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4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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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藐盈
薄暮时分。
一个白衣少女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清丽的脸庞映着夕阳的霞光。她将双手撑在身后,两条腿舒适地荡下,赤着脚在水面上来回划动。咸涩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吹散她及腰的长发,她不时将遮住眼的乱发拂到耳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宛如朝圣般虔诚。
这是一座小岛,她一出生就住在这岛上,从未离开过,所以她对海的那头充满了好奇。她常偷偷来这里,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坐下,感受海风夹带来的,海那头的气息。
然而她每次都坐不了多久,因为徐福总会及时出现,带她回去。
徐福是她家的下人,在她出生前就在这座岛上了,虽然他只是个下人,却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她爹爹素来寡言,这些年又总在石屋中闭关习武,很少搭理她。而娘亲在她记事前就死了,死于一次海难。不过她还有个二娘,是爹爹在她六岁时从岛外带回来的,二娘待自己不错,但她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她知道,这个岛上只有她一人没见过岛外的世界,她亲眼看到过爹爹坐船离开,而下人们每隔半个月都会离岛一次,带回家用和食物。两年前,她曾哭闹着要徐福带上她,遭到爹爹严厉的斥骂,从此再也不敢提这样的请求。
她多么希望看看外面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后来二娘教她认字,她才从二娘口中了解到一些岛外的事情,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想象外面世界的样子。但她不敢多问,她总觉得自己和二娘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彼此亲近。
她更不会去问徐福,因为徐福不会说话,事实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能说话,他们都是哑巴。
今天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若是往日,徐福早该过来寻她了。可此时,夕阳已沉没在海平线下,暮色渐临,天幕已点缀上几颗星辰。风也变得有些刺骨,卷着海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渐渐向自己围拢。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提起身旁的鞋子,跳下礁石。潮水涌到海滩上,瞬间淹没了她留下的一长串脚印。
整个海岛方圆十余里,地势东高西低,最东面山石嶙峋,山下那座庄子便是她的家。一条小道从庄子门口顺着地势而下,小道这头是一个简易的码头,一大一小两艘船被手臂粗的缆绳牢牢牵住,系在码头的木桩上,随着海面不断地沉浮。
她在码头旁穿好鞋子,然后走进那条小道,道旁的杂草在海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远处,依稀能看见自家屋宅窗户里黯淡的灯火。更近一些,一棵枯死的老树孤零零伫立在路边。
她最害怕那棵树,因为二娘对她说这棵树缢死过人。
那个人叫做张禄,也是家里的一名下人,不知为何要寻死,在树枝上挂了两天才被人发现。这件事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二娘还没来岛上,后来,爹爹又从岛外带回一名仆人,名字还是叫张禄。
今天,那棵树仿佛和往日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她想努力看清楚,但此时雾气已经蔓延至整座海岛,加上天色晦暗,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她心中的恐惧如这雾气一般越发浓重,让她的脚步停滞下来。
总不能在这里过夜吧,现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回去也来不及了,回家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必须趁天色还未黑透之前回去。
那棵树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仿佛能看到树下站立着一个人,那个人……
是徐福?!
她加快了脚步,如果有人,就不用再害怕了。她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过去。
她终于看清楚树下的那人,那人就是徐福。她只觉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清秀的脸庞由于恐惧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徐福两只脚腾空着,悬吊在树枝上!
徐福像当年的张禄一样,缢死在了树下,只是天色朦胧看不到颈上那根绳子,显得尤其诡异,更诡异的是,他口中似乎含着一条细长的白布,正随风猎猎翻动。
她的双脚像生在地上一般,移动不了半步,最后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泪水涌了出来。不知哭了多久,她壮着胆子,决定上前看个究竟。
她战战兢兢地走近那棵树,突然,一群正在枯树上栖息的乌鸦,发出粗劣嘶哑的叫声,齐刷刷振翅飞向夜空。吓得她不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些乌鸦在周围盘旋着,似乎极不愿离去。
她抬起头看徐福的尸体,徐福被一根麻绳扣住颈部,挂在树最粗壮的枝丫上。他的脸已经被乌鸦啄食得不成样子,露出森然的白骨,一块满是血污的白布从口中延伸出来,直挂到脚下,宛如九幽地狱中的恶鬼,吐着细长的舌头。
她吓得紧闭双眼,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只想回家就没事了,回家就不用害怕……她一边跑一边这么安慰自己。
一轮半月不知何时爬上夜空,清冷的月光下,盘旋的乌鸦扑着翅膀再次落回枯枝上,徐福口中的那块布条正猎猎翻动,上面依稀可见四句血字写成的小诗——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下面还盖着一个朱红的印章,这印章似乎和普通的官印没什么不同,但上面的字却令人毛骨悚然,四四方方,赫然是“阎王帖”三个细长的篆字。
明州府东门二十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太平集。
虽然只是个小市集,但此地东临大海,当地人多以捕鱼晒盐为业,附近又有出海的码头,客商往来络绎不绝,倒也热闹非凡。
冷月枫来到太平集已是七月十二,过两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了。
自那日与萧剑卿在菱州城外道别以后,冷月枫又回家住过一段时日。开春时,他在父亲坟头坐了足足一天,之后便变卖家中田地,开始了江湖云游的日子。
此地盂兰盆会的河灯远近闻名,既然赶上了,他便有意多做些停留,在客栈订了间房。这家客栈与海外仙山同名,叫做蓬莱客栈。
此时正值傍晚,冷月枫腹中饥饿,便点了几样酒菜。见客栈楼下座无虚席,他又喜清净,于是吩咐掌柜给他送到二楼客房中去。
冷月枫上楼时,门外又进来三人,他脸上闪过一丝警觉,渐渐放缓脚步。
那三人外貌皆气宇不凡,且步履沉稳,显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当先一人年龄最长,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髯飘拂,一身灰色长袍,负手而行。另外两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人身着儒装,眉目清俊,腰间别着一支铁笛,江湖上使铁笛的人并不多,冷月枫只想到了一个。右边是一名青衣大汉,虬髯虎目,身上背一柄九环大刀,刀背上伏着一头青铜铸成的狼,那狼首便是刀把,看上去霸气凛然。
这把刀名为“贪狼”,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冷月枫自然也听过,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三人的身份。那腰上别着铁笛的是西湖梅庄的三庄主梅鹤轩,那背着贪狼刀的是河朔霸刀山庄的庄主柳惊雷。而中间那人,无论梅鹤轩还是柳惊雷都对他毕恭毕敬,武功声望似乎犹在二人之上。那人身上没带兵器,恐怕是用掌的高手,如果冷月枫猜测没错的话,此人是铁掌帮帮主钱归尘。
冷月枫没看多久就上了楼。客栈房间布置得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好在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
冷月枫将行李扔在床上,在木桌旁坐下。
木桌靠窗,窗外的景致没什么特别,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对面是一排普通的阁楼。楼下开着一家当铺,楼上闭着窗,若不是被密密的阁楼挡着,说不定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店里的伙计送来了酒菜,日头西沉,街上已不像他来时那般热闹,显得有些清冷。
冷月枫品着酒菜,心里却还想着刚才见到的三个人。
那三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为何同时出现在这海边小镇?
他觉得这件事一定不简单,能让铁掌帮、梅庄和霸刀山庄三派宗主不带任何随从孤身来此,必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天色已暗,冷月枫正要点上蜡烛,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瓦片翻动的声响。
他随即抓起身旁宝剑,脚尖在窗沿上一点,轻巧地翻上屋顶,还未及站稳,一条长鞭如毒蛇般向他面门袭来。
冷月枫猛然一惊,身形侧飞,堪堪与鞭影错开,秋水剑如游龙般破鞘而出。鞭影倏然折回,再次击向冷月枫,这次他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剑光大盛,直接向长鞭迎去。剑锋与鞭影相接,发出铮然的龙吟声,他借力往后荡开三丈,落在对面的檐角上。
冷月枫这才看清使鞭的人,对方竟是一名黄衫女子。正欲询问身份,那女子已飞身而至,再次发起攻击。鞭长丈余,那女子又将其舞得密不透风,冷月枫剑法虽高,却无法近身,只好在一丈外游走。
这时,一道劲风猝然袭向他面门,他侧身避开,剑锋再次向鞭影接去,这次却没有将鞭子隔开,长鞭如毒蛇找到猎物一般将秋水剑死死缠住。冷月枫轻笑一声,手中秋水剑一抖,长鞭当即化作一个圈套,缠在了那女子身上,然后他听到一声清叱:“放开我!”
那女子正当韶龄,姿容秀丽,此时被自己的长鞭缚住身体,脸上挂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冷月枫将秋水剑收回,那女子愤愤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来屋顶上做什么?”
冷月枫苦笑道:“方才听到屋顶瓦片响动,便上来看看,不想惊扰到姑娘……在下冷月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故意清了清嗓道:“你听好,本姑娘芳名慕青清!”
“姑娘姓慕,刚才那套鞭法又使得出神入化,想必是慕家高手之后。”
慕青清白了他一眼:“算你有眼光,我爹叫慕沉舟。”
冷月枫脱口道:“铁索横江慕沉舟!”
慕青清道:“怕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若敢欺负我,我爹一定饶不了你!你刚才冒犯了本姑娘,姑娘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做我几天保镖这事就算结了。放心吧,本姑娘一定不亏待你……”
冷月枫想起之前在客栈见到的三个人,现在神鞭慕家的人也出现在这里,这小小的市集怎会出现这么多武林人士,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冷月枫故作不解道:“你爹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还需要外人来保护吗?”
慕青清道:“本姑娘孤身一人。虽然武功也不差,但这是我头一次离家,难免缺些江湖经验,有个保镖就放心多了。”
冷月枫正好奇这些人此行的目的,当即道:“那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在屋脊上坐下,慕青清道:“你听过黑鸦吗?”
“黑鸦……黑鸦凌羽?”冷月枫诧异,这人他自然听过。
黑鸦凌羽是十几年前武林中一大祸害,此人武功极高,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他出手狠辣,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闹得江湖上人人自危。但总算恶有恶报,最终被一众少年好手围杀于铜陵凤凰山。
慕青清点头道:“黑鸦最近重出江湖了!”
冷月枫惊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
慕青清没有回答他,自顾说道:“江湖传言,黑鸦凌羽杀人有两个习惯。”
冷月枫接口道:“没错,黑鸦杀人总会选在每月的十四,而且杀人前定会送上一张阎王帖。”
慕青清道:“这附近的海上有一座伶仃岛,岛主尹天一是我爹的结拜兄弟。本月初六,岛上有个下人被发现吊死在一棵树上,尸体口中含着一块布条,那布条上用血字写了四句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冷月枫。
“四句话?难道……”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慕青清低吟起来,又补充道,“在这四句话下面还盖了一枚阎王印。”
冷月枫神色凝重道:“这是黑鸦的杀人预告!”
慕青清点头道:“三日前,有人送来一封信,要我转交给我爹。我一时没忍住好奇,便自行拆开看了。那封信是尹天一写给我爹的,他想请我爹去岛上助他退敌。但我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我不忍心让他再出来奔波,便独自来了。”
冷月枫道:“那黑鸦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会再出来害人?”
慕青清摇头道:“我哪知道,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又或许是别人借了黑鸦之名。当年好像并没有找到黑鸦的尸体。”
冷月枫道:“没找到尸体?你怎么知道?”
慕青清含糊道:“我是……我是听人说的!”
“听谁?”
“我忘了。”
冷月枫觉得她话里似乎有所隐瞒,但又不便再追问,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我刚来客栈的时候,见到了铁掌帮帮主、霸刀山庄和梅庄的两位庄主,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
慕青清惊讶道:“没错,尹天一不止写信给我爹,那些都是他请的帮手,甚至还有六扇门的人。”
“六扇门……”冷月枫想起萧剑卿,不由会心一笑。
慕青清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本姑娘要回去睡了。明天随我前往伶仃岛,你先做好准备。”说完起身从屋顶上翻了下去,钻进窗户里。
冷月枫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喜怒无常,不觉好笑地摇摇头,正要起身回房,忽见青石板路上闪过一个人影,他心生警惕,旋即跟了上去。
那人足底生风,显然身负轻功。冷月枫运起轻功,远远追着。两人一个在屋顶上,一个在地面上飞快地掠过。
冷月枫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这种时候还在街上狂奔,此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心中有鬼。
两人追逐着出了太平集,太平集外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冷月枫白天正是沿着这条路进来的。路旁都是荒地,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杂草间隐隐能看到许多旧坟,旁边竖着幡子,时不时地被风吹起,摇摆不定,发出脆耳的破空声。
那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他轻轻一跃,跳到棵腰杆粗的柳树枝丫上。冷月枫恐被发现,立即将自己隐藏在路旁的杂草间,透过杂草间隙观察那人的举动。
那人上树之后做了一件让冷月枫瞠目结舌的事——他竟躺在枝丫上睡起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