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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记请喝生日酒,还行吧?”水云吃完辉叔的六十寿宴,刚踏入家门,丈夫跛仔明便笑嘻嘻问道。

“不都是那老九碗,换了三味菜。清蒸鲩鱼换成多宝鱼,油炸芙蓉肉换成红烧乳鸽,肉丁粉丝换成蒸鲍鱼。”

“哇!听闻就想食!鲍鱼还未吃过。很好吃是不?”

“也不见得多好吃。清淡些,口感软,爽舌不粘牙!倒是那水蒸鸡还行!”

“喝什么酒?”跛仔明双眼笑眯成一条线,有点难看,却让人想到佛像的笑容。水云瞥他一眼,道:“提到酒你就流口水,不说给你听!”然后放下吃寿宴的回礼,转身往编织场走去。跛仔明忙不迭打开寿礼,拿起核桃酥饼张口便吃。

两年前,水云一口气能把跛仔明从巷尾背到巷头前的榕树村渡口边那只小艇上,去横沙镇登记结婚,可以想象当时他的体重如何轻。但今天,他坐在床上,近两百斤体重把床沿都压得往下微弯,看上去头齐尾齐般一副福相,肚腩的赘肉几乎盖过皮带。当初水云开办编织场,本以为借助他的编织技术,其实根本没这必要。她到了漫山遍野都是竹林的H省横龙县洽购竹子时,发现这里随便找一个,不论男女,都比跛仔明编织得又好又快。水云顺便雇请了十名男人回来,而跛仔明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只管自己的吃、睡、拉便是了。蕉箩编织场开办得正当其时,顺利赚钱。跛仔明衣食无忧,靓妻相伴,哪有不肥胖之理!

编织场坐落在寒水河东岸,步行去榕树村只是20分钟的路程。编织场对面的海面是一片开阔的滩涂,两排50米长的竹排停靠在滩涂上,涨潮见顶时,竹排浮起跟砖厂码头一样高。这时候,场里的工人趁机把扎牢着的竹子松解开,一支一支地往岸上传递。到了够用几天的数量,再又把竹排扎牢。潮退见底了,竹排搁浅在滩涂上。傍晚时分,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上竹排,躺着或坐在竹排上,面对无尽的夕阳余晖,乘风纳凉,聊天唱歌。

“小张!”水云对着正在前面拾掇东西的小伙,叫道。

“哎!”

“利群的货送了?”

“送完了,110只!收不到钱,那老板说三天后结账!”

水云听后嘟哝几句,又吩咐:“再送200只到联发,我跟他们洽谈好了,即时收钱。若没钱收就把蕉箩拉回来!还有今晚零点潮水涨顶时找几个人加班,递够几天用的竹子后再把竹排放流到前面1000米远的岸边。”

“干吗放流那么远?”

“明天是榕树村龙舟景,村里举行龙舟锦标赛。干部说竹排在这阻碍赛事!”

“啊!明天就热闹啦!奖金多吗?”

“第一名五万,第二名三万,第三名一万!”

“在竹排上观看岂不更好!”小强插话。

“干部说危险!”

已是下午四点。200只蕉箩一上一下,一来一回,要个多钟头。小张恐傍晚时完不成,叫上几个同伴帮忙。

这时的编织场,已由原先的十来个人增加到30多人,场地扩展到200多平方米。靠近砖厂那边搭了座两层高的竹寨,首层是水云一家的住房,二楼做员工宿舍,对面是厨房。水云和跛仔明婚后不久,她父亲最终咬舌自尽。母亲也就搬了过来住,负责为员工买菜煮饭,检点着厂里的头头尾尾。

“水云,吃饭了!”水云妈摆好饭桌,上完菜,招呼道。忙完后又拿起婴儿小碗,从小炖煲里捞起用混着剁碎了的鸡肉猪肉熬成的稀饭,拿给外孙聪聪吃。聪聪两岁了,学会走路,胖胖的,很是可爱。看着儿子,水云一天的劳累顿消,因老板不按时付款的气恼也抛到寒水河里去。

屋里的家具都围绕方便跛仔明的上下行走而设计。大床仅高出地面10厘米,饭桌60厘米高,跛仔明坐在床沿上手肘正好撑在桌面上。厕所也与众不同,门口宽大,离地20厘米高的坐厕,这就使跛仔明日常生活能够自理。

跛仔明挪到饭桌边,拿起酒瓶斟满酒杯,独自喝着。水云走到母亲旁边,看着儿子吃饱了,拿了玩具让他玩,再招呼母亲坐回饭桌前吃饭。今日的汤料是羊腿、当归、元肉、肉竹,药材去掉了羊肉的膻腥味,熬制得鲜甜、可口。

“妈的厨艺高,这汤真好喝!”跛仔明连声赞道。

“利群那老板没点交情,开始跟他做蕉箩生意时,蕉箩供不应求。我见他待人老实热情,始终保他的货。现在做蕉箩生意的人多了,不愁没货,他便不认人了。压价都也难怪,可连说好了即时付款也没口齿,气人!”饭桌上,水云少不免说些生意场上的人与事。

“没口齿的人,就不要跟他做了!”跛仔明附和道。

“算了啦!偶尔一次,或许人家真有困难。”水云妈劝解着。

水云面现忧色道:“蕉箩编织生意,看这市道,怕会愈来愈难做!”

“生意就这样,好做也做,难做也做,有点反复也正常。荒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慢慢来吧!反正我们先赚了钱,总比刚开办的编织场好过些。看谁熬不下去,先倒下。能熬得住的就又能翻身!”水云妈开解道。

“妈,你不明白。多了人做这生意不是主要的,主要是香蕉购销这生意也难做。以前的香蕉闷熟后一星期卖不掉都保持得了金黄色,现在两天卖不完就露黑点了。黄叶病更是严重,香蕉产量因而减少。很多做香蕉购销的老板都改行了,蕉箩的需求跟着减少。而蕉箩的销售又不同红砖那类的商品能运到广州深圳销售,就局限在附近这几个镇子,这才让人心烦!”

“可不干这个又能做点什么,实在做不下去时再做打算吧!”

“这当然!要遇上有适合的生意,我还是想转行。编织毕竟是手艺生意,销售范围窄,薄利也不能多销。就算能做,也只是赚点糊口的钱。”

跛仔明大口喝酒大块食肉,懒得去思考好做难做的事。水云母女俩自知跛仔明懒得动脑筋,随他自斟自乐。水云妈沉吟良久,又道:“本钱不多,人手不够,一个女人,做得了什么?”

“就是,找门适合自己的生意,真难!”

“刚才队长找你来着,问你明天摆多少桌酒席。我没说,你想好再跟他说!”

每年的龙舟景日,榕树村民众都大摆筵席,招呼亲朋好友。来喝酒的人愈多愈高兴,这传统民俗始于何朝代无从考究。以前以家庭为单位,这家在这儿煮几席,那家在那儿煮几席,凌乱不堪,到处烟熏火燎。近年村里做了改革,以原生产队为单位,雇请厨师人手,每个家庭自报要摆设的数量,吃完了再到队里结账。这做法虽没以前那么热闹,但开席之时依旧人声鼎沸,而家庭就少了不必要的劳累。

“工人们都请上,还有笑媚!”水云不假思索便道。

“这样要摆8席。一席300元,加上酒水,要花2000多元!生意不大好,就不请工人……”水云打断她妈说话:“一场高兴,图个吉庆嘛!对工人不用吝啬!”在水云看来,岀嫁前的人生,因为父亲的缘故,总是那么灰色,笼罩在父母编织的悲情氛围中。出嫁之后,却又因丈夫的缘故……虽然不是她自己的刻意所为,但总似有只无形之手,将她禁锢在人们因为她丈夫的缺陷而形成了的那种怜悯氛围中,她极为厌恶这种怜悯。父母那种悲情还能够激发出她的斗志,而人们的怜悯却让她顾影自怜,怨艾满腹。尽管人们同情怜悯他们夫妇俩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偶尔孤坐月下独对寒水,内心便会因满腹怨艾生出凄凉之意。这种凄凉又令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学荣锥心蚀骨般的怨恨更加强烈。细想之下纵然那怨恨如潮水般高涨却也无可奈何,而她也因此而讨厌人们善意的怜悯!“让人妒忌好过让人可怜!”水云心里时刻回响着这句俗语,她因此而起的斗志远强于顾影自怜而起的无望。时至今日,虽非大富大贵,却起码让人们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常人眼中发了财、成功了却硬按下自己狂喜的内心,行事低调,这类惯见的虚伪,水云不屑一顾。她觉得自己需要的是张扬,是往脸上贴金,去回应人们对他们夫妇的怜悯!所以,在一个如此大型的喜宴中,她又怎会为了节省一点点钱财而自甘人下呢!

“把你姑妈他们也一起请吧!”水云妈提议。

“干吗请他们!以前他们怎样待你?他们办喜事有请过你吗?我都没听过那些表兄妹喊你一声舅妈!不请!”水云的两个姑妈嫁外村,逢年过节她们回娘家拜节却从不到水云家。水云妈对姑姑的偏心虽感不满,但自己丈夫怪病缠身,也不敢嘴上说出。水云自小耳濡目染了连姑妈都看扁自己父母那种无情,憎透了她们,因而从未对两个姑妈有过好感。

“算啦!都是过去了的事,不要计较了。大前天大姑妈还来着,拿了几条双蛋黄的裹蒸粽来,说记得你小时候爱吃双蛋黄的裹蒸粽!”

“鬼话!爸过世那时候,没一个亲人亲戚来送他,想起就伤心!若我现在赚不到钱,看她还记得我爱吃双蛋黄的裹蒸粽吗?”水云愤然。

说起这,水云妈也难掩伤感。好一阵子,平息了情绪,又劝道:“他们向我们套近乎,攀亲情,不就说明我们挨出了头,生活比他们好了。其实,巴不得他们老是这样向我们套近乎、攀亲情呢,对不?”

水云稍作思量,也觉是道理。便计算了人数,增加了两桌酒席。

龙舟景里一个家庭筵开十席,在榕树村是前十名的数量了。水云妈还是在为那几千元肉痛,罢了,钱是女儿赚的,面子风光也是她的,自己不过是寄附着女儿,过上一日算一日的人!

晚饭过后,水云叫跛仔明蹭到开阔的平地,帮他除去衣服剩一条裤衩,拿起水管,拧开水龙头把他全身喷湿,用香皂为他擦洗一遍,再把他喷淋干净。围观的工人中有个调皮地把一团稀泥扔向跛仔明,跛仔明又被弄脏气得大骂。水云笑着又为他喷洗干净,完了,却又有人扔了一团泥过来!水云突然把水管转向工人,工人见状哈哈大笑,纷纷闪避。不断有人绕到水云背后继续向跛仔明扔稀泥,水云手握水管一会儿喷这个,一会儿喷那个,可工人们闪避灵活,水云顾此失彼,淋不着他们,索性把水管对着跛仔明,大声道:“扔吧,看你们扔累还是我累!”跛仔明也双手抱头弯腰……工人们又扔了一阵,觉得比老板吃亏,便停了下来。水云此刻快步上前把水管对准他们。他们没留意,走避不及,都给淋成了落汤鸡。

编织场的生活,因为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然更因为这生意能赚钱,大多都开心快乐。不过,近段日子担忧编织生意日渐式微,真不知哪天维持不了,要和工人们分手离别,这种思绪令水云心情欠佳,既赚钱又开心的生意还会有吗?若关闭编织场,又能有些什么生意可做?面对这些忧虑,水云一片茫然。

在书记的生日宴上,水云虽没正眼看学荣,但从自己的余光和心中所感,学荣看到自己时那异样的眼神……是愧疚、不安和乞求。

入夜了,海水正涨潮,潮水初涨时的风也格外的“呜呜”闷响。愧疚?哼!占尽便宜的愧疚谁人相信!不安?或许是做了亏心事怕遭报应吧!乞求?他此刻风光无限还乞什么求!乞求自己原谅他?可笑,若受害者是他,他会原谅得了?

跛仔明又把手伸过来,在她身上游走着。这跛仔明,白天饮饱喝醉,午觉直睡到傍晚,晚上精力充沛,撩逗水云,一点也不顾及妻子的疲累。水云白天忙得连午睡也没空,哪里满足得了他,很多时候都婉拒。跛仔明乃一粗蛮汉子,哪会细心体察和迁就妻子。平时,随着丈夫的抚摸撩逗,水云体内的欲望就会让他撩拨起……但今晚,当丈夫伸手入怀,她却起床离去。生意前景暗淡茫然,因此而起的不知所措和对未来生活的担忧,白天与学荣的相遇又把她尘封已久的往事撩了出来,她真的是既无力也无心像往常那样违心地回应丈夫的欲求了。

所谓的尘封已久,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虽是两年前,但追忆起来,却恍如咋日。

“水云,我背弃了我的承诺,对不住你!明英怀孕了,你忘记我吧!”

水云拾起从窗外抛进的一个纸团,打开看见这几句,胸口像被块巨石缓慢地往下压,空气变得稀薄。她张大嘴巴,每一口气都要深呼吸,才能舒缓窒息感。她推着自己的胸膛,以图减轻欲把人掏空的窒息……记得母亲叮咛过,和学荣谈恋爱,一定要让他父亲确认了才可发展下去。她向学荣提出过这意思,可学荣不屑一顾,说婚姻是我自己的,不是他的。干吗一定要让他同意?他不同意,我俩就没可能了吗?多此一举!细想之下,水云觉得还是学荣在理。自己现在的家庭境况,被多少人嫌弃避忌,而学荣毫不计较,单这一点,可见他对自己的爱恋并没半点的世俗杂念,而自己也自忖对他的爱恋也都没半点世俗杂念。当自己把明英的事向他挑明,他却不假思索便说那不过是明英一厢情愿的事,她怎能和你相比?不值一提!那番话,情真意切,信誓旦旦。直至此刻,水云还清楚记得当时心里汹涌出一股浓稠的幸福感觉。那一刻,心里高筑着的那道对男人的防洪堤,瞬间便崩溃了!

没什么可责怪的了。手拿着学荣分手字条的水云暗自说着。“牛不喝水按不下牛头。”她把那字条随手扔进蹿着火苗的炉膛内,“鬼叫你死蠢!”心里骂着自己,左手把鹅菜紧扎,右手拿起菜刀,“刷刷”的切菜声又响起来。

当时,学荣在厨房墙外蹲着还没走,生怕水云想不开做傻事。当听见了“刷刷”声响,猜着水云恢复正常后,才起身离去!

水云手拿菜刀重切鹅菜,根本不是如学荣所猜度想开了没事,只是她欲借劳作冲淡心中的伤痛。可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情感上依然是那样失落和哀痛,失魂落魄。当菜刀切痛了手指,鲜血流淌,痛入心扉,便连忙把伤指含在口中。血是止住了,但那眼泪却毫无节制地汩汩流淌……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水云心中的哀伤也慢慢麻木、淡漠,似乎忘记了他是谁的时候,但另一种不安又降临了,她已第三个月没来月经了。第一个月没来她觉得或许是情绪的落差引起身体的变化,第二个月没来她认为或许被他伤害太大而导致生理系统紊乱,但第三个月还没来,她不由自主地惶恐了起来。又过了一星期,连月经前的预兆也没有。她慌了神,找了个借口,又怕在镇卫生院遇上熟人连镇卫生院也不敢去,而直奔东莞人民医院。很快得知:怀孕了!

自看了学荣那字条,水云常常暗自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千万别惹上这丢脸的事。可这事还是冲破她在心里层层织就的网障,稳稳地落在她身上。内心深处的悸动、惊惶,演化到深一层次的惊慌、恐惧。她极力掩饰,可越掩饰越是神情怪异。直到母亲高声喝道:“水云,你是因为学荣的事吗?”

所有的掩饰,几月来积聚着的哀痛与泪水,最终经不住母亲这兜头猛喝。此刻,泪水如山中瀑布,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唯有点头。

“不值得呀,傻女,如此没心肝的男人,哪值得为他伤心!散就散了嘛,是好事!若结婚后把你抛掉,那才是哭都没眼泪了!”对于深知水云和学荣关系的水云妈,反倒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着。

话虽如此,可母亲并不知道自己怀上陈学荣的孩子,而且是第三个月了。未婚生仔在改革开放之初,是让人耻笑三世的丑事。水云难与人言,无处发泄。能做的只有在蕉基上、甘蔗林内,瞅着四下没人,掩面痛哭!甚至猛捶肚子,恨不得抓他出来。多少眼泪只能独自吞咽,多少哭泣只能化作呜鸣,曾经拥有的美好憧憬都因此被揉碎。几月前那么感人的承诺,动听的话语,美妙的感受,神奇的幸福感……难道获得它们的代价就是眼前这毫无边际的苦痛!“多少风流多少孽债”这俚语在冥冥中主宰着她的吗?是我的错?他的错?明英的错?命运的错?水云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比窦娥还冤!想当初自己对他毫无印象,若非他对自己刻意追求,用尽心机,自己依然沿着固有的轨迹运行,会有像现在这人鬼不分的凄凉境况!所有的孤苦无助,都是拜他所赐!对他的怨恨因腹中的胎儿变得刻骨铭心。怨妇是歹毒的,比男人的仇恨还厉害上百倍!

她想告诉母亲,但又能如何呢?不也都面临两难选择:人流,或赶快找个人嫁掉了事。

去人流,会成爆炸新闻。没有生产大队的证明,休想医院为你做手术。这可是让人耻谈三世最令人憎恶的下贱事,事后别想有男人愿意娶你。找人去嫁,时间紧迫,找谁?榕树村里的青年,或中年丧妻的男人,在她脑子里轮流出现。就只有跛仔明了!水云左掂右掂,既让对方接受,自己也能稍觉满意的,唯有这跛仔明。可不知跛仔明是否愿意娶自己!

跛仔明本是一个正常儿童,只因四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再也走不了路。他父亲会打算,在他十岁时没让他再读书,把他送到镇上拜师学艺。五年后艺满回村,只见他一支竹子在手,劈竹,削篾,很快变成了竹箩、竹椅、竹虾笼、竹席、竹笠、竹篼。泥水师傅、木工师傅、织篾师傅在当时都是很好的工作,能赚钱,又受人尊敬。跛仔明生得眉清目秀,若非病跛了,可是个很不错的男儿。到他二十多岁,父母用他赚的钱在村后建起一间一百平方米的二层楼房。屋旁是一棵大榕树,屋前一片开阔地,堆放了大堆茅竹,门口一盏一千瓦的白炽灯。以前,夜幕降临,这榕树下便阴风沉沉,伴着叶落沙沙响,使人顿生神鬼之类的恐怖想象。可现在,榕树下灯火通明,跛仔明手艺好,价钱便宜,从早到晚都有人到这找他编织农具、家庭用品之类的东西。有人闲暇时也到这聊天,所以,即使晚上,亮如白昼的屋前都坐满纳凉闲聊的人,热闹极了。跛仔明不愁没人做伴。

掂来掂去都觉得跛仔明稍感满意,就因他诚实肯干的人品和能赚钱养家的编织手艺。他虽是跛,但不跛的青年谁肯接纳自己?

水云第一次来跛仔明的家,拣了个雨夜。11点多,粉状的雨丝扬扬洒洒,使一千瓦的白炽灯冒出一圈圈雾状的氤氲。还有几个老者没散去,看见跛仔明蹭到门外的竹堆旁,把长长的竹子往屋里扔,便走去帮忙。待跛仔明说行了,够明天用了,才离去回家。跛仔明蹭回屋里,拿起劈刀在竹子的横截面破开四道开口,再把十字形的两块厚竹片嵌入开口,用劈刀刀背用力砸向厚竹片。随着“哗啦啦”一声,竹子被破开四大片。他又拿起叧一把削竹刀把一大片分开成几小片,再把厚厚的小竹片削成薄如纸片既柔软又韧力十足的竹篾。

水云躲在榕树后面,只见跛仔明神情专注,腰杆挺直。看跛仔明的坐相,还是个壮实勤劳的美男子。他拿着竹篾上下左右挥舞,十只手指和篾片一起缠绕腾挪。很快,一只鱼篼的底部初现……

几位老者起身离去后,跛仔明还在劳作。水云没走,她要看跛仔明勤力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水云都在想,若真嫁给跛仔明,是否明智;随即又推翻这一衡量,自己已到这地步,哪有明智的选择……假设……推翻反复衡量和思索都是白费劲,因为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她又从另一角度想,撇开他的小儿麻痹不说,从常人的角度去看跛仔明,20岁出头靠自己建起新房,在榕树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四肢发达的有谁不是靠父母建房结婚!嫁给跛仔明情理上是委屈了,却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工作无忧,生活不愁;若嫁个嘴皮子淌了油滑的漂亮男儿,婚后才知原是个三不做的懒汉,到时哭死都没有用。爱情谁都想拥有,可惜这是人世间第一难求的东西!就像学荣,多么柔情细语,无微不至,信誓旦旦,可一遇利益攸关的选择,就弃你无商量!

观察跛仔明四天之后,水云心思已定,待几个老者走后,义无反顾地朝跛仔明的屋里走去。

“福明!”水云知道他的正名。

跛仔明怔了怔。榕树村男女老少都叫他跛仔明,水云叫他的正名,他听着有点刺耳。

“哦!靓女登门,第一次,坐吧!”他抬头见是水云,大感意外,忙着招呼让座,却又突然醒悟,让鬼让马。墙角落那张母亲从旧屋搬来的古老的酸枝椅,从来没人坐它,灰尘也有一寸厚,便不好意思自个笑了。

接着又问:“有事吗?”

水云点头后,眼睛一扫,七十多平方米的大厅,墙边挂满编织好的各种成品,左面厅堆放竹子,右面厅堆放削好的竹篾,留出中间一条一米不到的小道通往里面的房间。房间里一张低矮的木床,一块红砖做枕头,草席和被子脏成灰黑色。跛仔明在小道上蹭出蹭入、吃饭、睡觉、编织。他母亲每天为他打两次饭,隔日为他洗衣服和倒尿罐。

水云瞥见床对面的尿罐,有点耳热,蹲低身看着跛仔明的手上功夫。竹子被破开后散发出清新的青涩味,但房间那尿罐又弥漫出阵阵刺鼻的臊味。泾渭分明的两种气味混合着,产生了难以说清的另一种气味。她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跛仔明感觉到了,更是不好意思,忙说道:“你说吧,织点什么?我要关门了!”

何止是臊味,还有床上的被子,跛仔明的衣服,都有股呛鼻的汗臭味!

“我不是来织东西的!”水云笑道。

“那干吗?”

“找你闲聊不行吗?或者,跟你学艺吧!”

“你瞎嚷什么?不是发神经吧!”

“找你聊天就是发神经!”水云反问着。

“榕树村的美丽蝴蝶飞来这里聊天!谁都说你发神经啦!”

“随你说,发神经就发神经吧!”说罢,水云看看四周,要找个塑料袋之类的东面。家徒四壁,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只好找了条没用的篾片,把跛仔明堆放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捆起来。靠近房间门口时闻到那恶心的屎臭尿臊,稍作迟疑,毅然走进去,一看,尿罐几近溢出,她立即联想跛仔明如何大便。她端起尿罐,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倒空尿罐洗干净,再拿回去。

“臭成这样,怎睡得了!”

跛仔明没回答,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正进行着的事情,诧异的眼神随着水云的身影来回移动。

“把能穿的洗干净,破烂的扔掉,明天买几套新的给你吧!”水云笑着说,笑得那么自然,心安理得,毫无做作。

“你……你在干吗?”跛仔明嗫嚅着,满腹狐疑。

“为你做点好事,不行吗?”水云还是落落大方地笑着。本想还和他聊点什么,却发觉除了寒暄一番,再找不出所谓的共同语言。于是,便想起和学荣相处的往事,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可这样一想,反而更坚定了她对跛仔明的认可。嘴角不易觉察地抿了抿,拿起那捆衣服,走了。

回到家,已是子夜时分。把跛仔明的衣服放进木桶放水浸泡后,冲凉上床。她都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彻夜难眠。她每天黎明即起,为猪、鸭、鹅、鸡的早餐操劳,而今早此时,她终于耐不住白天的疲惫、彻夜的思累而昏然大睡。太阳从窗外射进,被窝被晒烘得热辣,她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却见母亲坐在床前,忧心如焚地注视着她。她察觉到母亲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母女同心,她能感应到母亲的心事,母亲当然也感应到自己的心事。面对母亲,她却无言以对。

“你打算怎样处理?”母亲眼眶湿润,满脸惶惑。或许面对自己这情天恨海,母亲也都一筹莫展了。

“嫁给跛仔明!”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晰。很快理清了近日纷乱的思绪,为自己勾画出了成熟的轮廓。尽管心有不甘!嫁给一个一世需要自己伺候的人,嫁给一个自己对他毫无感觉的人,嫁给一个令自己劳累无助的人……太多的不甘理由了!唉!人有时就是这般无奈,由不得自己。

母亲欲言又止。她明白母亲想说些什么,便主动说道:“昨晚去他那来着,他人虽跛,但强壮,勤快。以他那手艺,不愁生活的。单凭这,很多青年也比不上他。他只是跛而已,除此之外,他有很多其他青年都没有的好品格!”

此时此刻,水云妈不知如何说好。

早些时候,她就发觉女儿怀孕的迹象了,也为女儿想过好几种处理方法,都不满意。现在看来,也唯有如此了!一想到此,她心都碎了,没想到自己母女俩都遭受他父子俩的欺凌,这是怎样的天理?老天没眼的吗?每当想到女婿在自己面前蹭来蹭去,想到走到街上旁人说谁谁的女婿如何有本事自己便感难堪的神态,她就一百个不愿意了。她虽欲张口阻拦女儿,却又没更好的处理方法,况且,看女儿满脸的愁苦……罢了,自己有天大的不如意,也不及女儿她指甲尾一丁点呀!再劝说,不就等于往女儿伤口撒盐,一不留神将她迫上绝路,那就真的是作孽了!再说,跛仔明勤快节俭,身体健壮,起码比自己丈夫好上万倍了。想到此,水云妈原先绷紧的惶乱的心,渐感放松和平静许多。至于女儿和学荣的近亲怀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晚上,水云把跛仔明的房间来了个大扫除,房间门口挂上个大红底粉红细花的门帘,新床单,新席子,墙角挂了几袋香球。房间焕然一新,亮堂了起来。香气扑鼻,不时漫入的竹子的青涩味,让人联想到原始的生命气息,格外舒服。

“谢过啦!”跛仔明谢完又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水云稍作迟疑,神情有点羞涩。不过,和男人睡过的女人,就再没法寻回少女那种含苞待放的羞涩的了,大胆、直接。水云也当如此。

“你愿意娶我吗?”

对水云此番作为的动机,跛仔明也有此种料想,但水云亲口讲自己亲耳听,禁不住怦怦心跳。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问:“听闲聊的人说,你跟学荣好上了?”

“是!可最终他找上明英,和我分手了!”

“她怎说都是书记的女儿,也难怪学荣。可你找我?不会是赌气吗?”

“人生大事,怎能赌气?说实话,在这榕树旁边,我观察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你这么勤快,手艺又好,人又老实,我就看上你这些!学荣他虽然四肢发达,其实是空心大萝卜,中看不中用。单凭你自己赚钱建新房,榕树村的青年就没人能及。我考虑得很清楚,就看你愿不愿意!”

跛仔明或许是身残的缘故,沉思的模样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水云的表白令他内心狂喜,可脸上还没来得及传递内心的变化,只是“哦”了几声。他怎敢相信,这无异于天上掉了捆人民币在他眼前!他想不透水云这般举动有何深意或隐情!

“怎样?”水云笑吟吟的,又问。

“说真的,不敢想!”

“什么意思?”水云还真怕跛仔明拒绝,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谁愿意嫁给不能走路的跛仔?我早做了单身寡佬的打算,趁现在能干,拼命赚多点钱。你看得起我,当然高兴,却还是不敢相信!”

水云拿起跛仔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真不真?”

跛仔明懂事以来,除了母亲,从未接触过异性的皮肤,此刻手掌触到了水云柔润细腻的脸面,如电击般全身颤动几下,便随即感觉到水云的温馨暖意源源不断地输给自己。“你身上阵阵污秽味,快冲凉吧!”她巡视四周,却没发现卫生间,又问,“你不用冲凉吗?”跛仔明便用根竹子挑着挂在墙上的毛巾,蹭到屋外的水喉旁,除剩条内裤,打开水龙头……水云上前为他擦洗,无意中触碰着他那东西。跛仔明觉得身体就要爆炸了却又不敢造次。完了,她抱他进房间,拉下门帘,自己出来了。足有五分钟,跛仔明才说穿好衣服。水云掀起门帘,有点始料不及,跛仔明穿上崭新的西装坐在床上。单看上半身,真的很帅。没棱角的嘴唇显出善良的轮廓,眼神平和,看不到欲望的信息,却感受到自得其乐的满足。水云走进去,拿着镜子让他看。“我都想不到,你穿西装这么帅!哈哈!”

水云笑得开心、得意。若坐着和他照张“孖公仔”,不知底细的看了会多羡慕自己呢!至此,水云脑里有很美好的盘算:他有手艺能赚钱,我的头脑不比别人差,更不用忧他三心二意,婚后的生活该会幸福美满。憧憬着未来的水云,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她意料不到的是,父亲在她婚后两个多月,去世了。旁人不明个中原因,都说水云煞气厉害,天生克命。这边刚结婚,那边就克死父亲了。也有人说这还好,克死了半死不活的父亲,若克死了丈夫,就更没阴功了!

世间就是有人喜欢没事找事。水云母女俩心里知道,父亲是不愿继续连累她们而咬舌自尽。父亲选择这么残酷的方式结束生命,足见他寻死的意志是多么坚决。水云对村中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当有听闻,却奈何不得,只能一笑置之。其实,从与学荣的相好到与跛仔明结婚这段时间,自己又何曾不是处于榕树村街谈巷议的旋涡之中!但有一点她是非分明,无法释怀:若非自己遭此变故,父亲定会坚持下去。父亲连以前那段艰难的日子都熬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当外公了,怎舍得去死呢?但当意识到是自己造成女儿坎坷的婚姻,更怕因为自己继续连累着女儿有可能令女儿的家庭途中有变,他哪还有心思活下去!水云很清醒:自己的婚姻归宿,学荣是始作俑者。没有学荣的出现,自己生命中就不会出现跛仔明!说学荣害死父亲,一点也不过分。不管他有意还是没意。

酒瓶与酒杯刺耳的碰击声吵醒了水云。与往常一样,跛仔明遭到老婆的拒绝后,没法按捺体内的躁动,唯有起床与酒为伴。一包花生米,一瓶米酒,有了六七分酒醉,便爬上床,趁着酒精的作用,呼呼大睡。水云醒后望了眼时钟,凌晨五点多。远方传来隐隐的龙舟鼓响,这是村中龙舟主力队员抓紧离开赛还剩下的这几个钟头而刻苦训练。

水云到外面巡走一圈,竹排已被移往别处,编织场上新添一堆湿漉漉的青竹。农历五月初八,一弯新月已渐西斜,大地微明,寒水河波光潋滟。阵风乍起,糅合着树枝、蕉叶、竹棚的摇摆声,被风吹起的稻草、被掀翻的破旧竹寮各自发出的响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时而惊鸿一片……

往事扰心,整夜难眠。水云稍坐片刻,终觉睡意袭来。她仰望天空,离天亮还有个把钟头。明天龙舟景,定是忙碌一天,抓紧这时间,即使闭目养神,也好。如此一想,便起身离座。回到屋里,上了床。

这时,跛仔明开腔说话了:“水云,做爱吧?”

“不啦!明天会很忙。这两天我都没空睡午觉,这晚也睡不好。让我睡一会儿吧!”

“我憋得难受!”

“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我知道,但我真的没法子的呀!”

说罢,跛仔明动手解水云的内裤。内裤的裤带打着结,跛仔明猴急之中把结扯成了死结。剪刀在床边的梳妆台,跛仔明连拿剪刀的时间也等不及,索性低头咬住裤带,双手用力拉扯,裤带被咬断。不消半刻钟,跛仔明暴风骤雨般发泄完了,还“嘿嘿”笑道:“难怪以前的人要娶几个老婆,一个还真不够用!”

跛仔明如此说法,让水云哭笑不得。她虽然疲惫不堪,可毕竟年轻,也很快让跛仔明挑逗得性起。就这当儿,他却完事离开,丢下水云想入非非。

对往事似梦非梦的追忆,已成了水云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虽然对学荣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但摆脱不了那段伤心遭遇的纠缠,反而要依赖对那段往事的回味,才感觉到自己不至于是一具只会工作、吃饭、睡觉的空躯。开办了编织场,雇请了工人,跛仔明便无事可做。早上睡到太阳照到床,午饭饮酒到晌午,再睡到晚饭时被叫醒,饭后则躺在躺椅上连着几个小时对着电视机,直到深夜十二点,才爬上床,蒙头大睡。睡不着了又撩逗水云,而打理着编织场上上下下的水云,晚上多期待着丈夫美言几句,抚慰一番,可跛仔明发泄完后便死猪似的睡去。望着身边这堆肥肉,回想当初立意嫁他的心境,喟然长叹。心里暗道:认命罢了!认命归认命,精神世界是没有认命这回事的。脑海里依然回放着与学荣相恋时那令她难以忘怀的温馨,回味着学荣体贴细腻的抚爱;两人相聚时从各自的眉眼神态便心照不宣地默契配合和第一次的水到渠成的醉生梦死。怎能忘记呢?那可是水云人生中最丰富多彩的一段美好生活,第一次的人生升华。此刻,面对鼾声如雷的丈夫,体内游走着被他逗起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对学荣的怨恨更是刻骨。昨天在书记的生日宴会上看见他们夫妇俩那般恩爱,脑海便浮现着那段日子里学荣对她的万般爱意。心里无名火起,恨不得冲上前掴他几个耳光。谁都有两副嘴脸。水云强忍着,可眼神却是掩饰不了的,而这类的掩饰局外人是觉察不到的。只有当事人,因为心中有鬼,才能读懂这眼神所蕴含的真实意图。所以,学荣看见水云后只做短暂的停留,便随着明英,快步离开。

“水云,起床了!”水云妈在屋外喊道。水云睡了不到半小时,被母亲叫醒。她无奈起床,搓揉起有些刺痛的双眼,趿着拖鞋走到外面。工人们已经开工,破竹削篾,各自忙着。母亲带着孙儿走过来,水云看见儿子娇嫩可爱,倦意顿消。她抱起儿子,“哟!我的小聪仔!”既说又亲。她把儿子往上抛,儿子下跌了又接住,如此往复。儿子被逗弄得“哈哈”大笑。水云妈忙喝道:“看你,没大没小,这么抛上抛下,很容易把他抛呕吐的!”水云这才放下儿子。

水云的所有寄托就是儿子,但又担忧着,害怕儿子长大模样像学荣。更让人忧心的是,丈夫性能力虽那么强,可到现在也怀不上他的孩子。按理应该带他去医院检查是否有病,若如此他便知道自己隐瞒着的真相;可不告诉他怀不上孕是他的原因又怕生出别的事端。两相权衡,左右为难。但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屋里屋外,心里心外,太多的愁绪笼罩着她。看上去,水云眼神凝定,神色坚毅,全身散发出让人慑服的气息,可内心就像加利树那般,貌虽挺拔,却清瘦、柔弱,稍大些的风就能把它折枝。

不远的河面,一艘小机艇正向编织场驶来。水云老远便觉坐在艇头上那人眼熟,定睛看着。随着距离渐近……是婚前同住一娘仔房的榕树村另一只蝴蝶艳媚。水云连忙招手致意。小机艇还未靠稳,艳媚便忙不迭地跳上岸,和水云拥抱着。想起上次见面至今,眨眼又是半年,两人不胜感慨。

“你该常来呀!这次不是请你,怕又要等到中秋喽!”水云嗔怪道。

“你就会说我,你呢?我结婚到现在,你才到了我处一次!”

“我多想去!可你看,这个跛,那个小,还有几十人的工作安排,走不开嘛!”

“不是我说你,就会想着自己。你不在,还有工人为你赚钱,可我是一个蚬壳一团肉,赚一分钱都要自己干,真的是力不到不成财的呀!今天这一来,就少赚一百多啦!”

“是吗?”

“就是!口赶着手,现在多一步也不愿挪!”

“唔,也是!哎,怎么刚见面就互相责怪起来!屋里坐,谈点开心的!”

榕树村这三只蝴蝶,若相互比较,水云是高贵而坦荡的美,明英是满腹心机而狡黠的美,艳媚则是简单而粗犷的美。艳媚迟水云半年结婚,嫁给新沙村一个壮实小伙。婚后丈夫买了艘小机艇,到偏远的小乡村收购香蕉,再卖给香蕉购销站。小乡村交通不便,商品信息滞后,价格跟不上大乡村的变化。她丈夫钻了这空隙,每百斤香蕉的收购价便宜了十多元。可这毕竟是手停口停的小本生意,遇上刮风下雨,头晕身热,红白喜事,都开不了航。一月里也开不了20个航次,一年下来,就只赚了儿女上学和自己喝酒吃饭的钱,再没剩余。艳媚不愿走亲串戚,并非没空,其实都是心结的缘故。她和水云、明英同住一娘仔房,其中争吵过,妒忌过,同情过,也都曾为对方流泪过,一路走来都是半斤八两。当年水云被明英横刀夺爱,她同情水云,就为水云不忿,主动疏远明英,站在水云这边。走到今时今日,倒让水云甩开了一大截。尽管艳媚明白水云当老板对自己没半点坏处,但谁都有攀比和妒忌的心理,在水云面前她没法平衡得了。像刚才,说来一趟少赚了一百多元,其实她这阵子哪有事干,正闷得心烦。这样的谎话在她未登岸前连想也没想过,可站在水云面前,不知怎的就说了出口!说得毫无准备,莫名其妙!至于水云,却是真心待她,对她信任十足,没半点怀疑。艳媚买小机艇缺钱,水云二话没说借她五千元,真的没空去探访艳媚。

“你哥也该请你!”水云问。

“请啦!我老公去。我到你这边吃!”

两人会意笑着。走到屋里,艳媚抱起聪聪,一个劲地亲,直把聪聪亲哭了才罢手。

“怎不带你女儿来?”

“她奶奶说她还小,不让带!”

正是十一点时候,各村的龙舟陆续划到榕树村的海面上。锣鼓声响个不停。人们为了占据观赏比赛的有利地形,聚集在寒水河边。水云这编织场是很好的观看比赛的地方,在比赛开始前的一个钟,与水云相熟的都赶到编织场。子民也带了几个朋友到了这,一见水云便问:“老同学,这生意还行吧!”

水云摇头:“难做多了!”

“看你没精打采,面色泛暗,钱是赚不完的。吃不消就不要硬扛啦!”

“没事,昨晚睡得不好!”

“哦!艳媚,好久不见,可好吗?”

“不好,有关照吗?”

“说实话吧老同学,我的生意风险很大,不适合你的。不过,你老公做生意资金不够,几万元还能帮忙!”

“我老公他人头猪脑,借多蚀多,做什么鬼生意!谢啦!”艳媚想起借了水云五千元买机艇,两年过去,还没法还,不禁气恼!

“看!我们村的龙舟出来啦!多威水!”众人指着榕树村河口,齐声赞道。

东莞市寒水河流域和毗邻的东江口内广州市新塘镇一带,是龙舟竞赛最盛行的地方。大的竞赛景点有农历五月十三的新塘镇景点,五月十一的中堂镇景点和五月初八的榕树村景点,以新塘镇景点最为隆重。传说明朝嘉靖年间新塘镇出了个三部尚书湛若水,一次回乡正值五月十三龙舟盛景。当地权贵为讨湛尚书欢心,出重金举办一次龙舟竞赛,不论何地的龙舟都可参赛。榕树村有崇尚划艇的传统,每年村里都自办划艇比赛。有一人组、五人组和十人组,拿到第一名格外受众人尊敬。因为有这基础,划龙舟也就颇有名气。村中头人决心要在有湛尚书在场的新塘龙舟赛拿奖,提前筹办。请名师制造龙舟,一对一地进行参赛人员挑选。虽然有夺奖的想法,却不敢奢想能拿第一。但当他们知道在这场竞赛中夺取了第一名的时候,可高兴了!榕树村头人站在翘起的龙舟跳台上接过由湛尚书题写的“飞龙第一”金匾,全场掌声、呼声雷动。新塘镇地处东江河畔,有一湾两公里长的月牙形水道,俗称“梳妆环”。榕树村龙舟载着“飞龙第一”金匾,由头人双手举起,绕着“梳妆环”来回划了一圈。还有人站起高举划桨,和着鼓声节奏舞动跳跃。那阵势多威风!从此,这个小村庄的龙舟景点与新塘、中堂这两大景点齐名,成了东江口流域的三大龙舟景点之一。

“喂!你看,学荣他老爸在跳头!”艳媚话一出口便知失言,瞅眼水云,见她并不介意,自己的懊悔神态才舒缓起来。

“那当然啦!今年这龙舟景,其实是他们的家族景而已!”子民接上话题。

“无非傍着书记,子民你才是真材料!”一旁人插话道。

“喂!看!C组放头啦!”

“C组都是些软壳蟹,划不快,没看头!”

“说不定有奇迹出现呢!看,中间水道穿红背心划蓝色木桨的那条,比别的快了有半截船位,不慢啊!”

传说在龙舟景,特别是新塘、中堂、榕树村这三大景点沾上了龙气,喝几口龙涎(河水),人会霉气扫尽,好运沾上身。在榕树村段的寒水河岸,人群拥挤着。撑伞戴帽,穿裙子穿超短裤,穿露肩吊带背心,五彩纷呈。锣鼓声、哨子声、助威呐喊声,合成着高低起伏的声浪,在烈日下扩散、回响。而此时,水云却精疲力竭,多想回屋睡上一觉。可和他们难得一次见面,碍于情面,怎说也要陪艳媚和子民。想到此,差点抵不住要瞌睡时猛地又回过神来。

“水云?”子民叫她,“疲劳就休息去吧,我们在这观看行了!”

“没什么,昨晚睡得不好,不碍事的!”水云笑答。

水云、艳媚这两只蝴蝶,都嫁人了,但还都是美态依然,还多了分绰约酥劲的少妇风韵!子民望着到现在还是令自己想入非非的水云、艳媚,暗自思量:若以前自己有现在这成功,去追求她们,她们会看上自己吗?他莫名地哂笑,又在骂自己:什么年纪,还想这类不听使的事情。

“喂!怎么啦你!想什么这么开心?”水云见子民心不在焉,问道。

子民笑答:“说点笑话,看到你俩,就想起三只蝴蝶。不怕见笑,那时候我对你们非常爱慕,垂涎欲滴,哈哈!”

“想烂你的心吧,鬼仔民,又矮又肥,蛇头鼠眼,鬼才喜欢你!”艳媚呛声道。

“我自知的,就只有望梅止渴,暗恋喽!”

“还在暗恋我们?哈哈哈!现在我们人老珠黄啦!”艳媚笑得眼泪直流。

“当然,不过还多了份感慨!”

“什么感慨?”水云问。

“俗话说三年人事一番新,看你们仨,各自的环境不同,贫富不同,命运全改变了。可在几年前,有谁能想到!”

“是女人都会有这改变,感慨什么!”艳媚答。

“若两年前我有现在这成绩,我追你们,你们会答应吗?”子民笑得羞涩。

“我不会!有钱就架势吗?想象着跟你睡一张床就作呕!我老公赚钱是比你少,可我俩恩爱,日子过得还行!”

艳媚表白了,到水云了。虽然没人定要她说,但这种氛围中的某种相互意会着的东西却在迫她表白似的。她抿嘴一笑,淡然道:“你这鬼仔民,现在什么年纪,说这类话题,不觉得无聊吗?看比赛啦!”

正进行着的是决赛,河面上十条龙舟争得不相上下,还分不出哪条领先。龙舟竞赛最熬人的是这相持阶段,各方的力量差不多,就比谁的意志力强。所以,这时候的各条龙舟背后的村庄都在为自己的龙舟呐喊鼓劲。见到自己村的龙舟从面前划过,便燃放鞭炮,吆喝、鞭炮声此起彼伏,挥舞着各种帽子和大小旗帜……

“生意好做吗?”子民又问这问题。

“现在还能撑着,可看香蕉这势头,会越来越难做!”水云语气消沉。

“依我看,编织这行没得做。它的弱点是受地域限制,没法远销,没有发展前途。不是我多嘴,你该早做打算,及早抽身才是。若到了不得不转行的时候,损失或会大许多了!”

“我也意识到,但又不知做些什么生意!”

“到横沙开百货商场?”

“既没知识也没经验,怎行!”

“你开编织场那阵不也是什么也不懂!”

水云笑着:“那时候有跛仔明做胆。可开商场,一点谱也没有!你做生意那么行,加点股份你那里,还靠谱!”

“当然行!”子民爽快答应。他稍作思量,却又道,“还是不行!我这生意风险太大了!我虽然签了四艘船合同,却也打定输数。我在这生意上已赚了钱了,形势不好亏些也亏得起,而你呢,那么辛苦赚的钱,亏不起的!还是不行!”

“我相信你!”

“到现在我做生意都还行,你会相信我。但遭遇失败时,你又另样看法了!”

突然,“轰”的一团声浪在稍远些的河面上爆炸似的传开,跟着有人高声大喊:“出人命啦!”

原来是满堂在跳头的时候掉落河里。

龙舟跳头的地方是一块一米二长、一米宽的木板,俗称锦板。为免让对手知道自己的指挥意图,跳头的人不用声音指挥,而是预先设计了暗号。通过手势、哨子、跳跃的变化表达,指挥龙舟的快慢速度。在锦板上猛地跺脚、跳跃时龙舟是快速前进的,稍不小心就会掉河里。凑巧的受轻伤,不凑巧的让划桨划破头继而晕在河里没了性命。这就要求跳头者首先要有较强的身体平衡,然后才讲究指挥艺术的高低和娴熟。

进行决赛的有八条龙舟,都是新塘、中堂两镇传统的强队。人们冒着烘炉般的酷热观看比赛,都是为了一睹这八条龙舟的英姿和精彩对抗。

比赛开始的枪声一响,八条龙舟同时发力。比赛航程1000米长,进行到500米时,八条龙舟几乎是齐头并进。精彩就在这时候,谁都在为自己村的龙舟呐喊助威,紧张得恍如自己就是龙舟上的划手。龙舟上的划手能从震耳欲聋的呐喊吆喝声中分辨出属于自己村的声音,几近无力的双手蓦地如遇神助,恍惚窒息的胸腔吸入了一缕竹林般的清新气息,缕缕不绝。他们时而望一眼跳头人,时而瞥一眼旁边的龙舟对手,当知道落后了便闷声一吼,呼唤着同伴发力。当知道胜了少许,也便悠着使劲,留着力气待关键时刻发挥。前进到800米,榕树村终于领先群雄,蹿出了一个龙头位距离。别小看这两米距离,比赛到了这时候,这简直成了划顺风船的关键。看!满堂在锦板上一个猛跳,整条龙舟为之一震。划手们也知已占第一,本已士气大振,经满堂这豪情满怀的一跃,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嘿”一声闷吼,龙舟顿如离弦之箭,又蹿前了两米。有了这四米距离,满堂有所淡定了,他全神贯注盯着别的龙舟,距离最短的是新沙队,相距约四米,落在最后的是沙田队。此刻,紧盯新沙队,他发力我发力,他留力我留力。满堂不希望赢太多,能赢就行了!离终点还剩100米,他辨出新沙队的划手有放弃的迹象,胜利在望,内心难禁兴奋。却怎没料到这兴奋令他无端又是一个向上跳跃!前一个跳跃是有意识的,身体很自然地保持着平衡,双足落地时脚趾也下意识地抓牢着锦板,落下的刹那间身体顺着船体的前冲而扺消了惯性。这次跳跃却是连满堂自己也没料到,是因兴奋、骄傲而起的一次毫无意识的一跃;而划手们却以为是他在为冲线做最后一搏的命令而一齐发力。这是最后的一次发力,是争取最高荣誉的一次发力,是一次挺过了艰辛后享受欢呼、享受快乐、享受美酒的一次发力。这一刻,划手们连吃奶的力量都豁出去了,龙舟因而比前一次发力时蹿得更快,“嗖”一下,龙舟已前行了上十米了!满堂因毫无准备,跌落河里。划手们醒悟得快,急忙下水护着满堂。要不,被急流冲进旁边龙舟的船底,被划桨划伤甚至浮不上来……不过,离终点只有几十米的这一折腾,就给新沙队反超了。不但失了冠军,几乎是倒数第一。

这天整天都是艳阳高照,树梢也没动,格外闷热。傍晚时分却刮起大南风,高温顿时下降,使人感觉这凉快分外难得。榕树村虽失了冠军,可明白人一眼看出,新沙村实力确不如榕树村,它的冠军得了也并不光彩。新沙村却不是如你所想,体育竞技只看结果不计较过程。第一就是第一!鞭炮声伴随插着冠军大旗的龙舟回村,村民们兴高采烈,大排筵席庆祝。开宴的鞭炮声响个没完。榕树村并没因冠军意外失落而沮丧,只是可惜罢了!所以,早做准备的筵席也按时开宴。他们谈着新沙村如何的厚脸皮,自己却虽输犹荣。新沙村的鞭炮声此时突然爆炸般响起来,震耳欲聋,连响了有五分钟。新沙村地处榕树村南面,相互毗邻,燃起的爆竹屑随着大南风飘扬到榕树村上空,撒落在摆酒畅饮的晒谷场上。满堂本因自己大意而悔恨不已,早窝了一肚子气,一见飘落的炮仗纸屑,更是气恨冲天,一怒而掀翻酒席,离场而去。全场也都气恼着,觉得新沙村人太招摇了,欺人太甚,明摆着欺负我们!其实,这又关新沙村屁事。唯有干瞪着飘落在菜肴上的鞭炮纸屑,暗自窝气。

水云这十桌酒席却热闹。当中的几十个外省民工,不懂当地民俗,难得有这大口酒大块肉的机会,当然开怀畅饮。跛仔明虽是本地人,可他才不管你第一还是包尾,巴不得每天有人陪他喝酒热闹才过瘾。

“胖老板,干!”那人喝空了酒杯,手指一翻,酒杯倒竖着让跛仔明看。

“嗬!看你,没见过大蛇屙尿似的,单你能干杯吗!”说着也干了酒。其实他已有七分醉了。

“胖老板!跛老板!”一个烂醉如泥的中年汉子,走到跛仔明旁边,右手斟着酒,左手抹着嘴角粘着的剩菜,口吃似说道,“今晚这餐叫作你出钱我出命。我自知醉了十成,可还敢和你干杯!”说罢又一杯而尽。“敢不敢!”

“醉猫又在发癫了!”旁边酒席有人暗道。

这时,开始有些本地人围看,兴致勃勃地观看这些外省人大得惊人的酒量和令人咋舌的喝酒方式。他们平时在村内喝上半斤八两自以为了得,但在这些外省民工面前,小巫见大巫!

“胖老板!”又有人拿着两瓶酒走来,放在跛仔明面前道,“一人一瓶,一口气,敢不!”

跛仔明开编织场前滴酒不沾,环境变了,再加上外省民工的熏陶,酒量大了几倍。他瞅也不瞅对方是谁,拿起一瓶插进嘴里,喝光后说:“怎样?你这死老兄,会怕你!”

那人也把酒瓶插进嘴里,喝完了跑到另一席又拿两瓶过来:“难道我怕你?再来!”

众人掌声响起。

水云看着,任由老公去喝。她深知在编织场什么事也轮不着丈夫做主,他会窝气,如今就让他逞能逞能也好。

跛仔明那席混乱,碰杯声,猜拳声,斗酒声起哄着,水云这席却吃得慢条斯理,话说得和声细气。

“炒蛇片这道菜真好吃!不肥腻,嚼着香,头次尝到这种鲜甜!”艳媚赞不绝口。

“当然好吃,十道菜中数这最贵!”水云答道。

“多少钱?”工人小张问。

“60元!”

“哇!厉害!这才四两蛇肉!在我家乡,顶多才六七元!”

“不会差这么远吧?”

“怎不会呢!我家乡嘛,蛇多的是!”

“哦!那也有道理!”

“老板娘,我想起了,把我家乡的蛇拿到这边卖,准赚钱!”

“你家乡蛇很多吗?”水云问。

“农地里水律蛇多,随便能抓一条,饭铲头、过树龙这类的毒蛇山林里最多!”

“呸!你想到的发财门道,谁都知道,老板娘哪用你指点!”

那边桌上,跛仔明终于醉倒,趴在桌上,一起醉的还有几个外地员工。桌面桌底,堆放着十多个空酒瓶,乱七八糟。水云吩咐未醉的员工把跛仔明等人背回编织场,在工场里铺上草席,又叫母亲煮了羌汤,吩咐员工头人负责服侍这几人。而她,没去洗澡就往床上躺,她太疲劳了。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凌晨。昨晚跛仔明被员工们弄到他们宿舍过夜,水云没了跛仔明胡搅,睡了一个美美的觉。她起床走到生长得跟人一样高的香蕉树旁,用手托起盛满晶莹露珠的宽阔蕉叶,头往蕉叶上靠,霎时间清凉似冰的露珠滋润着脸面。这清新感觉分外舒服,令人回味无穷。对于水云,这是每天起床后首先做的事情。她坐在水泥墩上,边喝着母亲端上的早餐,她爱吃的红豆糕和茅根红萝卜粥,边清理这两天来那些纷乱的思绪。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遇上了不想遇到的人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对编织场的忧虑,对老公毫不体谅更不迁就的不满。不顺心的事情一齐涌来,加上疲惫不堪,就仿似睡梦中被无形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想跑又迈不开腿,嘴巴张大又喊不出声……

思索着这几天的事,无非是小菜一碟,心里不禁暗自哂笑。

小张关于他家乡蛇多那番话,却引得她分外上心,欲罢不能放不下,如一团重物坠挂心头。

水云妈走上前,道:“昨晚九点多,艳媚来向你辞行。见你睡得像只猪,没叫醒你,她回去了!”

“是吗?”水云答着。很久没见,本打算和艳媚多聊聊,还是落空,她心里难免有些惆怅。母亲说完,到工场上拾掇起工人们做得不够完善的工作。当她听见洗衣机停止运转,又去晾晒衣服了。望着母亲微驼的背影,一丝隐痛掠过水云心头。眼前浮现出以前母亲服侍父亲时那种一心一意,周到细致的情景;如今她又是毫无怨言地为了自己而默默地付出,依旧的不苟言笑。当她抱起了小聪聪,才见她露出从心底发出的宽慰笑容。母亲只是一介村妇,逆来顺受地挺撑着命运给她带来的厄运。而今,她又把自己贡献给女儿一家。母亲虽然平凡,平凡得在人间消失了也没几个人知道。水云觉得比起一些终日为自留地一条分界线的偏斜,甚至连一堆猪粪也争得面红耳赤的人,母亲其实就是平凡中的伟大了!她工于心计却又善良,洞察人情世故却又宽广豁达,明白世途险恶却又单纯自爱,默默地毫无怨言地把付出当成自己的乐趣。在榕树村,不知能否找到第二个。

水云又在为自己惭愧,母亲劳累到现在,自己也没能让她过上幸福的晚年!她想起父亲咽气前的眼泪,他最后的目光是落在自己的脸上。她读懂了父亲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期待着自己代替他照顾好劳累大半生的母亲!

“人到中年万事忧!”水云的命运就是这句俚语最贴切的阐释了。忧母亲步入老年还在劳累,忧蕉箩生意不知能坚守到何日,忧儿子有朝一日让丈夫识破,忧找不到好的赚钱生意,一家四口坐食山空,开编织场赚到的十多万岂不很快花光……

“老板娘,早晨好!”

“哦!小张,过来坐坐!”

小张稍显犹豫,最终还是上前坐下。

“昨晚你说你家乡蛇多那回事,是真的?”水云温声问道。

“真的!我们周围的村庄都多蛇,不信你问吴头去!或者到我们那里看看!”小张见水云不大相信,委屈似的说话有点急。

“怎会不相信,问多一次也是好嘛!干活去吧,去的话叫上你,好吗?”

此时水云真的有心去H省实地看看。能有收获更好,没收获就当作去了趟旅游,反正近阵子憋闷极了。她笑这想法太幼稚,工人的一句闲话就这么当真。可平日里工人们的闲话多的是,为何就这句闲话令自己挂心?她打定了主意,不去一趟不甘心,决定明天就去。她先和母亲商量,母亲没多说,随她去。而跛仔明只对她说了一句:不要去太久,要不他憋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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