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过几个山谷,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谢温二人大感奇怪,一路向上行来,一直是越来越冷,怎么到了此地,反而反常起来。两人心知有异,再行片刻,愈来愈暖,积雪已有融化之意。再向前行,积雪越来越是稀薄,到了后来,已能看见岩石泥土,最后终于走入了陆地。
转过一道山坡,忽地水声大起,只见在一座山谷之中,热气蒸腾,泉水喷溅,阳光之下,五光十色,彩丽无比。谢温二人暗叫古怪,在这滴水成冰的高峰之上,泉水竟然不结冰,岂非咄咄怪事?他们却不知这泉水乃是温泉,泉水自地底深处喷出,奇热无比,生肉之类食物投入水中,一二个时辰便可食用。如此奇热,岂会结冰。
喜马拉雅山脉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脉,也是最年轻的山脉,地质构成很不稳定,常有火山活动,加之雪崩不断,珠穆朗玛峰在两块大陆板块挤抬之下,向上升高,地震亦经常发生。此处正居火山之下,地下热气传出,虽于高寒绝峰之上,此谷依然温暖如春。那温泉之前栽植着许多奇卉异木,花团锦簇,灿然开放。谢温认得大多数是各种药材,但有几种,以两人见识之博,腹笥之广,竟也叫不上名来。但见花丛之中,温泉之侧,搭着两间小屋,若隐若现。
谢温二人兴奋起来,快步奔前,只见屋舍门楣上一块匾额,书写着三个横欹侧张、如剑似戟的大字:“半尘居”,正是自己父亲所隐之所。谢恩只觉头脑轰的一声,一股热血上冲,脱口大叫道:“爹!爹!”他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在空谷间远远传荡出去,但不知怎地,屋内却无回音。谢恩连叫几声见不答应,推门走了进去。但见屋中仅有一些粗鄙简陋的生活用具,一椅一桌,墙上挂着几味野兽,其它杂物三三两两散处四周,并无人影,迅速在其余各室查看,也是毫无踪影。霎时之间,有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谢恩全身都凉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呆然间,外面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飘了进来:“两位鬼鬼祟祟的在我家中干什么?请出来罢!”
两人浑身巨震,谢恩更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爹!爹!”
两人同时急步抢出。只见一人迎面而来,身着黑衣,目光如刀似剑,冷锐之极,正是那个悬崖上的黑衣怪客。他在悬崖上还不怎么,这时一下地走路,两人顿时发觉他右腿跛了,走路一偏一点。温红狐见来人竟是那黑衣怪客,不禁啊了一声,退了一步。谢恩则更无怀疑,叫道:“爹,爹,我是恩儿啊。”急迎而上。
那黑衣怪客有些茫然,喃喃道:“恩儿?恩儿?”
温红狐恍然省悟,凝目望去,见那人脸上污血已经洗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容貌与恩哥哥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清瘦了一些,显是恩哥哥亲父无疑,迎了上去,道:“是啊,爹爹,你还记得十二月十六日么?”
那人一震,象是想起了往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道:“你俩就是恩儿和丹儿?居然这么大了……这么大了……”激动之极,抓住两人的胳膊,细细端相,身上几件单薄的衣裳,在寒风里簌簌的抖动,也不觉丝毫寒冷。
谢恩扑地跪下,双目润泪,道:“爹爹,我终于找到你了!”
谢恩父亲谢绝目中也有了泪,扶起他,挽着两人胳膊,道:“咱们先进屋。”进屋之后,各自落座,三人都有满腔的言语,却一时又都说不出来,只把双目细细向对方端相。
过了好一会,谢恩才问道:“爹爹,你爬到那么高的悬崖上去干什么?”
谢绝苦涩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朵鲜花,道:“为了这个。”只见那花大如海碗,鲜艳欲滴,不知叫什么名儿。两人心下大是奇怪,在这绝崖之上,严寒之季,居然有花,而这花不畏严寒,傲霜斗雪,灿然开放,岂非不近情理?谢恩心道:“莫非是雪莲?”但雪莲只产于天山,此处怎会有?而且形状、气味、颜色也与雪莲颇有不同之处。
温红狐道:“这花用来干什么?”
谢绝苦笑一下,道:“干什么?自二十年前被那两个狗贼闭住气穴后,我就一直未曾放弃努力,这雪花是一种奇药,我要借助它来助我冲开被封气穴。”
谢恩道:“有用吗?”
谢绝黯然道:“二十年来,我已试过数十回,吃了不少各类珍药,但见效一直甚微。唉,那也不用提它了。丹儿,这些日子来,你娘可好?”说着目光注向温红狐。
温红狐脸一红,窘道:“我……我……”
谢恩忙道:“爹爹,她不是丹妹,她叫温红狐,是我的妻子。”
谢绝面色猝然大变,道:“她姓温?”
谢恩心头一颤,道:“是,是的,她是温师伯的女儿……”
谢绝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着谢恩,手指颤抖,道:“你……你……”气极之下,竟然接不下去,脸上忽而铁青,忽而雪白,忽而绯红,怒意越聚越盛。
谢温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小两口近日来两情相悦,恩爱无极,心中除了对方,便再也容不下他事,浑没想到两人上代有着血仇深恨,这时才猛然惊觉。谢绝二十年来隐居冰峰,郁闷难宣,仇恨愈积愈厚,总盼望有一日能恢复武功,手刃强仇,一旦得知儿子竟与仇人之女结婚,这份盛怒当真是难以形容。谢恩一颗心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怕父亲伤害红狐狸,横身挡在温红狐之前。温红狐满腔喜悦之情则霎时全化成一团冰。
谢绝呆立良久,忽然拉着谢恩,砰的一声踢开了左边一室的房门,道:“跟我进来。”谢恩身不由已被拉了进去。这房间甚小,谢恩也曾进来过,但那时是寻找父亲,匆匆一瞥,见没人即退了出去,并未细看。这时才见室中只有一张供桌,供桌上竖着一张牌位,两旁各插一支白蜡烛。
谢绝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谢恩向那牌位上瞧去,正是“恩师龙潭波之灵位”八字,心知龙潭波便是自己的外公,心头一颤。
谢绝道:“你知道你外公是怎么死的吗?”谢恩嗫嚅不敢作答。
谢绝又道:“还有我的右腿是怎样断的,我的武功是如何废的,我为什么会孤独隐居在这人迹不到的荒凉之地二十年,我们父子为什么二十年不得相聚,你知道吗?这二十年来,我忍受了多少耻辱、悲痛、折磨、孤独、仇恨、思念……”忽然声调一转,厉声喝道:“恩儿,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恩浑身一激灵,道:“孩儿不懂。”
谢绝眼睛凝视着灵位,一眨不眨,道:“我要你亲手杀了这个小妖女,替我们一家报仇雪恨。”
谢恩大骇,道:“爹爹,不可以!”
谢绝怒道:“父债子还,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恩儿,还不动手!”
谢恩颤声道:“爹,这……这是万万不可以的……红狐狸是我的妻子,我就是自己死也不会……何况师父他……他已经去世了……”
谢绝浑身剧震,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恩道:“师父已经去世了。”
谢绝大喜,道:“哈哈,太好了,天网恢恢,他竟已死在我前头了。”
谢恩道:“爹,师父养育了我二十年,红狐狸又是我的妻子,你,你就……”
谢绝砰的一拍桌子,双目猝然又充满了怨毒与仇恨,道:“不行,二十年的深仇大恨,岂能因为他死了就消逝了。”室内的谢恩与门外的温红狐听了心头同时一凉。
谢恩咬牙道:“爹如非杀红狐狸不可,那就先打死我吧。红狐狸如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跪了下去。
谢绝怒道:“你,你竟敢……”双腮鼓起,牙关紧咬,瞪视着谢恩,目中喷射着怒火,一只手已扬起,要往谢恩脸上击去。谢恩挺然不惧,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谢绝手举了良久,终于一寸一寸地缩了回去,目中充满了讥嘲之意,道:“好,很好,反正你老子武功已全失,你们要怎样便怎样,我也管不了你。你现在出去,我要练功了。”也不理谢恩,取出那朵雪花,在药罐里捣碎,又自左壁药橱里取出几味草药,与雪花调配在一起,然后一齐吞下肚去。盘膝而坐,闭目行功,不一刻间,头上便冒起丝丝白烟。
谢恩心知父亲在借助药力运气冲穴,不敢再说,轻轻关上板门,退了出来,面上肌肉抽搐,满是痛苦之色。温红狐已站在门边,温柔地望着他,道:“恩哥哥,别伤心,爹爹只是一时气怒,咱们慢慢劝他。”
药力生效,谢绝只觉丹田中暖融融的,当下意念导引,将一股热息自丹田往上引向巨阙、膻中等任脉诸穴。药催气行,气引药发,开始还顺利,但一到膻中之上的玉堂穴,穴位封死,内息阻滞,再也前进不了半步。谢绝运功良久,始终无功,不由暗叹一声,又将内息逆流,自督脉冲向背心的中枢穴,冲击良久,中枢穴仍是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