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哭了一个早上,大概是眼泪哭干了,现在变得安静,静静盘坐在湖畔草甸上,原本该念佛经的现在没有,只是闭目坐着。
七斤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包括拼尽全力奔波了一夜,他到现在没有吃一粒米没有饮一滴水,他身心俱疲甚至站都站不稳,原本早就该叫嚷着吃东西的,现在也没有,就静静坐在小和尚对面,端详着小和尚的面容。
不管是从小镇子里出来还是从越州裴家出来,七斤都有他自己的目的,或者说目标,然而这种目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薄,尤其是在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情况下,昨天夜晚小和尚与那位林家小姐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嫁给别人了”,短短几个字就像是魔咒般在他脑海中漂浮,时而沉底,时而浮出水面,本来这几个字在夜晚拼命的奔波中暂时沉了下去,但今天早上听了小和尚无助的哭喊,这魔咒又一次浮现。
倘若有一天再见到裴绀香时她对自己说要嫁给别人了?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七斤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有了立刻回会稽看一眼她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他跟裴绀香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思念的感觉深深刻在脑海,他也很纠结很苦恼地分析过这种感觉,最终不得其法,统一归结到缘分一类。
小和尚与林家小姐的缘分他看在眼里,更多的是可怜以及愤怒的情绪,但对于裴绀香,则是真真切切的痛。
又一年春天来到,裴绀香还在会稽城里苦苦守着梨花开,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多快啊,两年,三年,是不是也会在悄然无息中过去,他怎么能这么自私,难道人家就该苦苦等他?
漫天飞舞的柳絮是林家小姐与小和尚的约定,洁白如玉的梨花则是他与裴绀香的约定,还有小和尚与他的珠花,自己与香囊,太多太多相似的东西,让七斤看小和尚的时候如同在看自己。
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松懈?好日子过惯了总会让人松懈,但他有不能松懈的理由,他还有个人在远方等他回去.....
天气还很晴朗,春日里姹紫嫣红,林子茂密的能遮住天,湖水汩汩流淌,草木摇飏,枝叶葳蕤。
但下一刻,风停了。
姹紫嫣红的花朵缓缓低头,有的甚至把腰完全弯下去,脑袋落在湿润浩渺的黑色大地上,头与根一起将腰身融成弓形,峋峋的林子打了个寒颤,林子太过密集发出一阵哗哗声,到晌午仍旧未化的露珠从缝隙中落下,啪的一声迸溅的粉碎,近处湖畔里的水花潺潺汤汤加快了流动,尤其是靠近七斤的部分,像恐惧般朝四处流散。
七斤抽出鱼鳞剑,放在膝上,他跟对面的小和尚一样缓缓闭上眼睛,他的动作缓慢而平稳,神态轻松自如。
但他的气息涌动逶迤且又波折,如同大海。
随着他气息的流动,天地间那些天地元气一片扰动,数干数万片的风为躲避七斤的气息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湖畔成了真空地带。
逃不掉的花草腐叶,小石瓦砾被气机扯动,漂浮旋转,逐渐在空中呼啸成一道风旋,向着更冷清更高的空中飞去,慢慢地形成一道剑的轮廓,剑的形状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东西被飘飘摇摇吸附进去,汇聚在半空覆盖住中央原本虚无的空隙。
太多的吸附让这道剑趋于完全,所有空隙都被覆盖,所以这柄剑愈发清晰,许多细节的地方也袒露出现,最核心的剑身被密密麻麻重叠的花草树叶遮掩,从边缘缝隙中隐隐透出磅礴莫测的气势。
这就是七斤的剑意,得之不易稀疏不全的剑意。
但已经是不易。
七斤的气机牵动让整个湖畔臣服,所有事或物都要恐惧他的剑意纷纷外逃,但小和尚不用,因为他是一尊佛。
小和尚在这一刻真的成了一尊佛,他头顶金灿灿的一片虚无,沿着金光的轮廓让人看清楚这一尊佛,这尊佛拈花一笑,对于距离很急近的那柄剑并不畏惧。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小和尚的头顶明明是一片虚无,但虚无为什么会发出颜色?不管是什么颜色都很诡异,情理之外又好似意料之中,这金色就该在那里。
这是小和尚的念,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为何出现,也不知何时消失的禅念。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成佛的,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七斤对于凝聚剑意的经验很少,毕竟他今天是第一次感悟出剑意,像是呀呀学语的婴孩举起一柄比他身躯还要半大的剑,在砍翻别人之前或许会先砍翻自己,所以杀机才会那么明显,气势才会那么锋利,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臣服在七斤的气机之下,俯首称臣,所有的一切才会争先恐后远离他,因为他只表现了剑意的杀人如麻,并没有更多的东西,这是极为危险的局面,七斤原本就已经枯竭了的身躯强行挤出真气来,一丝一毫全是从体内神藏中榨取的,杀人前先杀己,江湖中有个很好记的名字,叫做入魔。
剑意与杀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
不用过多解释,单从字面意思来看便能看的明白,既然都是两个不一样的词语了,怎么可能一样?
杀意是整个江湖修行人士最忌讳的存在,原因在于它的强大。它无处不在,包括极其弱小的普通人,没有人能有效地抑制它,许多修为高深的前辈会告诉你无需排斥,顺其自然即可,意为想杀就杀,然而当杀意能够左右你思想的时候,当你变成不想杀还要杀的时候,你一无所知,你已经入魔了。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无疑,七斤刚才在做的就是这般。
七斤险些误入歧途,这个时候最好有前辈能告诉他真相,但并没有,他身边只有小和尚,准确的说小和尚也不是,小和尚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危险,费尽心思劝七斤尽量平和而已,但这些已经够了。
要不怎么说有的人天生佛性呢!
将心神从杀意中拉回来,七斤不再沉迷,身上的杀意尽消,一股一股强大的剑意透过他手中的鱼鳞剑,注入天空的那道剑,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天地间的花草树木不在畏惧的俯首称臣,转而半弓着身子认真打量这一道剑意。
自从杨素心教他感悟剑意起,七斤便常常感受天地间细微的存在,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注视之内,他的剑意在酝酿,在发酵,在质变,一直到现在,像是万里长堤被一处细微的蚁穴击毁,他脑海里的弦被拨开,七斤脑海中关于剑意的描写及印象愈发凝练,天地变得清晰,七斤就这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他孕育而出的剑意。
这剑意可以刚猛,可以柔软,可以伐树,可以填海,可以杀人。
忽然间,七斤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道记。
“三教之道,圣道而已。儒曰至诚,道曰金丹,释曰真空,要皆太虚一气,贯乎天地人物之中者也。惟圣人独探其原,造其极,与天地虚圆无二,是以成为圣人。能刚能柔,可圆可方,无形状可拟,无声臭可拘,所由神灵变化其妙无穷,有不可得而窥测者。若皆自然天然,本来特事,处圣不增,处凡不减。即等而下之,鸟兽草木之微,亦莫不与圣人同此一气、同此一理。试观汪洋大海,水至难测者。然而一海所涵水也,一勺所容亦无非水。太虚之气,亦犹海水一般,天地、圣贤、人物,虽纷纭错杂,万有不齐,而其受气成形之初,同此一气.....”
七斤的剑意与小和尚的佛意交相呼应,各自演示自己的意,在一次一次的演示中成熟,相互印证。
花草树木,湖畔万事万物皆轻轻舞动。
没有任何声音。
却又有无数声音。
谈天说地,俯仰之间论道,小指一动便是万里,伸伸懒腰便是万年,明明已经论道了很长时间,但在湖畔,时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有清风自林间穿行徐来。
清风吹散了小和尚头顶的金光,也吹散了七斤的剑意,被吸附到天上的树枝枯叶、腐泥石砾纷纷落下,落在草甸里,落在湖中,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湖畔上空风云飘动,太阳在云后眨一眨眼睛,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湖水轻轻拍动沿壁再被弹回,发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轻风吹动七斤的衣角,吹动他的黑发。
一切都是如此和谐。
七斤睁开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散发出莫名的神采,同时,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满了轻盈而快活的自然味道,一切的景象在七斤的眼里变得更加清晰,生动。
七斤感觉嘴角有点甜,他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眼天,似悟非悟,慢慢体会刚才发生过的痕迹。
小和尚也缓缓睁开眼睛,看不出过多神色。
七斤很认真看了小和尚一眼。
小和尚也在看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和尚问道:“大哥,你得道了?”
七斤摇摇头:“只能称‘得到’,离‘得道’差的远。”
随即反问道:“你参禅了?”
小和尚也是摇摇头:“只见了禅面,参不透。”
风声阵阵。
......
......
七斤的心情还算不错,原因不在于他终于领悟了剑意,而是小和尚终于叫了一句大哥。即便是七斤强行拉着小和尚与李成仁走了个结拜的过场,但他们从未这般叫过。
三人一路离开湖畔,朝着隐约可见的大城的方向而去,小和尚突然说道:“我要走了。”
七斤心情沉重,却没有太过疑惑,只是摇头道:“不急,先吃顿饭再说。”
三人进了城,找了家靠谱的酒楼大快朵颐,总算填饱了饥肠辘辘,就着酒水与茶水,聊的尽兴,学着七斤打了个狠狠的饱嗝,小和尚看了眼窗外绯红色天空,起身道:“大哥,二哥,我要走了,跟你们吃过的饭,我会记一辈子,天色不早,再不出城恐怕今天就出不去了,今天若出不去,恐怕以后也出不去了。”
七斤犹豫了一下,问道:“出不去就出不去,那不更好,咱们三人一起闯荡江湖,不比你一个人的强?再说了,说好的去沧州看论剑,不去见一见?”
小和尚起身收拾好衣物,笑着摇头道:“不了,路途太远我恐怕是去不了了,你们若能去便算我去过就成。”
七斤苦笑道:“咱们三人以前闯荡江湖不也挺开心的吗?”
小和尚正色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大哥你说过,我的路更长更难走,你说的对,这就是我的路,不管多难走都要走下去的路,因为太难走所以要早点走。”
七斤一拍大腿,下了决定:“算了,不婆婆妈妈的了,走便走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你要往哪去?”
小和尚笑意阑珊,里面甜甜的意外恐怕能醉人,只是摇头道:“不知道,或许远游天下,或许回家看看,就跟这漫天的柳絮一般,飘到哪里是哪里。”
“好吧。”
七斤回了个笑脸,舔舔干渴的上唇轻声道:“你走了也好,至少不被卷进我的风波里,等你走一会我俩也该走了,今天晌午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被人撞见又是麻烦,还是早走为妙。算了,咱们江湖人说江湖事,暂时的别离算什么,下次遇见,你要还想喝,我还请你喝酒。”
熙熙攘攘的城池中,晚宴毕,残阳下,七斤、李成仁与小和尚三人拥抱致意,擦肩而过。
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别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