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夜深人静,空旷寂寥的大街上便会出现那个背负石头的老人。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独自一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像一个服苦役的幽灵,背负那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巨大石头,时而掷地,时而撬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不论刮风下雨,大雪纷飞,这种硬物与硬物碰撞的声音都会远远地从深夜的大街上传来,尽管我们搬进了全城最高的楼房,但这种声音听起来仍像是近在咫尺——这种滋味真叫人难受,对于我们全家,老人的石头仿佛就搁在我们的心里,搁得人灵魂生痛,彻夜难眠。
他是谁?为何背负那些石头?……
当他还是我的父亲的时候,母亲就曾撕破了他的脸,揪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逼问过他——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不知争吵了多少次——但父亲却什么也不回答:他的脸色虽然吓得苍白,他的眼神虽然掩掩藏藏的,但我们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倔强、他的傲骨。他用他的缄默战胜了我们。
那时候,父亲搬运石头还没有到发狂的地步。那时候他还做着国家公务员,工作勤恳,前途似锦。只要是他的上司,没有不在母亲面前夸奖他的。那时候他只是爱好石头,就像古董收藏家爱好生了锈的古钱币。父亲尤其热爱那些坚硬如铁像铅一样沉的、有棱有角的石头。每到休息天,哪怕有一点空闲,他也会骑上自行车,去城外寻找他的石头。开始,他只是带回一块、两块,虽然面目狰狞,放在屋角或者阳台上,倒也不失为一种摆设。只是后来父亲就像着了魔,一头扎进石头堆,自行车轮胎修补的多,往家里一麻袋一麻袋搬运的石头也多。当时我还在读中学,每次放学回来,总看见母亲在楼道上骂骂咧咧;父亲呢,汗流浃背,满身都是泥污。
父亲每次看我回来,就不再与母亲争吵,只是疲劳地看着我,示意我帮他把自行车后架上的石头搬下来。石头沉甸甸的,就连一直崇拜他的儿子(我)也开始对父亲的异常举止产生了质疑。父亲如此疯狂地爱上了石头,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我们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父亲的石头,说来好笑,石头不仅堆满了客厅、卧室,就连狭小的卫生间也堆进了奇形怪状的石头。逢到暴风雪肆虐的季节,天地苍茫一片,父亲实在无法出门,这时候,父亲就会把石头全搬到客厅里来,东摸摸西瞧瞧,那收获的喜悦就像瓜农摘下了第一批早熟的西瓜。父亲就差没有搂着石头睡觉了。
随着父亲积累的石头越来越多,我们有限的居住面积几乎全被石头霸占了。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东赊西借了几次钱,我们一共换了三次住宅。每一次搬家的目的就是想甩掉那些石头,可恶的石头。但是这无济于事,父亲虽然赤手空拳地随我们住进了新住宅,但用不了多久,石头又在房屋的角落里出现了。这时候就是连我,连我可怜的妹妹——她因为晚上上厕所被脚下的石头撂倒,膝盖骨摔成碎片——也像母亲一样对父亲感到绝望了。
母亲那时候与父亲闹起了离婚,但她终于因为不愿损害我们的名声(其实,我们是离不开父亲的工资)而与父亲重归于好。经过这次事件,父亲似乎清醒了许多,他有足足三个月没有碰一碰石头。眼看快要分崩离析的家重新有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
然而,实在没过多久,父亲重新背上了他的石头。并且这一次,他还经常带一些“石头朋友”回来,他们就同一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兴奋得像一群忘乎所以的艺术家。后来我才得知,他们的确是艺术家,他们看上了父亲的石头。然而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已经太迟,父亲早已谢绝了他们要高价收买他的石头的请求。我知道,父亲决不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也没有艺术细胞),他收集石头决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尽管他手头有几块石头完全可以说是天然的艺术品)。那么,是什么让他对石头情有独钟?他与石头因何难解难分?难道他真的发了疯,还是因为对生活感到了绝望?
有一次,我甚至天真地认为,父亲搬运他的石头,肯定是他得了某种奇怪的老年多动症——尽管他的年纪还只是四十出头——要不,就是他得了阳痿,他几乎疯狂地崇拜起任何坚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