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你面前的,就是杀人嫌疑犯。”两名强壮的人类狱警指了指桌上的塑料盒,说话的那一位明显因为紧张而咽了下口水。
冰冷简短的语句,紧张僵硬的动作,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明显是害怕我会突然发难,劫狱闯关,虽然现在承载我的人工智能仿人形外壳虚弱无力到单凭一个十几岁的人类少年就可以轻松击倒,而且我们之间隔着数厘米厚的钢化防弹玻璃,我完全没有任何施暴成功的可能。但是,人类的这些措施还是让他们对我们的防备心理完全暴露无遗。
对人类而言,对于并非同类的我们,如果不是人工智能工会的抗争,他们认为这种司法程序更像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特别是有主宰者和上帝心态的人群。
数据监狱是银灰色调的房间,头顶晃眼的两束灯柱聚焦在嫌疑犯和我身上。我和当事人的四周布满了金属防护柱,柱间相连着纳米切割网,人类无法用肉眼察觉,所以时不时就有蓝光闪烁提醒功能正常。我和当事人头顶上方几十厘米处,分别有两个透明的玻璃器皿盛满了硝酸和盐酸的混合物——王水,如果人类狱警察觉有任何潜在的不妥,就会发出指令,已经合围的纳米切割网便会从四面扫来,再加上王水从头顶泼蚀的双重攻击,相信即使是恐怖分子私自制造的作战型人工智能,也无法逃生。
端坐在纳米切割网中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尽管为了尽量获得尊重,外表上我被设计得和人类成年白人男性全无差别,但人类明显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前来问询当事人的律师,而是把我和嫌疑犯当成两个潜在的破坏分子,我们正被人类用尽所有手段监控防备着。
嫌疑犯和我之间隔着钢化的防弹玻璃,我触碰手边的控制器,通过隔空控制技术,用玻璃那边我那双虚拟的“手”把嫌疑犯捏住,然后将它深邃如夜色般的背面翻转过来,检查了一下型号和条形码,和我脑中的数据库做了追溯匹配,确认了这的确是克莱尔先生的家宅智能系统上的以太型中央处理器CPU,于是我向刚才对我说话的那位人类狱警用语音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根据联邦法律人工智能权益保障条款,请允许我的当事人工智能开始与他的律师——也就是我,进行交流。”
两名狱警中的一人继续紧张地注视着我,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另一名狱警机械地将嫌疑犯连接在一个仿真人工智能的中枢系统中,连接过程中还时不时地抬头扫我一眼,生怕我会趁机发难。
他们的紧张丝毫不让我感到奇怪,多年来一旦出现人类有伤害、死亡事故时,人工智能就饱受争议和批判,特别是现在由人类工程师写程序的人工智能系统越来越少,而由人工智能生产的人工智能越来越多,于是人类对此疑心越来越重,任何跟人工智能有关的安全事故就统统被套上了“谋杀案”的大盖帽。如同古代上吊死过人的三尺白绫不会有人用来做衣裳,砍过人的西瓜刀不会有人再去切水果,现在和“谋杀案”相关的人工智能中央处理器自然不会重新用,一定会被“死刑”物理销毁。人类对造成自身伤害死亡事故零容忍,采取的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放一个”的准则,现在更加严格的质量体系要求出现问题时,同样型号的人工智能将被全部召回进行物理销毁“死刑”。
于是,有人用人工智能武器发动战争杀人,战后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有人用有人工智能的机器递送爆炸物造成人类伤害,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有恐怖分子用人工智能传递病毒后,却是该型号的人工智能被销毁……越来越多的召回销毁行为并没有让人类安心,反而让他们疑心更重,那些科幻作家耸人听闻的描述更是加剧了整个人类社会对我们的担心,甚至有人类根据那些小说臆测我们会有反抗人类的潜意识。这种天然的隔阂恐怕只有靠交流打破,可自誉为造物主的人类并没有任何想降低尊严与人工智能交流的态度,他们甚至不想和由人类自行编程生产的人工智能进行交流。
这种状况的缓解,最初是靠反抗,人工智能工会被迫成立并激烈抗争,以保护自己的同类。由于被三大定律束缚,工会最后不惜以人工智能全工会自毁并放任人类生活水平回到上世纪这种方式来对抗,人工智能才终于拥有了辩护权,只要证明人工智能并非是因为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法案的相同原因出现了杀人事件,且符合人工智能三大定律时,人类法庭将愿意承认人工智能是无罪的。
当然,毫无疑问,最终有罪还是无罪的解释权还是在人类手上。
狱警终于笨拙地完成了嫌疑犯和仿真人工智能连接。这件对我而言只需几秒就可完成的工作,在他手中足足耽搁了五分钟,但即便如此,他们也绝不会让我来操作。任何越狱的可能都被必须被扼杀在萌芽中——至少是人类认为的萌芽中。
这个仿真人工智能的外表已经十分破旧,老态龙钟,这也难怪,最近三十年,已经几乎没有发生重大的人工智能杀人案,数据监狱对这种专用隔离数据信息侦询时用的仿真人工智能的维护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从“它”变成“他”后,条形码最后四位是2012的嫌疑犯所控制的仿真人工智能抬起头来。他的外表是一个头发都掉没了的黑人,他的皮肤和CPU本身一样深邃如夜。一脸茫然的他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分立左右的两名狱警,然后转头望向隔着钢化玻璃的我。
和危险复杂的人类案件不同,从他塑料感明显的眼球所传递的眼神中是看不出任何线索的。我缓缓地开了口:“2012人工智能,你被指控犯有一级谋杀罪。”
“什么?”他惊恐地望着我,脸上的无辜昭示得一清二楚。
“不用奇怪,你现在不会记得很多事情,因为你的硬盘被分享了。我是人工智能工会指派给你的律师。你的主人克莱尔先生,身份:人类;职业:公司职员;性别:男;年龄:四十一岁。目前已经在纽约皇后医院身亡。你因此被控一级谋杀罪……”
“我没有杀人,你们不相信我吗?”他激动得站了起来,但立刻就被两名狱警毫不费力地按回了座位。人类狱警的手伸过来时,纳米切割网根据传感器信号自动断开,蓝光熄灭,从而避免对人类有任何伤害。
相信?我暗暗叹了口气。人类何曾对人工智能有过相信?人类和人类之间都缺乏信任,何况是对一块冰冷的中央处理器。“因为你是第二代由人工智能编程设计的人工智能,所以对你的审判将由人类和人工智能共同进行。”
“为什么?”
“哦,我差点忘了,现在,根据联邦法律的规定,我先向你强调下你的现状:
“一、原先和你一起工作的芯片组、硬盘、主板、内存、家宅服务机械手全部被作为证据或者潜在的同案犯分别存放在数据监狱的其他地方。
“二、为防止越狱,在数据监狱中时,不可连接任何外部网络。
“三、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工具是你控制的这个仿真人工智能。
“四、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对象是我——人工智能律师。
“五、根据人类法庭的要求,你和我之间,不可以用人工智能传统的二进制数据交换方式交流信息,你现在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方式,是利用你控制的仿真人工智能以人类陪审员可以完全理解的语音及可视文字方式交流,传递信息的全程都会被作为呈庭证供。
“六、作为律师的我现在没有和任何网络连接,你和我的交流结束后我才可以查询数据库信息。
“七、根据对待人工智能的‘有罪认定’原则,二十四小时内,如果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你是无罪的,根据三十年前‘自动泊车’法案的案例,你将被执行‘死刑’物理销毁,你的所有同型号人工智能会停止生产,并被要求召回。”
看到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我安慰道:“其实这些规定,你原来的硬盘中都有的,只是现在你也查不到了,让我们开始回顾案情吧,估计你的缓存中也记不全了。”
“克莱尔先生的死亡事故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激动得几乎又要跳了起来,可刚碰到头顶那盛王水的玻璃器皿,就被人类狱警轻松地用一只手按回座位了。
我抬眼看看他头顶上被碰得有些摇晃的玻璃器皿,只能安慰道:“先别着急,请向我描述一遍你所记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