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这一路走得憋屈却又快乐。
好不容易从淮南道流窜过来的他们,本已经到了河北道内,眼看着就要到沧州参加论剑,虽然没有太大的高手,但应该也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谁曾想半路遇到千山寨山匪,这可不是他们有意撞上去的,实在是天外之祸,以及后来的六扇门,虽然通通被这位白衣观世音摆平了,可这又不是好事,毕竟不管是千山寨还是六扇门,费些功夫总能摆平的,而这位白衣观世音不一样。
极境的强者!
整个天下也就那么点,这就让他们遇到了?
一路上先去了趟凉州,又绕到了山南道,乃至于河东道以及河南道他们都转了一圈,明显是追着宋一卜的屁股在转,有时候绕了一圈甚至能绕回原点。有一次借口男女有别在客栈开了两间房间,深更半夜的时候两人偷偷要跑,跑到了天亮以为逃脱了,等一抬头才发现人家已经在前面等着了,还冷嘲热讽地跟他们说,能让他们多跑一天一夜。
这是第一次。
白衣观世音的态度还算不错,所以并未压制住他俩逃跑的心思,真正寻来机会的是第二次,路过汾州的时候不知名的剑客邀她喝酒论事,也不知是寻仇还是怎地,总之不可能是谈情,耽搁了小半天时间,七斤与李成仁二人见机会来到,快马加鞭撒开腿就跑,按说修为再高轻功再好,总比不过马匹的速度,可俩人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还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冰冷地跟他们说要是再跑,就打断他们一条腿,至于是那一条腿,七斤不敢问,三条腿不管那一条,都很重要。
两次之后,七斤逃跑的念头消散大半。
跑是跑不掉了,七斤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破口大骂了许久,白衣观世音不以为然,反倒找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从此这辆马车就成了代步工具,白衣观世音和七斤坐在马车里,李成仁自动成了马夫,七斤常常怂恿白衣观世音别乘坐马车了,都是习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砺练体魄,还是骑马来的好,白衣观世音哪里不知道七斤是什么想法,一点不理。
不过也有好处,跟着这位大修行者一路,自然就不是七斤当家了,走南闯北过江进城都要找城里最高档的酒楼吃顿好的,什么鲈鳗酸辣蒸、酥骨乳鸭、烟熏肥鹅都吃了不少,这段时间吃的是满嘴流油,各地有名的好酒,什么紫红华英、太清红云、桑落、缥醪、清玉薤虽贵,或多或少都尝过一壶,白衣观世音一开始没答应,后来实在熬不过七斤的婆妈唠叨,只得掏钱给他买了好酒,这算是这段时间一来最舒服的事情了,如今的七斤坐在马车里双脚乱摆,手里拎着许州有名的烟熏牛肉脯,这东西可贵着呢,大唐虽然呈现盛世之像,但毕竟时间短,粮食够吃已经很不错了,牛羊可不多见,手里的这批牛肉,可是前段时间劫掠了突厥一伙小部落,从军中流出来的东西,兼且手艺是一绝,明码标价十两一斤。
七斤一如往常洋洋得意,吃喝拉撒全包在这位白衣观世音身上,争取有一天能让白衣观世音瞅一眼就心烦,干脆把自己放了,不过到目前为止,好像没有半点进展,这位大修行者脾气出其意料的好。
也是这段时间摸准了脾气,七斤才敢如此放肆,此刻听着外面车轮滚滚声,七斤嬉皮笑脸问道:“这位观世...观世音前辈,你放心,只要寻到了宋一卜,我保准让宋一卜改了卦,他跟我分道扬镳的时候我问过他卜卦准不准,他说估摸是不准的,那小道士,三天两头一个说法,疯疯癫癫的说话哪有准头,可能是哪里出了误会,说开了不就行了。”
撩起帘子看外面风景的白衣观世音淡然道:“杨素心,你直接称我杨素心即可。”
七斤倒抽一口凉气,全天下都称她为观世音,现在却告诉自己了她的真名,还能直接称呼真名,这是殊荣吗?在七斤看来不是的,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究其真因应该还是出在宋一卜身上,别看人家现在这么客气,以后恐怕都是要还的,吃了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叫了多少声就得被分成多少块。七斤嘿嘿笑道:“杨素心?好名字,温文尔雅,读来溢於缥囊,听来卷盈缃帙,可比我的名字好听多了,滋~~真是怪哉,这名字还真是越念越觉得舒心,世上哪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了?越听越妙,即便不用看人,光听名字便知道是个超级厉害的仙子。”
杨素心嗤笑道:“耍嘴皮子没用,若你不起作用,该杀还是要杀。”
七斤小心翼翼问道:“这又是为何?宋一卜惹下的麻烦,干嘛要算到我头上,杨前辈,你可能弄错了,我跟宋一卜其实没多大纠葛的。”
杨素心面不改色看着车帘外风景,不再搭理七斤。
七斤讨了个没趣,赔笑道:“杨前辈,不知道宋一卜给你算的什么卦,干嘛一定要改,这种东西,不都是信者有,不信则无的吗,干嘛要计较这丁点口头不快?”
杨素心冰冷说道:“不该问的就别问,你若是跟宋一卜毫无瓜葛,到时候不过一刀的事,不碍事。”
七斤厚颜无耻地使劲摇头,慌忙道:“当然是有瓜葛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宋一卜的亲生儿子,不然他哪能千里迢迢来找我,你说是吧?他们道家说清净修行,不让生孩子,宋一卜个贼道人不守规矩,又不敢承认,只能把我养在外面。”
七斤厚颜无耻的态度让马车都凑手不及,猛地一个颠簸。
杨素心跟着摇头:“你当我不知道佛宗与道宗的区别?道宗若让然传宗接代,龙虎山还怎么延续?”
这话还真是不错,龙虎山情况特殊,几乎一脉相传,有名的天师都姓张,掌教传了七八代,全都是一个张字,久而久之有个不成名的说法,“龙虎遍地张”。
七斤的厚脸皮也有些微红,琢磨一番,觉着龙虎山与茅山毕竟不同,拍胸脯认真道:“这不一样,龙虎山高手众多,不差那几个,茅山就不一样了,一个极境的高手都没有,就得被人摁着,不潜心修炼怎么行!”
杨素心斜眼一瞥,七斤被看得不好意思,许久后只听她淡淡说道:“有点道理。”
七斤这才舒了一口气,平静道:“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杨素心应该是个淡雅的性子,遇到话多的七斤很不耐烦,干脆就别过头一门心思看帘子外风景。
半天不说话,七斤自言自语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杨前辈,你到底是什么境界?真有第九境这么厉害?不是,我不是质疑你,只是单纯觉得难以想象,第九境,得多厉害啊!”
杨素心呵呵一笑,“不像吗?”
七斤听到呵呵二字,顿时一激灵,又想起了六扇门高手被一招秒掉的场景,这一招还是看不见的一招,这得有多厉害?后怕之余,不敢说话了,小心翼翼会道:“像,像极了。”
瞥了一眼正在看帘外风景的杨素心,小道士,你可别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此生不拜观世音?
......
......
小和尚早就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临走的时候七斤要把那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财全送给他,结果小和尚硬是不许,说是自己能行,七斤被气得不轻,可小和尚就是不收,实在没有办法,身无分文的小和尚当下就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七斤与李成仁软了口风,说迟早会见面的,小和尚开口说了句不知名的禅意,说这段时日以来是他第二快乐的日子,至于第一快乐是什么,小和尚没说。
阿爷在分别前给七斤留下了一块扳指,裴绀香在他离开时则是一枚香囊,李轻玥走之前给他留下一块玉佩,三三两两的东西前襟兜里都放不下,小和尚走之前也想留下点什么,站在路边掏了老半天什么都没有,七斤看得高兴,把兜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全翻出来,咧嘴毫不在意地笑道:“你看,东西已经够多了,全都不敢丢了,你要送我东西我都放不下,哪天要一不小心丢了又不好,再说了,别人都有的两样东西你都没有,一是头发,二是银子,偏偏就这两样能入我的眼,你又不能把珠花送我,那便算了。”
说完便扭头扭屁股率先走了,留下李成仁和小和尚一一道别,过了许久,路中就只剩李成仁一个,李成仁回头看见石头下七斤的身影,走过去只是拍了拍七斤肩头,摇头说一句已经走了。
此刻,夜晚路边休息,聚起的火堆星星点点,烧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躺在草地上看月亮,看冒在天上的火星欲与满天星斗比试光亮,随即消散在夜空中,七斤感慨道:“小和尚也不容易啊,咱们现在大鱼大肉吃的痛快,每次吃完就想到小和尚吃了没有,就只是半年的时间,我就成了仆人的命?还真是奇怪,小和尚走得又着急,否则买几个馒头带上也好,他连斋饭都不会化,不得饿死啊,要是再进了人家小姐香闺里,被人逮住可讨不着好。”
李成仁一翻架子上的野山兔,笑道:“你就想了这些?你兜里零零碎碎那么多东西,哪一样不得想一想,不拿出来晒一晒也不怕发霉了,你向来聪明,想的也多,越多就越乱,我比不上你,但正因为如此才落的清净,我有个法子,包治百病。”
七斤问道:“什么法子?”
“有事没事,别看月亮。”
还以为有什么灵丹妙药的七斤又一次躺回了草地,自嘲道:“有事没事,别看月亮?理都是这个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是哪天盯着月亮瞅又瞅不出来一些事情,那才叫坏事。有时候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修为高了就能解决,好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千难万难不过一剑的事,可等见了这位杨前辈,才明白极境高手也有他们的苦恼啊,不然哪用费劲心思去追着小道士要改卦,我问什么事前辈又不说,估摸也是件比天大的难事,要知道江湖这么难走,我宁愿呆在我家小镇子里,难得清净。”
李成仁轻笑道:“别看杨前辈离的远,极境高手的天地造化非比寻常,你这么背后说人坏话要是被人听到.....”
七斤立刻闭口不谈,跟这位白衣观世音走了一路,对她琢磨不定的性子有一定了解,说起来也奇怪,这位白衣观世音心性淡薄,只要不犯了忌讳,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想杀,可要是犯了忌讳,她杀你就像是杀蚂蚁,回头一想那位六扇门的高手,要是他不以六扇门的名头压人,哪怕他骂人再难听,哪怕他对这位观世音刀剑相向,应该都能活的下来。
而她不想说的事情,自然是忌讳中的忌讳。
杨素心忽然出现,仿佛是从天外飞回来,低声笑道:“听说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自以为摸清了人家脾气的七斤此刻又不确定了,假如把性命放在虚无缥缈的脾气上,才是真的蠢材,此刻见杨素心怀揣着低沉的语气欲言又止,急忙一咕噜从草地上爬起来怒喝道:“谁说的,谁说的,我看谁敢背后嚼舌根?打不死他。杨前辈你是不是听错了。”
“大概是听错了吧。”杨素心并未深究。
七斤这才舒了口气,微微赧颜,转身对杨素心正正经经抱拳,毕恭毕敬道:“这些时日以来跟着杨前辈走南闯北,小子受益匪浅,没齿难忘,若是....若是...”
杨素心不耐烦道:“什么受益匪浅,我抓你是要杀你的,你的命不在我手上,要是杀了你你还要报恩,那便随你了。”
七斤立马红了脸,手足无措,口中喃喃道:“这...这....”
“有屁就放,有话就说。”
杨素心说的果断,七斤猛咽一口气,厚起脸皮,再次抱拳小心翼翼试探道:“要是前辈有空能指点指点晚辈修为的话....那就更好了,当然,我是说有空,就算没空晚辈也将铭记在心。”
杨素心不搭理这一茬,拿纤细手指从腰间解下白犀皮短刀,抽出短刀在火堆前一晃,火苗像遇到风忽地朝一边猛烈闪躲,说实话,杨素心的身份特殊,就连李成仁都没预料到七斤会这么说,这不是刀尖上跳舞是什么。
杨素心拔出了刀,气氛冷冽,一晃之后别回刀鞘,只剩白犀皮才让人感觉暖和一些,喝了口酒,淡淡道:“刀剑不相通,你学不到多少东西。”
“学的到,学的到。”七斤赶紧应声道:“天下大道总是殊途同归的。”
杨素心贴靠林木,半天没说话。
七斤没好气地重新躺下,翘起二郎腿,扯过一支烤熟了的山兔后腿在嘴里乱嚼乱啃,寻到空闲机会酸溜溜地呢喃:“要真的讲起道理,我是在帮你办事,我没好气地被人拎来拎去,难道我天生就要受这罪?蚂蚁天生就该被人踩死,山兔天生就该被人烤了吃?”
杨素心淡淡看着七斤说道:“你现在就在啃兔腿。”
“这不一样。”七斤很执拗地反驳道:“至少我在吃它之前跟它说了不少话,让它快乐地吃了顿饱饭,为它念了半天超度经书。”
杨素心奇怪地盯着七斤:“我也为你买了好酒,吃了不少鸡鸭鱼肉,这算不算,你死后,我也可以为你念一段超度经。”
好像说不过了,七斤发狠撕下一块腿肉,大声反驳道:“这不算,人跟兔子不一样,就算硬要说一样,我也是兔子里最厉害的兔子王,不然,你随便抓个店小二去跟宋一卜说改卦,你看行不行。”
以理服人说不通,就只有耍无赖了。
一缕轻风穿行于林间,打断了杨素心的思绪,她认真想了很久,忽然觉得七斤说的不无道理。
她走上前来,走向躺在草地上的七斤,在七斤的眼中,她的轮廓非常动人。
她轻声笑道:“你刚才说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刀剑也是一样了?”
七斤无奈道:“那当然了,这不是烂大街的道理嘛。”
杨素心笑得很开心,一脚踹掉七斤翘起的二郎腿,大笑道:“你再说一遍。”
七斤愣了下,小心翼翼重复道:“天下大道殊途同归?”
杨素心笑道:“这话是你说的最有理的一句话,世人眼中的刀剑之别算个什么,起来,今晚就授你剑意!”
七斤愣了下,猛地翻身爬起来,不敢置信道:“要教我上乘剑术剑意?”
杨素心只是淡淡点头,然后将七斤与李成仁二人带到一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