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某个冬天,王肃走过黄泥坝尽头那颗孤零零的枣树时,停步回望血肉模糊似的泥泞道路。他的目光后来聚焦在烟雨缥缈的七家村上空,在自上而下的雨意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最后的时光,那时的他会说,“但是,这下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尽管在这之前,他这一生,总是会不停地说——他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自言自语,“别担心,一切还没开始。”
在这个已经酝酿整个冬季、雪花极有可能早已胎死腹中的黄昏,王肃一身泥泞像只牛犊一样出现在村支书家的门前。他默默念叨着在紧闭的门前徘徊了半个小时,当周围稀稀落落的鬼火似的油灯渐次亮起来,苍白虚浮的夜色终于铺天盖地时,他堵住了推门而出前去赴宴的村支书。
他横在村支书面前,语调铿锵有力,“支书,我非常想读书。”
支书远远地朝他单薄的身躯挥挥手,他被拨拉得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但立刻又站回原先的位置,接着向前挺进了几步。他虔诚地盯视着面前这个老态龙钟却掌握了他一生命运、本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编织了几天几夜的话,急于倾诉的样子似乎已忘记自己只需要一个答案。模糊的夜色中,他恳求的意味越来越迫切,村支书眉间的阴云似乎越来越浓重,他突然跪了下去,膝盖下的青石板发出断裂般的清脆声,一种火辣与透凉交织的痛楚感从地面快速升腾上来。他侧视着膝盖两侧欢畅流淌的雨水,倔强的昂着脸一言不发。
村支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起来后,扶着他的肩膀说,“孩子,你有这样的胆量和决心,干什么都成。”
他嘲讽地笑出声来。村支书藏掖在昏昧的夜雾后面,眼里也开始展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说,“读书你没这个机会,那么多人,只推荐一个,轮不到你的。”而后便像个睹尽人世百态的判官一样毫无所动一言不发了。王肃半晌才明白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无情地击灭了,他心犹不甘地睥睨着蒙昧的夜空,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不住低吼着,但听上去不过像绵长的靡靡之音罢了,已被冷雨浸染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