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番？”德贵妃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隐忍多年，绝不是为了儿子远远离开她做一个藩王！她忍不住拍了下桌子，“莫说天家贵胄，便是普通人家的妻子也无有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争强上进、出人头地的，你倒好……倒劝说起王爷急流勇退来了……亏你……亏你说得出口！”
“急流勇退是不假，但是真退还是假退，还不是王爷说了算？”时吾君这话是附在德贵妃耳边说，宫中耳目众多，就算是最心腹的人，没必要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
德贵妃隐隐翻起热痛的手倏地握了起来，眼中情绪翻腾了一下又渐渐沉寂下去，“这事，你是和王爷商量过的？”
时吾君点点头。
“谅你不敢骗我。”德贵妃松开手，捋了捋精致的红宝石掐丝珐琅金指套，慢慢垂了眼，“你的意思，本宫大概懂了。”
“多谢母妃。”时吾君笑眯眯地端过桌上的茶碗，缓缓撇了茶水上的浮叶，双手递给德贵妃，道：“此外，还有一件事也需母妃辛苦周旋。”
德贵妃抬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时吾君薄淡的脸上一转，片刻之后将茶碗接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口，道：“说罢。”
德贵妃多年来虽矮着温贵妃一头，但荣宠不断，这一点从明华宫的规模上就能看出来。
明华宫的建筑虽不是最华丽，但确实面积最大、阳光最好的宫殿，正午的太阳高高悬在上空，将整个宫殿照得金碧辉煌，仿佛没有一点阴霾一样。
时吾君走出明华宫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在这样几乎明媚无暇的宫宇之下，有人正在暗中静静地窥视着她。
“说吧，母妃有没有为难她？”一角横飞入天的檐宇之下，厉晫凝视着娉婷而出的背影，沉声问道。
一个宫女矮身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低声道：“回王爷的话，贵妃娘娘待王妃娘娘极好。”
厉晫面无表情地道：“本王要你说实话。”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宫女蹲伏的身上一扫，“别忘了，你究竟是谁的奴才！”
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厉晫对自己的母亲还是了解的。
那是一个一心了为了儿子的母亲，为了儿子，连女儿都能舍得出去，如今时吾君身为王妃，却没有照顾好他的子嗣，莫说母妃一直对她心存芥蒂，就算很是喜爱，此番也必会动怒的。
那宫女便蹲不住了，软软跪下地上，垂头道：“王爷息怒！非是奴婢不说实话，而是王妃娘娘确实没有吃亏。”
那就是说，母妃确实有为难她了，只不过被她化解了。
神色松了几分，厉晫露出一个自嘲的浅笑，她机敏明惠，什么时候需要他操心了？
摆摆手让宫女下去，厉晫踱出明华宫，望了眼时吾君远去的方向，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越琊默默跟了几步，道：“王爷不去看看贵妃娘娘？”
厉晫道：“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别让父皇知道我和母妃有过接触才好。”
越琊又道：“王爷既然来了，为何不同王妃娘娘一起离开？”
厉晫道：“王妃因掌家不力被婆母申斥是理所应当的，本王心疼王妃前来解围虽也说得过去，但还是小心一点好。”
越琊道：“王爷若是直接王妃娘娘并未踏足明华宫的话，皇上未必会起疑。”
厉晫笑了笑，“或许，父皇会以为王妃是本王与王妃之间的传话筒。”
越琊摇头，道：“不会。德妃娘娘和王妃娘娘的关系一向不算好，这事，皇上心里有数。”
明光帝是偏心的帝王，也是偏心的父亲，即使他觉得厉晫并不是最得他欢心的那一个儿子，但他的儿子，再不济也总是比普通人要强，依靠关系不好的婆媳达成目的，就算荆王在明光帝眼中权谋心计不是第一，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做这样没出息的事。
厉晫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道：“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越琊垂了眸子，“是属下越矩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厉晫停步，转身，空荡荡的宫道上早没了那袅娜的背影，但他还是看了一会儿，才回转过身。
他明白越琊的意思，他应该去接她，让她知道他怕她被母妃刁难，他应该同她一起离开，呵护她冷暖，守卫她周全。
可就算他那么做了，她便可以像对那人一样，也对他奋不顾身吗？
还是算了。
奋不顾身又怎样？他是男人，不需要女人搭救！
“娘娘，是回府么？”
宫墙外，荆王府的马车旁，思凰稳稳扶了时吾君进了车厢，垂了帘子之后，这才出声询问。
时吾君道：“不，去相王府。”
思凰露出一丝诧异，但看时吾君并不想多说的脸色，对车夫吩咐了几句。
到了相王府，管家迎了出来，殷勤的笑容中亦是透着诧异，一边问好行礼，一边瞧瞧地打量时吾君的脸色，揣测她的来意。
时吾君轻轻叹了口气，道：“相王府消息灵通，管家大概也听说了荆王府的一些事，本妃心疼那不足数月的孩子，念着念着，就忍不住想起世子来了。”她说明了来意，跟着管家往府里走，不住地问道：“小世子如今多重了？可长高了？最近都吃些什么？嬷嬷丫鬟伺候的还好么……”
一边说着便到了世子的房中，时吾君一把抱住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就不撒手了，吃喝拉撒问了一遍，盯着奶娘喂了奶，又亲自扶着摇篮唱起摇篮曲，哄着小世子睡了。
竟也不走。
一旁的管家嬷嬷看得紧张万分，都不知道时吾君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家见状，便急匆匆派人去请相王回府。
相王回来得很快，进门时正看见自己儿子才撒了泡童子尿，时吾君毫不嫌弃地帮孩子换尿布。
那手势极为温柔轻巧，儿子显然并未觉得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尿布还没裹好便急不可待地又睡着了。
时吾君轻声笑道：“真是个贪睡的。”
相王厉旸看得呆了，竟一时忘了回来的目的。
不一会儿，时吾君将世子收拾妥当，净了手，这才看向厉旸，笑道：“王爷久等了。”
厉旸从恍惚之中回过神儿，摇摇头，“久等的不是本王。”他亲手掀开月影纱的帘子，道：“五嫂，请。”
时吾君笑笑，再次回头瞧了熟睡的孩子一眼，跟着厉旸来到主屋旁的小花厅。
婢女上了茶，厉旸遣退旁人，盯着时吾君问道：“不知五嫂今日来找我所谓何事？”
时吾君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才慢慢道：“我来是想劝王爷上一同上书请立太子，同时请诸皇子就番。”
她口气很慢，语气很轻，说出的话却是直截了当、锋利无比，直刺得厉旸一下子就阴沉了脸、血红了眼，寒声道：“你在做梦！”
“很抱歉，这不是梦，王爷，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时吾君仍是慢吞吞地扔出第二把刺向厉旸的白刃，“当然，若是王爷只图一时之快而不顾玉婕妤的死活的话，王爷可以当我在说梦话。”
厉旸陡然站起，手中的茶杯一甩，堪堪从时吾君的脸颊旁擦过，砸在一人合抱的柱子上碎成粉末。
“时吾君！”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阴郁的森寒，“就算你如今是荆王妃，本王也不是不敢杀你！”
时吾君并不慌乱，略抬手拂齐了鬓角的青丝，笑道：“你杀我容易得很，但你想保玉婕妤，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厉旸阴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时吾君一笑，“我来就是同王爷说这些话的，只是王爷好像没有耐心听。”
厉旸死死瞪了时吾君半晌，反复握了握拳，“咚”地一声坐回椅子里，克制道：“好，你说。”
时吾君徐徐道：“您知道，我家王爷已经奏请皇上立权王殿下为太子一事，王爷不如想一想，这个奏本一上，如今的朝中会有多少人赞同此事？”
厉旸冷笑一声，“我那好二哥惯会笼络人心，朝中想必支持的人不少。”
时吾君道：“那王爷想来也知道，这个时候想要夺其锋芒并不明智。”
厉旸眯了眯眼，神色微微一动，“你说，‘这个时候’。”
“是。”时吾君笑了笑，“王爷出身皇族，有个词叫做‘捧杀’，不知您是否听过？”
厉旸眼中闪过一抹暗芒，“说下去。”
时吾君笑道：“既然要捧杀，自然就要做到极致，到时候权王殿下不免会以为自己离王座不远，可只手遮天，谁与他为敌，他恐怕就会要谁的命，若是王爷不一同表明心迹，怕是会成为权王殿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厉旸咔咔掰着手指，道：“你以为我会怕他？这么多年了，我要做的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王爷痛快了，那婕妤娘娘痛快不痛快呢？”时吾君缓慢而悠然地道：“王爷要知道，身在宫门，儿子，就是宫妃的原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