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散去。空荡荡的土坝上,留下了数不清的重叠的脚印。男人无所谓了,所有的秘密都已公开,没有什么值得他顾虑。他扶着老皮暴裂的树身站起来,径直朝贴着纸的墙边走去。他的决心很大,发誓要一把将纸张抓下来。现在抓下它,不是为了遮掩什么,而是觉得,让女人的头像示众,是女人的耻辱,也是他的耻辱。
就在他伸手去抓的瞬间,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那不是通辑令,而是一张寻人启事!影映在上面的头像的确是一个女人,但与他疼爱的女人相去甚远,而且发型也大相径庭。他爱的女人刚到河湾的时候,是男人并不熟悉的碎发,两个月后,头发长了,那种长长短短的韵味再也显不出来了,但她毕竟是城里人,她知道怎样让头发成为她身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要说头发,连衣服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比如他们上床做爱的时候,头发还可能成为她情感的代言人。而寻人启事上的这个女人,头发稀疏而凌乱,人们从她的头发上,只能看到憔悴的心灵。注意了这些,男人再看名字。当然是不一样的!——我的眼睛怎么走样得那么厉害?他高高兴兴地问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已掉入深渊,在绝望地发出惨叫之后,双腿一蹬醒来,才知道那是一场梦。
男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上面的文字。他文化低,有好几个字都不认识,但大致意思是出来了:女子是上游一个镇的,半个月前到这个镇赶集,再没回去。
真可怜,男人喃喃地说,怎么平白无故就不见了呢?这叫家里人多么着急啊。
他甚至涌起一种冲动,就是去镇前镇后帮助寻找那个女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镇子虽然不大,可哪里藏不下一个女子啊,再说还有一条河呢,再说女子完全可能去了另一个镇呢……他这么寻思着,大大方方地、甚至有些趾高气扬地站在那堵墙前,东瞧西瞅了一阵,就从一条巷道插过去,去了后街。
后街比较窄,房檐低矮,商场一个没有,从头至尾全是茶馆。前几年茶馆里还有说评书的,现在没有了,人们在这里打麻将,或者闲聊。凡打麻将的地方,男人就不进去,凡专供闲聊的场所,他就进去听听。别看这些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人生活在夹皮沟里,可天上地下的事情,他们似乎无所不晓,至于江大伯说的那类传言,如果是真的,更是眉飞色舞地描述得鼻眼俱全。
没有一个人说到女人的事!
这时候,男人才感觉到饥饿。他进了一家小饭店,一口气吃下了五个又白又胖的馒头,还喝了两碗稀饭,外加一个肘子汤。
从饭店出来,他去农机市场买了柴油,往回走了。
黄昏时分,男人一脚跨进了木屋。
女人不在,她到岗上的果园去了。一整天下来,她就吃了一只烤红薯。她本以为男人最晚在下午三四点钟就要回来的,把饭都煮上了,要炒的菜也准备好了,可等到五点过,也不见男人的踪影,她感到百无聊赖,于是站起身,出门去了岗上的果园。
仅仅一天过去,果园的花开得更繁了,只是不再是白色,而是呈朦胧的烟绿色。女人觉得不可思议,柑橘怎么可能开绿色的花?而且昨天还洁白耀眼呢。她走近了,一朵一朵下细观赏,结果每一朵都是白的,合在一处却是烟绿色的!这种奇妙的现象让女人再次涌起一丝伤感。她觉得,世间之物,没一样是纯粹的。
男人气吼吼地跑上来的时候,女人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她甚至就没回头看他一眼。她好像不是对男人而是对身后响起的声音说,这花怎么是绿色的?
声音逼近了她身边,无形的声音就演化为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她死死地搂住了。
我想你,男人说,想死你了!他还想说,我以为我已经把你丢掉了……当他的手陷进女人湿突突的胸脯里,才相信女人还在他的身边。
男人以为女人一定有些哀怨,并计划好了怎样去安抚她的哀怨,怎样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但他错了,女人一点也没哀怨,只是以撒娇的语气说,想我了,就把我抱回去。
话音刚落,她就飞腾起来。
鸟儿集体归巢,在她的上空划出波浪似的弧线。她四肢摊开,迎着晚起的风,体会那种飞翔的感觉,归巢的感觉。
吃罢饭,觉得天要下雨,而麦捆大多堆在屋外,如果雨下起来,麦粒就会长出新芽,一年的收成将废去大半,所以他们连夜开始工作。
马达声使夜晚生动无比,马达声传到了河的对岸,河对岸的崖畔给出了更加响亮的回答。屋梁上悬着的马灯,照着两个劳作的人:男人往斗里送麦穗,女人将从铝舌里流出来的麦粒送进屋里的石仓。
不到半夜,麦粒就全都脱完了。
马达声一停,天地间又恢复了空旷和辽阔。把空间占满的,本来就不是物品而是声音。这河湾的东西还少吗,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有山有河有草有花有飞禽有走兽有虫子还有人,可就是觉得看得远也听得远,主要是没嘈杂声;河吼的声音,鸟叫的声音,狐狸打喷嚏的声音,季节变化的声音,都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天籁,是乡里人的歌声。
两个人的脸上和头发上都灰蒙蒙的,但他们格外精神,毫无困意。女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劳动,仿佛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钻进了麦芒,痒得难受。男人让女人把一口大锅挂在火堂上方的铁钩上,准备生火,他自己则挑着一担木桶去河里打水。女人要跟他同去,男人说不用了。女人望了望天,天上阴云密布,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星,因此外面是浆成一团的黑暗,她说,我提着马灯给你照亮啊。男人说,我是夜猫子,还怕看不见路?
女人刚刚把火生起来,男人就回来了。
水烧好了,倒进一只平时用来装玉米棒子的大黄桶,两人浑身上下脱得精光赤赤的,一同跨了进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就下起来了。两个人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条浅黄色的床单,由于女人几乎是扑在男人身上睡觉的,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男人似乎并没感觉到压力,女人丰满圆润的身体,只不过是盖在他身上的另一层床单。他们都睡得很沉,一个梦也没做。劳动是如此美妙,它对人最大的恩赐,就是给予一个香甜的睡眠。
雨越下越大,连最卑微的小草,也能被雨点击打出声响。整片河湾,一切声音都让位于雨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场大雨。屋外的沟里,水流声有些涩,有些硬,证明雨水太密集,在沟里拥挤起来了。不过雨水再密集,也不会威胁到男人的房屋,他把水沟一直淘到了大河,哪怕最孤僻的雨点,也向往大河,它们不会在房屋周围逗留太久的。
风也起来了。好在风朝南吹,男人的格子木窗也朝南开,因此雨水不会飘进屋来。
后晌时分,女人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男人的胸脯上,刹那间感受到了刚与这个男人睡觉时的刺痛。许多时候,她无法不认为这是一种沦落,是她人生的失败。她双手支撑起来。她的皮肤粘在男人的皮肤上,皮肤分离的声音,从雨声里剥离出来,女人听得格外清楚。男人的上半身呈一片白,女人的身体刚刚离开,血液便涌上去了。突然卸下重负,男人感到轻松,翻过身去,继续睡觉。女人平躺在床上,心想,我就在这里做一辈子农妇吗?我将死在这里吗?……她想起自己在少女时代读过的一篇小说,小说中有一个士兵,中了敌人的枪弹之后,一滴血从他身体里飞出,穿过战争的烟云,跋涉过千山万水,把那士兵死去的消息报告了他的母亲。当时她读到这一段,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阵。她万万没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希望求助于这样一滴血……
雨是发疯了吗?雨不是在下,而是在砸。在奔赴自由的道路上,雨简直是不要命了。由于声音太响,反而听不见任何声音。从钟表上分明看到是后半晌了,可外面一片漆黑。女人觉得孤单,也觉得害怕,就把男人摇醒了。
男人猛地把女人揽入怀中,不要离开我,他说,不要离开我……
女人的骨头都快被揉碎了。女人的骨头跟心是联在一起的,她渴望这样的粗暴。她说,我说过不离开你的,我早就说过了。
一阵激烈的拥抱之后,男人把头偎在女人的怀里,感受那种厚实的、富有弹性的热度。双方都感觉到了,这里没有一点色情的因素,这里只有给予、喂养以及共同的生长。女人倾着身子,让乳房在男人的吮吸和抚摸中变换着形状,乳房上淡淡的静脉血管,像在深谷中悄然出没的溪流。屋外雨声如潮。雨声是让人思考的声音,雨声提醒所有的生命应该静养,应该开采有度。男人和女人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共同创造着人世间最原初也最博大的爱意。
天气很闷,证明更大的暴雨即将来临。男人从女人的怀里出来,让她好好在床上躺着,自己去去就来。女人问他,你是去看岗上的花吗?男人说,花和草木,从来都只看它们自己的造化,我去把稻田疏通一下。情感的巨轮已经从女人的身体上驶过,使她显得特别慵懒,她说,去吧,我等着你。男人从墙上取下一方斗笠和一领蓑衣,提着锄头正要出门,女人又说,我等你……女人的眼神微波荡漾。男人点了点头,将门一拉。喧哗的雨声刚刚撞进门来,又被木门截断了。
几十年来,男人所有的信仰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是他信仰的核心,但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拯救他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像女人这样的万能之主。
雨水已经深入根草,近乎漆黑的路上烂泥成洼,男人一面向岗上爬,一面颤抖着呼唤:老天爷呀……
稻田已被胀满了,而此时的秧苗还不过是青春期的少女。男人挖断了田埂,饱含土地养份的水,打着漩涡,拖家带眷地冲下塄坎,沿着虎耳草和指甲花指引的方向奔赴大河。与此同时,那些脊背泛青的鲫鱼也兴冲冲地向稻田告别。男人并没在田里放鱼苗,那些鲫鱼都是从哪里来的?
当稻田消瘦下去之后,顶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才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注意那些秧苗。秧苗很茁壮,很纯净,此前男人已薅过两次,田里没有一枝稗草,也没有一朵被乡里人称为扎巴眼的金鱼藻。雨打在秧苗上,秧苗轮幻出绿色的光华,向无穷无尽的远方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