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墨先生所诊出来的摧花毒,究竟是什么,我虽不曾言明,但终是受姑娘与墨先生救治良多,于心有愧。”淳于海棠泪光闪烁,低声呜咽着。
容兰若冷眼瞧着,竟也生出一股不忍来。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的长公主。”
!
“你……你说什么?”容兰若语气有些急促。
“我并不是真正的海棠长公主。”说罢,“淳于海棠”脸色一惨,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光彩尽失,她继续道:“真正的海棠长公主在五岁时,就已经死了,这件事三皇叔也已经知道了。”
容兰若一顿,恍然间想起那日在皇宫淳于连战送她回去时,在马车里容兰若曾问他知不知晓淳于海棠背后的人是谁,那时容兰若提到了太后,就听淳于连战说了一句:这些事若真细说出来,也脏了你的耳朵。
时至今日,容兰若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彼时淳于连战可能说的是“淳于海棠”。
半晌,容兰若才冷静下来,暗叹一声:“……愿闻其详。”
“淳于海棠”神色凄苦:“当年皇宫大乱,政权易主,受害的却不只是竺氏和前五皇子这一脉,前长公主淳于雁的惨事想必容姑娘也有所耳闻吧!”
容兰若点点头,她多少都从淳于连战那里了解过一点,她知道淳于雁遭太后毒手,饮恨而终。
而淳于海棠接下来告诉她的,无不是在冲击着容兰若的认知,几乎是一种惨烈的描述在向容兰若重现当年的景象。
“那时的前朝长公主淳于雁与‘海棠’的母妃仇氏关系极好,几乎形影不离。在她被太后从宫外抓获,带回宫内严刑审问时抵死也不曾开口,于是,太后就换了一个方法,她抓了仇氏和自己的亲孙女海棠……”
眼前端坐的女子似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声音,不停的抽泣,语无伦次:“把仇……她……将仇氏和海棠重刑拷打,威胁雁长公主!”
容兰若拳头紧握,简直不齿!
这种事就连听了,都让容兰若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差一点骂出声来,太后这毒妇!
容兰若实在无法将做下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肮脏事的人和方才自己眼前的那个雍容华贵、悠然自得,高座于慈宁宫之上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她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鲜血?!
“仇氏不忍见昔日好友受此折磨,当场咬舌自尽,雁长公主悲痛欲绝,痛心疾首之下竟卯足了力气,不惜扯断了一条手臂也拼死掩护淳于海棠逃了出去。可惜,海棠还是没有逃过这一死。”
“宫中全面戒严,海棠逃出来了之后就躲在皇宫深处的一个狗洞里。我本是一个宫婢之女,彼时也跟海棠差不多年纪,我阿娘怕宫里不安全,让我带上她的小半数家当逃出宫去,正巧就撞见了浑身是血、还发着高烧的海棠。”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她,只当是跟我一样可怜的婢女丫头,便把她悄悄带回了家中医治。那时候的我也并不知道,她已经命不久矣,她意识仅有的两次短暂清醒,已是回光返照。她断断续续的跟我说了很多事,包括太后、她的母妃、雁长公主……”
“她生命最后的一刻,她郑重的拜托我,拿着她的玉佩,去找一个人。”
容兰若听到此处,几乎是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淳于连战?”
“淳于海棠”点点头。
“可是,你并没有去,对么?”容兰若心思明镜,几乎在一瞬间就猜到了眼前这个女子下一步会怎么做。
若她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自然理解,她既不是圣人,也没有什么英雄情结,这种把自己的命悬挂在颈间的冒险事,对于一个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平民百姓来说,太不切实际。
“淳于海棠”苦笑一声,容兰若的语气和态度在她的记忆里终某个人重合在一起,她眼神早已失去了焦距,她道:“我知道三皇叔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们简直太像了。我那时跟他坦言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语气……”
“没错,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去。”
“我也有自己的小家,有阿奶,有阿爹阿娘,更何况那时宫里那么乱,我好不容易逃出宫来,根本就没有再回去送死的胆量。”她的语气开始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道:“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看样子,“淳于海棠”像是害怕极了,不想让自己陷入那一段令人胆寒的回忆中,容兰若不语,只是平静的等待着她的叙述。殊不知,她在心底已经给这整座皇宫都贴上了脏、乱、不堪的标签。
“……我阿爹把她体面的下葬了,原以为事情会就这样结束。但是又过了两日,家里来了一批魔鬼,一身黑衣,脸上还带着鬼脸面具,他们见东西就砸,疯了一样的在找淳于海棠,像是掘地三尺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爹说,掘死人的墓不吉利,是要犯忌的,就说了这一句话,他们就一刀要了我阿奶的性命!这一群疯子!阿爹见他们根本不听劝解,又怕我出事,就把海棠的埋骨地说了去,他们留下了一个人看着我们父女俩,其他人去寻墓了。”
“那魔鬼对我动手动脚,阿爹趁那时瞅准机会,拼死上前,也要换我逃命的机会。两人争执间,我瞧见他的鬼脸面具掉在了地上,露出了……”
“淳于海棠”似乎是惧极,浑身都在颤抖,双手缓缓地掩住了面庞,断断续续道:“露出了……一张……一张……”
她似乎已经找不到形容,九分害怕一分无言,最终道:“一张……真的是魔鬼的脸,满脸坑污,血迹深浅不一,就像,就像被火烧了整张脸,已经……瞧不清鼻子和嘴了。那张可怖的脸,至今都是我的梦魇,他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究竟是什么人?
容兰若能从“淳于海棠”描述的形容间和她由内而外流露出的惧怕判断出,她言语的真实性。
可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容兰若从未听过有谁家培养的死士具有如此很厉的手段,剥去人面,让他们忠于自身?
况且皇宫里的太后彼时只是为了让雁长公主开口,没道理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女孩儿下此毒手,追杀到这里不惜残害百姓也要找到淳于海棠的下落。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道理。
但是她说的却又那么真切,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仿佛那些家破人亡、亲人逝去的悲伤就近在眼前,容兰若觉得,她没有这个必要去骗自己。
“我躲了三天三夜,像一个路边的小叫花子一样混迹在大街上,直到第四天凌晨,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了,想着就算是死,也死得离阿爹和阿奶近一些,我才有勇气往家里走……当我回去的时候,那群黑衣人已经都不在了,阿爹……阿爹和阿奶的尸体也已经……凉透了……”
“我吃了些东西,用家里的钱厚葬了爹爹和阿奶,就在海棠埋骨地的旁边,我才发现,之前我们为她安葬的地方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些人……真的掘了海棠的坟,带走了她的尸体……”
“那之后,我流浪在大街小巷,饥一顿饱一顿,万念俱灰,也想一死了之。”
“但偶然有一天,我发现,大街小巷都有士兵们在寻找失踪的长公主,但凡是一丁点消息都能换来重金悬赏,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圈套,是海棠口中的战皇叔也好,是太后放出来的饵也罢,我知道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我拿着长公主的玉佩去了,我起了歹念,我说——我就是长公主。”
“所有人都信了。那时我才知,那些前来寻人的士兵并不是皇宫里的人,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海棠,他们几乎是源源不断地、秘密地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郊外军营,他们都是青王府的人。”
容兰若直到这里才微微一顿,迫切的想要听她说下去。
“我被接到了青王府安顿,后来没过几天就被青王爷辗转送到了乔将军府,他告诉我:青王府如今已经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外,只要等到太后被分权,我身为长公主,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不顾及自己的血脉的。”
“我就在乔将军府一直等到了战皇叔回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战皇叔,他尚且是个不到弱冠的青年,知道我的身份后,带我进了皇宫,向皇上陈情。最后他对我说:只要太后还在这世上一天,这条路就凶险异常,提醒我万事小心。他那时就已经知道太后会对我下手,且不留余地了。”
“太后不止一次的在明面上想要除掉我,但都被他阻拦了下来,到后来,她就不停的在我身边安插眼线,除了玉莹,没有人正眼瞧着我,我开始慢慢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被下毒了。”
“而且不止一次。我以为我快死了,苟活的这些岁月,我也享受了不属于我的荣华富贵,觉得也够了,就开始慢慢的等着自己的死期。”
“直到那一天,太医院说我可能要不行了,我再一次见到了战皇叔。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我向他陈述己过,他却浑不在意,还说我要是愿意,可以继续以淳于海棠的身份活下去……”
她像是终于说完了,眼角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像是一个被钉在死刑架上的罪人终于述完己罪,等待宣判的模样。
良久,容兰若都没有言语,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难怪……那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