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们唧唧的男子出行乘坐的马车看似简陋,其实别有洞天,内壁尽是上等紫梨木铺陈,那一座鎏金檀香炉看着也极富贵,男子上了马车,盘屈而坐,就紧紧地盯着焚香正爇的香炉瞧,香炉里烧的是宣州产的静坛龙涎香,一块一块的香饼,实则没有一炷两炷香的说法。过了好久,男子娴熟地伸手夹出烧了半截的香饼,换了一块新的,默不作声,马车外是恭敬候着如老僧入定的高个仆人,男子只是轻微地敢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轻轻念叨说道:“庆奴,是在疑惑我为何要放过那小子?”
恭敬候着的高人愧疚道:“庆奴不敢。”
男子没有再提及敢不敢的问题,掀起侧面帘子望了一眼车外天色与风景,淡然道:“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哪怕叔叔伯伯闹得凶也不见得会改变主意,这次却忽然变了卦,倒让我看不透了,我孔家本不该如此张扬才对,说不定就有背后推手,假如没有,那真是错走了一招昏手,我私下偷偷问过爹,爹却没说什么,要么不是,要么太大,无非就两种可能罢了。”
说到这里,男子话语一紧,靖深呼吸一口,对庆奴认真说道:“你是在怪我没有早些动手?城里这些尸骨是我孔家人没错,可棋盘之上,总是要死人的,这点哪里能够,以后还要死的更多,这点可怜心思都有了,日后还怎么审时度势?”
庆奴低头道:“少爷教训的是,庆奴不敢。”
男子皱了皱眉头,按奈心中那股烦躁,低头念叨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伸手挥散了一些马车里过于浓厚的檀香,低声道:“棋盘上有人对弈,各自布局,咱们作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难道当了棋子就一定活不下来吗?却也不一定,棋盘上总不能一个颜色,咱们做了棋子,就要想办法做那颗存留在棋盘上的棋子,别看咱们孔家这次要大出血,但只要能剩个框架,就没事,这种事啊,不能心软,事要成了,咱们孔家多半是成为河北的笑柄,但活着就好,就像棋盘边角,没人在意地偷偷活着,有什么不好的,有人在中盘威风了一世,最终十有八九是要被屠了大龙,呵呵。”
棋盘之上,有的人困局一地做了棋子,有的人横行棋盘大改规矩,有的人要跳出棋盘做持棋之人,而有的人,先从棋子做起,活着便好。
只是这么多的话为何要对一介仆人解释?庆奴恭敬站在车下等着,虽说被自家少爷解释了这般多,心底里却没有觉得暖和,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悲伤。他们孔家算是儒道第一大家,这话是个读书人都得认,何以沦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因为皇家难陪,做了天下的皇帝哪个不把儒家占为己有,认作自家私物?他们孔家能插得了手?书生乱国的罪名可比那些个武夫强多了。
从自身来讲也有问题,天天抱着个《论语》当做至圣典籍,恨不得嚼碎咽进肚子里,一天跳不出来,一辈子都得在哪个怪圈里,饶是腹有经略,胸有谶纬,最终都是一场空。就说现在,少爷解释一大堆,还不是给自己解释的,与他何干。
庆奴行礼道:“死了就死了,可咱家讲的是以仁为先,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儒家将仁放在首位,既是最初的道德原则与标准,也是最高的道德境界,要过自己这一关可不容易,至于先圣名句,身为家奴,耳濡目染总是会一些的。
男子沉沉呼一声浊气,再念叨了两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说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庆奴没有说话,任由男子反思,自家这位少爷,为儒道继往开来,被前朝文豪大加赞誉,甚至放言得此子可安乱世,失此子春秋不保,这岂是闹着玩的?弱冠便能与海外仙师当湖十局胜六负四,胜的六局还是连续胜的,如此天纵之才就甘愿埋没如常人?入了天机阁能与天机老人共参玄机,是说一说的?
少爷啊少爷,你真要做一棋子?
说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常言懂得越多陷得越深,自家这少爷,说是天下陷得最深之人恐怕一点也不为过。
半响沉默,庆奴终于抬头瞧了一眼自家少爷,平淡反问道:“少爷,那小子还杀不杀了?”
“杀,当然要杀!”
男子神情一滞,片刻后恢复正常,斩钉截铁说道,“刚才不是说了,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与本分。”
庆奴撇过头,轻轻道:“时辰过了。”
原来是时间太长,炉子内香饼已经烧干净了,能把香饼烧干净,可不是一炷香两炷香的时辰了。
男子不冷不热哦了一声,偏偏行事自顾自地处之泰然,细致地整了整衣物,才从容不迫地夹起一块新的放进香炉,淡淡道:“不急,让他再跑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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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斤是真的跑岔气了,这情况也就是上次追小和尚的时候遇到过,这次比上次还严重,山崖上,实在跑不动的七斤摆摆手,扶着腰半躬身喘气,不断捶打小腿肚,只剩出的气没了吸的气,奄奄一息道:“不跑了,不跑了,老李,你他娘的真说对了,上次要不是跟小和尚跑了一夜,今天肯定跑不了这么快。真他娘的埋汰,老子下回一定要带两个绝世高手出门,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撵着咱跑。”
李成仁也喘着气,略微提醒道:“真的没一丝力气了?追兵可就在后面,再不走来不及了。”
七斤摇了摇头:“上次能跑一夜是有小和尚在前面领着,这次没心气了,跑不动。”
李成仁也急了:“那怎么办,我背着你?”
七斤再次摇摇头,道:“一个人都跑不赢人家,你背着我更慢,能有什么用?”
李成仁傻眼了,急忙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关键时候撂了。”
“真他娘会说话。”
七斤怒斥着喊一声:“你不想想咱俩修为差着八条街呢,我能跟上你是我轻身功夫好,现在腿都不是我的了,我能怎么办?还不如当初给女魔头卸了去。”
相顾无言。
办法自然是有的,于是七斤带着李成仁稍稍绕路来到了悬崖边,下面是一条不大的溪流,弯弯曲曲,不着边际,七斤淡淡说道:“跳崖。”
“跳崖?”李成仁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
“对,跳崖。”七斤眼神坚定,开始解释道:“这边悬崖不高,下面又是溪流,跳下去摔不死人,别看这水路流的慢,可再慢都比跑路要快,还省事。刚才我在城中大致瞄了一眼,那个娘娘腔一辆马车可不简单,赶车的车夫宁愿伤着自己也不愿伤着红马,更能表示主人很喜欢这马车,走陆地再远都不是个头,马车总能赶上,走水路不一样,指不定就飘到那去了,那个娘娘腔若是真的喜欢马车,沿途追到这,跳还是不跳?总要想一想的,他娘的,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就只能将就试一试了。”
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最好的办法,这就是七斤的本事,还以为七斤耍小脾气的李成仁,见七斤未失去心智,偷偷松了口气,调笑道:“也对,反正你跌落过悬崖,这方面你有经验,更有发言权。”
七斤先是摇头,随后笑了笑,说道:“都到这份上了,就别说笑了,我一丁点都不想笑。我挺瞧不起那些口口声声念叨江湖经验的人,都是以往不如意的老人爱说这事,天天把经验挂在嘴上,能当饭吃吗?没经验就不能行走江湖了?没听过乱拳打死老师傅?下次遇到这种只会拿经验说事的酸人,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李成仁点头道:“也对,经验抵不过本事,他们就是本事不济才说经验,比不上咱们,下次遇见,我和你一起揍他。”
七斤没好气地翻翻白眼,说道:“有这功夫还不如跳崖留着用。”
李成仁嘿嘿一笑。
话不多说,拿长剑在崖边砍了许多枯草,终究是砍出一条路来,这些痕迹已经无力遮掩了。
进了两三步来到最适当的山石上,李成仁已准备好跳了,见七斤驻足远眺,不由问道:“怎么还不跳?”
七斤似笑非笑道:“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动手了还不是得犹豫两下,这山崖可怪高的,也不知道溪流深不深,这要一头栽下去触了底,岂不是死的太委屈了,我可一点真气都没了,老李,要不你先跳?”
说了半天,李成仁只是一脚的功夫,便将七斤踢下悬崖,事实证明,只要足够高,再清瘦的身躯溅出的水花与壮硕身躯溅出的水花是一样的。
七斤本就没有力气,肚子又被狠狠拍了一下,真气四散,手脚乱扒闷了好几口水,喝得肚子发胀,眼看就要溺死,迷迷糊糊之间看到溪流上有船家趁着一木筏游荡,七斤用起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越出水面,大声呼喊道:“船家....船家救命....我给你银子....”
船家丢下长篙,七斤好不容易顺着长篙爬上木筏,略一打眼便愣住了,看着熟悉的两个身影,蹦跳起来,口齿拧在一起,愤愤然指着小道士呵斥:“宋一卜,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宋一卜微笑望着七斤,点头道:“小道不就在这里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