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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鸽异

鸽子的种类很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陕西有“翻跳”,浙江有“诸尖”,都是优良品种。还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崔”、“花狗眼”之类,名目繁多,难以计数,只有喜欢养鸽的人才能分辨得清楚。

邹平县有个公子叫张幼量,就特别喜好养鸽。按照《鸽经》到处搜罗,力求将各种品种的鸽子都搞到。他驯养鸽子,就像母亲哺育婴儿一样,冷了就喂它们粉甘草治疗,热了就喂它们盐粒降温。鸽子喜欢睡觉,但睡得时间太长就会得麻痹症,甚或死掉。张公子在杨州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只鸽子,个头特小,善于行走,放在地上,转来转去就没有个停歇,不到死的时候,是不会终止活动的。所以,这鸽子平常就得有人控制它,夜里将它放在鸽群中,让它去惊吵别的鸽子,可以避免别的鸽子因贪睡而得麻痹症,这种鸽子名叫“夜游”。山东一带养鸽子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能赶得上张公子的,张公子也常常以善于养鸽自我夸耀。

一天夜里,张公子正在书房里静坐,忽然一位穿白衣的少年敲门进来,张公子并不认识。便问他的姓名,少年回答说:“漂泊流浪之人,姓名不值一提。老远就听说你养鸽最多、最好,恰巧,这也是我平生的一大爱好,希望能让我一饱眼福。”张公子立即将自己所有的品种都展示出来。其鸽五色俱备,如同云锦一样光彩耀眼。少年微笑着说:“人说的果然不假,公子真可称得上是擅长养鸽的人了。我也携带了一两只来,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看一下?”张公子很高兴,就随着白衣少年去了。天上月色幽暗不明,地上茫茫苍苍,一片荒凉,张公子心中很是惶惑。白衣少年指了指前边说:“请打起精神再走几步,我的寓所离这里已经不很远了。”张公子又走了几步,见前面有一道观,仅宽两根楹柱之距。白衣少年拉着张公子的手走了进去,光线昏暗,没有灯火。白衣少年站在院子里,学着鸽子叫了几声,立刻有两只鸽子飞了出来。这两只鸽子的形状和普通鸽子相似,但羽毛是纯白的。飞到屋檐那么高时,一边呜叫一边扑斗,每扑斗一次,就要翻个斤头。白衣少年把胳膊一挥,两只鸽子翅膀挨着翅膀飞走了。接着,白衣少年又撮起嘴唇,发出一种奇异的响声,声音刚落,又有两只鸽子飞了出来。大的有鸭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小。两鸽站在台阶上,学着仙鹤的样子跳起舞来。那大的伸长了脖子,张开两只翅膀,作出孔雀开屏的样子,婉转鸣跳,像是在引导那个小的;那小的则上下飞鸣,不时地落在大的头顶上,活像翩翩起舞的燕子落在蒲叶上,声音细碎,又类似敲打小鼓。大的因头上顶着小的,便伸长了脖子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小的呜叫变得急促起来,像击打磬子一样清脆悦耳。大的应和着小的也呜叫起来,长短间歇,很合节奏。很快地,小的又飞上了天空,大的则颠过来倒过去地叫着,呼唤小的下来。

张公子赞叹不已,觉得自己的鸽子比白衣少年的差远了。于是向白衣少年做了个揖,请求他分给自己一两只。白衣少年不肯答应。张公子再三请求,白衣少年便将这两只鸽子喝走,又发出先前那样的叫声,招来了那两只白鸽。他用手拿了鸽子,对张公子说:“如不嫌弃,就把这两只送给你吧。”张公子接了鸽子,细细地吧玩了一番:在月光的辉映下,两只鸽子的眼睛呈琥珀色,双眼晶莹透亮,好像中间没有间隔似的,中间的黑眼珠比胡椒粒儿还要圆;掀开翅膀,肋下的肉白嫩无比,肉里的五脏六腑清听可见。张公子十分珍视这两只鸽子,但心里很不满足,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想问白衣少年再要两只。白衣少年说:“我还有两个品种没拿出来,现在再也不敢叫你观赏了。”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张公子的家人打着麻杆做的火把来找他来了。回头一看,那白衣少年已化作一只如鸡一般大小的白色鸽子,冲天而去。再看看眼前,原来的道观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一座小坟丘,坟丘的旁边长着两棵柏树。

张公子抱着两只白鸽,与家人感叹了一番便回去了。试着叫两鸽飞翔,发现它们仍像起初那样驯服奇异。这虽不是白衣少年所驯养的最好的品种,但在人世间也很稀有。因而,张公子对这两只鸽子备加珍爱。过了两年,两只白鸽孵化出三只雄鸽,三只雌鸽。即使是至亲好友索求,也没能从他这里得到一只。

张公子的父亲有个好朋友是大官。有一天,这大官见了张公子,问他:“你养了多少鸽子呀?”张公子应付了两句就退了出来。他猜想那大官可能也是个鸽子迷,想送他几只又舍不得割爱。又一想:既然长辈想要,就不能太拂他的意。而且,不能拿普通的鸽子去应付,便选了两只白鸽,拿笼子装着送了去。他觉得即使是送去一千两银子的礼品,也比不上这两只鸽子贵重。过了几天,张公子又见到了那位大官,神色中颇有一种施恩于人的意思,可再看那大官,竟连半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张公子心里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道:“前两天送给您的两只白鸽还不错吧?”大官回答说:“还不错,挺肥美的。”张公子吃惊地问道:“您把它们煮着吃了?”大官说:“是的。”张公子大惊,说:“这不是一般的鸽子,而是世人所说的‘靼鞑’啊!”大官细细地回味了一下说:“味道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张公子很懊悔,叹着气回去了。到了晚上,他梦见白衣少年来了,责怪他说:“我以为你能爱惜它们,所以才把子孙托负给你,你怎么能明珠暗投,将那么宝贵的东西送给一个不识货的人,以至让它们遭受锅煮油炸之祸!如今,我要领着孩子们走啦。”说完,又化成白鸽,带着张公子所养的白鸽,呜叫着一起飞走了。天明以后,张公子到鸽笼一看,白鸽果然都不在了。

张公子心中十分懊恼,就把自己所养的全部鸽子分送给了知心朋友,不几天,就送完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东西往往聚集在喜欢它的人手中,所以,叶公好龙,而真龙果真就到了他的家里,何况是良好的朋友对于饱学之士,忠良的大臣对于贤明的君主呢!唯独钱财这个东西,喜欢它的人最多,但能敛聚到它的人却很少。也由此可见,鬼神厌恶贪鄙的家伙,而不厌恶很痴心的人。”

从前,有一位朋友想送几条红鲫鱼给孙禹年公子,因家中没有聪明伶俐的仆人,便打发一个老仆人去送。老仆刚一出门,便倒了鱼缸里的水,取出鱼,要了个盘子托着鱼给孙公子送了去。等到了公子家里,鱼已经干死了。公子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备了些酒犒劳那老仆人,并命人炸了他带来的鱼叫他吃。老仆回去以后,主人间他:“公子得到鱼后是不是很高兴?”老仆人回答说:“很高兴。”主人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很高兴?”老仆说:“公子见到那些鱼后,脸上便露出了笑容,立即叫人赏我喝酒,而且还炸了几条鱼犒劳我。”主人很惊奇,想想自己所送的红鲫鱼并不粗劣,何至于炸了赠给仆人吃。便大声地责骂仆人说:“肯定是你笨手笨脚没有礼貌,才惹得公子把怒气迁移到了鱼儿身上。”老仆扬起手极力辩解道:“我固然笨拙,可也不能不把我当人看啊!我到了公子家里后,小心谨慎到了极点。还害怕小水缸盛鱼不雅观,特意要了个盘子,将鱼一条一条地排列好放在上面,然后才送给了公子,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呢?”主人骂了他一顿,就把他打发走了。

灵隐寺有个和尚,以善于烹茶而出名。他所用的茶铛茶臼,都十分精致。收藏的茶叶也多种多样,分出好几个等次,烹献哪一等级的茶叶,常常依据来客的贵贱而决定。最上等的茶叶,如果不是贵客或善于品茶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大官,这和尚恭恭敬地迎上去,行了礼,然后拿出好茶,亲自烹了献上去,希望能得到大官的赞誉。可那大官一句话也没有说。和尚很疑感,又拿了最上等的茶叶泡了送上去。茶快要喝完了,那大官还是没有一句称赞的话。和尚急得再也等待不下去了,鞠躬问道:“您觉得这茶怎么样?”大官拿起茶杯拱了拱手说:“很烫。”

这两件事情,与张公子赠鸽给大官人,可说是同一性质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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