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枪手]
大雨没怎么影响他的视线。雨中没有雾,对视线的影响也就小得多。马中济匍匐到身边时,关存道已经发现了那三个目标。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是究竟打哪一个好。那三个军官,其中一个年轻一点,两个年长一点。他已把那年轻的排除在外。问题是,那两个目标里面,哪一个的官职更大。韩延庆连长一直希望关存道击毙一个大军官。在这漫无时日的防御战里,军长、师长会到一线阵地视察吗?不可能;正团职军官有可能出现吗?一般也不会。迄今为止,倒毙在他狙击步枪下的二十九个敌军中,只有一个小排长。关存道这时想,打死一个较大的敌军军官,凑足三十的整数,也算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吧?至少,连长的意思就是这样。是否打死一个大一点的官,我方能从敌方的通信电波中侦知,为连长的决定正确与否作出判定。
“要把小电话机给你拉过来吗?”马中济说。
“不需要。你快离开!”关存道说,用左手食指按了几下太阳穴。
“连长需要随时掌握你的情况。”马中济说,“他命令你必须击中。”
“那样的人还没有出生吧?”关存道说,“马哨长,你也知道我们马上就下阵地了。”
“我只是来传达命令……”
“可是你一样讨厌!”
马中济退下去了。尽管没有瞧一眼,关存道也知道马中济离开了。这让关存道厌恶。连长让马中济来干什么,督察,警告,逼迫?要他明白,今天,他关存道必须打死对方的一个军官?关存道知道,这样会适得其反。狙击枪手最怕的就是这种高压性质的命令,这会让枪手徒然产生精神负担。狙击枪手有自己的信念。这一枪应该怎么打,只有狙击枪手本人才能决定。每一枪都有后果。他想到,部队在四天后就要下撤了。他的这一枪,可能关系到部队能不能顺利下撤……
从那两个军官的面貌上看不出职务的大小。凭经验猜测,最多也就是副团职以下军官,一个副团职参谋,或者一个副营长。你还不能不承认,当官是有官相的,这可以在他的狙击步枪瞄准镜中得到证实,就像实证主义科学观一样可靠。现在,那仨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只露出肩膀以上部分,戴着钢盔,淋在雨中,没有穿雨衣。他想,你以为只有我方的官兵才有刻苦耐劳勇敢顽强的精神?任何一种武装组织的成员都想打胜仗。他琢磨,要在钢盔下沿与石块上沿之间打中他们,只能打击他们的眼睛或鼻梁。狙击步枪的子弹未必不能洞穿敌军的那种钢盔,但对使用狙击步枪的枪手来说,以钢盔为目标是一种耻辱。嘿,格老子,这一枪还比较难打。
他想尽快集中注意力,可情不由己地,他想起当兵以前的一些事儿。他在家就喜欢玩枪,常跟父亲的哥也就是他大伯一起去打猎,当兵后的第一次请假,他从部队带了一点子弹回去,和大伯在山上打了十天猎,打到三只山驴,十五只野兔。在家读书时,他也能找到打猎的机会,打些兔子、獐子、野猪、野驴。他父亲有支猎枪,后来父亲不用了,这支枪就成了他的。他大伯有支砂子枪,专用来打鸟。
那时候,他一般在下午五点钟跟着大伯上山。他背一支猎枪,大伯背一支笨拙的砂子枪,腰包里装着馍馍和酒瓶。他们顺着曲折的山道上行,满眼是落日余晖下苍茫的树林,静悄悄的,只听到他俩的脚步声。有一阵子他们专打马鸡。这是一种可爱的飞鸟,全身雪白,只有尾巴是黑的。马鸡当中,也像在我们人群中一样,总有头儿。一群马鸡有一个头,很容易分辨。傍晚,马鸡们寻找休憩的地方,他和大伯待在隐蔽处观察。领头的马鸡神气十足地走动,飞上一棵树,其他的马鸡跟着飞上这棵树和旁边的树。马鸡上树后,不受到特别的惊扰,这一夜不会再换地方。他和大伯数清马鸡的数量,又下山来,找一个地方歇下。他找些干枯的树枝,点燃一堆篝火。爷儿俩坐在火堆边。遇上好天气,会有清冽的月光照进树林,像在草地上铺上一层温暖舒适的光毯;站在某块大石头上,可以看到溶溶的月光填满山谷。他们常歇息的地方有一处幽静的石淙,床铺一般大的石块上淌着清泉,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亮。大伯把牛肉干或者成团的獐子肉、野猪肉、山驴肉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摆在纸上。这是大伯的嗜好,只要有,他不会只带一种野兽的肉脯上山。这样做,能提高猎人的自信。猎人是属于比较爱慕虚荣的一类人,那也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支柱。那把切肉的匕首在月光下不时闪出寒光。大伯的小酒瓶最多能装半斤白酒,那酒精度通常都是五十二度的。这是婶娘给他找的酒瓶打的酒。大伯酒量很大,很贪杯。假如喝醉,就打不到猎物了。渐渐地,一半也是无可奈何地,他爱上了这小酒瓶。这半斤白酒,他一口就能喝光,但他每一次只呷一点儿。他一边喝酒,一边向关存道讲些传闻逸事、历史典故。他崇拜英雄,说起来忘乎所以,可这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在他的脑子里常常混淆,有的连所在朝代也弄错了,就像《关公战秦琼》的相声。随着夜的加深,关存道开始在火堆上烤馍馍。夜半一点钟,是打马鸡的最好时间。他们吃得饱饱的,再次上山。大伯把酒瓶放好,英雄似的说一声“走”……
关存道抹去流到眼睑上的水。大约六百米,正是目前的狙击步枪精度最高的射击距离。
但是,关存道忽然感到信心不足,乃至怀疑他过去的射击成绩。在他击毙的二十九人中,有一多半可以肯定是击毙了,另外至少有一两个,就有疑问。那出现在他感到头晕的日子。“打到”了不等于“打死”了。谁听到枪响都会隐蔽。假如子弹擦着皮肤,落在身旁,打断草叶,那么被打击人员的隐蔽动作会更快。而从瞄准镜里看,对象就像被击中了似的。对此,没有可能下结论。他知道,连长向上级报告的狙击步枪射手关存道的战绩是击毙了二十九名敌军,那都确毙无疑。可是,关存道明白,到底有没有击毙敌人,要看他的心情如何。有时候,他的狙击步枪确能像成语说的“百步穿杨”,甚至连这成语的形容也显得太落后。可是有时候,就像打麻雀的大炮,不见得就一定打中目标……
“安静!安静!”他心里对自己说着,挑选他最想打的目标。那三个军官还不想走。又是该死的家伙,他关存道在心里多番劝阻也没用。关存道突然发现,他的枪在发抖。一觉察枪身发抖,那枪就抖得更厉害。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你妈的!”他心里骂道。“狙击步枪你妈的!”他想了起来,过去的这个晚上又做了噩梦。在梦中,他被一群鲜血涂身的人穷追不舍。他跑呀跑呀,从一道悬崖上掉下去,可是总不能掉到底,就在空中飘。以前也做梦,都没有影响白天的射击。“死就死嘛。”他清醒的时候都这样想。“哪个不会死?”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他虽然不怕死,可从骨子里怕官。怕大官,更怕小官。他想到家乡的俗话:“大王好见,小官难挡。”对小老百姓来说,小鬼的官职比皇帝大。现在,他的枪口所指,正是“小鬼”一级的基层军官。
雨在下,风从东边吹向西边。一颗子弹,穿过六百米的雨和风,会偏离目标多少呢?在今天的气候条件下,他不能确定弹道修正点。只能打一枪!打中是一枪,打不中也是一枪!一枪打出去以后,那些目标就会迅速隐蔽。他决定打左边的那一个。为什么?他自己问自己。左边的这一个,大约年在四十开外,双颊有点肥。待在山洞里的最小军官,不会有这么肥的脸颊吧?关存道突然发现,他不喜欢双颊肥厚的人。双颊肥厚,说明他平时不动什么心思而且吃喝无忧。那就打他吧。应该让长有这种脸相的人在世界上消失了。很有可能,他想,这种“国”字脸相的人最有福,但是“国”字脸相能不能抵挡他的狙击步枪的子弹,今天就可以做一个试验。你说行不行?
枪身还是稳不下来。雨丝斜撇,风向横吹。钢盔前沿滴着雨水。在湿土里趴了十几分钟,胸腹和四肢都开始感觉到难受。尤其是膝盖那儿,感觉到凉冰冰地疼痛。他突然想到,在过去,他是把打猎当作最大乐趣的;从这阵地撤下去以后,他不可能再去打猎了。现在,他就在捕捉猎物。展现在枪口前的,不是马鸡,不是马驴,而是“人”,尽管那是他非常嫌憎的“小鬼”。他的右手慢慢地、轻轻地按了下去。狙击步枪的三角形瞄准镜套在那张“国”字脸的鼻梁上。
他听到“砰”的一声,声音闷闷的,不令人兴奋也不令人讶异。他仿佛看到子弹从枪口射出,嗖嗖地在雨丝的中间向前钻,划出一道向上再偏西向下垂落的弧线。他训练有成的眼睑一眨也不眨。他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看到,子弹从那“国”字脸军官的脸部正中插了进去,有一些小小的形状不一的血珠迸散,同时,那三个脑袋都不见了,只有那一块大石以及湿润苍翠的树丛。背后的阵地上,响起一阵乱枪,而迫击炮的炮弹正向那里倾吐激情……枪声、炮声和雨声混和在一起。这样的战场交响曲,在听了几遍十几遍以后,也不大能激动人的感官了。
打吧,想打枪就打枪,想打炮就打炮。
他知道,他的职业特点是只能打一枪。无论打中与否,他都必须转移。他扳下狙击步枪的支架,用手推一下钢盔前沿,望一眼粘满了稀泥浆的军衣前襟,把枪提了起来……他明白这时的撤离动作必须又快又隐蔽,但他突然觉得无所谓。谁能想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一支暗枪瞄准着?从事他这样一种职业的人,绝对不可能只有他关存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