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本该绷住笑意的人却怎么也绷不住,本该装作潇洒的人却也怎样都装不出潇洒之气,反而显得有些滑稽,被人家小姑娘戳到痛处,只得叼着野草装作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满不在乎,就更加显得滑稽。
虽然滑稽,却也温馨,被人听去了却不好。
七斤下意识转身看了来人一眼,微微一怔,这人与自己一般是个少年,背负着一柄青铜宝剑,眉眼间自有一份枯死之意,但一脸笑容又显得潇洒不羁,是个很奇怪的人。
七斤没有提早发现危险,一方面是来人修为很高,一方面是这人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敌意,洒脱的笑容将熹微晨光都比了下去。
但他提了大还丹的事,足够令人紧张。
少年感受到了七斤与谢红妆的紧张,知道自己急切的言语吓到了对方,顿觉不当,有些尴尬,摆摆手低咳两声,仍旧笑得人畜无害。
“不要紧张,我就是随便说说,虽然麻烦点,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对吧。”
少年低垂双手,剑却在背上,示意无害,离了个安全的距离,打量了七斤两眼,微笑说道:“这位兄弟,有话好说,我确实是为了大还丹而来……”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七斤已笑着打断了他,道:“不用这般客气,你是为了大还丹而来,但大还丹已经被我吃了,没了就是没了,我又变不了戏法,所以说,你要怎么办呢?”
“好吧,小兄弟,这确实有些麻烦。”少年苦笑着说道:“我答应了别人取回大还丹,虽然没说一定成功,但我答应了别人必要的时候出一剑,这人对我很重要。”
七斤淡淡一笑:“所以说,你是要过来刺我一剑的?”
少年仍旧在笑,笑的和煦,摇摇头说道:“你接不了我一剑,就算你没有受伤也不行,我说这么多只是想提醒你,我不想杀人,却也不想毫无作为空手而归,我这人比较笨,你好好想想还有其他办法没有。”
七斤微微蹙眉,望着此人问道:“要不你随便刺我一剑就当完成任务了?”
少年摇头平静回答道:“不是任务不任务的,我答应别人了,不能作假。”
七斤摇头:“这就有点难办了。”
“你要拿丹可我给你不了,空手而归又不行,所以说,始终是要打一架的这是条越不过去的坎,跟聪明不聪明没有关系,你要拔剑就尽管拔剑,我接下来就是,绝不会让你费神。”
少年抬头看天:“还真是有些麻烦。”
空气阴冷道路湿滑,山脊田野上颇显冷清,早起的农户不敢凑热闹倏忽一声散了,就算某些胆大的也不敢拿眼来瞅,便显得愈发冷清,少年仍在笑着,但气氛有怎么可能轻松的了。
然后,又有人踏着湿泥缓缓走来,是那张七斤极其熟悉却又不想再看到的飒爽身影,以及她的短刀!
“不麻烦,你要出一剑,我帮他接下来就是了。”
熟悉的清脆声音,七斤听得却颤颤发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想要呼喊也张不开嘴,谢红妆清楚地感受到了微微颤抖,她抬起眼询问,七斤用漏风的牙齿吸着冷气,废了好大劲才从嘴里蹦出来几个字:“白衣观世音~~”
没错,来人正是杨素心...
——————
七斤怔怔站在田坎上,依然保持着持剑直对的姿势,可惜杨素心并没有太过在意他,反而朝背剑的少年走去。
这是奇怪却又正确的规律,在这一刻,没有羞耻与那廉价的自尊心,就如苍鹰俯视大地,忽视蚂蚁,苍鹰做的极其正确,蚂蚁也心安理得,落得自在。
背剑少年已经不再笑了,一幅郑重神情凸显他脸上枯死之气愈发重了,这才让人看清,确认了这名背剑少年必定与蜀中剑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蜀中剑冢的人全都是清一色的苦修者,剑意修行,要么一朝顿悟,要么枯坐至死在剑冢中,行走于江湖的例子不多,至于答应别人取回宝物,更是半点先例也无,对于蜀中剑冢的人来说,背上一柄剑便是全部,身家性命都称不上贵重,他们怎么会与别人同流合污,委实怪哉!
背剑少年摇摇指出一剑,颔首见礼道:“剑冢弃徒,风江远,请教观音大士高招。”
这一下便确定下身份,七斤愈发好奇,背剑少年竟然知道杨素心大名,杨素心可是实打实的极境顶尖高手,榜上有名,面前背剑少年见了不逃仍要出剑恐怕也是个狠人,可背剑少年毕竟年岁太小,实在难以想象他有这种底气!
杨素心还是特有的傲气,没有动刀,没有答话。
七斤悠悠吐出一口气,命悬一线之后恢复的也就越快,大还丹果然不负它“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委实是妙不可言。
随杨素心一同前来的还有李成仁,急忙去搀扶七斤,谢红妆毕竟脸皮薄换手给了李成仁,满面羞涩分外娇俏,眼见战起,三人飞掠到安全地带,指着李成仁与谢红妆,七斤各有介绍,通了姓名之后,七斤反而是一阵目眩神摇,数日奔波,真气与力气用散再聚,辗转已有数次,又兼身负重伤,本就是咬紧牙关强撑着,现在明知杨素心在此跑是跑不了了,心里一泄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不了了。
打眼看身侧的李成仁,七斤轻声问道:“还好你没事,要不我这罪过可就大了,怎么跟女魔.....杨前辈混到一起了。”
见七斤还是口无遮拦,李成仁急忙瞪了他一眼,随后轻叹一口气,淡淡道:“没办法,这事说起来也巧了,要不是杨前辈赶的及时,估计就没我了,杨前辈正在思量如何处置你,你最好说点好话,情况似乎没那么差,杨前辈心情好似不错。”
七斤不敢多言。
谢红妆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白衣观世音的大名,明白一点当下的处境,顿时噤若寒蝉。七斤转头看她,语气柔和:“红妆,这里没你的事,还是早点离去吧,没必要牵扯进我的恩怨里。”
谢红妆没想到七斤会如此说话,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摇了摇头,望着七斤脏兮兮的脸以及身上那件她废了好大劲才偷来的旧衣裳,心里不知又想起来什么,柔声道:“七斤,江湖儿女还怕这个的吗?”
七斤抬头看了眼那边的对峙,摇头道:“不一样,房里你救了我一命,林子里我还你一命,按理说就扯平了,没道理再跟着我瞎胡闹,你现在不走,等下可能会有麻烦。”
谢红妆没多大反应,仍旧站着不动。
七斤唉了一声,顺着拂面的春风,混着血腥气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杏花香味,看着佳人短了一截的长裙,脏兮兮的小脸,蓬乱纷飞的青丝,七斤忍不住一摊手,颇显无奈,笑道:“算了,不走就不走罢,等会大不了为你说两句好话,杨前辈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李成仁不怀好意地瞅两眼七斤,瞅两眼谢红妆,调侃之意明显,七斤受不了这目光转头狠狠瞪他一眼。
“看来这两天你日子过得不错....”
局促的七斤自然吓不到李成仁,李成仁摸着一层嫩茬的下巴,谈笑生风,七斤倒也没什么,好似被人逮到秘密的谢红妆听到这话,俏脸一红,然后瞬间别过头不敢看这边了,七斤再瞪一眼眼前笑得开心的李成仁,恶狠狠道:“就你话多!”
李成仁耸一耸肩,完了变为沉重,瞧着那边战局有了动静,低声道:“七斤,要不你趁现在赶紧逃吧,我帮你挡着就是了。”
七斤笑道:“不跑了,跑不动了。”
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实在的,跑不动也不想跑了,上次你替我挡了一剑,这次难道还要替我再裆一刀,天下就没有这种道理。不跑了,现在我只想再遇到那个孔难仁,当着他的面大声骂他三个字。”
李成仁心头一震,试探问道:“娘娘腔?”
七斤狂笑:“哈哈,果然是知己难求啊!”
李成仁笑得也开心,笑完了叹气一声,颇显沧桑。七斤瞧着不爽,一把拉他坐下,就在泥洼不堪的田坎上,湿润的野草上,两人并肩坐着。谢红妆看的新奇,也挑了块地方坐下。
风起风落,花影扶疏,草木摇飏,春光下荣华纷缛,他们反倒成了一幅画。
————
那边战局正盛,天地间黯然失色。
就如同先前七斤与壮汉的战斗一般,背剑少年风江远说只出一剑,杨素心便准他出一剑,风江远未曾出剑,但气势已刺破天际,当头的一朵云彩裂出一道巨缝,水汽还未落下便已蒸发干净。
七斤嘿嘿道:“瞧见没,这一剑怪吓人的,要不是杨前辈来的早,我肯定是接不下来的,这么一算又捡回条命,不亏了,愁眉苦脸的干啥!”
李成仁嗯了一声。
“对了,老李,你以前不是问我只是跟宋一卜说了两句话,怎么就嗅出危险的?”
“嗯,你不是说宋一卜诸多暗示,还特意点明了一句‘跟聪明人说话很麻烦’,然后你就知道了?”
“嘿嘿,没想到你还真的信了,天下聪明人那么多,可要是吃顿饭都背着聪明,岂不是太累了.....”
“怎么说?”
七斤再意味悠长地一笑,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么个腔调:“嘿,其实没那么复杂,宋一卜走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悄悄写了两个字‘快走’,我这不就知道了!”
“.....”
“老李,想啥呢?”
“在想你干嘛说得那么玄乎。”
七斤得意说道:“啥?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叫高深,这才叫道行,说出来的话才有人信,写出来的书才好看,懂不懂,就跟算卦是一个样,你说的越玄乎,效果越好。”
李成仁没有说话。
“唉,说起宋一卜,明明给人家卜错了卦,改了不就成了,你说是吧?”
李成仁点头应和。
七斤语重心长道:“这次是逃不掉了,茅山是最后的一站,能行就行,不行就死,没办法了,想想办法先把腿保住再说吧。”
忽然,七斤突然想起来点什么,也不坐了,猛地蹦起来认真询问李成仁:“老李,小道士说的,这是他生平唯一一次错卦,对不对?”
李成仁愣了愣,很实诚地重复了一遍:“对啊,宋一卜说了,生平仅错了这么一卦!”
七斤一屁股墩在地上,恨得牙痒痒,没好气道:“他娘的,又被小道士摆一道!”
......
......
忽然间,风江远墩地弹向空中,剑气挥洒百丈,浩浩荡荡,凌空而生,无欲无求,青山不能遮,绿水不能留,这一剑如长虹贯日,千百道剑光刺眼,于湿润的花香与风尘中刺向前方。
夏蝉出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风江远的剑是一柄青铜剑,不该有一丝颜色的剑此刻成了暗红色,包括剑柄,剑身更是鲜艳的血红色,随着他的出剑,像是一股血水在流出。
这一道沉重的剑意从风江远的身前骤发,空气里响起密集的气鸣声.....错了,与其说是气鸣,不如说哀嚎。
细小的尘柱从地上涌起,互相撞击,形成了一场沙尘暴。
风江远的身影正好在沙尘暴的最中央,他在改变,他横起飞刺,沙尘暴的顶点便随他变形,他的剑笔直,他的身躯也笔直,慢慢地,他就成了剑。
然后,他消失风暴中心.....
天地动摇,他的剑太过凌厉,连遗漏的风声都能刺穿耳膜。坐在田坎上的三个人齐齐摇头,没有人能够接得住他这一剑。
但杨素心明显不一样,她开始抽刀,她抽刀的速度依旧不快,仍旧很轻柔。
这次不一样,上次是朝阳初升,这次是银河波流,就像在挥动一条柔软的水流。
水流包裹住凌厉的剑势,一些水流被搅碎,凌空飞溅,一些剑势被泯灭,又像透明的镜面碎裂,一颗一颗,一粒一粒。
外人看两人一击,无非就是一刺一引,
不同的是杨素心更加温和,更加轻描淡写。
碰撞、泯灭、混合、碎裂,风江远剑势爆长,杨素心手间水流更盛,仿若没个尽头的剑势侵虐,水流依旧是水流,剑势压不过刀势,风江远一退再退,飘出二十步,猛一口鲜血吐出,已然败了。
剑光扩散,殃及池鱼,刀势却凝而不散,短刀不知何时已经被杨素心收入白犀皮刀鞘,一切静谧如初。
她转头看着七斤一笑。
一点都不好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