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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志碣诔

故试大理评事裴君墓志

裴氏之昭,曰赠户部尚书讳某。穆曰起居郎讳某。生均州刺史讳某。均州与其弟大理,更为刑部郎。用文史名于朝,善杜礼书。长子曰某,射进士策,不中,去过汴,韩司徒弘迎取为从事,以闻,拜太子通事舍人,进大理评事。当伐蔡及郓,汴常为军首,赞佐有劳。既事,将侍太夫人于京师,道发疽,元和十四年月日,终于河南敦厚里。年若干,字曰某。弟某,以其丧归葬于某县某里,未果。娶,有男子二人,女一人。男之长曰某,通两经,始杖且庐。铭曰:

世守不迁,秀于士乡。不利有司,爰客于梁。梁委其躬,乃相戎政。宫人理属,仍受国命。南蔡北曹,五载首兵。柔刚辅理,平视太平。马牛既宁,告养于京。栈车草草,我来周道。载饥载劳,神夺其孝。形经于洛,魂其焉如。庶终尔诚,阴侍里闾。膳饮不违,有弟之恭。既安且盈,厥志斯从。铭之故人,以慰尔衷。

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

晋之乱,柳氏始分,曰耆,为汝南守,居河东。又五世曰庆,相魏。魏相之嗣曰旦,仕隋为黄门侍郎。其小宗曰楷,至于唐,刺济、房、兰、廓四州。楷生夏县令府君讳绎。绎生司议郎府君讳遗爱。皆葬长安少陵原。遗爱生御史府君讳开,葬南阳。其嗣曰宽,字存谅,读其世书,扬于文辞,南方之人,多讽其什。颇学礼而善为容,修吏事。始仕家令主簿,进左骁卫兵曹,试大理评事,为岭南节度推官、荆南永安军判官。府罢,为游士,出桂阳,下广州,中厉气呕泄,卒于公馆,元和六年八月七日也,年四十七。前娶琅琊王拱子。拱,国子祭酒。后娶河东裴陵子。陵,告成令。裴氏之出曰裴七。

君之从弟以君之丧归,过零陵,哭且告于宗元曰:“吾伯兄从事岭南,其地多货,其民轻乱,能以简惠和柔,匡弼所奉,假守支郡,海隅以宁,斗很仇怨,敦谕克顺。从公于荆,绥戎永安,仍专郡治,政用休阜。是时蜀寇始灭,邦人疮痍,怀君之泽,咸忘其痛。其理也惠,而不施之于大;其行也和,而不至于年;其言也文,而不显其声。今将以某月日祔葬,苟又不得令辞而志焉,是无以盖前人之大痛,敢固以请。”呜呼,余惧辞之不令以为神羞,余曷敢不诺!铭曰:

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中书之世,实曰兰州。夏县政良,司议德优。营营御史,乃佐元侯。惟君是嗣,其政克修。储闱补吏,环卫分曹。南越之厖,从事以宁。永安披攘,荐仍于兵。是董是经,既柔且平。浩浩呻呼,革为和声。胡不使寿,而夺之龄。柩于海蠕,圹于邓邦。厥弟孔哀,惟行之恭。呱呱小子,縗而不庐。充充令妻,髽首而居。鸟兽号鸣,助我踟蹰。刻此悲辞,藏之奥隅。

故秘书郎姜君墓志

秘书郎姜咢,字某,开元皇帝外孙也。始,楚国公皎与上游,益贵幸,子庆初,得尚某公主,生咢。咢生三日,上曰:“他物无以饷吾孙。”即敕有司,以第六品告与绯衣银鱼,得通籍出入。凡名是官七十某年终不徙。然其间在蜀、汉、荆、楚以大诸侯命守州邑,辄以劳称。时缺则复命。好游嗜音,以生富贵,畜妓,能传宫中声,贤豪大夫多与连欢。后加老风病,手足奇右可用,不能就官。士有载酒来,则出妓搏髀笑戏,观者尚识承平王孙故态。元和十四年月日,终桂州。都督御史中丞裴公曰:“噫,帝戚也,葬不可以廉。”为具物祭以豚酒。月日葬州东南一里。子某,年若干。母日雷姬。铭曰:

始贱终贵,于世为遂。幼荣老穷,在物为凶。均之得丧,谁缺谁丰?若君者银朱于始生,钟鼎以及壮。不矍矍于进取,不施施于骄伉。左絃右壶,乐以自放。虽老而客死,未尝戚乎己。与夫拳拳恐悸,蒙谄负义,得之拘拘,荣不盖愧,以终其身而不能止者,不犹优乎!

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

呜呼!有唐仁人独孤君之墓,祔于其父太子舍人讳助之墓之后。自其祖赠太子少保讳问俗而上,其墓皆在灞水之左。今王父营陵于其侧,故再世在此。

呜呼,独孤君之道和而纯,其用端而明,内之为孝,外之为仁,默而智,言而信。其穷也不忧,其乐也不淫。读书推孔子之道,必求诸其中。其为文,深而厚,尤慕古雅,善赋颂,其要咸归于道。昔孔子之世,有颜回者。能得于孔子。后之仰其贤者,譬之如日月而莫有议者焉。呜呼,独孤君之明且仁,如遭孔子,是有两颜氏也。今之世有知其然者乎?知之者其信于天下乎?使夫人也夭而不嗣,世之惑者,犹曰尚有天道,嘻乎甚邪!君讳申叔,字子重,年二十二。举进士,又二年,用博学宏词为校书郎,又三年,居父丧,未练而没,盖贞元十八年四月五日也。是年七月十日而葬,乡日某乡,原曰某原。

呜呼!君短命,行道之日未久,故其道信于其友,而未信于天下。今记其知君者于墓:韩泰安平,南阳人。李行谌元固、其弟行敏中明,赵郡赞皇人。柳宗元,河东解人。崔广略,清河人。韩愈退之,昌黎人。王涯广津,太原人。吕温和叔,东平人。崔群敦诗,清河人。刘禹锡梦得,中山人。李景俭致用,陇西人。严休复玄锡,冯翊人。韦词致用,京兆杜陵人。

故襄阳丞赵君墓志

贞元十八年月日,天水赵公矜,年四十二,客死于柳州,官为佥欠葬于城北之野。元和十三年,孤来章始壮,自襄州徒行求其葬不得,征书而名其人,皆死无能知者。来章日哭于野,凡十九日,唯人事之穷,则庶于卜筮。五月甲辰,卜秦誗兆之曰:“金食其墨,而火以贵。其墓直丑,在道之右。南有贵神,冢土是守。乙巳于野,宜遇西人。深目而髯,其得实因。七日发之,乃觏其神。”明日求诸野,有叟荷杖而东者,问之,曰:“是故赵丞儿耶?吾为曹信,是迩吾墓。噫,今则夷矣。直社之北二百举武,吾为子蕝焉。”辛亥启土,有木焉,发之,绯衣緅衾,凡自家之物皆在。州之人皆为出涕,诚来章之孝,神付是叟,以与龟偶。不然,其协焉如此哉!六月某日就道,月日,葬于汝州龙兴县期城之原。夫人河南源氏,先殁而祔之。矜之父曰渐,南郑尉。祖曰倩之,郓州司马。曾祖曰弘安,金紫光禄大夫、国子祭酒。

始矜由明经为舞阳主簿,蔡帅反,犯难来归,擢授襄城主簿,赐绯鱼袋。后为襄阳丞。其墓自曾祖以下皆族以位。时宗元刺柳,用相其事,哀而旌之以铭。铭曰:

誗也挈之,信也蕝之。有朱其绂,神具列之。恳恳来章,神实恫汝。锡之老叟,告以兆语。灵其鼓舞,从而父祖。孝斯有终,宜福是与。百越蓁蓁,羁鬼相望。有子而孝,独归故乡。涕盈其铭,旌尔勿忘。

故温县主簿韩君墓志

有唐故温县主簿韩慎,字某,汉弓高侯其先也。徙于南阳,传世至今唐侍中讳瑗,克用贞亮,奋于国难。侍中兄子郢州刺史讳某,某生御史著作郎讳某,某生尚书库部郎中、万州刺史讳某,嗣以文行大其家业。君,万州长子也,以父任为建陵挽郎,累调授王府参军、襄州襄阳尉,至于是邑。贞元十六年,又调于天官署河阳丞,未拜,十有一日,暴病,卒于长安永崇里先人之庐。又十有二日,龟策袭吉,祔于咸阳洪渎原先人之墓,礼也。

先三日,外姻家老谋为之志,季弟泰哀不能文,故托于友焉。呜呼,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为友;没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为爱。惟友爱出于孝,移于忠,施于人事,无往不达。余故得受其辞,书于石。曰:

友而爱而,忠孝宜之。貌称其行,行称其词。贱而不寿,为善是悼。祔于祖考,初筮攸告。季也之纯,寘哀无垠。终窭且贫,控于仁人。备物称家,其仪式陈。爰相其悲,载刻兹珉。

东明张先生墓志

东明先生张氏曰因,尝有以文荐于天子,天子策试甚高,以为长安尉。一年,投去印绶,愿为黄、老术,诏许之。居东明观三十馀年,受毕法道行峻异,得众真秘书诀箓,聚经籍图史,侔于麟阁。以弟回降秩封州,先生曰:“吾老矣,支体不可解也。”遂从以去。明年,回之子袭死,哭之恸,遂病。既亟,以命回曰:“吾生天宝讫贞元乙酉岁十月,今死于汝之手,盈吾志矣。京师,吾生也;毕原,先人之归也。必以返葬。”乃自为志而卒。明年正月某日,葬如其言。弟子某等为碑以志于墓。辞曰:

匪禄而康,匪爵而荣。漠焉以虚,充焉以盈。言而不为华,光而不为名。介洁而周流,苞涵而清宁。幽观其形,与化为冥。寂寞以成其道,是以勿婴。世皆狂狂,奔利死名。我独浩浩,端一以生。或曰:“先生友悌以遁,慈幼以死,若不能忘情者何耶?”吾曰:“道去友耶,去慈耶,从容以求,其得之耶?荡莽很悻,道之非耶?且夫亏恩坏礼,枯槁憔悴。隳圣图寿,离中就异。歘然与神鬼为偶,顽然以木石为类。倥侗而不实,穷老而无死。先生之道,固知异夫如此也。”乃书于石以纪。

虞鸣鸖诔并序

维某年月日,前进士虞九皋,字鸣鸖,终于长安亲仁里。既克葬于高阳原,二三友生皆至于墓,哀其行之不昭于世,追列遗懿,求诸后土,申荐嘉名,实日恭甫。乃作诔曰:

吴、虞之分,爰宅上阳。其后优游,在越为乡。延诩辅汉,恢定封疆。东徙之贤,时惟仲翔。曰预曰喜,在晋克彰。义笃斯文,有苾其芳。秘书多能,垂耀于唐。洎于汉阳,世德以昌。毗赞尚父,休征用阳。惟我先君,并时翱翔。洽主记室,蔚其耀光。实契伯仲,永永不忘。

汉阳元子,实绍其美。传袭儒风,彪炳文史。克恭以孝,惟礼是履。誉洽于乡,论为秀士。百郡之选,丛于京师。昧没腾藉,乘凌蔽欺。生之始至,则奋其仪。退默以谦,人悦而随。名卿是挈,先进咸推。方出群类,振耀于时。祸丁舅氏,漂沦海沂。捧讣号呼,匍匐增悲。丧有幼主,礼或多违。孰徇于名,而不是思。投袂就道,乘艰若夷。竭诚丧具,申敬裳帷。万里来复,祗祔于墓。遽不凌节,俭而有度。由其温恭,守以贞固。行道咨嗟,观礼兴慕。复从乡赋,焕发其华。克不再举,闻于邦家。倚闾千里,欢咏斯多。姻族盈门,载笑且歌。君之不淑,名立志沮。庆归其乡,身终逆旅。生死已闲,寿觞方举。贺书在途,委骨归土。哀欢易地,吊庆交户。神胡不仁,降此大苦。呜呼哀哉!

惟昔夏首,羁贯相亲。通家修好,讲道为邻。既冠于阼,思致其身。升于司徒,及尔继年。交欢二纪,莫闲斯言。愉乎其和,确尔其坚。更为砥砺,咸去韦弦。今则遽已,吾其缺然。呜呼哀哉!

诔行谋谥,惟古之道。生而无位,没有其号。惟是友生,徘徊顾悼。爰用壹惠,幽明是告。温温其恭,惟德之经。先民有作,今也是旌。呜呼恭甫,钦此嘉名。

故处士裴君墓志

河东闻喜裴君讳某,字某,好学未仕,年若干,元和十四年月日,终于京兆渭南墅。君之弟中丞公督桂州,命其僚柳宗元以铭。君之出,河间邢群以状来告曰:“曾祖讳某,宁州刺史,赠户部尚书。祖讳某,起居郎。父讳某,尚书刑部员外郎,议官及浮图事独出,载在史册。以八使行天下,当河北道疑危顽很难处分之地,用天子命,制断得宜,于时为第一,天下皆仰以为相。会疾终,再赠至大理卿。”长老咸曰:“裴氏世积德,起居丞相弟也,以文史用,大理,名世人也,咸闻而不大。”君以友悌悫植,承其休光,幽而不扬,岂天钟美于中丞,啬而不克并耶!不然,君无位以夭,其可问哉?

君前娶韦氏,成都少尹士谟女。生二子,字曰某,名曰某,以文敏,中丞公尤爱幸,恒从,不幸卒于桂林。某举明经后,娶于薛氏,无子,父寀位卑。是年月日,葬渭南某里,迁韦夫人之丧,自万年来,有俟,犹异室。铭曰:

畴之沃沃,宜其嘉谷。有耕有耨,同施异禄。明昭次穆,丞相之族。尚书之孙,大理之门。有庆实延,宜硕而繁。不位不年,晦于丘园。懿懿大理,惟德之元。摧佞抑释,太史是论。黜陟冀幽,邦命以尊。神啬丰福,不弃于君。渭之洋洋,爰墓其南。孝思是怀,祖考之依。郡人作铭。惟相其哀。

覃季子墓铭

覃季子,其人生爱书,贫甚,尤介特,不苟受施。读经传言其说数家,推太史公、班固书下到今,横竖钩贯,又且数十家,通为书,号《覃子史纂》。又取《鬻》、《老》、《管》、《庄》、《子思》、《晏》、《孟》下到今,其术自儒、墨、名、法,至于狗彘草木,凡有益于世者,为子纂又百有若干家。笃于闻,不以仕为事。黜陟使取其书以氏名闻,除太子校书。某年月日死永州祁阳县某乡。将死,叹曰:“宁有闻而穷乎,将无闻而丰乎?宁介而踬乎,将溷而遂乎?”葬其乡。后若干年,柳先生来永州,戚其文不大于世,求其墓以石铭。铭曰:

困其独,丰其辱。

续荥泽尉崔君墓志

太傅公既志荥泽君之葬,明年,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卒。荥泽君之嗣曰膺,备物具货入于汴,汴陷于戎,丧焉不果行。会世难,不幸膺亦死。膺之亚曰太素,仕至云阳令,求其志,将行,谪南海上。元和九年,移信中,犹有累,不克如其乡。大惧缓慢兹久,哭命其子某,以某月日启君之丧,至于某,葬用某月甲子,志用太傅公之辞。又命河东柳某书缓故,且志终事之年月日。

墓表志

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

呜呼!先君之墓,仲父殿中君志焉。孤宗元不敢称道先德,然而无以昭于外者,用敢悉取仲父之所陈而系其辞,刻兹石表。

先君讳镇,字某。六代祖讳庆,后魏侍中平齐公。五代祖讳旦,周中书侍郎济阴公。高祖讳楷,隋刺济、房、兰、廓四州。曾祖讳奭,字子燕,唐中书令。曾祖讳子夏,徐州长史。祖讳从裕,沧州清池令。皇考讳察躬,湖州德清令。世德廉孝,飏于河浒,士之称家风者归焉。

先君之道,得《诗》之群,《书》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惩劝,以植于内而文于外,垂声当时。天宝末,经术高第。遇乱,奉德清君夫人载家书隐王屋山。间行以求食,深处以修业,作《避暑赋》。合群从弟子侄,讲《春秋左氏》、《易王氏》,衎衎无倦,以忘其忧。德清君喜曰:“兹谓遯世无闷矣。”乱有间,举族如吴,无以为食。先君独乘驴无僮御以出,求仁者,冀以给食。尝经山涧,水卒至,流抵大壑,得以无苦。被濡涂以行无愠容,观者哀悼而致礼加焉。季王父六合君忤贵臣,死于吏舍,犹鞠其状。先君改服徒行逾四千里,告于上,由是贷其问。

既而以为天子平大难,发大号,且致太平。人罹兵戎,农去耒耜,宜以时兴太学,劝耦耕,作《三老五更议》、《籍田书》,斋沐以献。道不果用。授左卫率府兵曹参军。尚父汾阳王居朔方,备礼延望,授左金吾卫仓曹参军,为节度推官,专掌书奏,进大理评事。以为刑法者,军旅之桢干,斥候者边鄙之视听,不可以不具。作《晋文公三罪议》、《守边论》,议事确直,势不能容。表为晋州录事参军。晋之守,故将也,少文而悍,酣嗜杀戮,吏莫敢与之争。先君独抗以理,无辜将死,常以身扞笞箠,拒不受命。守大怒,投几折箦,而无以夺焉。以为自下绳上,其势将殆,作《泉竭木摧诗》。终秉直以免于耻,调长安主簿。

居德清君之丧,哀有过而礼不逾,为士者咸服。服既除,常吏部命为太常博士。先君固曰:“有尊老孤弱在吴,愿为宣城令。”三辞而后获,徙为宣城。四年,作阌乡令。考绩皆最,吏人怀思,立石颂德。迁殿中侍御史,为鄂岳沔都团练判官。元戎大攘狡虏,增地进律,作《夏口破虏颂》。后数年,登朝为真,会宰相与宪府比周,诬陷正士,以校私雠。有击登闻鼓以闻于上,上命先君总三司以听理,至则平反之。为相者不敢恃威以济欲,为长者不敢怀私以请闲,群冤获宥,邪党侧目,封章密献,归命天子,遂莫敢言。逾年,卒中以他事,贬夔州司马。作《鹰鹯诗》。居三年,丑类就殛,拜侍御史。制书曰:“守正为心,疾恶不惧。”先君捧以流涕,曰:“吾唯一子,爱甚,方谪去至蓝田,诀曰:‘吾目无涕。’今而不知衣之濡也,抑有当我哉!”作《喜霁之歌》。副职持宪,以正经纪。

贞元九年,宗元得进士第。上问有司曰:“得无以朝士子冒进者乎?”有司以闻。上曰:“是故抗奸臣窦参者耶!吾知其不为子求举矣。”是岁五月十七日,终于亲仁里第,享年五十五。七月某日,葬于万年县栖凤原。后十一年,宗元由御史为尚书郎。天子行庆于下,申命崇赠,而有司草创颇缓。会宗元得罪,遂寝不行。

太夫人范阳卢氏,某官某之女,实有全德,为九族宗师。用柔明勤俭以行其志,用图史箴诫以施其教,故二女之归他姓,咸为表式。太夫人既授封河东县太君,会册太上皇后于兴庆宫。既乃宗元贬秩,为永州司马,奉侍温清,未尝见忧。元和元年五月十五日,终于州之佛寺,享年六十八。

呜呼!宗元不谨先君之教以陷大祸,幸而缓于死。既不克成先君之宠赠,又无以宁太夫人之饮食,天殛荐酷,名在刑书。不得手开玄堂以奉安祔,罪恶益大,世无所容。尚顾嗣续,不敢即死。支缀气息,以严邦刑。大惧祭祀之无主,以忝盛德。敢用特牲昭告神道,号叫万里,以毕其辞云。

先君石表阴先友记

袁高,河南人。以给事中敢谏争。贞直忠蹇,举无与比。能使所居官大,再赠至礼部尚书。

姜公辅,为内学士,以奇策取相位。好谏诤,免。后以罪贬为复州刺史,卒。

齐映,南阳人。为相。以文敏显用。

严郢,河南人。刚厉好杀,号忠能。为京兆河南尹,御史大夫。善举职,为邪险构扇,以贬死。

元全柔,河南人。气象甚伟,好以德报怨,恢然者也。为大官,有土地,入为太子宾客。

杜黄裳,京兆人。弘大人也,善言体要,为相,有墙仞不佞。以谋克蜀,加司空,出为河中节度。

刘公济,河间人。宽厚硕大,与物无忤。为渭北节度,入为工部尚书,卒。

杨氏兄弟者,弘农人。皆孝友,有文章。惩,由江南西道入为散骑常侍。凝,以兵部郎中卒。凌,以大理评事卒。最善文。

穆氏兄弟者,河南人。皆强毅仁孝。赞,为御史中丞。捍佞亻辛得贬。后至宣池歙处置使,卒。质,为尚书郎。以侍御史内供奉卒。最善文。

皇甫政,河南人。有威仪。由浙东廉使为太子宾客。

裴枢,同郡人。为御史。天子以隐罪诛吏,枢顿首愿白其状,以故贬。后为尚书郎。

李舟,陇西人。有文学,俊辩,高志气。以尚书郎使危疑反侧者再,不辱命。其道大显。被谗妒,出为刺史,发痼卒。

李鄘,江夏人。果检自负,嶷然善为官。为御史中丞、京兆尹、凤翔节度。

梁肃,安定人。最能为文,以补阙修史。侍皇太子。卒赠礼部郎中。

陈京,泗上人。始为谏官,数谏诤。有内行,文多诂训。为给事中。上方以为相,会惑疾,自刃,发痼卒。

韩会,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谤。至起居郎,贬官,卒。弟愈,文益奇。

许孟容,吴人。读书为文口辩。为给事中,常论事。由太常少卿为刑部侍郎。

李觌,陇西人。行义甚修。至刑部郎中,卒。故与先君为三司者也。其大理者曰杨瑀。瑀无可言,犹以狱直为御史。

宇文邈,河南人。有文,谨悫人也。为御史中丞,龊龊自守。然以直免官,复为刺史,卒。

袁滋,陈郡人。善篆书,文敏不竞。为相,出使辱命,贬刺史。复为义成军节度,卒。

卢群,范阳人。杂博多所许与。使反侧之地,天子以为任事。为义成军节度,卒。

崔损,清河人。畏慎,为相,无所发明。然不害物。天子独爱幸,以损为长者。

郑馀庆,荥阳人。再为相。始天下皆以为长者,及为大官,名益少。今为尚书、河南尹,无恙。

郑利用,馀庆从父兄也。真长者。由大理少卿为御史中丞,复由中丞为大理少卿。

李益,陇西姑臧人。风流有文词。少有癖疾,以故不得用。年老常望仕,非其志,复为尚书郎。

王纾。其弟绍,太原人。绍得幸德宗,为尚书,在宰相之右。今为徐泗节度。纾有学术,鲁直为尚书郎。

路泌,河南人。以尚书郎使西戎。留戎中,度今已年八十馀。既和戎,十五年不得归,无为言者。

虞当,会稽人。为郭尚父从事,终沔州刺史。以信闻。

贾弇,长乐人。善士也。为校书郎,卒。弟全,至御史中丞。

赵需,天水人。哻哻儒士也。有名。至兵部郎中,卒。

张式,南阳人。

张莒,常山人。

张惟俭,宣城当涂人。皆善言谑,式至河南尹。莒,邓州刺史。惟俭,和州刺史。

奚陟,江都人。柔敏。至吏部侍郎。世谓陟善宦,然其智足以自处也。

卢景亮,涿人。有志义,多所激发。为谏官,奏书如水赴壑。坐贬,废弃甚久。至顺宗时,为尚书郎,升中书舍人,卒。

杨於陵,弘农人。善吏,敏秀者也。为中书舍人、京兆尹。

张因,某人。举诏策,为长安尉。愿去官为道士,甚有名。以其弟回降封州,曰:“吾老矣,必死。”回也哭而行。遂死封州。

高郢,渤海人。有文章规矩自立者,不干贵幸。以太常为相,罢居尚书。

唐次,北海人。有文章学行义甚高。以尚书郎出为刺史,屏弃。永贞中,召以为中书舍人。道病,去长安七十里,死传舍。

苗拯,上党人。有学术,峭直。以谏议大夫漏泄省中语,贬万州,卒。

柳氏兄弟者,先君族兄弟也。最大并,字伯存,为文学,至御史。病瞽,遂废。次中庸。中行,皆名有文。咸为官,早死。

柳登。柳冕者,族子也。自其父芳,与冕并居集贤书府。冕文学益健,颇躁。自吏部郎中出为刺史。至福建廉使,卒。登晚仕至尚书郎、秘书少监。

薛丹,同郡人。至尚书郎。

吕牧,东平人。由尚书郎刺泽州,卒。

崔稹,清河人。至检校郎官。子群,为右补阙、给事中。

房启,河南人。善清言。由万年令为容州经略。

于申,河南人。至尚书郎。

常仲孺,河南人。今为谏议大夫。

苏弁,武功人。好聚书,至三万卷。与先君通书。以户部侍郎贬,复为刺史。

崔芃,博陵人。善言名理。为御史尚书郎。

郑元均,荥阳人。强抗少所推让,然以此多怨,困不得仕。

辛恽,陇西人。有史学。

韩衡,昌黎人。善士。

陈众甫,梓潼人。高志气。

薛伯高,同郡人。好读书,号为长者。后至尚书,卒。

张宣力,清河人。儒善。后表其名去“力”,但为宣。自元均至宣力,皆没没无显仕者。

孤宗元曰: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信让而大显,道博而无杂,今之世言交者以为端。敢悉书所尤厚者,附兹石以铭于背如右。

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

唐贞元十二年二月庚寅,葬我殿中侍御史河东柳公于万年县之少陵原。公讳某字某,邑居于虞乡。曾王父某官,王父某官,皇考某官。奕世馀庆,丛而未稔。济德流祉,其后宜大。秀而不实,为善者惑。呜呼哀哉!

惟公敦柔峻清,恪慎端庄。进止威仪,动有恒常。英风超伦,孤厉贞方。居室孝悌,与人信让。当职强毅,游刃立断。自少耽学,颇工为文。既穷日力,又继以夜。乡里推择,敦迫上道。乃与计偕,来游京师。观艺灵台,贡文有司。射策合程,遂冠首科。休有令问,群士羡慕。居数年,授河南府文学。教励生徒,撰择贡士。儒党相贺,庶人观礼。秩满,渭北节度使延为参佐,总齐军政,甚获能称,加太常寺协律郎。既丧主帅,罢归私室。方将脱遗纷埃,退与道俱。冲漠保神,优柔隶儒。四方闻风,交驰鹄书。载笔乘轺,乃作参谋。出入朔方,陪佐戎车。迁大理评事,又加章绶。朱裳银印,宗党有耀。权略密勿,潜机埋照。完彼亭堡,时其讲教。实从我谋,邻国是效。改度支判官,转大理司直。出纳府库,颁给军食。下无雠敛,黔首休息。月校岁会,莫不如画。库丰财羡,制成计得。又迁殿中侍御史、度支营田副使。分阃之寄,参制其半。柔以仁抚,刚以义断。戎臣坐啸,公堂无事。朝端延首,方待以位。既而禄不及伐冰,政不获专达。以其年正月九日遇疾,终于私馆,享年五十。呜呼痛哉!

奔骥骋力,中涂豌足。高鸿轻举,在云坠翼。凡我所知,哀恸无极。本道节度尚书朗宁王张公,震悼涕慕,不任于怀。临遣牙将试殿中监李辅忠监备凶礼,赗赙甚厚。行军司马侍御史韦重规等,匐匍救助,事用无阙。丹旐素车,归于上京。撰期定宅,莫有伕素。故友诸生,宗人外姻,号恸会葬,哀礼咸申。克窆玄堂,掩坎广轮。顾眄无依,徘徊增哀。愿勒休声,延垂后贤。于是汝南周公巢等,相与琢石书德,用图不朽。文曰:

抱元淳,禀粹和。既强毅,又柔嘉。登仪曹,耀文章。司学徒,儒风扬。自渭北,来朔方。戎政闲,黔首康。冠惠文,垂朱裳。才不施,天茫茫。刊乐石,篆遗德。延休烈,垂宪则。于万年,长无极。

故叔父殿中侍御史府君墓版文

柳氏之先,自黄帝历周、鲁,其著者无骇,以字为展氏,禽以食菜为柳姓。厥后昌大,世家河东。呜呼!公讳某字某,曾王父朝请大夫徐州长史讳某,遗贞白之操,表仪宗门。王父朝请大夫沧州清池令讳某,垂博裕之道,启佑后胤。

皇考湖州德清令讳某,弘孝悌之德,振扬家声。惟公端庄无谄,徽柔有裕。峻而能容,介而能群。其在闺门也,动合大和,皆由顺正。恺悌雍睦,莫有闲言,故宗党歌之。其在公门也,释回措枉,造次秉直,事不失当,举无秕政,故官府诵之。用冲退径尽之志,以弘正友道,信称于外焉。用柔和博爱之道,以视遇孤弱,仁著于内焉。此公修己之大经也。自进士登高第,调受河南府文学。秩满,渭北节度使论惟明辟为从事,授太常寺协律郎。元戎即世,罢职家食。无何,朔方节度使张献甫辟署参谋,授大理评事,赐绯鱼袋。改度支判官,转大理司直。迁殿中侍御史,加度支营田副使。此公从政之大略也。

既佐戎事,实司中府。匪颁有制,会计明白。呜呼,分阃委政,繄公而成务;朝右虚位,待公而周事。宗门期公而光大,姻党仰公而振耀。贞元十二年,岁在景子,正月九日壬寅,遇暴疾,终于私馆,享年五十。痛矣!

夫人吴郡陆氏,洎仲弟综、季弟续、冢侄某等,抱孤即位,牵率备礼。祗奉裳帷,归于京师。以某年二月二十八日庚寅,安厝于万年县之少陵原,礼也。公有男一人,始六年矣。既而闵焉,在髫知孝,呱呱涕洟。凡我宗戚,抚视增恸。呜呼哀哉!

初公元兄以纯深之行端直之德,名闻于天下。官至侍御史,持斧登朝,宪章肃清。常以先公之神未克迁祔,不正席,不甘味,及撰日定期,而昊天不吊,志夺礼废。公实敬承遗志,行有日矣,而闵凶荐及,不克终事。则我宗族之痛恨,其有既乎!惟公尽敬于孝养,致毁于居忧。表正宗姓,观示他族。故宗人咸曰“孝如方与公”。修词以藻德,振文而导志。以为理化之始,莫尊乎尧,作《尧祠颂》;以为述德之道,不忘于祖,作《始祖碑》;以为纪广大之志,叙正直之节,不嫌于亲,作《元兄侍御史府君墓志》。其馀讽咏比兴,皆合于古。故宗人咸曰“文如吴兴守”。当官贞固,确乎不拔。持议端方,直而不苛。故宗人咸曰“正如卫太史”。率性廉介,怀贞抱洁。嗣家风之清白,绍遗训于儒素。故宗人咸曰“清如鲁士师”。兼备四德,具体而微,公之谓矣。

小子常以无兄弟,移其睦于朋友;少孤,移其孝于叔父。天将穷我而夺其志,故罔极之痛仍集焉。朴鲁甚呆,不能文字,敢用书宗人之辞以致其直,故质而俚。辍哭纪事,哀不能文,故叙而终焉。

故弘农令柳府君坟前石表辞

少陵原柳氏之大墓,唐贞元十九年某月日,孤某奉其先府君洎夫人之丧祔于其位。由新墓而南若干步,日高祖王父兰州府君讳某字某之墓。又东若干步,曰曾祖王父邠州府君讳某之墓。西若干步,曰祖某王父司议郎府君讳某之墓。咸异兆而相望。昭穆之有位序,壤树之有丰杀,皆如律令。

府君讳某字某,由父任为太庙斋郎,更许昌、阳武、伊阙、华原尉,王屋丞,汝阴令。为弘农二年,推其诚心,裕于其人。辟土生谷,若有天相之道。衣食给足,故人不札夭;教厉明具,故俗不争夺。遂以洽于大和,事理克彰。刺史卢杞,加礼褒旌,考绩绝尤。推君之政,风于下邑。命为吏部尚书郎。庾河南受命黜陟,状君理绩殊异,宜升天朝,帝有叹焉。方图优升,命用不长,年五十五,建中二年某月日卒于官。以其素廉,家之蓄不足以充凶事,遂殡于是邑。仍会危难,至于今乃克返葬。孤某,尝为黔州录事参军,今无禄仕,而志不敢缓。

初,君娶司农少卿京兆韦山之孙、泾阳主簿迴智之女,德容温良,大历二年某月日卒于越而假葬焉。孤某徒行自越,举夫人之丧至于虢,举弘农君之丧,咸至于墓,窆焉。既窆,立石表于坟前,示后之人以无忘孝敬。

呜呼,世有难仕于外而葬其族者希矣!孝子之心,有待驷马五鼎而卒不至者焉。若今之杀衣黜食,寒妻子,饥仆御,终身由之而志益不懈,为旅人徒跣万里,以厄困终事,孝之难者欤!五十而慕者舜也,禄千钟而悲者曾子也,圣且贤难之若是;今之人有由其道者,得不立于世乎?

志从父弟宗直殡

从父弟宗直,生刚健好气,自字曰正夫。闻人善,立以为己师;闻恶,若己雠;见佞色谄笑者,不忍与坐语。善操觚牍,得师法甚备。融液屈折,奇峭博丽,知之者以为工。作文辞,淡泊尚古,谨声律,切事类。撰汉书文章为四十卷,歌谣言议,纤悉备具,连累贯统,好文者以为工。读书不废,蚤夜以专。故得上气病,胪胀奔逆,每作,害寝食,难俯仰。时少闲,又执业以兴,呻痛咏言,杂莫能知。

兄宗元得谤于朝,力能累兄弟为进士。凡业成十一年,年三十三不举。艺益工,病益牢。元和十年,宗元始得召为柳州刺史。七月,南来从余。道加疟寒,数日良已。又从谒雨雷塘神所,还戏灵泉上,洋洋而归,卧至旦,呼之无闻,就视,形神离矣。呜呼,天实析余之形,残余之生,使是子也能无成!是月二十四日,出殡城西北若干尺,死七日矣。俟吾归,与之俱,志其殡。

墓志

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

先夫人姓卢氏,讳某。世家涿郡。寿止六十有八。元和元年,岁次丙戌五月十五日,弃代于永州零陵佛寺。明年某月日,安祔于京兆万年栖凤原先侍御史府君之墓。其孤有罪,衔哀待刑,不得归奉丧事以尽其志,侄洎太夫人史之子弘礼承事焉。呜呼天乎!太夫人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僇,徙播疠土,医巫药膳之不具,以速天祸,非天降之酷,将不幸而有恶子以及是也。又今无适主以葬,天地有穷,此冤无穷。既举葬紖。犹以不肖之辞,拟述先德,且志其酷焉。

尝逮事伯舅,闻其称太夫人之行以教曰:“汝宜知之,七岁,通《毛诗》及刘氏《列女传》,斟酌而行,不坠其旨,汝宗大家也,既事舅姑,周睦姻族,柳氏之孝仁益闻,岁恶少食,不自足而饱孤幼,是良难也。”又尝侍先君,有闻如舅氏之谓。且曰:“吾所读旧史及诸子书,夫人闻而尽知之无遗者,”某始四岁,居京城西田庐中,先君在吴,家无书,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传之。以诗礼图史及翦制缕结授诸女,及长,皆为名妇。

先君之仁也,伯母叔母姑妹妹子侄皆远在数千里之外,必奉迎以来。太夫人之承之也。尊已者敬之如臣事君;下己者,慈之如母畜子;敌己者,友之如兄弟。无不得志者也。诸姑之有归,必废寝食,礼既备,尝有劳疾。先君将改葬王父母,太夫人泣以莅事。事既具,而大故及焉,不得成礼。

既得命于朝,祗奉教曰:“汝忘大事乎?吾冢妇也,今也宜老,而唯是则不敢暇,抑将任焉。若有日,吾其行也。”及命为邵州,又喜曰:“吾愿得矣。”竟不至官而及于罪。是岁之初,天子加恩群臣,以宗元任御史尚书郎,封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八月,会册太上皇后于兴庆宫,礼无违者。既至永州,又奉教曰:“汝唯不恭宪度,既获戾矣,今将大儆于后,以盖前恶,敬惧而已。苟能是,吾何恨哉!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而卒以无孝道,不能有报焉。

丧主子妇。七岁,而不果娶。窜穷徼,人多疾殃,炎暑熇蒸,其下卑湿,非所以养也。诊视无所问,药石无所求,祷词无所实,苍黄叫呼,遂遘大罚。天乎神乎,其忍是乎!而独生者谁也?为祸为逆,又顽很而不得死,逾月逾时,以至于今。灵车远去,而身独止;玄堂暂开,而目不见。孤囚穷絷,魄逝心坏。苍天苍天,有如是耶,有如是耶!而犹言犹食者,何如人耶?已矣已矣,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刻之坚石,措之幽阴,终天而止矣。

伯祖妣赵郡李夫人墓志铭

夫人姓李氏,辩族姓者曰,赵郡赞皇之东祖。祖某,为某官。父冲,为单父尉。夫人生于良族,嶷然殊异。及笄,德充于容,行践于言,高朗而不伤其柔,严恪而不害其和。特善女工翦制之事,又能为雅琴秦声操缦之具。妇道既备,宜为君子之配偶焉。我伯祖临邛令府君讳某。受夫人于李氏之庙,而归于正室。临邛府君之先曰我曾王父清池府君讳某,清池之先曰徐州府君讳某。又其先曰常侍府君讳楷,常侍之兄曰中书令讳奭。自中书以上,为宰相四世。

噫!我伯祖以宗胄硕大而济其德厚,夫人以族属清显而修其礼范,合二姓以承先祖,为士者荣之。故佐奉养,承祭祀,妇德用光,家道甚宜。无何,伯祖终于临邛而窆焉。夫人从子而返于淮浒。呜呼,我先府君每得仕,未尝不奉迎供养,必诚必亲。男既立,必使之有禄仕,女必使之有家。将嫁己子,必先择良士可以配诸姑者,定,然后议焉。仲父殿中侍御史府君由是志也。

夫人生男一人,讳某,不幸终于宣州旌德尉。女三人,皆得良婿。陇西李伯和为扬子丞,疾痺废痼而没。太原王纾,今为右补阙。颍川陈苌,为校书郎,渭南尉,知名。贞元十六年,王氏姑定省扶持,自扬州至于京师,道路遇疾,遂馆于陈氏。以诸婿之良,诸女之养,无不得意焉。享年八十一,是岁六月二十九日,终于平康里。自小敛至于大敛,比及葬,则二婿实参主之。有孙二人,长曰曹郎,奉之以縗而正于位。八月二十四日,葬于万年县之少陵原,实栖凤原,介于我先府君仲父二兆之间,神心之所安也。

呜呼,嗣子早夭,临邛万里,以岁之不易,未克合祔,哀孰甚焉!诸姑合以为斯志,以从人之道,内夫家,外父母,且又葬于我,志于我,故叙柳氏为备。铭曰:

蔼其芳,寿且康,大梁鹑火沉幽光。夙沦夫子嗣又丧,輤帷不复岷之阳。兆灵趾,栖凤里。艮之山,兑之水。灵之车,当返此。子孙百代承灵祉,谁之言者青乌子。

叔妣吴郡陆氏夫人志文

夫人讳则,字内仪,姓陆氏,家于吴郡,盖江左上族。以宗子在他国,家牒逸坠,故曾王父、王父之讳官,不克究知而阙其文。父覃,皇河南陆浑令。夫人生而柔,笄而礼。会伯舅为河南尹,撰择僚窠,谓我文学掾仲父,士林殊英,儒流推高,故夫人归于我。

夫人之志也,温顺以承上,冲厚以字下,不敢逾于冢妇,不敢侮于臣妾。是宜允膺福寿,集成母仪。禀命不淑,享年三十有五,贞元十二年十一月已亥,终于长安太平里第。呜呼,夫人生男一人,曰曹婆,幼孺在抱,委縗就位。女一人,曰喜子,匍匐襁緥,寄妇人之手。哀哉,盖衰门薄祐,神道不相,顾仲父违背于岁首,而夫人捐弃于是月。遗孤眇藐,未克承绍,凡我族属,其痛巨乎!遂以其年十二月十三日庚午,合祔于少陵原之墓。恭惟仲父之讳字,夫人之爵齿,备于版文,今不书,惧再告也。

亡姑渭南县尉陈君夫人权厝志

唐贞元十七年九月六日甲子,前渭南县尉颍川陈君之夫人河东柳氏,终于平康里。将终,告于陈君曰:“吾生四十有四年,为陈氏介妇九年,谨饬不怠,以至于此,命也。既成妇矣,宜祔于皇姑,从兆于三原,然而不幸中道而有痼疾,既不及养于舅姑,又不得佐于烝尝,生君之子,不期月而殒;尝谓君宜有贵位,而不克见;执亲之丧,不得终纪,皆天谴之大者也。且愿杀礼,以成吾私,迩先夫人之墓而窆我焉。将俟君之不讳,而归复于正,其可也。”

陈君乃卜十二月十八日,权厝于城南,原曰栖凤,如夫人之志。且以时日甲子,授于宗元曰:“子之姑,孝于家,移于我之长;睦于族,施于我之党,是用宾而礼之,如益者之友。今则去,我已矣。吾无以报焉,他日尝谓子憨而文,愿以为志,庶幸而有知,将安子之为也,苌无恨矣。”呜呼,贵不必贤,寿不必仁,天之不可恃也久矣!遂哭而受命,书夫人之世,以记于兹石。

夫人六代祖讳庆,五代祖讳旦,位皆至宰相。高祖讳楷,受济州刺史。曾祖讳某,为徐州长史。祖讳某,为清池令。考讳某,为临邛令。妣李氏,赵郡赞皇人。其他则俟改葬而后备。

亡姊崔氏夫人墓志盖石文

我伯姊之葬,良人博陵崔氏为之志。凡归于夫家,为妇为妻为母之道,我之知不若崔之悉也。然而自笄而上以至于幼孩,崔固不若我之知也,又乌可以已。今之制,凡志于墓者,琢密石,加盖于其上,用敢附碑阴之义,假兹石而书焉。

呜呼,夫人。天命之性,固有以异于人。孩而声和,幼而气柔。以吾族之大,尊长之多,夫人自能言,而未尝误举其讳。与其类戏于家,游弄之具,未尝有争。先公自鄂如京师,其时事会世难,告教罕至,夫人忧劳逾月,默泣不食,又惧贻太夫人之忧虑,绐以疾告,书至而愈,人乃知之。善隶书,为雅琴,以自娱乐。隐而不耀,工足以致美于服而不为异,言足以发扬于礼而不为辨。孝之至,敬之备,仁之大,又以配君子。然而不克会于贵寿,以至于斯,孰谓之天有知者耶!

太夫人生二女,幼曰裴氏妇,如夫人之懿。在二族咸以令德闻,而皆早世。其弟昏愚而独存,孰谓天可问耶?呜呼,痛其甚欤!遂濡血而书,以志终天之哀,与兹石永久。

亡姊前京兆府参军裴君夫人墓志

柳氏至于唐,其著者中书令讳奭。中书之弟之子,曰徐州府君讳某,实有孝德,世其家业。清池府君讳某,继之以茂实。德清府君讳某,承之以善政。以至于侍御史府君讳某,用贞信劲正达于邦家。克生贤女,以配于裴氏。裴氏至于唐,其著者礼部尚书讳行俭。礼部之子。曰侍中讳光庭,嗣用忠肃,书于国史。祠部府君讳稹,业之以贞直,以至于金吾府君讳儆,用纯懿端亮,闻于天下。实生良子,以配夫人。

呜呼,夫人与仁孝偕生,以礼顺偕长。始于家,纯如也;终于夫族,穆如也。其为子道也,孝以和,恭以惠,取与承顺,必称所欲。先君与太夫人恩遇尤厚,故夫人侍侧,无威怒之教焉。天祸弊族,夙遭大故,我诸孤奉太夫人之养,不敢图死,至于复常。夫人三岁,无汤沐,无盐酪,顿踊叫号,哀彻天地。外除发不胜笄,体不胜带,太夫人泣而命之,固犹不食,朝夕谕诲,仅而济焉。其为妻道也,贞顺之宜,恒服于身体;疑忌之虑,不萌于心术;忿懥之色,不兆于容貌。同焉而合于礼,婉焉而得其正。其为妇道也,惟听顺谨敬睦姻任恤之行甚备,常以不幸,不及姑舅之养,用为大恨。是故相春秋之事,眎涤濯,羞簋簋,劳以待旦。每怵惕之感至焉,则又移其孝于裴氏之门,而以睦于冢妇介妇,必敬必亲,下以不失其赤子之心,姻族归厚,率由是也。

呜呼,我之大谴欤,裴氏之大不幸欤?以夫人之德行,宜贵寿,宜康宁,然而年始三十,不克至于寿。良人官为参军事,不及偕其贵。骨髓之疾,实鍾于身,以贞元十六年三月十三日甲子,终于光德里第。痛矣夫!始夫人之疾也,夫人之族视之如己,其家老、长妾、臧获之微,皆以其私奔谒于道路,祷鬼神、问卜筮者相及也。既病,太夫人在侧,尚虑积忧伤于尊怀,犹持形立气,绐以少闲。故二稚未齓,良人在远,不及有绪言遗念以传于后。则我呼天之痛,宜有加焉。

呜呼,天胡厚是懿德而阙其报施,独何咎欤!余不知天之忍也。既逾月,良人至自洛师,望门而哭曰:“无以立吾家成吾身矣。”凡生三子,幼曰崔七,先夫人八月而殒,魂气无不之也。次曰崔六,后夫人五旬而夭,因祔焉。今其存者曰崔五,幸无恙,托于乳媪,以虞水火。哀哉,其年八月十八日甲子,安厝于长安县之神禾原,从于先茔,祔于皇姑,宜也。

母弟号哭而为之志,毒痛凭塞,略不能具。敢告无愧辞,无溢美,庶用正直,克安神心。呜呼,至哀无文,至敬不饰,故无其辞。

亡妻弘农杨氏志

亡妻弘农杨氏,讳某。高祖皇司勋郎中讳某,司勋生殿中侍御史讳某。殿中生醴泉县尉讳某。醴泉生今礼部郎中凝。代济仁孝,号为德门。郎中娶于陇西李氏,生夫人。夫人生三年,而皇妣即世,外王父兼居方伯连帅之任,历刺南部。夫人自幼及笄,依于外族,所以抚爱视遇者殆过厚焉。夫人小心敬顺,居宠益畏,终始无骄盈之色,亲党难之。五岁,属先妣之忌,饭僧于仁祠,就问其故,媬傅以告,遂号泣不食。后每及是日,必遑遑涕慕,抱终身之戚焉。及许嫁于我,柔日既卜,乃归于柳氏。恭惟先府君重崇友道,于郎中最深。髫稚好言,始于善谑,虽闲在他国,终无异辞。凡十有三岁,而二姓克合,奉初言也。

夫人既归,事太夫人,备敬养之道。敦睦夫党,致肃雍之美。主中馈,佐蒸尝,怵惕之义,表于宗门。太夫人尝曰:“自吾得新妇,增一孝女。”况又通家,爱之如己子,崔氏、裴氏姊视之如兄弟。故二族之好,异于他门。然以素被足疾,不能良行。未三岁。孕而不育,厥疾增甚。明年,以谒医救药之便,来归女氏永宁里之私第。八月一日甲子,至于大疾,年始二十有三。

呜呼痛哉!以夫人之柔顺淑茂,宜延于上寿;端明惠和,宜齿于贵位;生知孝爱之本,宜承于馀庆。是三者皆虚其应,天可问乎!衰门多臀,上天无祐,故自辛未,逮于兹岁,累服齐斩,继缠哀酷。其间冠衣纯采,期月者三而已矣。无乃以是累夫人之寿欤?悼动之怀,曷月而已矣。哀夫,遂以九月五日庚午,克葬于万年县栖凤原,从先茔,礼也。是岁,唐贞元十五年,龙集己卯。为之志云:

坤德柔顺,妇道肃雍。惟若人兮,婉娩淑姿。锵翔令容,委穷尘兮。佳城郁郁,闭白日兮。之死同穴,归此室兮。

下殇女子墓砖记

下殇女子生长安善和里,其始名和娘。既得病,乃曰:“佛,我依也,愿以为役。”更名佛婢。既病,求去发为尼,号之为初心。元和五年四月三日死永州,凡十岁。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性柔惠,类可以为成人者,然卒夭。敛用缁褐,铭用砖甓,葬零陵东郭门外第二岗之西隅。铭曰:

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

小侄女子墓砖记

字为雅,氏为柳。生甲申,死己丑。日十二,月在九。是日葬,东岗首。生而惠,命则夭。始也无,今何有。质之微,当速朽。铭兹瓦,期永久。

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

夫人姓刘,其先汉河间王。王有明德,世绍显懿。至于唐,有文昭者,为绵州刺史,号良二千石。其嗣慎言,为仙居令、光州长史,克荷于前人。光州,夫人之父也。夫人既笄五年,从于北海王府君,讳某。府君举明经,授任城尉左金吾卫兵曹。修经术,以求圣人之道;通古今,以推一王之典。会世多难,不克如志,卒以隐终。

夫人生二子。长曰彝伦,举五经,早夭;少曰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贞元中,待诏禁中,以道合于储后,凡十有八载,献可替否,有匡弼调护之勤。先帝弃万姓,嗣皇承大位。公居禁中,訏谟定命。有扶翼经纬之绩。由苏州司功参军,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将明出纳,有弥纶通变之劳,副经邦阜财之职。加户部侍郎,赐紫金鱼袋。重轻开塞,有和钧肃给之效。内赞谟画,不废其位,凡执事十四旬有六日。利安之道,将施于人,而夫人卒于堂,盖贞元之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知道之士,为苍生惜焉。天子使中谒者临问其家,赙以布帛。

呜呼,夫人之在女氏也,贞顺以自处,孝谨以有奉;其在夫族也,祗敬以承上,严肃以莅下。事良人四十有九年,而勤劳不懈;生户部五十有三年,而教戒无阙。年七十有九,而户部之道闻于天下,为大僚,垂紫绶,以就奉养。公卿侯王,咸造于门。既寿而昌,世用羡慕,然而天子有诏,俾定封邑,有司稽于论次,终以不及,时有痛焉。是年八月某日,祔于兵曹君之墓。铭曰:

夫人之德,温柔敬有,承于阴教,式是嫔则,克生良子,用扬懿美。有其文武,弘我化理。天子是毗,邦人是望。若若紫绶,荣于高堂。惟昔孟氏,号为母师。在汉称贤,有戒不疑。懿懿夫人,维其似之。山北之中,神禾之原。问于灵龟,閟此显魂。勒石垂休,永永万年。

朗州员外司户薛君妻崔氏墓志

唐永州刺史博陵崔简。女讳嫒,嫁为朗州员外司户河东薛巽妻。三岁知让,五岁知戒,七岁能女事。善笔札,读书通古今,其暇则鸣弦桐讽诗骚以为娱。始简以文雅清秀重于当世,其后病惑得罪,投罐州。诸女蓬垢涕号,柳氏出也。以叔舅命,归于薛。惟恭柔专勤,以为妇妻,恩其故他姬子杂己子,造次莫能辨。无忮忌之行,无犯迕之气,一亩之宅,言笑不闻于邻。元和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既乳,病肝气逆肺,牵拘左腋,巫医不能已。期月之日,洁服饰容而终,年若干。某月日,迁柩于洛。某月日,祔于墓,在北邙山南洛水东。巽始佐河北军食有劳,未及录。会其长以罪闻,因从贬。更大赦,方北迁,而其室已祸。

巽之考曰大理司直仲卿,祖曰太子右赞善大夫环,曾祖曰平舒令煜,高祖曰工部尚书真藏。简之父曰大理司直曄,祖曰某官鲵。唐兴,中书令仁师议刑不孥。其二世,大父也。巽之他姬子丈夫子曰老,女子曰张婆。妻之子,女子曰陀罗尼,丈夫子曰某,实后子。铭曰:

翼翼仁师,惟仁之硕。一言刑轻,绵载二百。其庆中缺,曾玄不绩。简之温文,卒昏以易。七男三女,八我之出。仍祸六稔,数存如没。宜福而灾,伊谁云恤。惟薛之妇,德良才全。邻无言闻,臧获以虔。推仁抚庶,孩不异怜。兄公是怙,夫属忻然。髲髢峨峨,笾豆维嘉。烝尝宾燕,其羞孔多。有苾有严,神飨斯何。奚仲仲虺,胡祐不遐。高曾祖考,胡嘏之讹。淑人不居,谁任于家。书铭告哀,以寘岩阿。

韦夫人坟记

韦夫人终成都,殡万年,迁柩渭南,祔而不合,大葬未利,以俟礼也。其族系如某人之志,堋用元和十四年月日,子某为石刻而纳诸圹。

马室女雷五葬志

马室女雷五,父曰师儒,业进士。雷五生巧慧异甚,凡事丝纩文绣,不类人所为者,余睹之甚骇。家贫,岁不易衣,而天姿洁清修严,恒若簪珠玑,衣纨縠。寥然不易为尘垢杂。年十五,病死,后二日,葬永州东郭东里。以其姨母为妓于余也,将死,曰:“吾闻柳公尝巧我慧我,今不幸死矣,安得公之文志我于墓?”其父母不敢以云。葬之日,余乃闻焉。既而闵焉,以攻石之后也,遂为砂书玄砖,追而纳诸墓。

设渔者对智伯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

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若鱼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鱼少、鱼与、鱼亶、鱼匽者,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向之从鱼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于渤澥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侈家,若栾氏、祁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保,以贪晋国之利,而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鱼少、鱼与、鱼亶、鱼匽也。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之土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其目动矣,而主乃傲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鲜薧,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愚溪对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沤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汨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泾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蜯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汗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馀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对贺者

柳子以罪贬永州,有自京师来者,既见,曰:“余闻子坐事斥逐,余适将唁子。今余视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达矣,余无以唁矣,敢更以为贺。”

柳子曰:“子诚以貌乎。则可也,然吾岂若是而无志者耶!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会主上方以宽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贬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为天子尚书郎,谋画无所陈,而群比以为名,蒙耻遇僇,以待不测之诛。苟人尔,有不汗栗危厉偲偲然者哉!吾尝静处以思,独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是以傥荡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溃乎若乘海而无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杜兼对

或问曰:“朝廷以公且明,进善退不肖,未尝不当。然吾有一疑焉,愿有闻于子,以释予也。”曰:“何哉?”曰:“杜兼为濠州,幸兵之乱,杀无罪士二人。蓄货足欲,吾以为唐祷杌、饕餮者亡以异。然而卒入为郎中、给事中,出由商至河南尹,乃死。夫何取于兼者若是幸也?”

曰:“若子之言,兼之罪,吾虽不睹乎目,然闻之熟,宜废而不用久矣。然而吾有一取焉。吾闻兼在濠州,有鍾离令卢某者,宰相戚也,而谗且谀。日状其僚之过愆以致于兼,且曰:‘是过是愆,我独无有。’其僚因惴恐,以俟谪怒于上,令日施施自负,曰:‘州君将我陟也。’兼得之,乃大怒,罚令,使僚也咸得自达以进乎善,因摈令终不得面焉。人由是不苟免,而谗谀之道大息。朝廷进兼,于内则给事中,于外则至河南尹。盖知兼有是善也欤?诚然,不为公且明耶!”或者曰:“兼,凶狡人也。恣杀以充己,其为过章章者,凡天下儿童,(后阙)”

天对(屈原《天问》附)

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对曰: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留黑晣眇,往来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对:合焉者三,一以统同。吁炎吹泠,交错而功。

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对: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转輠浑沦,蒙以圜号。

问: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对:冥凝玄厘,无功无作。

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对:乌徯系维,乃麋身位。无极之极,漭氵弥、非垠。或形之加,孰取大焉!

问: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对:皇熙叠整,胡栋胡宇。完离不属,焉恃夫八柱。

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对:无青无黄,无赤无黑,无中无旁,乌际乎天则。

问: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对:巧欺淫诳,幽阳以别。无隈无隅,曷懵厥列。

问: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对:折等剡筳,午施旁竖,鞠明究曛,自取十二。非余之为,焉以告汝!

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对:规毁魄渊,太虚是属。棋布万荧,咸是焉託。

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对:辐旋南画,轴奠于北。孰彼有出次,惟汝方之侧!平施旁运,恶有谷、汜!

问: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对:当焉为明,不逮为晦。度引久穷,不可以里。

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对:毁炎莫俪,渊迫而魄,遐违乃专,何以死育!

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对:玄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

问: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

对:阳健阴淫,降施蒸摩,歧灵而子,焉以夫为!

问: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对:怪氵弥冥更,伯强乃阳,顺和调度,惠气出行,时届时缩,何有处乡!

问: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对:明焉非辟,晦焉非藏。

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对:孰旦孰幽,缪躔于经。苍龙之寓,而廷彼角亢。

问: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对:惟鮌谎讠尧讠尧,邻圣而孽。恒师厖蒙,乃尚其圮。后惟师之难,月宾頞使试。

问:鸱龟曳衔,鮌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对:盗堙息壤,招帝震怒。赋刑在下,而投弃于羽。方陟元子,以胤功定地。胡离厥考,而玄鸟龟肆喙!

问:伯禹腹鮌,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对:气孽宜害,而嗣续得圣,汙涂而蕖,夫固不可以类。胘躬躄步,桥楯勚踣。厥十有三载,乃盖考丑。宜仪刑九畴,受是玄宝。昏成厥孽,昭生于德,惟氏之继,夫孰谋之式!

问:洪泉极深,何以填之?

对:行鸿下隤,厥丘乃降。焉填绝渊,然后夷于土!

问:地方九州,何以坟之?

对:从民之宜,乃九于野,坟厥贡艺,而有上中下。

问:应龙何画?河海何历?

对:胡圣为不足,反谋龙智?畚锸究勤,而欺画厥尾!

问:鮌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

对:圜焘廓大,厥立不植。地之东南,亦已西北。彼回小子,胡颠陨尔力!夫谁骇汝为此,而以慁天极?

问:九州何错?川谷何湾?

对:州错富媪,爰定于趾。躁川静谷,形有高庳。

问: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对:东穷归嘘,又环西盈。脉穴土区,而浊浊清清。坟垆糁疏,渗渴而升。充融有馀,泄漏复行。器运浟浟,又何溢为!

问: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对:东西南北,其极无方。夫何鸿洞,而课校修长!

问: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对:茫忽不准,孰衍孰穷。

问:昆仑县圃,其凥安在?

对:积高于乾,昆仑攸居。蓬首虎齿,爰处爰都。

问: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对:增城之高,万有三千。

问: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对:清温燠寒,迭出于时。时之丕革,由是而门。

问: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对:辟启以通,兹气之元。

问:日安所到,烛龙何照?

对:修龙口燎,爰北其首,九阴极冥,厥朔以炳。

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对:惟若之华,禀羲以耀。

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对:狂山凝凝,冰于北至。爰有炎洲,司寒不得以试。

问:焉有石林,有兽能言?

对:石胡不林,往视西极。兽言嘐嘐,人名是达。

问: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对:有虬蜲蛇,不角不鳞,嬉夫玄熊,相待以神。

问:雄虺九首,倏忽焉在?

对:南有怪虺,罗首以噬。倏、忽之居,帝南、北海。

问: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对:员丘之国,身民后死。封、嵎之守,其横九里。

问:靡萍九衢,枲华安居?

对:有萍九岐,厥图以诡。浮山孰产?赤华伊枲。

问:灵蛇吞象,厥骨何如?

对:巴蛇腹象,足觌厥大。三岁遗骨,其修已号。

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对:黑水淫淫,穷于不姜。玄趾则北,三危则南。

问: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对:仙者幽幽,寿焉孰慕!短长不齐,咸各有止。胡纷华漫汗,而潜谓不死!

问: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对:鲮鱼人貌,迩列姑射。鬿雀峙北号,惟人是食。

问: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

对:焉有十日,其火百物!羿宜炭赫厥体,胡庸以枝屈!大泽千里,群鸟是解。

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配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不同味,而快黾饱?

对:禹惩于续,嵞妇亟合。肢离厥肤,三门以不眡。呱呱之不衋,而孰图厥味!卒燥中野,民攸宇攸暨。

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衋。

对:彼呱克臧,俾姒作夏。献后益于帝,谆谆以不命。复为叟耆,曷戚曷孽!

问: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移动装置籍,而无害厥躬。

对:呱勤于德,民以乳活。扈仇厥正,帝授柄以挞凶穷。圣庸夫孰克害!

问: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对:益革民艰,咸粲厥粒。惟禹授以土,爰稼万亿。违溺践垍,休居以康食。姑不失圣,天胡往不道!

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对:启达厥声,堪舆以呻。辨同容之序,帝以货嫔。

问: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墬?

对:禹母产圣,何疈厥旅!彼淫言乱噣,聪聝以不处。

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对:夷羿滔淫,割更后相。夫孰作厥孽,而诬帝以降!

问: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对:震皜厥鳞,集矢于皖。肆叫帝不谌,失位滋嫚。有洛之嫮,焉妻于狡!

问: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对:夸夫快杀,鼎豨以虑饱。馨膏腴帝,叛德恣力。胡肥台舌喉,而滥厥福!

问: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对:寒谗妇谋,后夷卒戕。荒弃于野,俾奸民是臧。举土作仇,徒怙身弧。

问: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而为黄能,巫何活焉?

对:鮌殛羽岩,化黄而渊。

问:咸播秬黍,莆雚是营。

对:子宜播植稚,于丘于川。维莞维蒲,维菰维芦,丕彻以图,民以讙以都。

问:何由并投,而鮌疾修盈?

对:尧酷厥父,厥子激以功,克硕厥祀,后世是郊。

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对:王子怪骇,蜺形蕴茀。文褫操戈,犹懵夫药良。终鸟号以游,奋厥篚筐。留漠莫谋,形胡在胡亡。

问:萍号起雨,何以兴之?

对:阳潜而爨,阴蒸而雨,萍冯以兴,厥号爰所。

问: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对:气怪以神,爰有奇躯。胁属支偶,尸帝之隅。

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对:宅灵之丘,掉焉不危,鳌厥首而恒以恬夷?

问:释舟陵行,何以迁之?

对:要释而陵,殆或谪之,龙伯负骨,帝尚窄之!

问: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对:浇嫪以力,兄麀聚之。康假于田,肆克宇之。

问: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对:既裳既舍,宜咸坠厥首。

问: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对:汤奋癸旅,爰以伛拊。载厥德于葛,以诘仇饷。

问: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对:康复旧物,寻焉保之?覆舟喻易,尚或艰之。

问: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

对:惟桀嗜色,戎得蒙昧,淫处暴娱,以大启厥伐。

问: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

对:瞽父仇舜,鳏以不俪。尧专以女,兹俾胤厥世。惟蒸蒸翼翼,于妫之汭。

问:厥萌在初,何所意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对:纣台于璜,箕克兆之。

问: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对:惟德登帝,师以首之。

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对:娲躯虺号,占以类之。胡曰化七十,工获诡之!

问: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

对:舜弟眡厥仇,毕屠水火。夫固优游以圣,而孰殆厥祸!犬齿斤于德,终不克以噬。昆庸致爱,邑鼻以赋富。

问: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对:嗟伯之仁,逊弟旅岳。雍同度厥义,以嘉吴国。

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

对:空桑鼎殷,谄羹厥鹄。惟轲知言,瞷焉以为不。仁易愚危,夫曷揆曷谋。咸逃丛渊,虐后以刘。

问: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伏大说?

对:降厥观于下,匪挚孰承!条伐巢放,民用溃厥疣,以夷于肤,夫曷不谣!

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

对:喾、狄祷禖,契形于胞。胡乙鷇之食,而怪焉以嘉!

问:该秉季德,厥父是臧。

对:该德胤孝,蓐收于西。爪虎手钺,尸刑以司慝。

问: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对:牧正矜矜,浇扈爰踣。

问: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对:阶干以娱,苗革而格。不迫以死,夫胡狃厥贼!

问: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对:辛后騃狂,无忧以肥。肆荡施厥体,而充膏于肌。啬宝被躬,焚以旗之。

问: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对:扈释于牧,力使后之。民仇焉寓,启床以斮。

问: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

对:殷武踵德,爰获牛之朴!夫惟陋民是冒,而丕号以瑞。卒营而班,民心是市。

问:昏微循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对:解父狄淫,遭悫以赤皮。彼中之不目,而徒以色视。

问: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

对:象不兄龚,而奋以谋。盖圣孰凶怒,嗣用绍厥爱?

问: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对:莘有玉女,汤巡爰获。既内克厥合,而外弼于德。伊知非妃,伊之知臣,曷以不识!

问: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对:胡木化于母,以蝎厥圣!喙鸣不良,谩以诡正。尽邑以垫,孰译彼梦!

问:汤出重泉,夫何罪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对:汤行不类,重泉是囚。违虐立辟,实罪德之由。师凭怒以割,癸挑而雠。

问:会晁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对:胶鬲比漦,雨行践期。捧盎救灼,仁兴以毕随。鹰之咸同,得使萃之。

问: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对:颈纣黄钺,旦孰喜之。民父有厘,嗟以美之。

问: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对:位庸庇民,仁克莅之。纣淫以害,师殛圮之。

问: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对:咸逭厥死,争徂器之。翼鼓颠御,欢舞靡之。

问: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而逢彼白雉?

对:水滨玩昭,荆陷弑之。缪迓越裳,畴肯雉之!

问:穆王巧挴,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对:穆懵《祈招》,猖洋以游。轮行九野,惟怪之谋。胡绐娱载胜之兽,觞瑶池以迭谣!

问:妖夫曳街,何号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对:孺贼厥诜,爰屎其弧。幽祸拏以夸,惮褒以渔。淫嗜薎杀,谏尸谤屠。孰鳞漦以征,而化鼋是辜!

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对:天邈以蒙,人厶以离。胡克合厥道,而诘彼尤违。

问: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对:桓号其大,任属以傲。幸良以九合,逮孽而坏。

问: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诌是服?

对:纣无谁使惑,惟志为首。逆图倒视辅谗以僇宠。

问: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对:干异召死,雷济克后。

问: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

对:文德迈以被,芮鞫顺道。醢梅奴箕,忠咸丧以丑厚。

问:稷维元子,帝何笃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

对:弃灵而功,笃胡爽焉!翼冰以炎,盍崇长焉!

问: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对:既岐既嶷。宜庸将焉。纣凶以启,武绍尚焉。

问: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之国?

对:伯鞭于西,化江、汉浒。易岐社以太,国之命以祚武。

问:迁藏就岐,何能依?

对:逾梁橐囊,膻仁蚁萃。

问:殷有惑妇,何所讥?

对:妲灭淫商,痛民以亟去。

问: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授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对:肉梅以颁,乌不台诉!孰盈癸恶,兵躬殄祀!

问:师望在肆,昌何志?鼓刀扬声,后何喜?

对:牙伏牛渔,积内以外萌。岐目厥心,瞭眡显光。奋刀屠国,以髀髋厥商。

问: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

对:发杀曷逞,寒民于烹。惟栗厥文考,而虔子以徂征。

问: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地,夫谁畏惧?

对:中谮不列,恭君以雉。胡螾讼蛲贼,而以变天地。

问: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对:天集厥命,惟德受之。胤怠以弃,天又祐之。

问: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对:汤、挚之合,祚以久食。昧始以昭末,克庸成绩。

问: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

对:光征梦祖,憾离以厉。彷徨激覆,而勇益德迈。

问: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对:铿羹于帝,圣孰嗜味!夫死自暮,而谁飨以俾寿!

问: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何固?

对:螝啮已毒,不以外肆。细腰群螫,夫何足病!

问:惊女采薇,鹿何祐?北至回水,萃何喜?

对:萃回偶昌,鹿曷祐以女。

问: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对:鍼欲兄爱,以快侈富。愈多厥车,卒逐以旅。

问: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先?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对:咨吟于野,胡若之很。严坠谊殄丁厥任,合行违匿,固若所咿嚘。忿毒意谁与?丑齐徂秦,口舀厥诈谗,登狡庸咈以施。甘恬祸凶亟锄夷,愎不可化徒若罢。

问: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对:阖绰厥武,滋以侈颓。

问: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

对:於菟不可以作,怠焉庸归。

问:吾告堵敖以不长。

对:款吾敖之阏以旅尸。

问: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对:诚若名不尚,曷极而辞。

问答

晋问

吴子问于柳先生曰:“先生晋人也,晋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则吾愿闻之,可乎?”曰:“可。晋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渊。景霍、汾、浍,以经其壖。若化若迁,钩婴蝉联,然后融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壮则腾突撑拒,聱岈郁怒,若熊罴之咆、虎豹之嗥,终古而不去。攫秦搏齐,当者失据,燕、狄惴怯,若卵就压,振振业业,觑关蹀户,惕若仆妾。其按衍则平盈旋缘,纡徐夷延,若飞载之翔舞,洄水之容与。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畜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则浚源昆仑,入于天渊,出乎无门,行乎无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冲奔太华,运肘东指,混溃后土。濆浊糜沸,鼋鼍诡怪,于于汨汨,腾倒驮越,委泊涯涘,呀呷欱纳,摧杂失坠。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野坏裂,轰雷努风,撼鸰干酆,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而其轴轳之所负,橦樯之所御,鳞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吴子曰:“先生之言,丰厚险固,诚晋之美矣。然晋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备败而已,非以为荣观显大也。吴起所谓‘在德不在险’,此晋人之藉也。愿闻其他。”

先生曰:“太卤之金,棠溪之工,火化水淬,器备以充。为棘,为矛,为铩,为钩,为镝,为镞,为鍭。出太白,征蓐收,召招摇,伏蚩尤,肃肃裢裢,合众灵而成之。博者,狭者,曲者,直者,岐者,劲者,长者,短者,攒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浩浩弈弈,淋淋涤涤,荧荧的的,若雪山冰谷之积。观者胆掉,目出寒液。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跕坠飞鸟。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胶角百选,犀兕七属。乃使跟超掖夹之伦,服而持之,南瞰诸华,北詟群夷,技击节制。闻于天下,是为善师。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进不敢降,退不敢窜。若是何如?”

吴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则吉,由暴则凶,是又不可为美观也。先轸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况徒以坚甲利刃之为上哉!”

先生曰:“晋国多马,屈焉是产。土寒气劲,崖坼谷裂,草木短缩,鸟兽坠匿。而马蕃焉。师师兟兟,溶溶纭纭,轠轠辚辚,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駹,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乍进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踬。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云沸而不止。群饮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喷震播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观其四散惝怳,开合万状,喜者鹊厉,怒者人搏,决然坌跃,千里相角。风騣雾鬣,属斤山抉壑,耳摇层云,腹捎众木,寂寥远游,不夕而复。攫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帮,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断。其小者则连牵缴绕,仰乳俯龁,蚁杂螽集,啾啾潗潗,旅走丛立。其材之可者,收敛攻教,掉手飞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羁。牵以苟息,御以王良,超以范鞅,轩以栾鍼,以佃以戎,兽获敌摧。若是何如?”

吴子曰:“恃险与马’者,子不闻乎?故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是不一姓’。请置此而新其说。”

先生曰:“晋之北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之为宫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仲冬既至,寒气凝成,外凋内贞,渖液不行,乃坚乃良。万工举斧以入,必求诸岩崖之欹倾,涧壑之纡萦,凌巑岏之杪颠,漱泉源之淦氵营。根绞怪石,不土而植,千寻百围,与石同色。罗列而伐者,头抗河汉,刃披虹霓,声振连峦,秭填层溪。丁丁登登,硠硠稜稜,若兵车之乘凌。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风霆相腾。其殊而下者,札嘎捎杀,摧崪坱圠,霞披电裂,又似共工触不周而天柱折。鹍鹳鹙鸧,号鸣飞翔,豸区豻虎兕,奔触詟慄,伏无所入,遯无所脱。然后断度收罗,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盈突硉兀,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抵曲鳞蹙,汇流雷解,前者汩越,后者迫隘,乃下龙门之悬水。摺拉颓踏,捽首轩尾,澒入重渊,不知其几百里也。涛波之旋,滔山触天,既渟既平,弥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峰崪,穿云蔽日,涣然自挠,复就行列,浑浑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顾,丛台、阿房,长乐、未央,建章、昭阳之隆丽诡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吴子曰:“吾闻君子患无德,不患无土;患无土,不患无人;患无人,不患无宫室;患无宫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陈,四累之下也;且褫祁既成,诸侯叛之。”

先生曰:“河鱼之大,上迎涛波,罗壅津涯,千里雷驰,重马轻车,遂以君命,矢而纵观焉。大罟断流,修网亘山,罩罶罣绘,织絍其间。巨舟轩昂,仡仡回环,水师更呼,声裂商颜。于是鼓譟沓集而从之,扼龙吭,拔鲸鳍,戮白鼋,逐毒螭,叱冯夷,立水湄。搜搅流离,掬缩推移。梁会网蹙,腾天弥围。掉躃拥踊,以登夫历山之垂。如川之归,如山之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会神,振拔涟沦,摛奇文,出怪鳞,腾飞涛而上逸,生电雷于龙门者,犹仰纶飞缴,顿踏而取之,莫不脱角裂翼,呀吓匍匐,复就脔切,莫保龙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风云失势,沮散远去。若夫鱼少、鱼尝、鲔、鲤、鳢、鳢、鲂、鱼与之琐屑蔑裂者,夫固不足悉数,漏脱紘目,养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则已填溢餍饫,腥膏舃卤。闻鲙炙之美,则掩鼻蹙頞,贱甚粪土而莫顾者也。若是何如?”

吴子曰:“一时之观,不足以夸后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闻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盐,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谷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则见沟堘畦畹之交错轮囷,若稼若圃,敞兮匀匀,涣兮鳞鳞,逦氵弥纷属,不知其垠。俄然决源酾流,交灌互澍,若枝若股,委屈延布,脉写膏浸,渫湿滑汩,弥暠掩庳,漫垅冒块,决决没没,远近混会。抵值堤防,瀴瀛霈涉。偃然成渊,漭然成川,观之者徒见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神液阴漉,甘卤密起,孕灵富媪,不爱其美。无声无形,熛结迅诡,回眸一瞬,积雪百里。皛皛羃羃,奋偾离析,锻圭椎璧,眩转的白乐。乍似陨星及地,明灭相射,冰裂雹碎,宠肉增益。大者印纍,小者珠剖,涌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晶熠煜,萤骇电走,亘步盈车。方尺数斗。于是裒敛合集,举而堆之,皓皓乎县圃之巍巍,皦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骇化变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后驴驘牛马之运,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家获作咸之利,人被六气之用,和钧兵食,以征以贡。其赉天下也,与海分功,可谓有济矣。若是何如?”

吴子曰:“魏绛之言曰‘近宝则公室乃贫’,岂谓是耶?虽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为民利也。”

先生曰:“願闻民利。”

吴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已,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齐、宋,曹、卫解裂,鲁、郑震恐,定周于温。奉册受锡,夹辅纠逖,以为侯伯,齐盟践土,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诸侯;诸侯恃焉,以有其国;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抚;推德义,立信让;示必行,明所向;达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马,驰轩车,出入环连,贯于国都。则有五筵之堂,九几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饩馈,交错文质。飨有嘉乐,宴有庭实。登降好赋,牺象毕出。犒劳赠贿,率礼无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钟鼓丁宁,以讨不恭。车埒万乘,卒半天下,鼓之则震,旆之则畏。其号令之动,若水之源,若轮之旋,莫不如志。当此之时,咸能欢娱以奉其上,故其民至于今,好义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义而用天下,其遗风尚有存者。若是可以为民利也乎?”

吴子曰:“近之矣,然犹未也。彼霸者之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搂他人之力以自为固,而民乃后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异乎吾向之陈者,故曰近之矣,犹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阳,尧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愿以闻于子,何如?”

吴子离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闻也。夫俭则人用足而不淫;让则遵分而进善,其道不斗;谋则通于远而周于事;和则仁之质;戒则义之实;恬以愉则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动以尧为准,先生之言,道之奥者,若果有贡于上,则吾知其易易焉也!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赐。

答问

有问柳先生者曰:“先生貌类学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奋厥志,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身居下流,为谤薮泽。骂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无谪。遇揖目动,闻言心惕,时行草野,不知何适,独何劣耶!观今之贤智,莫不舒翘扬英,推类援朋,叠足天庭,魁礨恢张,群驱连行。奇谋高论,左右抗声,出入翕忽,拥门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荣,岂非伟耶?先生虽读古人书,自谓知理道,识事机,而其施为若是其悖也!狼狈摈僇,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

先生答曰:“敬闻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识事机,过矣。仆懵夫屈伸去就,触罪受辱,幸得联支体、完肌肤,犹食人之食,衣人之衣,用人之货,无耕织居贩,然而活给羞媿恐慄之不暇。今客又推当世贤智以深致诮责,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愿客少假声气,使得详其心次其论。”

客曰:“何取?”先生曰:“仆少尝学问,不根师说。心信古书,以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当世急务,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息,挺而行,踬而伏,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穽,不知颠踣,愚憃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今之世工拙不欺,贤不肖明白。其显进者,语其德,则皆茫洋深闳,端贞鲠亮,苞并涵养,与道俱往。而仆乃蹇浅窄僻,跳浮嚄啃,抵瑕陷厄,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迹。举其理,则皆谟明渊沉,剖微穷深,劈析是非,校度古今。而仆乃缄钳默塞,耗眊窒惑,抉异探怪,起幽作匿,攸攸恤恤,卒自祸贼,固不足以睢盱激昂而效其则。言其学,则皆总揽罗络,横竖杂博,天旋地缩,鬼神交错。而仆乃单庸撇莩,离疏空虚,窃听道涂,颛嚚蒙愚,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颜摇舌而与之俱。称其文,则皆汗漫辉煌,呼嘘阴阳,轇輵三光,陶镕帝皇。而仆乃朴鄙艰涩,培土娄潗湁,毫联缕缉,尘出块入,固不足以摅摛踊跃而涉其级。兹四者悬判,虽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恶,缠以羁絷,客从而挤之,不亦忍乎?且夫白羲、騄耳之得康庄也,逐奔星,先飘风,而跛驴不出泥滓。黄钟、元闲之登清庙也,铿天地,动神只,而呜呜咬哇,不入里耳。西子、毛嫱之蹈后宫也,皦朝日,焕浮云,而无盐逐于乡里。蛟龙之腾于天渊也,弥六合,泽万物,而鰕与蛭不离尺水。卓诡倜傥之士之遇明世也。用智能,显功烈,而么眇连蹇,颠顿披靡,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且夫一涉险呃惩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将窃取之以没吾世,不亦可乎?”乃歌曰:

尧舜之修兮,禹益之忧兮,能者任而愚者休兮。足千足千蓬藋,乐吾囚兮。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

客乃笑而去。

起废答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十有一人,谡足以进,列植以庆。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欤?”答曰:“谁也?”曰:“东祠蹙浮图,中厩病颡之驹。”

曰:“若是何哉?”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躄浮图有师道,少而病躄,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躄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躄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帨,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厖,无异技,硿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旱,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诉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汇,可秣饰焉;他马巴、僰庳狭,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鬋。刮恶除洟。莝以雕胡,秣以香萁,错贝鳞纕,凿金文羁,络以和铃,缨以朱绥。或膏其鬣,或劘其脽,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旊前罗,杠盖后随。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躄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北角羁贯,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躄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吾罪!”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

天说刘宾客天论三篇附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夫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癰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齧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窽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癰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癰痔、草木耶!”

天论上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徕,穷伌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阴骘之说腾焉。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刺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蹻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阳而阜生,阴而肃杀;水火伤物,木坚金利;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阳而蓺树,阴而揫敛;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斩材窽坚,液矿硎铓;义制强讦,礼分长幼,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人能胜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鍾之禄,处之咸曰宜。何也?为善而然也。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何也?为恶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耶?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天论中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刘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何哉?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泝洄,不能峭为魁也。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胶,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汉、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恬然济,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阽危而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答曰:“水与舟,二物也。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势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问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乌能逃乎数耶?”

天论下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浊为清母,重为轻始。两位既仪,还相为庸,嘘为雨露,噫为雷风。乘气而生,群分汇从,植类曰生,动类曰虫。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纪纲或坏,复归其始。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知余,难以神诬;商俗以讹,引天而敺。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日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跂焉,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喣喣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是不近于喣喣者耶?今夫鹘,其立趯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祀朝日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朝日,其僚问曰:“古之名曰朝日而已,今而曰祀朝日何也?”余曰:“古之记者,则朝拜之云也。今而加祀焉者,则朝旦之云也。今之所云非也。”

问者曰:“以夕而偶诸朝,或者今之是乎?”余曰:“夕之名,则朝拜之偶也。古者旦见曰朝,暮见曰夕,故《诗》曰:‘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左氏传》曰:‘百官承事,朝而不夕。’《礼记》曰:‘日入而夕’,又曰:‘朝不废朝,暮不废夕。’晋侯将杀竖襄,叔向夕。楚子之留乾溪,右尹子革夕。齐之乱,子我夕。赵文子砻其椽,张老夕。智襄子为室美,士茁夕。皆暮见也。《汉仪》:夕,则两郎向琐闱拜,谓之夕郎。亦出是名也。故曰大采朝日,小采夕月。又日春朝朝日,秋夕夕月。若是其类足矣。又加祀焉,盖不学者为之也。”

僚曰:“欲子之书其说,吾将施于世,可乎?”余从之。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齿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大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慼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而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蜡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褚,进有司以问褚之说,则曰:“合百神于南郊,以为岁报者也。先有事必质于户部,户部之词曰‘旱于某,水于某,虫蝗于某,疠疫于某’,则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余尝学《礼》,盖思而得之,则曰:“‘顺成之方,其褚乃通’,若是,古矣。”继而叹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见也;祭之飨乎,吾不可得而知也。是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者。夫圣人之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神也,盖于人也。以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而犹诛削若此,况其貌言动作之块然者乎?是设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

或曰:“若子之言,则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未有黜其吏者,而神黜焉,而曰‘盖于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云,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岂人之为耶?故其黜在神。暴乎、眊乎、沓贪乎、罢弱乎,非神之为耶?故其罚在人。今夫在人之道,则吾不知也。不明斯之道,而存乎古之数,其名则存,而教之实则隐。以为非圣人之意,故叹而云也。”

曰:“然则致雨反风,蝗不为灾,虎负子而趋,是非人之为则何以?”余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谓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为,则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独何如人哉?其黜之也,苟明乎教之道,虽去古之数可矣。反是,则诞漫之说胜,而名实之事丧,亦足悲乎!”

乘桴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说曰:海与桴与材,皆喻也。海者,圣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游息者也。桴者,所以游息之具也。材者,所以为桴者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天地之心者,圣人之海也。复者,圣人之桴也。所以复者,桴之材也。孔子自以极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时,将复于至道而游息焉。谓由也勇于闻义,果于避世,故许其从之也。其终曰:“无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于闻义,果于避世,而未得所以为复也。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气,而明复之难耳。然则有其材以为其桴,而游息于海,其圣人乎?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追庶几之说,则回近得矣。而曰“其由也欤”者,当是叹也回死矣夫。

或问曰:“子必圣人之云尔乎?”曰:“吾何敢。以广异闻,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为学,其于无闷也,揵焉而已矣。”

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则速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吾子其务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泽而杼,山而侔,上而轾,下而轩且曳。祥而旷左,革而长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郊以陈于庭,其类众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挶而固者蚤,长而挠,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其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诗》之言曰:四牡騑騑,六辔如琴。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此其以达于大政也。凡人之质不良,莫能方且恒。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虎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蓄狗,不震乎其内。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者未至,故说车以赠。

谪龙说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奇女頩尔怒曰:“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余固以为寓也。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嗪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辞窥貌,逐其声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常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恒多清明冲淳不为害者。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征之,犹无以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之疑,子胡横讯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罴说

鹿畏躯,豸区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昔云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豸区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躯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观八骏图说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蜗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龁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蜗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倛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

宋清传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疾病疪疡者,亦皆乐就清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亡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种树郭橐駞传

郭橐駞,不知始何名。病瘘,隆然伏行,有类橐駞者,故乡人号之“駞”。駞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駞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駞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駞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駞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雠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駞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童区寄传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已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么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寄者,郴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卖之。寄伪儿啼,恐傈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下上,得绝,因取刃杀之。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耳。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欵其门,愿佣隟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官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材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廷,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挠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李赤传

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游宣州,州人馆之。其友与俱游者有姻焉。闲累日,乃从之馆。赤方与妇人言,其友戏之。赤曰:“是媒我也,吾将娶乎是。”友大骇,曰:“足下妻固无恙,太夫人在堂,安得有是?岂狂易病惑耶?”取绛雪饵之,赤不肯。有间,妇人至,又与赤言。即取巾经其脰,赤两手助之,舌尽出。其友号而救之,妇人解其巾走去。赤怒曰:“汝无道,吾将从吾妻,汝何为者?”赤乃就牖间为书,辗而圆封之。又为书,博封之。讫,如厕久,其友从之,见赤轩厕抱瓮诡笑而侧视,势且下。入乃倒曳得之。又大怒曰:“吾已升堂面吾妻。吾妻之容,世固无有,堂之饰,宏大富丽,椒兰之气,油然而起。顾视汝之世犹溷厕也,而吾妻之居,与帝居钧天、清都无以异,若何苦余至此哉?”然后其友知赤之所遭,乃厕鬼也。聚仆谋曰:“亟去是厕。”遂行宿三十里。夜,赤又如厕久。从之,且复入矣。持出,洗其汙,众环之以至旦。去抵他县,县之吏方宴,赤拜揖跪起无异者。酒行,友未及言,已饮而顾赤,则已去矣。走从之。赤入厕,举其床捍门,门坚不可入,其友叫且言之。众发墙以入,赤之面陷不洁者半矣,又出洗之。县之吏更召巫师善呪术者守赤,赤自若也。夜半,守者怠,皆睡。及觉,更呼而求之,见其足于厕外,赤死久矣。独得尸归其家,取其所为书读之,盖与其母妻诀,其言辞犹人也。

柳先生曰:李赤之传不诬矣。是其病心而为是耶?抑固有厕鬼耶?赤之名闻江湖间,其始为士,无以异于人也。一惑于怪,而所为若是,乃反以世为溷,溷为帝居清都,其属意明白。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与向背决不为赤者,几何人耶?反修而身,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则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

蝜蝂传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乞巧文

柳子夜归自外庭,有设祠者,衍饵馨香,蔬果交罗,插竹垂绥,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曰:“今兹秋孟七夕,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邀而祠者,幸而与之巧,驱去蹇拙,手目开利,组絍缝制,将无滞于心焉。为是祷也。”

柳子曰:“苟然欤?吾亦有所大拙,傥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絍,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下土之臣,窃闻天孙,专巧于天,轇轕璇玑,经纬星辰,能成文章,黼黻帝躬,以临下民。欵圣灵、仰光耀之日久矣。今闻天孙不乐其独得,贞卜于玄龟,将蹈石梁。钦天津,俪于神夫,于汉之滨。两旗开张,中星耀芒。灵气翕欻,兹辰之良。幸而弭节,薄游民间,临臣之庭,曲听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医所不攻,威不能迁,宽不能容。乾坤之量,包含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蚁适于垤。蜗休于壳。龟鼋螺蜯。皆有所伏。臣物之灵,进退唯辱。彷徉为狂,局束为谄。吁吁为诈,坦坦为忝。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变情徇势,射利抵巇。中心甚憎,为彼所奇。忍仇佯喜,悦誉迁随。胡执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己,曾不惕疑。贬名绝命,不负所知。抃嘲似傲,贵者启齿。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叩稽匍匐,言语谲诡。令臣缩恧,彼则大喜。臣若效之,嗔怒丛己。彼诚大巧,臣拙无比。王侯之门,狂吠狴犴。臣到百步,喉喘颠汗。睢盱逆走,魄遁神叛。欣欣巧夫,徐入纵诞。毛群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险,拟步如漆。左低右昂,斗冒冲突。鬼神恐悸,圣智危栗。泯焉直透,所至如一。是独何工,纵横不恤。非天所假,彼智焉出。独啬于臣,恒使玷黜。沓沓骞骞,恣口所言。迎知喜恶,默测憎怜。摇唇一发,径中心原。胶加钳夹,誓死无迁。探心扼胆,踊跃拘牵。彼虽佯退,胡可得旃。独结臣舌,喑抑衔冤。擘眥流血,一辞莫宣。胡为赋授,有此奇偏。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嚚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弊帚。跪呈豪杰,投弃不有。眉目宾頞蹙,喙唾胸欧。大赤皮而归,填恨低首。天孙司巧,而穷臣若是。卒不余畀,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公侯卿士,五属十连。彼独何人,长享终天!”言讫,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

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汝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词。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汙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呜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骂尸虫文

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日庚申,幸其人之昏睡,出谗于帝以求飨。以是人多谪过、疾疠、夭死。”柳子特不信,曰:“吾闻聪明正直者为神。帝,神之尤者,其为聪明正直宜大也,安有下比阴秽小虫,纵其狙诡,延其变诈,以害于物,而又悦之以飨?其为不宜也殊甚!吾意斯虫若果为是,则帝必将怒而戮之,投于下土,以殄其类,俾夫人咸得安其性命而苛慝不作,然后为帝也。”余既处卑,不得质之于帝,而嫉斯虫之说,为文而骂之:

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跪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蛕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击汝酆都,糜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祝曰: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玄都。

斩曲几文

后皇植物,所贵乎直。圣主取焉,以建家国。亘为栋楹,齐为阃阈。外隅平端,中室谨饬。度焉以几,维量之则。君子凭之,以辅其德。

末代淫巧,不师古式。断兹揉木。以限肘腋。欹形诡状,曲程诈力。制类奇邪,用绝绳墨。勾身陋狭,危足僻侧。支不得舒,胁不遑息。余胡斯蓄,以乱人极。

追咎厥始,惟物之残。禀气失中,遭生不完。讬地土尧垤,反时燠寒。郁闷结涩,癃蹇艰难。不可以遂,遂亏其端。离奇诘屈,缩恧巑岏。含蝎孕蠹,外邪中干。或因先容,以售其蟠。病夫甘焉,制器以安。彼风毒败形,阴沴迁魄。祸气侵骨,淫神化脉。体仄筋倦,荣乖卫逆,乃喜兹物,以为己适。器之不祥,莫是为敌。乌可昵近,以招祸癖。

且人道甚恶,惟曲为先。在心为贼,在口为愆。在肩为偻,在膝为挛。戚施踦跂,匐匐拘拳。古皆斥远,莫致于前。问谁其类,恶木盗泉。朝歌回车,简牍载焉。昭王市骨,乐毅归燕。今我斩此,以希古贤。谄谀宜惕,正直宜宣。道焉是达,法焉是专。咨尔君子,曷不乾乾。既和且平,获祐于天。去恶在微,慎保其传。

宥蝮蛇文

家有僮,善执蛇。晨持一蛇来谒曰:“是谓蝮蛇。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于人,则愈怒,反啮草木,草木立死。后人来触死茎,犹堕指、挛腕、肿足,为废病。必杀之,是不可留。”余曰:“汝恶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类甚博。”余谓僮曰:“彼居榛中,汝居宫内,彼不即汝,而汝即彼,犯而斗死以执而谒者,汝实健且险,以轻近是物、然而杀之,汝益暴矣。彼耕获者、求薪苏者,皆土其乡,知防而入焉,执耒、操鞭、持芟,朴以远其害。汝今非有求于榛者也,密汝居,易汝庭,不凌奥,不步暗,是恶能得而害汝?且彼非乐为此态也,造物者赋之形,阴与阳命之气,形甚怪僻,气甚祸贼,虽欲不为是不可得也。是独可悲怜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杀也。”余悲其不得已而所为若是,叩其脊,谕而宥之。其辞曰:

吾悲夫天形汝躯,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目兼蜂虿,色混泥涂。其颈蹙恧,其腹次且。褰鼻鉤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衔毒而趋。志蘄害物,阴妒潜狙。汝之稟受若是,虽欲为蛙为,焉可得已?凡汝之为恶,非乐乎此。缘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脊努,呥舌摇尾。不逞其凶,若病乎己。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吾将薙吾庭,葺吾楹,窖吾垣,严吾扃,俾奥草不植,而穴隟不萌。与汝异途,不相交争。虽汝之恶,焉得而行?

嘻,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既禀乎此,能无危物?贼害无辜,惟汝之实。阴阳为戾,假汝忿疾。余胡汝尤,是戮是扶。宥汝于野,自求终吉。彼樵竖持芟,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馀力一挥,应手糜碎。我虽汝活,其惠实大。他人异心,谁释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呜呼悲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讼其内。今虽宽焉,后则谁赉?阴阳尔,造化尔,道乌乎在?可不悲欤!

憎王孙文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彊彊,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所过狼籍披攘。木实未熟,辄龁齩投注。窃取人食,皆实其嗛。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齿乍酢猿。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

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齗。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王孙兮甚可憎!

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惟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禹稷合兮凶诛。群小逐兮君子违,大人聚兮蘖无馀。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趍。王孙兮甚可憎!

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逐毕方文并序

永州元和七年夏,多火灾。日夜数十发,少尚五六发,过三月乃止。八年夏,又如之。人咸无安处,老弱燔死,晨不爨,夜不烛,皆列坐屋上,左右视,罢不得休。盖类物为之者,讹言相惊,云有怪乌,莫实其状。《山海经》云:章义之山,有鸟如鹤,一足,赤文白喙,其名曰毕方,见则其邑有讠为火。若今火者,其可谓讠为欤?而人有以鸟传者,其毕方欤?遂邑中状而图之,禳而磔之,为之文而逐之。

后皇庇人兮,敬授群材。大施栋宇兮,小蔽草莱。各有攸宅兮,时阖而开。火炎为用兮,化食生财。胡今兹之怪戾兮,日十爇而穷灾。朝储清以联邃兮,夕荡覆而为灰。焚伤羸老兮,炭死童孩。叫号隳突兮,户骇人哀。袒夫狂走兮,倏忽往来,郁攸孽暴兮,混合恢台。民气不舒兮,僵踣颠颓。休炊息燎兮,仄伏煨煤。门甍晦黑兮,启伺奸回。若坠之天兮,若生之鬼。令行不讹兮,国恐盍已。问之禹书,毕方是祟。

嗟尔毕方兮,胡肆其志?皇亶聪明兮,念此下地。灾皇所爱兮,僇死无贰。幽形扇毒兮,阴险诡异。汝今不惩兮,众诉咸至。皇斯震怒兮,殄绝汝类。祝融悔祸兮,回禄屏气。大阴施威兮,玄冥行事。汝虽赤其文,只其趾。逞工炫巧,莫救汝死。黠知急去兮,愚乃止此。高飞兮翱翔,远伏兮无伤。海之南兮天之裔,汝优游兮可卒岁。皇不怒兮永汝世,日之良兮今速逝。急急如律令!

辨伏神文并序

余病痞且悸,谒医视之。曰:“惟伏神为宜。”明日,买诸市,烹而饵之,病加甚。召医而尤其故,医求观其滓。曰:“吁,尽老芋也!彼鬻药者,欺子而获售。子之懵也,而反尤于余,不以过乎!”余戍然惭,忾然忧。推是类也以往,则世之以芋自售而病乎人者众矣,又谁辨焉!申以词云:

伏神之神乎,惟饵之良。愉心舒肝兮,魂平志康。区攴开滞结兮,调护柔刚。和宁悦怿兮,复彼恒常。休嘉讠斤合兮,邪怪遁藏。君子食之兮,其乐扬扬。

余殆于理兮,荣卫蹇极。伏盃积块兮,悸不得息。有医导余兮,求是以食。往沽之市兮,欣然有得。涤濯爨烹兮,专恃尔力。反增余疾兮,昏溃冯塞。余骇其状兮,往尤于医。征滓以观兮,既笑而嘻。曰子胡昧愚兮,兹谓蹲鸱。处身猥大兮,喜植圩卑。受气顽昏兮,阴僻欹危。累积星纪兮,以老为奇。潜苞水土兮,混杂蝝蚳。不幸充腹兮,惟痼之宜。野夫忮害兮,假是以欺。刮肌刻貌兮,观者勿疑。中虚以脆兮,外泽而夷。误而为饵兮,命或殆而。今无以追兮,后慎观之。

呜呼,物固多伪兮,知者盖寡。考之不良兮,求福得祸。书而为词兮,顾願来者。

诉螭文并序

零陵城西有螭,室于江。法曹史唐登浴其涯,螭牵以入。一夕,浮水上。吾闻凡山川必有神司之,抑有是耶?于是作《诉螭》,投之江曰:

天明地幽,孰主之兮?寿善夭殇,终何为兮?堆山酾江,司者谁兮?突然为人,使有知兮。畏危虑害,趍走祗兮。父母孔爱,妻子嬉兮。出入公门,不获非兮。浟浟湘流,清且微兮。阴幽洞石,蓄怪螭兮。胡濯兹热,卒无归兮。亲戚叫号,闾里思兮。魂其安游,觐湘纍兮。嗟尔怪螭,害江湄兮。涎泳重渊,物莫戚兮。蟉形决目,潜伺窥兮。膏血是利,私自肥兮。岁既大旱,泽莫施兮。妖猾下民,使颠危兮。充心饱腹,肆敖嬉兮。洋洋往复,流逶迤兮。惟神高明,胡纵斯兮。蔑弃无辜,逞怪姿兮。胡不降罚,肃川坻兮。舟者欣欣,游者熙兮,蒲鱼浸用,吉无疑兮。牲牷玉帛,人是依兮。匪神之诉,将安期兮。神之有亡,于是推兮。投之北流,心孔悲兮。

哀溺文并序

永之氓成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吾哀溺者之死货兮,惟大氓之为忧。世涛鼓以风涌兮,浩滉荡而无舟。不让禄以辞富兮,又旁窥而诡求。手足乱而无如兮,负重踰乎崇丘。既浮颐而灭膂兮,不忍释利而离尤。呼号者之莫救兮,愈摇首以沉流。发披鬤以舞澜兮,魂伥伥而焉游。龟鼋互进以争食兮,鱼鲔族而为羞。始贪赢以啬厚兮,终负祸而怀仇。前既没而后不知惩兮,更揽取而无时休。哀兹氓之蔽愚兮,反贼己而从仇。不量多以自谏兮,姑指幸者而为谋。

夫人固灵于鸟鱼兮,胡昧蔚而蒙钩。大者死大兮,小者死小。善游虽最兮,卒以道夭。与害偕行兮,以死自绕。推今而鉴古兮,鲜克以保其生。衣宝焚纣兮,专利灭荣。豺狼死而犹饿兮,牛腹尸而不盈。民既贺赞而无知兮,故与彼咸谥为氓。死者不足哀兮,冀中人为余再更。噫!

招海贾文

咨海贾兮,君胡以利易生而卒离其形?大海荡泊兮,颠倒日月。龙鱼倾侧兮,神怪隳突。沧茫无形兮,往来遽卒。阴阳开阖兮,氛雾滃渤。君不返兮逝恍惚。舟航轩昂兮,下上飘鼓。腾趠峣嵲兮,万里一睹。崒入泓坳兮,视天若亩。奔螭出抃兮,翔鹏振舞。天吴九首兮,更笑迭怒。垂涎闪舌兮,挥霍旁午。君不返兮终为虏,黑齿龈鳞文肌。三角骈列耳离披,反断叉牙踔嵚崖,蛇首狶鬣虎豹皮。群没互出欢遨嬉,臭腥百里雾雨氵弥。君不返兮以充饥。弱水蓄缩,其下不极。投之必沉,负羽无力。鲸鲵疑畏,淫淫嶷嶷。君不返兮卒自贼,怪石森立涵重渊。高下迾置滔危颠,崩涛搜疏剡戈鋋。君不返兮砉沉颠,其外大泊泙奫沦。终古回薄旋天垠,八方易位更错陈。君不返兮乱星辰,东极倾海流不属,泯泯超忽纷荡沃。殆而一跌兮,沸入汤谷,舳舻霏解梢若木。君不返兮魂焉薄?海若啬货号风雷,巨鰲颔首丘山颓,猖狂震虩翻九垓。君不返兮糜以摧。

咨海贾兮君相乐,出幽险而疾平夷?恟骇愁苦,而以忘其归。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歧路脉布弥九区,出无入有百货俱。周游傲睨神自如,撞钟击鲜恣欢娱。君不返兮欲谁须,胶鬲得圣捐盐鱼。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贾南面孤。弘羊心计登谋谟,煮盐大冶九卿居。禄秩山委收国租,贤智走诺争下车。逍遥纵傲世所趋,君不返兮谥为愚。

咨海贾兮,贾尚不可为,而又海是图。死为险魄兮,生为贪夫。亦独何乐哉?归来兮,宁君躯!

吊赞箴戒

吊苌弘文

有周之羸兮,邦国异图。臣乘君则兮,王易为侯。威强逆制兮,郁命转幽。疹蛊胶密兮,肝胆为仇。奸权蒙货兮,忠勇以刘。伊时云幸兮,大夫之羞。呜呼危哉!河、渭溃溢兮,横躯以抑。嵩高坼陊兮,举手排直。压溺之不虑兮,坚刚以为式。知死不可挠兮,明章人极。

夫何大夫之炳烈兮,王不寤夫谗贼。卒施快于剽狡兮,怛就制乎强国。松柏之斩刈兮,蓊茸欣植。盗骊折足兮,罢驽抗臆。鸷鸟之高翔兮,志狐惴而不食。窃畏忌以群朋兮,夫孰病百而伸一。挻寡以校众兮,古圣人之所难。矧援羸以威傲兮,兹固蹈殆而违安。杀身之匪予戚兮,闵宗周之不完。岂成城以夸功兮,哀清庙之将残。嫉彪子之肆诞兮,弥皇览以为谩。姑舍道以从世兮,焉用夫考古而登贤。

指白日以致愤兮,卒颓幽而不列。版上帝以飞精兮,黮廖廓而殄绝。竭冯云以羾诉兮,终冥冥以郁结。欲登山以号辞兮,愈洋洋以超忽。心冱涸其不化兮,形凝冰而自栗。图始而虑未兮,非大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知不可而愈进兮,誓不偷以自好。陈诚以定命兮,侔贞臣与为友。比干之以仁义兮,缅辽绝以不群。伯夷殉洁以莫怨兮,孰克轨其遗尘?苟端诚之内亏兮,虽耆老其谁珍。古固有一死兮,贤者乐得其所。大夫死忠兮,君子所与。呜呼哀哉!敬余忠甫。

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词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愈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霆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目党晚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吊乐毅文

许纵自燕来,曰:燕之南有墓焉,其志曰:“乐生之墓。”余闻而哀之。其返也,与之文使吊焉。

大厦之骞兮,风雨萃之。车亡其轴兮,乘者弃之。呜呼夫子兮,不幸类之。尚何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狂顾傍徨。燕复为齐兮,东海洋洋。嗟夫子之专直兮,不虑后而为防。胡去规而就矩兮,卒陷滞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岂夫子之不能兮,无亦恶是之遑遑。仁夫对赵之悃款兮,诚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与兮,弥亿载而愈光。谅遭时之不然兮,匪谋虑之不长。跽陈辞以陨涕兮,仰视天之茫茫。苟偷世之谓何兮,言余心之不臧!

伊尹五就桀赞

伊尹五就桀。或疑曰:“汤之仁闻且见矣,桀之不仁闻且见矣,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恶,是吾所以见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圣人也。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为尧、舜,而吾生人尧、舜人矣。’退而思曰:‘汤诚仁,其功迟;桀诚不仁,朝吾从而暮及于天下可也。’于是就桀。桀果不可得,反而从汤。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泽也。’又往就桀。桀不可,而又从汤。以至于百一、千一、万一,卒不可,乃相汤伐桀。俾汤为尧、舜,而人为尧、舜之人,是吾所以见伊尹之大者也。仁至于汤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汤、桀之辨,一恒人尽之矣,又奚以憧憧圣人之足观乎?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赞》:

圣有伊尹,思德于民。往归汤之仁,曰仁则仁矣,非久不亲。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复反亳殷。犹不忍其迟,亟往以观。庶狂作圣,一日胜残。至千万冀一,卒无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陑,黜桀尊汤,遗民以完。大人无形,与道为偶。道之为大,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犹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呜呼远哉,志以为诲。

梁丘据赞

齐景有嬖,曰梁丘子。同君不争,古号媚士。君悲亦悲,君喜亦喜。曷贤不赞,卒赞于此。媚余所仇,激赞有以。梁丘之媚,顺心狎耳。终不挠厥政,不嫉反己。晏子躬相,梁丘不毁。恣其为政,政实允理。时睹晏子食,寡肉缺味。爱其不饱,告君使赐。中心乐焉,国用不坠。后之嬖君,罕或师是。导君以谀,闻正则忌。谗贤协恶,民蠹国圮。呜呼,岂惟贤不逮古,嬖亦莫类。梁丘可思,又况晏氏,激赞梁丘,心焉孔瘁!

霹雳琴赞引

霹雳琴,零陵湘水西震馀枯桐之为也。始枯桐生石上,说者言有蛟龙伏其窽,一夕暴震,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馀硿然,倒卧道上。震旁之民,稍柴薪之。超道人闻,取以为三琴。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震之于火为异。是琴也,既良且异,合而为美,天下将不可载焉。微道人,天下之美几丧。余作赞辞,识其越之左与右,以著其事,又益以序,以为他传。辞曰:

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龙伏之灵,震焚之奇。既良而异,爰合其美。超实为之,赞者柳子。

尊胜幢赞并序

以佛之为尊而尊是法,严之于顶,其为最胜宜也。既尊而胜矣,其为拔济尤大。尘飞而灾去,影及而福至,睦州于是,诚焉不疑。砻石六觚,其长半寻,乃篆乃刻,立之为福,马孺人之墓。孺人之生,奉佛道未尝敢怠。今既没,睦州又成其志,择最胜且尊之道,文之于石,以延其休。则其生佛,所得佛道,宜无疑也。赞曰:

世所尊兮又尊道,胜无上兮以为宝。拔大苦兮升至真,灵合赞兮神而神。驾元气兮济玄津,谁为友兮上品人。德无己兮石无磷,延永世兮奠坤垠。灵受福兮公之勤。

龙马图赞并序

始吾闻明皇帝在位,灵昌郡得异马于河,而莫知其形。好事者涿人卢遵,以其图来示余。其状龙鳞、虺尾、拳髦、环目、肉鬣,马之灵怪有是耶?居帝闲,为马几二十年,从封禅郊籍,鸣和銮者数十事。遇祸乱,帝西幸,马至咸阳西入渭水,化为龙泳去,不知所终。且其来也宜于时,其去也存其神,是全德也。既睹其形,不可以不赞:

灵和粹异,孕至神兮。倮尾童鬣,疏紫鳞兮。巍然特出,瑞圣人兮。理平和乐,百乐陈兮。鸣銮在御,大路遵兮。世厖道悖,还吾真兮。哀鸣延首,慕水滨兮。沛焉潜泳,旋奫大沦兮。渊居海逝,灵无邻兮。出处孔时,类至仁兮。嗟尔众类,孰是伦兮。进昏死乱,阽厥身兮。匪马之慕,吾谁亲兮?赞之斯图,宜世珍兮!

诫惧箴

人不知惧,恶可有为?知之为美,莫若去之。非曰童昏,昧昧勿思。祸至后惧,是诚不知。君子之惧,惧乎未始。几动乎微,事迁乎理。将言以思,将行以止。中决道符,乃顺而起。起而获祸,君子不耻。非道之愆,非中之诡。惧而为惧,虽惧焉如。君子不惧,为惧之初。

忧箴

忧可无乎?无谁以宁。子如不忧,忧日以生。忧不可常,常则谁怿?子常其忧,乃小人戚。敢问忧方,吾将告子:有闻不行,有过不徙;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中之诚恳,过又不及。忧之大方,唯是焉急!内不自得,甚泰为忧。省而不疚,虽死优游。所忧在道,不在乎祸。吉之先见,乃可无过。告子如斯,守之勿堕。

师友箴并序

今之世,为人师者众笑之,举世不师,故道益离;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举世无友,故道益弃。呜呼,生于是病矣,歌以为箴。既以儆己,又以诫人。

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从师,可从者谁?借有可从,举世笑之。吾欲取友,谁可取者?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惧吾不似。中焉可师,耻焉可友,谨是二物,用惕尔后。道苟在焉,佣丐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内考诸古,外考诸物,师乎友乎,敬尔毋忽!

敌戒

皆知敌之仇,而不知为益之尤;皆知敌之害,而不知为利之大。秦有六国,兢兢以强;六国既除,施施乃亡。晋败楚鄢,范文为患。厉之不图,举国造怨。孟孙恶臧,孟死臧恤。药石去矣,吾亡无日。智能知之,犹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敌存而惧,敌去而舞。废备自盈,只益为愈。敌存灭祸,敌去召过。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惩病克寿,矜壮死暴。纵欲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诗,思者无咎。

三戒并序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懋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口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某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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