾被,用体温把被窝焐热,好让值第一班的木兰能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入睡。木兰值完班,会像一条冻僵的蛇带着一身的凉意怯怯地钻进被窝,曲蜷着胳膊腿,一动不动。陈默只要觉察不到木兰的脉动和呼吸,就忍不住把木兰的双脚揽到自己的腋下,无声地传递着热量。皮肤的触觉告诉陈默,他触摸的是一具没有发育好的身体。腿骨像麻秆那么细,胸骨像搓衣板支棱着,脊背永远是弯曲的,因为血液里缺少足够的热量驱逐骨头缝里的寒气,连体表渗出的汗都是凉丝丝的虚汗。你无法想象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把猎狗摩托车推下水塘。

唯一让陈默感到有一丝生气的是木兰的肚子,因浮肿而隆起的腹部不时地发出咕咕的声响。难怪木兰总是喊饿,虽然从饭口送进来的饭菜并不缺斤短两,但几经盘剥后到了木兰嘴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饭菜进到号房后有一个强行的再分配,油水和荤腥全都被巡洋舰、本田、雅马哈、金太子占有,老官司和大鲍翅等有头有脸的人也是足吃足喝,剩下的大家分分,轮到木兰,常常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号房绝对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山寨,恃强的总是狼级别以上的牢头狱霸,被凌弱的总是像木兰一类绵羊似的可怜光头。每次提审,木兰都央告检察官法官,请他们早审早判,尽快上山。木兰说:“我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说这话时,木兰绝对没有想到他期盼的快审快判的结果竟是上路而不是上山,他不只是与饥饿告别,还要与青春年华的生命告别。

木兰告诉陈默,饥饿的滋味就是肚子里没有食物后自己咬自己那种空落落的疼痛。陈默听得心酸,泪水就漫上眼眶。陈默恨自己在号房里的地位低下,作为号房里的无产阶级,你自己都不能解放自己,怎么还能解救木兰?虽然你账上有钱,但是支配的大权掌握在巡洋舰手中,你想资助木兰一箱方便面的愿望都纯属一厢情愿。

木兰只是在成了死囚后,他的待遇才有了改善。陈默可以用自己账上的钱为他买食物了,巡洋舰既不阻拦也不再克扣,他怕木兰死后的鬼魂回号找他算账。

可木兰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他默默地拒绝一切照顾。

木兰一沉默,号房就死一般的沉寂,沉闷得让人心慌。光头们开始念叨木兰带给他们的实惠,轻轻松松地当一个死刑犯的陪号,远比其他号房起早贪黑干活强多了。完不成定额要加班加点,完成了定额也不发奖金,更不给减刑,干吗受那份罪?我们大家的罪都叫木兰一个人顶下了。

他们更怀念木兰刚进号时带给他们的欢乐时光。

木兰在号房的真正角色是巡洋舰的玩偶和施虐对象,不过,他却给大家带来了苦中作乐的欢笑。

巡洋舰一听木兰也是一个盗窃摩托车的毛贼,立马在心中萌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巡洋舰一手编导的摩托车表演成了号房经久不衰的娱乐节目,木兰吃尽了苦头,也搞笑了光头。

西铺是演出的舞台,充当观众的光头全都被赶到东铺靠墙坐好。扮演交通警察的巡洋舰一声令下,木兰就要开始表演发动摩托车。无奈木兰虽然头上顶着一个摩托车窃贼的帽子,却有其名无其实,从未开过摩托车的他从一开始就洋相百出。巡洋舰喊发动,木兰不知道手拨钥匙,脚踩油门,更不知道嘴里还要发出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巡洋舰的提示就是伸手一巴掌,打得木兰晕头转向,模仿的动作更加手忙脚乱,甚至南辕北辙。巡洋舰喊左转,木兰向右,巡洋舰喊向右,木兰又一个左转,巡洋舰又喊直行,骑马蹲裆式的木兰刚刚起步,巡洋舰马上喊红灯,木兰停是停下来了,可忘了踩刹车,又吃了一耳光。巡洋舰又吼道,接着开。木兰都把摩托车开到了墙跟前,也不见巡洋舰叫停,只好一头撞过去,撞得人仰马翻。在光头们开心的笑声中,木兰还得发动那辆看不见的摩托车重新上路。木兰的摩托车表演是号房就寝前的开心一刻,表演结束后,光头们已经睡下,木兰还要给巡洋舰敲背捏脚按摩。巡洋舰安排木兰每晚值第一班的目的,就是要他提供免费服务。巡洋舰舒服了,木兰才能回到铺位躺下,这时,饥饿又开始折磨他了。

本田对木兰说:“也就是你小子盘不亮,条也不丰满,要不早被招到号长被窝里同床共眠了,哪有雅马哈的份儿!”

本田说这话时,巡洋舰和雅马哈正相拥在被子底下搞动作,光头们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这是一出什么节目。木兰露出恶心的样子,向本田撇撇嘴,好像在说自己没那么下贱。

有一天晚上,巡洋舰一面哼哼着“手冲,手冲,男人的运动”,一面试探着把木兰的手拉向自己的下身,遭到木兰拒绝后,巡洋舰突然掀开被子把木兰蒙在里面。光头们知道又一出好戏就要开场了,不成想木兰一记响亮的耳光马上终结了即将到来的耻辱。

巡洋舰恼羞成怒,叫嚣说:“老子借你的屁股用用,是看得起你,别他妈的不识抬举。明晚再跟老子装纯,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天没有给巡洋舰机会。木兰睡上了刑板,死刑判决对木兰是一个绝望,对巡洋舰也是个震撼,恐惧令他不敢再对木兰下毒手。死牢里流行着一个信不信由你的说法:虐待死囚的人不得好死。

可刑板对木兰的折磨不亚于巡洋舰的暴行和肆虐。刑板是一个沉默的杀手,它让木兰的四肢磨脱一层皮后,以鲜血和白骨见证了它的威力。好在天气渐凉,要不,伤口的化脓和感染或许会提前对木兰执行死刑。

木兰依旧沉默着,默默地忍受着各种痛苦。他的心仿佛是一摊燃烧后的死灰,沉默让陈默无法打捞出它深处的余烬,无法启动他一定要写上诉的念头。法律规定的七天的上诉期将要过去,陈默没能让木兰说出一个字。

第八天的黎明,木兰仿佛从沉迷中醒过来。他猛地从刑板上坐起来,茫然地喊道:“姐姐,我想回家!”

木兰又在喊姐,声音凄楚、悲凉,有如子规啼血,夜半歌声。

光头们早已习惯了木兰的深夜独语。死牢里,陪号的光头们见惯了死囚们临终挣扎的种种表现,无不对他们充满着怜悯、宽容。何况木兰是个懂事的温顺型死囚,从未给大家伙出难题找麻烦,也就是半夜被噩梦惊醒,冲着天窗吼几嗓子,不值得大惊小怪。需要用睡眠来与往事告别的光头,即便被木兰凄凉的声音惊醒,也不会感动,号房没有夜莺吟唱的小夜曲和外婆哼唱的摇篮曲。

“这孩子准是被什么吓住了。”老官司爬起来,来到刑板前,轻轻地抚摸着木兰的光头,念叨着:“捋捋毛,吓不着。捋捋耳,揪小鬼……”

木兰安静了一会儿,又叫嚷起来:“我姐在找我,她已经到了润江,表哥也来了。快去报告政府干部,我姐来了,要带我回家。”

老官司无奈地对陈默说:“这孩子有心事。”

陈默没有睡,他正沉湎在因木兰的呼喊而唤起的乡愁中。木兰想姐姐,他想女儿。离开北京快半年了,自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思亲的念头愈加强烈。陈默常常梦到女儿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孤独地站在学校门前,空旷的胡同里回荡着她无助的呼喊。这一刻,陈默的心都碎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不再是刚强的表现,而是有情人无法掩饰的情感宣泄。唯一的毛巾被盖在木兰的身上,陈默连个掩面的遮羞布都没有。号房忌讳眼泪如同警察法官不相信眼泪,纵然是铁窗柔情,你也得把眼泪吞到肚子里。

号房懂得木兰心思的人不多,就连老官司也是一知半解。除了木兰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外,他在下板人中也不过是属于小鸡巴级别的小角色,没有人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地位相同铺位相邻的光头具有交头接耳的条件,但他们交流的尽是案情,探讨的是如何抗审,互相切磋的也是作案技巧,他们不需要沟通感情,慰藉心灵,就像他们不是为情而是为钱而活着一样。

因为铺位相邻的缘故,陈默和木兰有了窃窃私语的机会。木兰总是在说,陈默总是在听,两颗心之间涌动的是情感。木兰断断续续地倾诉,在陈默眼前显示出来一个打工仔的一连串的不幸,正是这一连串的不幸像一排排席卷而来的巨浪把木兰推进了牢房,睡上了刑板。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种不幸。陈默知道,木兰从小就没了娘,爸爸又常年在外打工,是姐姐一手把他带大的。娘对木兰只是一个血脉相连的想象,姐才是他相依为命的依靠。木兰喊姐,不只是想念,也不只是无望的求助,而是心中蓄满了很多很多的话要对姐姐说。老官司说木兰有心事没有错,木兰有话要说。

木兰又在愣愣地喊:“姐姐,我在这儿,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能听见吗?”空旷的号房只有空洞的回响伴随着阵阵阴风鼓荡着。

巡洋舰听得不耐烦了,起身呵斥道:“还没到上路的时候,叫你妈的哪门子魂儿!上路前,你姐肯定会来,她不来给你收尸,谁给你收尸?她还要替你交花生米钱呢,你以为打你头的那颗铜花生米是白送你的吗?”

“我要卖角膜、肾脏,把钱留给姐姐。”木兰说出了原委。

不只是陈默,号房里的光头都在这一刻经历了意想不到的震撼。木兰没有被行将来临的死亡击溃,思维也没有被刑板和镣铐束缚,他用沉默思索了整整七天七夜的决定不是上诉,不是痛悔,而是想到为亲人能够做出的最后奉献。

陈默没有注意到木兰痴呆的目光中一直有渴望的火花在闪烁,更没有想到木兰面对死亡做出的回应是如此情深义重,他小看这个四川娃了。

第八天早晨,放弃了上诉的木兰向沈干部提出卖器官的请求,沈干部对木兰说:“我还以为你要上诉呢,卖器官这事得请示,你先写个申请报告吧。”

“我还要给姐姐写封信,我姐姐来看守所时你要交给她。”

沈干部的脸上有一丝惊讶稍纵即逝。

“你怎么知道你姐姐会来润江,你听到什么了吗?”沈干部的惊愕瞬间变成了疑问。

“梦告诉我的。”木兰平静地说。

“哦,是这样。”沈干部随即对陈默吩咐道,“你帮助他写吧,只准照录,不要添枝加叶。”

一落笔,陈默就感到,木兰断断续续的口述其实就是写给姐姐的遗书。遗书的内容早已在他心中焐热焐熟,和盘托出的都是肺腑之言。陈默快速地记下木兰的话,没有做任何修饰和删改,仅秉笔直书而已。

姐,我亲爱的姐姐:

你好!我在润江犯下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我给姐姐丢人了!

本来,开庭审判,是我们姐弟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唯一机会,我一进法庭,就四处找你。你没有来,我反倒轻松了。我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怕在你的责怪和悲痛欲绝的目光下,羞愧难当,无地容身。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受罪的样子,我更害怕你的责怪。法院怎么判我都承受得起,只有你和乡亲们的责怪,我承受不起!

姐,我没有想到我会被处以死刑,这个刑罚太重了,只怪我没有把娘给我的命守护好。这边的政府干部劝我上诉,我没有答应。多那道没用的手续干什么?又不是死不起。连法官都说案值达到四万元,他也没有法子办了。我唯一想恳求宽恕的是你,姐,只要你能宽恕我,我会轻松地上路。

姐,你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怕山风呼啸,怕黑夜树影,怕摆龙门阵时大人们说的妖魔鬼怪。我怕死,更不愿意死在异乡。可一想到我将要到地下的那个世界与妈妈相见,心情也就平静了。既然我无法逃避死亡的厄运,我就把它当成提早回家的旅程吧。

我知道,姐一直把我看成是你的骄傲,希望我出息,希望我在外面的世界长见识长本事,让乡亲们把我看成山里的能人。姐,我让你失望了。你不要责怪我命苦,应该怪我没有守住自己的苦命。大山以外的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歧路,人家吹个肥皂泡,我还以为是个美丽的大气球,跟着跟着就掉进陷阱。我没有守住大山,我不配做大山的儿子。

姐,我曾发誓要报答你,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命运还给我留下最后一个机会,我要把肾脏和角膜卖掉,给你留下一笔钱,让咱家的苦日子变得好起来。事情办成后,看守所的干警会把钱交给你的。不管钱多钱少,都是我的心意。听说,执行和火化也都需要费用,这钱咱得出。

姐,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家,悄悄埋在妈妈的坟旁,不要让乡亲们知道,也不要告诉爸爸。让他们忘掉我吧。

再见了,姐。不争气的弟弟背着刑板给你跪下了。

眼看着陈默写下最后一个字,木兰好像完成了一件临终嘱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陈默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在信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惊叹号似的水渍。

木兰接过信,双手把它捂在胸口,欣慰地闭上眼睛。那一天,木兰睡得很安详。

陈默无法收拾自己破碎的心情。死刑犯大都不肯放弃最后的上诉,不肯放弃今生今世唯一可能苟活的机会。尽管胜诉改判的希望相当渺茫,出于对于生命的难以割舍的诉求,让他们鼓起绝路求生的勇气,寻找一切理由表明罪不当死或者恳求宽恕,甚至不惜落井下石,揭发他人以求一逞。也有的死囚贪恋活在世上的日子,哪怕是躺在刑板上活受罪,也想通过上诉延长审理而多活几天。从戴上死刑戒具回到号房的那一刻,他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诉。也只有做完这件事,他们被死刑判决击溃的神经才能重新激活,支撑起死而复生的全部渴望。于是,那些在号房能舞文弄墨的家伙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捉刀写下的诉状,不管用语是否规范,格式是否对头,终归是尽心尽力,大有救人一命舍我其谁的慷慨气势。

陈默一心想为木兰做好这件事,腹稿已在心中形成,只等木兰从沉默中开口说出一句话,陈默就会一气呵成。陈默觉得木兰有太多复查和从轻的理由。按老官司的说法,木兰纯属被诈供,诈出来的罪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是属于公安机关并不掌握的罪行,应该视为他本人的主动交代,具有从轻情节。酋长也曾披露,木兰盗窃的那辆摩托车,确实是一个展品,定价缺少合法的依据。如果数额不够特别巨大,情节不够特别严重,木兰至少能保住小命。

可木兰拒绝上诉,在沉默中度过了上诉期,怀揣着绝望提前来到鬼门关。按规定,此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执行的日子。执行是没商量的,这是一种武力对生命的剥夺。也许剥夺木兰的生命是容易的,了结一桩盗窃案件也是容易的,一切都结束在枪响命终的一瞬间。可万一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飘荡的冤魂,该如何安抚它,如何打发它魂归故里?毕竟人命关天啊!

陈默把木兰命运转折的希望寄托在这份家书上,这是木兰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声音。但愿这份家书不只抵万金,还能感动审查它的刑警、狱警、检察官和法官,引起他们对木兰案件重视,做出复议和改判。或许,木兰的姐姐接到这封信,会赶到润江为弟弟鸣冤叫屈。

陈默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也许就根本没有也许。

木兰亲手把家信交给七科长。七科长是在获知木兰出卖器官的消息后,亲自来到号房了解情况的。对于木兰出卖两个器官的想法,七科长表现出比对木兰拒绝上诉更大的兴趣。七科长当着号房全体光头的面,郑重承诺:一定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木兰的姐姐。

木兰点点头,僵硬的嘴角蠕动着欣慰的微笑。

木兰有了可贵的食欲。他要吃泡面、火腿肠,连喝开水都不忘就上一袋榨菜,好像干瘪的肚皮总也填不满。陈默陪号的辛苦和满足就在于能让木兰吃好睡好,让他安稳健康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就在陈默为号房里的食品短缺而犯愁时,七科长打发癞哥往号房送来了点心和卤味,全都是润江“天福居”和“沁园斋”的外卖。

一听是七科长的特别照顾,光头们都把馋出来的口水咽到肚子里。只要你不想找抽,你就别动木兰的糕点,就连巡洋舰也没有这个胆子。

七科长正在窗户外瞅着呢。

面对突然莅临的七科长,木兰的任何掩饰都来不及了,骤然的惊恐令他僵直地站在地上,颤抖着把捧在手中的香烟和生日蛋糕抖落下来。蛋糕落地的沉闷声响掠过每个光头的心头,不仅宣告生日庆典的破产,还敲响一场大难临头的丧钟。

光头们正在给木兰过生日,庆祝他在号房熬过了二十周岁。陈默明白巡洋舰的这个提议不过是一个借口,目的是名正言顺地鲸吞木兰的食物,光头们异口同声地响应,也不过是为了来一场狼吞虎咽。谁都知道,七科长每天打发癞哥给木兰送美味佳肴,不是体现政府对死囚的人道主义关怀,而是受人之托,让木兰养好身体,好为他提供健康鲜活的脏器。癞哥早已把这件事的来去说得绘声绘色,传遍了所有号房。放风时,不断从各个号房放风场飞进的吼叫,无不是对木兰的挖苦甚至是公开谴责,好像木兰出卖自家身上的零器件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下贱。

光头们的责骂和嘲讽没有改变木兰的初衷。在等待死亡到来的日子里,木兰只剩下一件事:吃,不顾一切地吃。虽然越吃越瘦,木兰吃得却很尽心,很专注,像是在尽一份责任,为死而活的责任,好像养好身体贡献出两个器官就死而无怨了。

为木兰过生日不过是一场分食的盛宴,但巡洋舰、金太子、老官司办得却是有声有色。生日蛋糕是他们几个人的杰作,体现了就地取材的聪明智慧。剪圆的硬纸板上摆满大麻糕和面包片,上面涂着用雪碧冲调好的豆奶粉糊,像一层厚厚白白的奶油,田七牙膏挤出的“祝你生日快乐”五个淡绿色大字,如同点睛之笔落在其上,在二十支香烟壳卷起的“蜡烛”中间,燃烧着苦涩的喜庆。

“蜡烛”的烟火刚刚袅袅升起,“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在极力压抑中刚刚起头,七科长就踩着节拍悄悄进来了。

谁也不知道七科长是怎么一点没有动响地就进到号房,他们好像没有听到开锁的声音。

晚上收监后的号房通常是光头们自由活动的时段,只要号房不鼓包闹事,某个光头不得暴病,干部是不进号房的。即便干部夜晚必须进号,也是非同寻常的举动,不仅要用夸张的开锁声响特意制造出一种气氛,而且巡逻的武警班长也会同时出现在窗户前,警惕地注视着号房的动向,策应进号干部的行动。

这一切好像根本没有发生。在木兰惊慌失措时,光头们也无比惊诧。因为木兰脱离了刑板而成了自由人!死刑犯脱铐等于给他松绑,这是死牢里不能容忍的大忌。光头们暗暗叫苦,大难临头的出路无可选择:号房严管,当事人禁闭,责任人加刑。只能任凭七科长处置了。

尴尬地面对中,七科长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发现,木兰真真切切地脱离了刑板,像一个自由人似的站在他的面前。七科长迅速做出的反应就是死刑犯脱铐!江西逃犯借洗澡之机吞下铁螺栓的一幕再次在死牢里重演!一场重大的监管事故隐患被他及早发现!

七科长脸色铁青,双眼直逼木兰,仿佛要从木兰的脸上找出脱铐的答案。死囚是看守所监管的重点,平平安安完整无缺地把死囚送上刑场,是他们唯此唯大的职责。只有刑场上的枪声响过,死囚和监管警察才同时完成了法律赋予他们各自的使命。必死无疑的死囚在绝望之际,往往会选择自杀了却自己,或者用自伤自残拖延行刑时间,只是苦于失去行动自由和没有机会而无法得逞。看管木兰不能有丝毫懈怠,七科长不仅要对上级负责,而且也要对常局长的朋友尽责,人家可是疏通了关系要木兰的脏器啊。

“钥匙呢?”七科长问木兰。

在七科长的经验判断中,木兰身上的铁镣钢铐,一定是牢房自制的钥匙打开的。号房不乏溜门撬锁的高手,哪怕手中有一枚曲别针,都能成为开铐的绝佳工具。七科长要木兰交出钥匙,不仅是要见识见识这种别出心裁的开铐工具,而且要从源头上消除这种隐患。

陈默从铺板上站起来,因为木兰的脱铐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的,该惩该罚得认这个账。陈默刚要做出带有承担责任的解释,就被木兰抢先一步的说明给阻止了。

“没有钥匙,是我自己脱出来的。”

七科长不信。他掀开刑板上蒙着的毛巾被,看到铁镣和钢铐完好无缺地固定在完好无缺的刑板上,依旧不相信木兰的说法是真实的。

“你是怎么褪出来的?”七科长要眼见为实。

木兰爬上刑板,给七科长演示了一遍。看到木兰麻秆似的胳膊在手铐里进退自如,已经磨出一层硬皮的脚脖子在涂抹了七科长奉献的香油后,也从铁镣里蹭了出来,动作虽然吃劲,甚至还很别扭,但绝对不是演戏法变魔术。看着看着,七科长的脸绷得更紧了,老预审员出身的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幕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迹。

监管的疏漏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一时间,七科长不知道该是批评属下的疏忽大意还是该教训木兰的胆大妄为。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唤来值班的干警给木兰砸上一副死铐,狠狠地勒进他的皮肉。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忍着怒火对木兰进行一番的安抚。

“你要安心等待,过些时候,情况也许会有变化。”七科长说着,把毛巾被给木兰盖上。

“您是说木兰有改判的希望?”陈默觉得七科长话中有话,冒昧地问了一句。

“你以为当事人不上诉,省高院就不复查了吗?”七科长反问道。

“这就好,这就好。”陈默几乎是兴奋地说。他最怕因木兰放弃上诉而关闭二审的大门,那木兰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你的家信写得不错,我已经让人发走了,这你就放心了吧?”七科长见木兰了却心事似的冲他点点头,又继续开导说,“二审是需要时间的,耐心等待吧,别想不开。”

七科长离开号房时,还不忘把摔在地上的生日蛋糕一脚踢出门外。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这个自制的糕点里藏有什么名堂。

一场虚惊搅黄了木兰的生日party,木兰觉得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催促陈默把猫洞里的食品拿出来给大家分享。陈默也乐意让大家分享木兰的喜悦,不是为他的生日快乐,而是为他的命运有了转机。七科长的话里透着这个信息呢。虽然,陈默对七科长心存戒意,这是难忘的五天五夜遭遇中留下的唯一印象。但在封闭的号房里,你若不信七科长的话,你还能信谁的话呢?信光头们的话,他们说木兰死定了。信其他号房光头们从放风场飞来的话,他们说木兰是个傻帽儿,死到临头也不给自己留个全尸。陈默坚信的是七科长说省高院正在对木兰的案子进行审核,只要高院出面审核,就是死刑复核,应该会做出刀下留人的决定。该着木兰大难不死啊。

欢乐的气氛不再,饕餮食物的劲头不减。无须巡洋舰下令开撮,光头们都围着丰盛的食物甩开了腮帮子。一盆凉开水加醋加糖调制成的“牢酒”成了抢手货,被一个个塑料饭碗淘了个精光,在巡洋舰的带动下,光头们纷纷举杯为最后的晚餐而庆贺。

最后的晚餐?陈默为这句咒语气得几乎要和巡洋舰争执起来。

“你不觉得今晚的情况有些异常吗?”巡洋舰见状抢先解释说。

“你巴不得木兰明早就在人间消失?”

“我知道你跟他铁,甚至还对他抱有幻想,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怜悯心一钱不值。同情心在号房纯属多余,幻想不过是一厢情愿。你对木兰的最大关心是吃掉自己那份纯属多余的痴心妄想。”

“可惜我不是狼。”

“那是因为你在号房的时间太短,号房是个牢笼,在里面待久了,只能兽化,你要不想变成一只狼,那只能变成一只羊。你是个聪明人,肯定不想让自己成为人家案板上的肉。这年头,做牙齿总比做肉强。”

“我只做人!”

“世上只有大墙里面的人不好做,哪怕你是踩着西瓜皮滑进来的,你也和社会上的人不搭界了,囚犯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落进四面高墙嘛,你高尚得起来吗?再说你也是接到帖子的人啦!”

巡洋舰的牢房生存哲学充满着嘲讽和挑战的意味,理智告诉陈默这种歪理不值得一驳,但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和痛感并不能帮助自己顺利抵达反驳的阵地,武器的批判需要批判的武器。他虽然能做到在任何时候都会牢牢把握自己,却不能抵挡逮捕证的如期到来。

“也许我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态度。”陈默还是底气十足地顶了巡洋舰一句。

“知道人生如戏,你不是导演就好。”巡洋舰说罢,脱光衣服冲起澡来。

那一个晚上,陈默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阻止巡洋舰肆无忌惮的洗浴。待木兰要求用热水擦身子时,巡洋舰已经用光了为木兰特意保留的最后一瓶热水。

陈默看到了木兰惋惜的目光。

木兰是在第二天凌晨上路的。昨晚弥留之际,他没有吃上一口最后的晚餐,也没有擦净身上的汗渍和污泥。

牢门是悄悄打开的。这让陈默想到昨晚七科长静悄悄地闯入不过是一次试探。光头们沉浸在梦魇中熟睡,有预感的木兰早早坐在刑板上静静地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四个全副武装的武警班长抬着刑板,像是抬着一副灵柩,把木兰送出号房,除了空气的颤动外,连个告别的背影也没有给大家留下。

牢门很有气势地锁上时,惊醒的光头才发现这个无言的结局。除了陈默,没有人感到意外,好像木兰的离去不过是对他们预感的验证。

“死不开窍的家伙,现在总该明白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意思了吧?”巡洋舰一边把跑马裤头当着胜利的旗帜挥舞着,一边把咒语泼向陈默。

陈默对巡洋舰的愤怒远不如对木兰离去的哀恸。两个月陪号付出的心血和期盼,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走向刑场,变成一具尸体回应着远去的枪声?生死之间,如若不是近在咫尺,而是远隔关山,我会为一个罪该死刑的罪犯表示惋惜吗?回答是肯定的。我只会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对一纸盖着人民法院带有天平大红印章的判决书深信不疑,以我受到的教育断定,这无疑是正义的宣判。但是,正因为我陷入了囹圄,使我有机会和木兰近距离的接触,我才知道一纸死刑判决书远不能概括木兰的一生,甚至没有反映出他的作案动机和全部过程,也没有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判决书高度概括的字句与木兰真实案情相去甚远。陈默的疑问在木兰离去后变成了追问,百思不得其解时,他不再怀疑自己软弱的怜悯和以情代法的天真是这个迷惘的根源。

要不,为什么对昨晚发生的七科长无端探视和虚伪安抚,号房里无人不认为是木兰上路的前兆,连木兰都预感到不幸的降临,自己却做了相反的解读。木兰曾告诉陈默:“七科长的话,你千万别信,这人阴着呢。”陈默虽然也有同感,但他不相信七科长会当着众人的面用谎言对木兰做出虚假的承诺和抚慰,如同他不相信木兰真的会为一辆失而复得的摩托车而被法院判处死刑一样坚定。

一切都过去了,只留下了惋惜和遗憾。昨晚安排木兰躺下后,他还在木兰的耳旁喋喋不休地宽慰他有改判的希望,一定要挺到那一天。他想充当一个坚信“面包会有的”的瓦西里,事实上,他却扮演了一个虚伪的牧师。他最应该做的是抢下巡洋舰洗浴的那瓶热水,为木兰净身。木兰惋惜的目光,是他生前唯一的渴求而无法实现的遗憾。当事人木兰是清醒的,而旁观者的他却深陷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中。事实给了他无情的一击。

号房因木兰的仓皇离去而沉寂得像一座坟墓。从光线在墙上漫过的位置判断,此刻应该是上午九时许,光头们正襟危坐,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这一刻正是木兰的大限。早饭的稀粥已经凉了,依旧放在每个人面前,他们要等这一刻过后再吃。昨晚的哄抢和今天的罢饭,让陈默猜不透这帮子人到底犯了哪门子邪。

陈干部打开牢门,冲着号房喊道:“把小四川的遗物拿出来。”

巡洋舰倏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那摊蛋糕遗迹说道:“死鬼就剩这点东西没有带走了,拿出去喂狗都不吃。”

陈干部没有搭理他,对陈默说:“我这儿还有小四川的一些东西,你出来把它送到仓库去。”

一听要去仓库,巡洋舰来神了,改用乞求的口吻向陈干部哀求道:“陈干部,把这俏活儿派给我吧,看守所的号房我都住遍了,就差仓库没有去过,让我开开眼,行不行?”

陈干部没有理睬巡洋舰,对着迟疑地坐在铺板上的陈默说:“我叫不动你是吧?”

巡洋舰妒忌的眼光里露出了失望。

陈默跟着陈干部走出号房,远远地看见刑板送走木兰后归放在值班室门前,自己的那条毛巾被连同一个小包袱堆放在刑板下面。陈默感到刑板和毛巾被还残留着木兰的体温,是一种恋恋不舍的遗弃。在陈干部的注视下,陈默解开包袱,摆出新鞋,新衣,还有腊肉,一一清点登记。

“食物就不要登记了,拿回号里吃了吧。”陈干部说。

陈默指着软包装的商标问:“这是从木兰的四川老家寄来的吧?”意思是说为什么不给木兰生前享用。

“他姐姐送来的,可惜没有赶上开庭,没能见上她弟弟一面。”

难怪木兰不止一次地说他姐姐来了,这不是呓语,高墙电网真的隔不断亲人间的灵感呼应。

陈默把腊肉丢在一边,对陈干部说:“可惜木兰没有吃到他姐姐送来的家乡美味。”

“看守所有规定,不能随便给死刑犯送食物吃。”陈干部解释说。

“可七科长天天打发癞哥给木兰送食物。”

“有这事?”陈干部吃惊地问。

“号里的人都说七科长是受人之托,给木兰养膘呢。”陈默全然不顾陈干部不爽的脸色说道,“木兰不是要卖身上的脏器吗?”

“这小子还挺倔,一听买主是猎狗摩托车公司的老板,不知道为什么,他反悔了。人家可是出了大价钱的,儿子躺在医院等着移植肾脏,老娘等着移植角膜,医院的手术车都开到了刑场……”

陈默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七科长的尴尬和猎狗摩托车公司老板沮丧的样子,好像精心打造的一场喜剧因为主角临场拒绝出演而破产。木兰在行刑前的森然气氛中灵魂竟然没有出窍,依然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和骨气,他的拒绝只能来自对买主的仇视。

默默的赞许尚在陈默心中涌动,就被陈干部的一句话击成碎片。

“一上刑场就由不得他了。我们执行的是死刑,尸体由医院处理。”

木兰的悲剧早已注定。

“问题是木兰的拒绝能够兑现吗?”陈默在心中问自己,“生死离别是灵与肉分离之时,也是他无法对自己生命做主的时刻。他骨肉的肢解已经身不由己了。”

恰巧,陈默在登记木兰的遗物时发现了未寄出去的遗书,证实了他对木兰结局的疑虑。一双棉鞋里塞着一封撕碎的信,像一件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抖落出来。碎片上写的文字准确无误告诉他,这正是自己为木兰代写的家信。按照七科长的承诺,它应该由七科长亲手交给前来探视的木兰姐姐,而不是封存在仓库里腐烂。

足够陈默清醒的了。

一个念头突然萌生出来,让我也做一回贼吧。趁着这个念头尚未消失之际,陈默飞快地把信踩在脚下。

陈默告诉陈干部毛巾被是自己的。

“是你的,你就拿回去。”陈干部不在意的话还没有说完,木兰的家信就裹进了毛巾被,陈默仅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移花接木的全过程。

陈默迎着期盼的眼神回到了号房,他像个毛手毛脚的贼似的把裹着木兰家信的毛巾被坐在屁股下面,才腾出眼睛发现这聚光灯般的目光格外奇怪。

陈默极力保持镇静,用若无其事的目光一一与他们的眼神对接。私藏信件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自己知,万万不能让迎面投过来的眼神看穿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别跟咱们爷们儿绷着啦,长江750,你一定看见了什么,快说吧。”老官司用试探的语言打破沉默。

难道老官司发现了这个秘密?陈默心中暗暗吃惊。要知道,老官司是个牢底子,什么动向能瞒过他的眼睛?他故意装出引而不发的样子,其实是在诈供呢。

陈默用不置可否的微笑回应着,让沉默依旧。他不能说看见了什么,也不能说没有看见什么。

倒是巡洋舰等不及了,他的耐心和好奇已经绷到了极限。

“快说吧!你一定看到了那双红皮鞋。”巡洋舰一语道破原委。

陈默绷紧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原来光头们关心和急于打探的是一个来自看守所仓库神秘传说的真相。这是一个陈默在号房听了一千遍还要听一千零一遍的传说,虽然版本不同,但主要情节大体相同。看守所仓库里存放死鬼的遗物太多,常年闹鬼;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带着一股阴风飘进号房,给光头们跳舞;这双红皮鞋是一个冤死的女囚留下的,她的尸体至今还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谁要是敢睁开眼睛看一眼红皮鞋,那他就死定了,不是法院判你死刑,而是冤死鬼要拖你去给她当陪伴;因为你不敢睁开眼睛,所以你就看不见红皮鞋,看不见红皮鞋,你就只能在想象中揣摩它的样子。陈默意外获得进入仓库的机会,正是光头们期待他携带真相而归的缘由。

对于这件事,陈默只能给大家带来遗憾,他一再声明,确实没有在仓库看到什么红皮鞋。

光头们因失望而失语。

突然,金太子惊叫起来。他指着屋顶摇晃的灯泡说:“木兰回来啦!木兰回来啦!”

金太子想起了木兰临终时的遗言。

面对看守所所有光头对他贱卖自己脏脏器的谴责,木兰曾说过,如果他真的变卖了自己,他怕吓着大伙就不回来了,要是能保全自己的尸首,他一准回来跟大伙告别。到时候你们看见号房屋顶的灯泡晃动了,那就是我回来啦。

灯泡并没有晃动,光头们更愿意相信彼时的戏言真的成了此时的应验。

“这么说,木兰真的是一个零件不缺的上路的?”老官司疑惑地问陈默。

陈默只能装呆,他要把真想掩藏到底。

“这小子有尿!”老官司说,“放风时,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各个号房的老少爷儿们,别让他们错怪了木兰。”

那一天没有安排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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