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有剑客观沧海以全剑道。
小云台望涯石上坐着一位中年剑客,一身破烂装束值不上称道,满头黑发飘舞,像枯草,像蛇,发髻与半截拉碴的胡须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一阵秋风袭来,身上破旧的近乎宽敞的衣袍哗哗作响,一缕一缕的长带被吹到身后,飘的笔直,又像是剑。抱屈而坐的脚边立着一根剑,确实是一“根”剑,并未插在崖中却能无根而立,薄薄的铁片被两块木楔子夹在一起,就成了剑,满眼特有的寒酸意味。
何为剑?古有楚氏论《剑经》,今有剑客觅剑道,江湖门派那么多,都不被他放在心中,江湖佩剑之士如过江之鲫,没人能给他说个清楚,天下释儒道三门,那帮和尚觉得禅杖打人不痛快,也拿起了剑,道门麈尾只配杀鬼杀不了人,也拿起了剑,儒家说了个剑乃君子的道理,实则多是沽名钓誉。
天下四剑宗鼎立于世,剑道神通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玄奥,可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是别人的剑,不是他的。
中年剑客轻轻睁开眼睛,望向被云雾遮蔽的东方天,朝阳初升暂且看不到,现在只有一点彤红,所以现在是白也不白,黑也不黑。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师父给了他一把剑,那便是他的全部,他抓住那把剑,好像什么都懂了,后来的经历证明他只是似懂非懂。那时候他没有力气,每天只够耍三两下就不得了了,但他很喜欢,哪怕越练越面黄肌瘦,他都不管。他是个野孤禅,准确来说他和师父都算是野孤禅,他们两个人在山上,山上的冬天是很冷的,师父把唯一的毯子给了他,他觉得这就是道理,他得好好练剑,后来练到虚脱便被年迈师父背着下山到处寻医,师父跟他说别练了,他们这座山本来也不大,丢了就丢了,天下剑道这么多,也不差他们这一处。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师父说的是气话,师父为了他们的剑道终身未娶,就捡了他当个徒弟,每次站在山上几座破草屋前长吁短叹,来办事的差役唾沫星子乱飞,师父拿脏袖子抹把脸,还得再悄悄给差役塞上两枚铜钱,哭喊着这是他们师门的山,不能收,办事的差役看不上这几枚钱,一把把钱扔在地上,还反过来劝师父说要是拆了山,朝廷能补不少银子呢!
这都是他在门缝中看到了,后来山还是没了,师父把朝廷补过来的银子一把扔在地上,这气派可比那几个差役强得多,师父又来劝他说山都没了还练什么剑,他不听,反倒越练越勤,他清晰记得小时候师父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成了满头银霜。后来师父死了,他就偷偷把师父葬在了山脚下,师父说别立碑了,又得给人拆了,他就埋得深,土包都没留下。
后来,他越来越厉害,不断找人打架,好脾气与坏脾气他都遇到过,一身本事越来越厉害,大家都说他能成为剑帝的接班人,哼,剑帝什么的也没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山还在,他们的剑还在。
再后来,他功成名就,三十五岁便入极境,天下称雄,他遇见了那个人,遇到之后就再也忘不了,天底下所有人或事都非黑即白,但她不是,她黑的透亮,白的刺眼,整个非黑即白的天下就只有她一人茕茕独立,从小到大他的剑也是非黑即白,现在遇到她,他明白他的剑道出了问题。
最后,他便来到了东海之滨,枯坐了三年之久,渴了有海水拍岸而来,倒也悠然自得。
天空逐渐明朗,中年剑客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忽闻水声震耳,放眼一看,黑天黄水,东海翻腾如野马脱缰,其势之猛,倒海翻江雷霆万里。有龙门开于东海之南,海水狠狠拍在凄冷的山崖,浊浪翻滚,一块块漩涡由天宫而生,浪溅珠翠,天旋地转。寒风凛冽,飞沙走石,寒气逼人,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其大气磅礴,难以形容;螃蟹扇贝,争相竞暖,虎鲸一吸便是百里,池鱼之殃;海鸟呀呀作乐,一口一个。
什么是剑?朝日东升是剑,鱼跃龙门是剑,虎鲸一吸是剑,海鸟长长的喙也是剑,中年剑客有感天人,万物生灵皆助其成道,粉身碎骨亦不惜。
中年剑客巍然不动,猛地闭目道:“今日心重,不宜练剑。”
身下的崖石动了,隐约可听雷鸣,原来是一巨龟,喝了口水转头张口一笑,眼带嘲讽之意。
他名朝东海。
剑名黄幕山。
......
......
扬州细水桥南有一座大院,前后十余进的院子只有一个女主人,就连一个奴仆都没有,深秋时节天气冷的不行,正好又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白的都有些渗人,女主人静静站在院子中央,白墙白雪黑衣,一切都那么不恰却又和谐。院子委实太过冷清,女主人静静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这种静是万籁俱寂的静,不仅人声听不见,花鸟鱼虫都没有声音,就连平日里讨厌的冬鼠也早早准备了干粮打道回府,她是个执拗的性子,站在雪中听了大半天,终于确定没一丁点声音,她显得很生气,有些不耐烦,封了院子,提着一柄秀气的刀出了门,她的刀裹着一圈很锦绣的白犀皮,其尾如叶状,中脊起棱,至从末端延长成为圆茎,虽茎较为细长,然而整体仍为薄腊锐下圆茎式短刀。
邻居街坊都知道她,可见面的次数却少,这次见了她出门,嘘长问断的一派好意。她是个极美的女子,秀美的模样令村子里的男人们说话都不利索,女人们却也不生气,都知道她是个心善的姑娘,现在的她,虽然手里提着和她娇小身材极不相符的短刀,但也是一道养眼美景,让人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村里人问她干什么,她说封了院子出去一趟,又问她为什么,她没多说,只是闭上眼睛,淡淡道:“家里没柴火了。”
村子里的人越发觉得她人不错,以她的美貌来说,只要喊一句没柴火了,七里八村的男人还不是排着队给他送柴火,她什么都没说,不是心善是什么?七嘴八舌的妇人议论完,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河北这块地方近几年可够乱的,有这模样,还不是托了窦建德与王世充的福,当年举世闻名的虎牢关一战,秦王在洛阳先败王世充,包围洛阳,之后窦建德支援王世充而来,秦王再起疲卒入主虎牢关,千骑闯阵杀败窦建德,一举歼灭中原两大割据势力:河南王世充和河北窦建德集团,从此一飞冲天,龙游四海。
只不过虽然胜了,大唐对河北的接管还没完全,各处少不了乱臣贼子作乱,山贼土匪数不胜数,打着个绿林好汉的名义无恶不作,当年单二哥还在聚贤庄的时候,统领七省绿林,可比现在强得多。
卧牛山上山匪在河北只能算是个三流势力,山上大当家的有些武艺,据说年轻时候有奇遇跟着位高人学了两天,笨记性就只会些粗略把戏,仗着一身横肉不怕死,倒也够用了,在活不下去的世道找了几个人上山当土匪,日子也就这么凑合着过,在现在乱的不行的河北欺负不了猛的,却还能欺负欺负嫩的。只不过随着过了几天好日子,山上大当家的就变了性子,以前劫道只要劫够了银子便算,现在可不一样,一个不好就要杀人,连跟他许久的老兄弟都不敢在他面前喘口大气,背着良心过日子,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今天运气不好,过往的人太少,也是卧牛山把生意做得太绝的缘故,谁还敢从这里过路?临近晌午,大当家的才从被窝里钻出来,被窝里是个白嫩的姑娘,眼睛挣的大大的看天,毫无生机。
这是昨天才劫来的姑娘,自然该大当家的先享用,这也是大当家晌午才起来的原因,至于这位黄花闺女的父母,哭哭啼啼的惹人厌,昨晚便被大当家一刀杀了。进房来收拾东西的年轻侍女看了一眼,床上姑娘已经毫无生机,顿时悲从心中起,眼泪止不住的下,她们能在卧牛山当个侍女,受的罪还不是跟这位姑娘一样,年轻一点的侍女想到这便哭,年长一些的狠狠给了她一巴掌,道:“不许哭!”
卧牛山大当家的今日明显没有算过凶吉,下山遛弯的功夫遇到一位小娘子,这位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声窄袖紧衣武袍的小女子,腰悬一柄白犀皮包裹的短刀,美的如祸水尤物,胸前沉甸甸的二两肉分外诱人,鬼迷心窍,大当家的策马前驱,在山道口招手一拦,喊了个响亮的口号。
“小娘子路过本山,何不休息一番,你也用刀,我也用刀,不是缘分是什么?”
这位大当家的的确用刀,用的是锃亮的金丝大环刀,上面九个孔,有铁环箍在里面,一动便叮铃铃作响,对面女子手中的白犀皮短刀相比之下就不够威风。说起来也是这位大当家的太过色胆包天,江湖中人行走江湖哪里还分男女,能佩刀单人从此过怎么也不可能是轻与之辈,只是昨天刚刚劫了一位黄花闺女,现在又遇到大意些也在情理之中。坐在马上蔫蔫的仿佛没有力气的女子伸手摘起一片落叶,看着对面大当家和身后二三十位小卒,当然明白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缓缓说道:“你也用刀?厉不厉害?能不能跟我的比?”
话刚说完,也不等回答,一道刀影闪过,没有人看清这女子是如何出刀的,也没人能明白为什么相距二十步远,短刀还能杀人,只有大当家的停下脚步,人已经分成了两块。
女子继续说道:“看来是不厉害了。”剩下的人中有大当家的亲信,和往常一样拿起刀张牙舞爪冲过来,只动了几步,离女子还有老远的距离就停下了,死之前才回想到原来这次不一样,凡事要多动脑子.......剩下几个有脑子的,望一望那女子,杀人的场景太过诡异与血腥,顿时四处散开逃命了,可谁也没逃的了,一步之间,统统栽倒在地送了命。
女子牵马而行,朝着山上去,轻风在山脚下吹得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说着什么,到了山头,女子下意识打量了一眼山上的土匪窝,土匪窝里乱做一团,土匪敞开衣裳喝酒划拳,后厨妇人正在做饭,边上两个侍女哭哭啼啼抬着个死人说要下葬,挡了别人的道又被人踹了一脚。
她闭上了眼睛,风云皆动,本来看不见的她也看见了,密室里一大群女子衣衫不整,体态佝偻,下面只有几根稻草垫身,身上的淤痕还有鞭痕证明她们经历了什么,两个姑娘捆着手被吊起来,一个已经没气了,一个也快没了。
她就这样静悄悄站在土匪窝大门口,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喝酒划拳的土匪仍旧在喝酒划拳,哭泣的妇人仍旧在哭泣,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好似她本来就属于那里。极其热闹与安静的对立,画面诡异到了极点,她手中牵着的骏马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然而这个喷嚏还是没有引起人注意。
她低头对手里的短刀温柔说道:“都该杀。”
自然没有回应。
不见门口的她如何动作,只看到土匪窝顿时像炸了锅,天地元气混乱,无数的风涌动进来,幻化成刀刃的模样,所有人见到的景象统统扭曲起来,山河破碎,只剩下门口的她以及牵着的骏马照旧平安无事。
她封了院子入了江湖后,见了不少的人与事,但这些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她的心上满满的只能放得下那一个人,所以她无动于衷。那些大道理,什么君子乐仁,什么百善孝为先,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些道理她以前不放在眼里,现在也一样,她只关心那个人的说法。
她轻声道:“你说天下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那人心也是了?这些人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大概是黑的吧,这些女人呢?跟着他们苟活在世上,又是黑的或者白的?她们很想死,我成全了她们,我解救了她们,我的心又是黑的还是白的?”
没有人能在她的刀下活下来,一片刀光血影中,土匪窝子已经支离破碎,她转身要走,一只手勾住了她的鞋,她望着那个挣扎着爬过来的妇人,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
妇人从身下艰难地扯出来一个襁褓,里面一个婴儿正在酣睡,刚才血腥却没有太多动作的杀戮并没有影响到他。
天地在摇晃。
妇人很辛苦地把襁褓递给她,半句话也没说就死了,她盯着骨碌滚出大门口的襁褓,眯起眼睛,望着襁褓中憨态可掬的婴儿。
她动手把婴儿杀了。
她的肌肤胜雪,白衣如画,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子,只是这样一位仙子从身后的鬼门关里走出来,一切韵味都变了,她缰绳所牵的骏马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像是在说着什么。
她不惹纤毫尘埃,身上却处处是尘埃。
“你说黑白分明,那么白的生在黑的里,又算什么?”
她一抬手,整个卧牛山猛地向下坍塌,山顶被消去一块,夷为平地。
她从山上走来,喃喃自语道:“此生不拜观世音。”
......
......
六扇门天字组的好手夺命正手持朴刀率领十几个六扇门兄弟沿长江两岸搜查,搜查的对象自然是那位越州裴家闹出大事来的年轻人,奉了上级的令,轻装简行来越州之后,从地方府兵手中成功拿到了那人的体态特征,还有意外收获地拿到了一幅画,随即六扇门的人兵分两路,一路追着宋一卜去了,一路则顺流直下沿江搜查。
黑夜中急速在悬崖峭壁上飞跃,没有过多的声音,只有在猛地越出山崖后,他看了一眼月色下身影更加清晰的风声,然后擦身而过,继续前行。
风声是个人名,他们这群人在进了六扇门之后都会有个新名字,有的人是为了躲避仇家,有的人是为了闷声发大财,有的人为了听着齐整,就逐渐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
风声是个不大的少年,下手狠辣程度在他眼中更为清楚,毕竟他是从军中退下来到六扇门里来的,陷阵冲锋的武夫,一招一式间都带有军人的色彩,可能在外人眼中也非常狠辣,但他的狠辣是那种很硬气的狠辣,跟风声的又不相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是单纯的感觉不对。
风声对于在六扇门中的升迁并不热衷,明明武功很多的他立功却不多,每每都是把功劳扔给别人,如今仍旧是一个没品的六扇门佐校手,这事情被他偶然得知,仔细翻看了很多六扇门卷宗后才确定下来,后来虽然知道了却也只能闷在心里,谁都不能说。这绝对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夺命认真想了很多天,终于想出点眉目来,无外乎两点,要不是风声自身的问题,比如说躲避仇家之类的,要不就是外界的问题,比如说陛下与秦王.......
一个踉跄,他险些从山崖跌落下去,身后的下属扶了他一把,眼神询问,口中疑惑道:“大人?”
“没事,暂且休息吧!”今天带人奔袭了百余里地,休息片刻也不为过,一行人中最大的夺命一声令下,队伍中的人有的去拾柴火,有的去外围警戒,一切都按照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风声正在火堆边打磨他的匕首,夺命眼神越过清亮的火堆看了他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燃烧炽烈的火堆让他感觉不到温度,只有握紧手中的朴刀后情况才好一些。
陛下和秦王......夺命陷入沉思,六扇门大致分了天地玄黄四组,有名的先生称他们为“四牙”,他们本就是鹰犬,能以牙喻,倒也再确切不过了。六扇门四牙中却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属鹰,有人属犬,陛下与秦王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长安中有点脑袋的人或多或少总能嗅出点不同来,神仙打架,苦的可是他们这帮下等人,就为了这事,他还亲自去找了一趟赋闲在家的老上司,老上司跟他说最好什么都别说,甚至想也不要想,这哪成啊,他这种从军中出身的汉子,不怕死,却怕死的糊涂。
整个天下最高层次的两个人不对付,那必定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件事,像他们这种级别的人物,在六扇门中安插两个人实在不是一件难事,那么这位杀人狠辣的风声属于哪个人?自己是从军中退下来进了六扇门,让人自然联想到秦王,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屁都不是,秦王根本没抛过橄榄枝,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不得不说,六扇门作为管制江湖武林的利器,门中好手众多,现在成了香饽饽。
跟着秦王打了十多年的仗,什么时候怕过事?夺命自嘲一笑,想得越多就越乱,不如不想,只要死前有人能跟他说清楚来龙去脉,死便死了。
在月下添着柴火的下属朝火堆吐了一口唾沫,鄙夷道:“大人,要不是北军那帮人没用,还能让屁大点孩子跑了?现在倒好,让我们来捡剩饭,天大地大的,时间也过去半年了,上哪去查?”
确实是这个道理,时间太长,很多痕迹都会被消磨干净,纵然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六扇门,这趟差事也不好办。
下属名为西林,半天见夺命不说话,心里咯噔一下,夺命来自军中对于别人或许不太清楚,他这个心腹却知之甚详,以为犯了忌讳,连忙开口解释道:“大人,我说的不是你.....”
夺命知道自己这心腹是什么水平,摆摆手示意无碍。
别过这只会说大话的心腹,风声的水平明显要高出很多,轻笑道:“没有目标怎么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咱们六扇门分了两路,一路去追宋一卜,剩下咱们去追那年轻人,宋一卜可不好对付,就算追到也得战战兢兢先陪个不是,再小心询问,一个不好就得把脑袋搭上,咱们不一样,虽然没方向,虽然苦一些,倒也安全。”
他们这帮鹰犬,有的是从乱世杀出来的,有的是从江湖摘出来的,更多的则是自己培养的,这位名为西林的下属正是最后一类,从小到大被灌输的都是为大唐效死的理想,怀着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身上自有一种不怕死的精神,听了风声的话明显不悦,傲骨铮铮反驳道:“怕死就别当六扇门。”
风声呸了一声,狞笑道:“怕死?我也不知死过多少回了,要还怕死岂不是太没道理了!死倒不可怕,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死,老子前年追杀前朝贼子的时候,一骑快刀追了六百里地,头也不曾回一下,可现在呢?门主令我等来越州,追查个少年人的下落,有什么意思?朝廷大事那么多,各地眼见要全乱了,我等就在此处乱转悠?”
朝廷有什么大事?这种话也能说?
夺命立刻怒声打断说道:“慎言!”
西林也没了和风声争吵的兴致,转瞬间,空气一片沉静,就只剩下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风声撇嘴再说道:“哼,最好在这查个一年半载,不回长安也好,反而落得个自在。”
不回长安?夺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假如能省事自然是最好的,只是不好向上面交代,同时又怀着疑惑的心情认真打量篝火一侧的风声,今夜他开口不多,可每一次都切中要害,隐隐还有几分挑拨的意味,是他真的这么想快人快语,还是说另有所图?
长安这摊水可浑着呢!
对于风声有意无意的滞留在外的提议,夺命既没有出声肯定也没有出言训斥,保持着一贯的神情淡漠威严脸色,招呼人去换班巡查,篝火边的人便四散了,夺命对心腹西林淡淡问道:“对于风声,你怎么看?”
西林大大咧咧道:“风声这人不错,蛮仗义的,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也从不抢功,说话不过脑子但听着也舒服,说实话我不如他。”
夺命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西林这厮说别人不过脑子,其实一行人中只有他一人如此,自己还指望他能来点不一样的信息,纯粹是痴人说梦。
夺命望了望头顶漆黑的天空,再望一眼面前的火堆,喃喃道:“险恶的地方多了,谁说只单单是江湖。”
......
......
石成金仍旧跟着宋一卜,快到了嵩山脚底下,天下之中的缘故比东北角的魔宗地盘可宽敞多了,沿途见到的百姓也跟着多起来了,已经入了冬,索性家家户户有件袄子穿,这个冬天看着就不太冷。走在路上,石成金去沿途镇子上打了壶“三里醉”,师叔一口,师侄一口,透着股潇洒的味道。
石成金是茅山上清派第八代首徒,俗家的身份早已成了过往云烟,现在的身份是茅山现任掌教的大弟子,却被师父喊过来跟了宋一卜,名义上是跟着宋一卜学本事,可这来来回回一年多时间,绝大多数时光都耗在嬉戏上,静下心来修行的时间不多,宋一卜每次跟他说些之乎者也的道理,初一听觉得有理,再一想又觉得没道理,等再再一想似乎也能将就,从此延续下去了。
时间最长的经历自然是去越州还有魔教一行,这次小师叔又要带着他远行数百里来嵩山少林寺拜山,石成金实在是看不出小师叔的真实身份和目的,这一次又变得蔫蔫的,宋一卜看在眼中,笑而不语,等真正快要到了嵩山山脚下,见石成金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怎么,又想不通了?”
石成金点点头道:“一开始想不通,后来能想通,再后来又觉得没道理。”
石成金虽然不懂,却从不会对这位小师叔有怨气,师父与师伯们都相信小师叔,那就表示没问题,此刻低声下气问道:“小师叔,这几天又有六扇门跟着咱们,估摸着又是七斤公子的事情,当初在越州,只要咱俩稍微用点心思,咱们的踪迹怎么着也能隐藏下来,也不至于惹这些麻烦,小师叔你卜卦天下第一,我不信你想不到,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宋一卜笑道:“下次我看谁敢说你痴痴傻傻?你就是不爱动脑子,倘若用上脑子,不见得就比别人差,等你真的成了金子,那必定是橙黄够分量的金子。”
石成金苦着脸不说话,静静等着宋一卜的答案。
宋一卜拍他肩膀安慰道:“说实话,上次确实有利用小七斤的坏心思,不过也是浅尝辄止,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这一局中活下去不难,却不能像狗一样活下去,天下这盘棋,搅得越浑越好看,咱们茅山没有第九境强者坐镇,棋盘上就是一小卒子,要想活得久,就得自己找出路。”
石成金皱着眉头道:“不太地道。”
“什么不太地道。”宋一卜一脸满不在意,“七斤可不是小卒子,他要活下去可比咱容易,最多就是废点事,差不了许多。”
石成金闷不吭声。
宋一卜扯过酒葫芦猛地灌上一口,酒葫芦里酒水本就不多,被他一阵猛灌瞬间见了底,他凑到跟前伸出舌头仔细舔两口葫芦嘴,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半点,一想马上就要到少林寺,那帮秃子绝对不可能有酒招待的,加上银子也不太够,这顿喝完又得等段时间了,不觉有些没劲,拍拍石成金的脑袋,笑道:“咱不是也把《天罡北斗剑》给他了吗,大不了到时候让他少还一点。”
石成金扛起锤子问道:“那还去魔宗干什么?”
路过一小河,宋一卜松开缰绳,身后的骏马自行去找草吃,他就在河边坐下,拉着石成金坐在他身边后,拔出玉剑在眼前一晃,认真道:“小金你得记住,江湖险恶,没多少情义可讲,比的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剑更厉害,昔日我茅山遍地皆友,举目皆亲,可等我茅山没落了,能有几个真正搭把手?还不是得靠我们自己。”
捡起一颗石子丢入小河,宋一卜继续说道:“河流不上既下,这就是道理,跟江湖一个样,天下间哪个宗门没有极境坐镇,总是会低人一头,可咱茅山就是没有,师叔几个不成器,最后家里的担子还得要你来扛。”
宋一卜唉声叹气,石成金摇头不语。
“魔宗没落了没错,但底子还是比咱茅山强,你当魔教真的没有第九境强者,你当上官无忌真的闭入死关了?都不是,他们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为什么只有柳崇瞻出面应付两句,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上官无忌不方便出面而已。咱茅山的底子弱,就得多费些功夫,多办些事,才有机会。”
宋一卜喜欢把石头扔进河里,看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像极了人的一生,他看着石成金笑道:“天下平定的太快,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这一劫比寻常来的更快,更雷霆万钧,不知道这一劫过后我茅山会变成什么样,这全得靠你了。”
石成金挠挠头道:“小师叔,我知道的,有我在,茅山就在。”
宋一卜凝重道:“你还想以前吗?还要俗家的身份吗?”
突然就换了个话题,宋一卜问的诡异却又凝重,石成金眼神出奇的平静,摇头说道:“不要了,既然上了山,我就是山上人。”
宋一卜哈哈笑道:“不要也好,既然上了山,便是山上人,这话说的也好,有道根。”
石成金撇撇嘴,没说话。
坐了一会,等心头的悸动被抹平了之后,宋一卜起身道:“走了,上少林。”
石成金爬起来小声问道:“小师叔,你说师祖当年有多厉害?”
宋一卜仔细回忆了一遍和师傅的点点滴滴,干瘦身材配一柄剑,后来干瘦的身材没有剑,山上特意定做的道袍罩在师傅身上仍觉得大,全身骨头膈的人生疼,想着想着便想不下去了,宋一卜闭上眼睛道:“师傅他老人家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石成金初次没听清楚,等回过神来一怔,就茅山的现状而言这个说法并不足以令人信服,一脸不信道:“天下第一?”
宋一卜一招手,吃草的骏马欢快地跳到他跟前,重新牵起缰绳走在前面,宋一卜笑道:“下回再跟你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先上少林再说....少林刚出了一炉大还丹,不抓紧去可就凉了。”
“小师叔,会不会太危险了啊?”
“危险个什么,魔宗咱不也去了吗?”
“那倒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