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五七年。夏天还没走秋天就来了。
老人说早上立了秋晚上凉啾啾话真不假，何况秋老虎也已经过了许久。可是汉江边上的周南县仍然花红柳绿桂树飘香气候宜人。高高的天穹，一派青碧如洗。太阳刚刚起来，播撒着舔舐婴儿般的温柔的吻，大地上所有的生物都开始了新的一天。江边小洲里，鹤们伸着长腿和白的黑的长脖子悠闲地捕捉着鱼虾，天上偶有雁阵或野鸭飞过。江岸两边如海的芦苇雪白的芦花在如浪般的轻柔柔地招手；远处，如黛的逶迤群山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宁静和安谧。
五岁的贺庆生天一亮就自己起了床，因为今天要去鑫州府照相，他有些睡不着，昨夜里就梦着了爸爸。外婆说这是专们给爸爸妈妈照的，一大家子人去城里，必须赶早。外婆把小庆生好好打扮一番，穿上花格子衬衫，新蓝裤子，黑灯心绒单鞋，还把鸡窝般的头发梳得光光。吃点干粮，就叫上姐姐搭了过汉江的渡船向州城走去。
周南县与鑫州城虽是一江之隔，但却因交通不便，出门都得步行。坐渡船过江后，婆孙三人边走边看，抄近道的田畴里水稻早已收割已种上的油菜苗绿油油的一片水灵，土黄色蛇一样的小路倒也平整两边花草丛生。太阳已红得很高了，江岸边一棵碗口粗细的榆树上几个秋蝉在争先恐后的鸣唱。小庆生心痒痒的，溜在外婆后面脱了鞋悄悄爬上树，猛一把就抓住了一只蝉子。外婆不见了孙子，正要着急时，却见庆生已经从树上溜下来，手里的蝉仍哇呜哇呜地叫着。外婆说你个小猴子差点吓死我！小庆生却问外婆：
“外婆我爸爸长的啥样子我见过他吗？”
“见过，你刚生下来就见过。以后还见过一次。”外婆说“只是你那时还太小。”
外婆还说啊你爸爸一个长方脸大高个子，走路爱低着个头，却脾气急。那天天刚亮时爸爸赶回到家里奶奶已经断气你偏偏撵着出生，就靠我和你小舅母经管，幸亏生的顺当。头天天气好啊落日头时满天红霞。都说你个碎崽娃有福气！你爸妈在远处工作，想你们啊才跟家里要张照片。外婆边说边催快走快走，甭让舅舅他们久等。
小庆生认真地听着外婆并不啰嗦的话接着说了句：
“外婆那我们把照片寄去，爸爸就不用回来了？！”
……
庆生和姐姐的童年都在阳光和梦幻里飘游做着许多五彩的梦。姊妹俩加上小舅家的三个孩子年岁递次，姐姐为大，下来是小舅的大儿子，庆生排第三，后面是两个弟妹。舅舅调市八中教书，就把家从周南县城搬到汉江边这个叫江坎的镇子上。姐弟几个热热闹闹，玩什么红军捉土匪老鹰叼小鸡小猫钓鱼司马光砸缸等等游戏，吵吵嚷嚷一片童心乐趣。偶尔闹点小矛盾了舅舅便将几个姊妹们叫到一起问清缘由，让打别扭的娃娃自己爬到一条大板凳上说打几下，你说打十下打到八下时如果哭了又从头打起。孩子们还真怕这招，据说小舅是从大哥云松那里学来的，大哥当过国民党团长，军阀作风。但听说恰恰如此，才让妈妈和小舅两个弟妹上了学，有了点出息。庆生第一次挨打时偏不趴下，说我爸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小舅说加打一板。结果加到第五板时庆生害怕还是趴下了。要哭也只能下来在外婆怀里偷偷地哭，外婆向着他姐弟俩，毕竟父母不在跟前啊。其实庆生倒是挺喜欢小舅的，小舅给他买了好多小人书，有《西游记》《七侠五義》《望娘滩》《山海经》等等等等，还常常亲自给小外甥讲些故事。小舅也不偏心，到过年时，每个娃娃都是发十个或二十个五分钱的崭新硬币。
中午，三路照相大军汇集相馆。其实只用不到半小时照相就结束了。
照片是以外婆为核心的小舅一家大姨一家大舅一家共三个家庭组合的全家福。最前排是四个小姊妹，都还在中间坐成一排的外婆大舅母大姨小舅母怀里抱着，西边站着大姨的儿子界生和骑木马的小舅儿子国兴，东边站着庆生；第三排是大舅云松小舅云峰站在两边中间夹着大表姐逢秋二表姐春月，姐姐珍珍脚下垫了两块砖站在最中间，比表姐矮半个头的一张小脸满是灿烂的傻笑。
照片十分清晰，大人们神态安详小孩们各具情态穿着整齐时鲜，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幸福家庭。是因为小蝉子终于死了还是什么缘由吧，庆生照相时总有些忧郁之态写在了脸上。后来小舅云峰在照片背面给姐姐姐夫写了几句话，说一大家子独缺你俩十分遗憾权且留作纪念吧。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宿命存在，今后的岁月里贺庆生与不认识的父亲就永远地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而这张照片中一个家族的未来，也便随着岁月的风雨巅泊动荡，沉沉浮浮起来。
2.汉江边上古老的周南县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这是个被汉王刘邦称为“鬼地方”的地方。巍峨的秦岭锁北，逶迤的巴山屏南，四周群山闭锁豺狼出没。当年刘邦被封王于此，娶了戚氏夫人，曾一度心灰意冷想过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却不料张良萧何韩信一帮臣子出谋划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击败项羽夺得江山。遂思汉地建汉朝，改华夏为汉族，称语言为汉语。只是后来戚氏夫人被大老婆吕雉剁成肉彘让历史唏嘘！
三国时代蜀汉之争，魏王曹操鞭指褒河之水，御造出“衮雪”二字。他跟杨修说这里是‘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却不料诸葛亮八年屯兵六出祁山演绎出一部三国鼎立的故事。当然啦，还有一个周幽王的爱妃褒氏，一笑失天下，兀自落得个一世冤枉。
到了一千八百年前，古人修栈道凿石门，才使得千里秦巴勾连，把中原和蜀地连结；到了民国26年，宝汉公路开通，这里便日渐开化起来。
周南县地处汉江盆地，北依秦岭南屏巴山，四山峻险固若金汤，一条清江蜿蜒曲折三千里在武汉汇入长江。它听惯了千年的汉江号子看惯了百年的潮起潮落，总是在历史的天空里偶尔像一颗流星一般划过。欢乐也罢悲伤也罢灾祸也罢，都一天天流走就像这条江水永远摧枯拉朽把满江的故事不断地冲向那似乎虚无缥缈的远方。
到了当代，周南县出了几个有影响的人物，一个是贺湾的贺拔贡，加入过同盟会，后来儿子贺立挺到上海上大学投笔从戎当了北伐军，上了井冈山，黄洋界一战显示了卓越的指挥才能，深为毛泽东赏识。不料战斗负伤英年早逝，虽未成功却终于带出一门家风。于是就成了有很大影响力的户族和村子。解放后，贺家也还出了好几个官员和教授。
另一个是地处周南县城的赵家，父亲当红四军地下党，后被国民党抓去活埋，但儿子却当了国民党，上了黄埔军校，后来做了国民党团长，也成了县上的显赫人物。传说赵家父亲一九三五年当共产党地下交通员被活埋后，家里顿失顶梁之柱，34岁的寡妻拖着五个儿女，守着一个小商铺苦苦度日，几次被当地保长把头按在地上，或倒提着腿拖上街门。后来大约是四零年前后，当国民党团长的儿子带着一班人回到县城，把保长打个半死，从此乡绅恶物们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再不敢惹了赵家。也从此赵家的几个小姊妹才开始上学读书，有了些文化。
一九四八年，贺湾的贺文雍和县城赵家的二女儿赵凌芬在一次学生游行中相识，虽然文雍因挑头闹学运被国民党政府抓去鑫州府号子里关了四十天，幸得凌芬多方奔走疏通，加上大哥赵云松的相助，文雍很快出狱，却更加深了俩人的相知相爱。后来还是大哥看中文雍，支持凌芬，不久，成就了美满婚姻。
贺文雍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当红军作战死了。文雍靠着父亲留下的十多亩土地出租收入，一边教书一边供自己上学。他年轻时就向往着法国的拿破仑，也想从奴隶到将军。48年报考了西北大学政治系，参加过几次学潮。文雍靠着并不宽裕的家境和自我奋斗，学业刻苦，十分喜欢哲学和历史，经常给妻子说拿破仑的话：人生原是奋斗史。由于受了贺湾家风影响，又学过哲学经济学，教过书，所以还是野心勃勃，总想着要强于父母出人头地。凌芬上小学时十二岁了，小学里连跳两级，后来在女子师范上到毕业却因生下第一个女儿无奈在家。其时，婆家公爹已故，只留个眼睛半瞎婆婆，上有老下有小，只能在家里行孝和抚养女儿，同时还要支持丈夫读完学业。好在不到一年，终于迎来解放，丈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国家急需人才，旋即就被分配到了西北首脑机关军政委员会。一对新人以无比的激情迎来胜利，文雍意气奋发，凌芬温文尔雅，在周南县一时传为佳话。
那年道径陕南留侯祠，看了这座绿树森森，云雾缭绕的张良庙宇，贺文雍在镌刻着“知止”两个大字的巨石前沉思良久，对身边的同学兼同事张万德说：“人之知止在于功成名就，人的奋斗在于不知息止，中华文化可叹啊！”
张万德听后点了头又摇了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九五四年六月西北大区撤销。满怀激情的贺文雍放弃本可留在西北局机关的条件，偏偏选择了大西北的青海。他给妻子说要干就干他个天翻地覆那里艰苦正可以施展抱负，妻子说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于是西北局一纸调令，夫妻俩便将一双儿女交给母亲，一同踏上了茫茫的青藏高原。
贺文雍和凌芬到了青海，文雍原想可以留在省委机关，那么要不了更多时候，他的才华便可显露，用武之地亦可展开。但他初来乍到，只能等待分配，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半个月后，他和妻子被分配到了青海省干校当教员。
贺文雍一腔热血骤冷，好几个夜晚睡不着觉。凌芬就劝文雍：“既然来了就先干着吧好在我们在一起啊。”文雍也只好权居应对。半年时间，身边竟然聚集起了十数个男女青年干部学员，经常谈天说地，也觉自由。凌芬觉得很好，可文雍却夜里常常不安，怕青春在岁月中荒芜，怕一颗雄心被废弃在故纸堆里。
十一月，听说省委要下派一个工委去开发柴达木，贺文雍又积极报名。不久，一个长征老红军做了书记，组成了中共青海省柴格木工委。贺文雍夫妇便随同一路先遣人马，向着茫茫的西部大草原，沿着戈壁滩上有路没路的目标前行。大家豪情满怀，一路风尘一路歌。白天迎风雪，夜宿土窝子。把帐篷扎牢，把汽车用绳索拴在地桩上怕被风刮跑。那一天车过了鱼卡，才发现已经走过了目的地，于是大伙停在大戈壁上，在大车边一行13人照了一张黑白照，个个棉衣大裤头戴毛帽，一派英姿飒爽生机勃勃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气馁。
这张黑白照就成了历史的见证，一直保存到现在。
3.苍茫的青藏高原，茫茫戈壁滩上，白茫茫的盐碱地被太阳灸烤的闷热和惨白，一簇簇汲汲草扬着倔强的头颅在刮起的大风中摇曳；偶尔一股昏黄的龙卷风冲天而起，所到之处天昏地暗；大湖边上，细如针尖大如蚂蚁般的蚊子追着人跑；目之所及，遥远的地平线被雪白的大山阻断。夜里，气温骤降大地宁静，偶尔听到野狼尖细的长啸。如果有一片绿灯闪烁，你一定会想到那是一群狼的眼睛或是鬼火。
贺文雍被分配在农牧办公室，他喜欢广袤无垠的草原戈壁，羡慕骑马放牧的牧民。其实，这个在艰苦日子里闯荡出来的年轻干部，心中多一半的还是激情和遐想。凌芬担任工委收报员，在无线电台前收录发报，天天把新闻刻写成小报，练就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文雍被组织看重凌芬也已是工委宣传部的骨干，他们踌躇满志他们雄心勃勃，尽管艰苦，但心里还是充满着对未来甜蜜的梦幻。几年后，建设宏图正在变成现实，房子起了一排又一排，会议室有了大餐厅有了电影院有了孩子们也有了，人们黑红的脸上多了笑容。
那晚，妻子凌芬刚要睡下时丈夫回来了，凌芬赶紧倒热水给文雍洗脸洗脚。文雍的脸晒得黑红黑红，胡子都快要包住嘴唇了，他早已没有了原来的书生形象，已经像个牧马人了只是骑马的水平还差些。这一次他又是出差下去十几天今夜刚赶回来。几年里他已先后组建起了一批畜牧合作社和几个小煤矿，他奋发努力一心要在自己选定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夫妻俩在一起，苦累也就不觉，但还是常常想着远方的儿女。
凌芬忽然发现文雍的毡靴底子又已磨穿，这已经是好几双被磨破的靴子了，眼里不由得充满泪水，说：
“辛苦你了文雍，真想不到这里如此艰苦！”
文雍看着妻子伤心，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这些苦我能吃。靴子坏了换双新的就是。我们今天苦些，就是为了儿女们以后不苦啊！
说到儿女，凌芬又牵肠挂肚起来。文雍说给家里写封信吧，让给照张相片寄来。凌芬说好我明天就写。
到了赵凌芬终于见到全家福照片终于见到儿女的身影时，把照片贴在心头泪流满面。离家几年，文雍忙于工作脱不开身，他被派青海前就是科长目前工作势头不错或许升任局长，他兢兢业业总想着干个衣锦还乡。这期间凌芬回过一次家，是在儿子三岁时。儿子庆生已不认得母亲，随手扔来一锄烟的小镢头，说“你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妈妈！”凌芬流泪好不容易终于将儿子抱在怀里说妈妈对不起你们，我走时你姐也小你才刚断奶啊！摸一把儿子的流泪的脸母亲更是眼泪婆娑。
然而此时，凌芬却只敢让泪水静静流淌而不能大声哭泣了。
此时，她后悔万分悔不该来到青海悔不能没有劝阻住自己的丈夫。此时，丈夫贺文雍已经被作为重点批斗对象天天交代问题已经隔离审查一月了。因为贺文雍除过右派言论外档案中记载他曾经加入过国民党的三青团，又还坐过四十天国民党的监狱，必须审查清楚。
秋季刚刚开始，中国政治的天空风云突变。变幻的疾风骤雨让人始料不及，就像川剧中的‘变脸’，头一甩红脸就变成了黑脸。政治的魔盒一旦开启，草原的天地也便天昏地暗，明镜的大湖也在泛起浑浊的波澜。
一时间，许多的大学生干部和青年知识分子，昨天还在意气奋发的大鸣大放，帮助共产党整风，忽悠间却被推上了批判的舞台，承担莫名其妙的“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的罪名。一顶顶右派帽子按指标分配，按任务下达，多少年轻学者、知识分子被打倒、批斗，一时间政治的天空乱云飞渡雷声滚滚。
后来听说这叫“阳谋”。“阳谋”是领袖级的策略。你开始陷入时还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而当你感到寒冷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穿衣服。
大鸣大放中贺文雍自恃当过教员学过哲学便有些滔滔宏论，特别顽固地坚持说马克思学说是要发展的，哲学就是批判和超越，说不定哪天也会有马克思主义批判的书。他甚至罗列了黑格尔费尔巴哈以及柏拉图的理论把同志们听得一塌糊涂一致认为这是诡辩是他最反动的观点。晚上，夫妻躺在床上，凌芬就好劝歹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已经不是党校教员了别给人家上那些听不懂的课。文雍说真理不怕辩驳，我没有私心只是为党好啊我还要给书记的军阀作风提意见呐。原来那时建设刚刚开始，工委规定凡是干部夫妇也只能一周相聚一次，一位张姓和刘姓的夫妇有几次偷偷住在一起还说书记规定不人道跟书记争执起来。当了多半辈子兵的书记一怒之下让人把一对夫妇捆绑起来。使得工委的几个大学生干部十分不满后来贺文雍相约几人一起告到视察青海的国家副总理那里书记挨了批。这事已经过去两年，凌芬一再劝不要提说他偏不听，还说我敬重书记的拼命精神，但提点中肯意见就是为了事业为了工作。
整风运动风起风落，差不多刮掉的都是出头的椽子。
贺文雍在鸣放中不停地雄辩、争论，把凌芬劝他的话置之脑后。他就相信毛主席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认为自己爱党爱国。就这样越放越糟越辩越黑，后来给归结为八条罪状。再往后看见风雷滚滚，中国反右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这才不敢再做争辩，逐渐哑口；接着开始检讨，最后勉强认罪。至于参加三青团和坐牢的事一是当时年青属于学生集体加入，二是反国民党政府坐牢还有点光荣没有叛变投敌，就没有深作追究。
贺文雍八条罪状虽全是言论，但其均可上纲上线，青海大报刊登出大批判文章：《揭开柴达木盆地的大毒蛇贺文雍的右派真面目》轰动一时，报纸甚至流传到了故乡周南，知道他的人们都触目惊心。
贺文雍这个有野心的年轻知识分子，共产党的热血追随者短暂的政治命运终结了—一九五八年三月五日柴格木工委整风反右办公室结论：
“定为右派，劳动教养，保留公职，以观后效。”
4.贺文雍见到妻子凌芬拿来照片时已经失去了自由。他总算见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儿女，尤其是那个刚出生时见过一面现在已经六岁的儿子，不由得热泪横流。贺文雍深深后悔起自己的无知后悔没有听妻子劝告。但在此时，他在内心还是认为自己忠诚的就像一条家犬，自己说的是真话良心话就像给妈妈说话一样。
终于后悔了，可这个世界上在哪里去买后悔药呢？
在这之前的两月，贺文雍已被押送到了自己曾呕心沥血建设起来、后来改作劳改用的农场—戈壁农场监督劳动。
妻子凌芬因文雍被批斗不再适合党委工作，就下放到州新华书店。文雍被定为右派送劳改农场后，凌芬又被以清理队伍下放冗员为名，在青海大上马的高潮中被下放了。凌芬从故乡出来才五年，她温柔吃苦，手指因刻钢板生出了厚茧；待同志真诚，从不张扬的性格博得了大家的爱戴和赞扬。但从此，高原的风霜掩不住的那张秀丽的脸就没有了笑容。她饱含热泪和留恋，离开了刚刚建设的柴达木，离开了她不得不离却的丈夫。
临别那天，天空刮起大风，凌芬好不容易经批准去农场告别丈夫。两人相见已是欲哭无泪。文雍说：
“芬，我对不起你，你回老家吧，一定把孩子养大成人。”
凌芬忍住的泪又滚落下来：
“我记着了，你一个人，千万保重身体！”
……
凌芬强忍住与丈夫的割舍之痛，回到宿舍打理好行李第三天就找便车走了。没有人给她送行，因为书店的同志都还不熟悉她。她也没去向工委同志们告别，她更怕给人难堪。运动中人人自危，文雍的那个摇头又点头的同学兼同事张万德没能幸免，甚至那个把文雍打成右派的整风办公室主任后来也成了右派。凌芬好久以后才知道工委书记弓耕曾向人问过她，却不知她到哪去了。
一九五八年底，凌芬怀着对一双儿女深深的思念和对工作恋恋不舍，悲痛地离开高原回到了故乡周南县。这一回却就是整整二十年！
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丈夫贺文雍在戈壁农场患肺水肿病去世，其实说是吃了高原上的红果“救兵粮”拉不下屎憋死的。年仅38岁。凌芬说，文雍崇拜拿破仑是有野心的，但他是一个忠诚于国家的人，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是她的好丈夫。
至今，贺文雍写给妻子的信还保存着，信中写道：
“我对不起妻子儿女对不起培养我成才的共产党。我要努力改造，如果能活着，我一定争取恢复工作……如果我死了，就埋在戈壁滩上，栽上红柳。
孩子长大了，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在劳改，也绝不能让他们再来青海……”
……
二十年后的一天，儿子贺庆生手拿父亲遗留的几封信，终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发问：父亲有什么罪啊？他把青春的热血抛洒在了茫茫的戈壁高原，却让妻子和儿女们为他承担了几十年的苦难！他像后羿射日一般为了追逐太阳的光芒，却留给了后人多么沉重的念想！
贺文雍以自己短暂的生命之光给子孙照亮，用他无畏的追求维护着人的思维的尊严，从而捍卫着这个民族最强大的生命基因，他有什么罪啊？！……
历史是悲壮的，它能耸立起丰碑，饱蘸着民族的血液；历史又是弯曲的，它从不直线奔跑，而总是迂回曲折；历史也有误区，就像宇宙中的行星也有冲撞，就像美丽的江河湖海也会掀起惊天般的毁灭性波澜。！
有天灾，就有人祸。天灾在于宇宙风雨，而人祸，确是深藏于这个社会的肌体之中，深藏于我们民族的血液之中。只是，它们总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
天灾不可违，可躲。然而人祸呢？恐怕还是在大地上常常上演着人间悲剧。
这，就是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