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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1

我站在黄昏的公园中哭泣。为什么而哭已经不记得了,可能就是因为找不到喜欢的玩具之类微不足道的事。擦掉眼泪,发现有人正盯着我的脸看。是一个女孩子。

“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然后她握住了我的手。那是我与珍妮佛的初遇,在她刚刚搬来镇上不久的时候。她简直是位天使。我每次讲笑话,她都会发出由衷的笑声,高兴得两手来回拍打。她会在我摔倒时伸手拉我起来,还会把她跟妈妈一起做的饼干特意送到我家来给我吃。

我将草编的花冠戴到珍妮佛头上,对她说:“将来可以嫁给我吗?”

“当然了,艾尔。”

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耀眼的金色。然而,随着逐渐长大,她慢慢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在进入学校,接触了各种各样的男孩子以后,那个叫艾尔·阿修比的少年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有魅力的小孩。艾尔·阿修比这个少年,普通得像路边的石子一样,而环顾四周,还有那么多与自己更加相称的人。珍妮佛长得如此可爱,轻轻松松便登上了学校里最受欢迎人物的王座。随即被帅气的男生们团团包围,跟我一起玩的时间自然也就变少了。

“珍妮佛,我买了新的游戏,我们一起玩吧?”

“抱歉,艾尔,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下次吧。”

但我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和她的关系一定会永远保持下去的。

“那个,珍妮佛,要不要去看电影?”

“艾尔,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不要再来我家了?我不想让别人产生奇怪的误会。”

过了一阵子,我再次跟她搭话。

“珍妮佛,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哎,你指什么?”

“你说过下次我们一起玩游戏的,不是吗?”

“……艾尔,你父亲的事我也感觉很遗憾。可是呢,这跟那是两码事。别再来我家了,也别再扔小石子砸窗户叫我出来了。你再这样我可报警了哦。还有,以后就算在街上遇到了,能不能也请你不要跟我说话?”

那之后没多久,她就开始跟高年级男生交往了。对待我的态度如同见到讨厌的虫子一般。可恶的珍妮佛。在公园里拉着我的手的、温柔的珍妮佛,她头上戴着草编的花冠,冲我笑的表情宛若天使,让整个世界都闪着金光。希望她去死。

“客人,请醒一醒,这位客人……”

有人摇着我的肩膀,把我从梦中唤醒。睁眼一看,我被面前那张长着胡子的中年男人的大脸吓了一跳。

“这位客人,请出示您的车票。”列车员盯着我说道。

座位下面传来低沉的声响,那是钢铁车轮行驶于轨道上所产生的。窗外的景色向后疾驶而去,透过树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大海。貌似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目的地——沙漠地带。

“这位客人……”

“车票是吧,那个……”

回忆中的珍妮佛被赶走了,隔断围出的包厢中只剩我孤身一人。

“车票应该在我同伴手上。”

列车员狐疑地看着我。包厢是需要另外付费的,但也经常有逃票的人躲在里面。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赶出去,我开始不安起来。

“那边的行李是客人您的吗?”

紧挨着包厢门口放着一个银色的旅行箱,列车员指着它向我问道。箱子的尺寸大到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虽然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但这样确实很妨碍通行。由于它横在门口,进出包厢都变得困难了。

“我帮您把它保存到不会妨碍其他乘客的地方去吧?”乘务员退回到过道中,准备把银色的旅行箱推走。

“那个不是我的。随便乱动的话,它的主人可能会生气吧……”

我站起来追上列车员,伸手拽住了旅行箱的提手。这可不能随便让他拿走,因为旅行箱的主人是个发起脾气来相当难对付的人。然而就在此时,火车进入弯道,我随着车身摇晃了一下,袖口钩到旅行箱的锁扣,非常不幸,前盖被掀开了,里面装的东西倾泻出来铺满了过道的地板。乘务员呆立当场。旅行箱里装的是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枪支弹药,手枪、来复枪,还有一些看起来像炸药的东西和弓矢类武器,足够用来抢劫一辆火车了。

一枚弹药在地板上滚动,带着丁零当啷尖锐的金属声响经过了列车员脚边,一路向他身后滚去。通往另一节车厢的门突然打开,一只穿靴子的女孩子的脚伸出来挡下了那枚弹药。红色鞋底的橡胶靴。

少女伸手抓起了弹药:“有什么问题吗?”

少女披着一件深绿色外套,头发的颜色就跟那枚弹药的弹壳一样是暗淡的金色,而眼睛则是晴空一般的天蓝色。

“丽泽!你去哪里了?”

少女的视线一一扫过前盖大敞的旅行箱,以及散落一地的武器和弹药。

“我有携带武器的许可文件。等一下,我现在就拿给你看。放在什么地方来着……”

她在外套内侧东翻西找,那里缝着无数的口袋,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用品。许可文件怎么也找不到,在她粗暴的动作下,藏在外套里的东西纷纷掉落脚边,小型匕首呀、带血的钳子呀,还有标签上画着骷髅图案的小药瓶和注射器,等等。

等到少女终于找出文件拿给列车员看时,列车员已经吓得如同面对雄狮的兔子一般了。

我们两人将散落在地板上的枪支弹药全部收拾起来,重新塞回银色的旅行箱。据说这件行李是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人调发给丽泽的。

车窗外不同的风景飞驰而过,连绵的青山、漂浮着帆船的湖、几公里宽的垂直瀑布。然而这里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时不时就会出现巨大的平面将风景分隔开,仿佛神用宇宙级别的大刀将世界切分过似的,无论是山棱之上还是大海之中,都有可能耸立起一面凸起的绝壁。说是绝壁,表面却并非由岩石构成,倒更像是普通民居中那种贴着壁纸的平整墙面,只不过宽阔得从地面直达天际。这个世界中的人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天空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的云端之上是木质的天花板,以及由纵横交错的横梁组合成的几何图案。只不过木质天花板距地面非常高,无论鸟怎么飞也不用担心会撞到头,甚至在其中开飞机都没问题。再加上还有风吹过,完全体会不到半点关在房间里的压迫感。但我依然无比眷恋着真正的蓝天,无边无际的蓝天。而要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我就必须跟着这个名叫丽泽·利普顿的少女。

我们回到包厢,玩起扑克牌打发时间。我看着手中的牌,向她问道:“沙漠地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几个沙漠房间,比如‘下雪沙漠’‘遗迹沙漠’‘危险沙漠’什么的,连成一片就统称为沙漠地带。”

几天前,在一处叫“下雨沙漠”的地方,有个村庄遭到了破坏。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收到报告后,立刻派人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整个村庄被付之一炬。丽泽就是要赶往沙漠地带进行有关怪物的调查。如果传闻属实,那只怪物,可能是一头龙……

1-2

口中喷出的火焰,将在场所有人的脸照得通红。人们满面惊异,随即鼓起掌来。巡游艺人模样的男子口中含满了可燃性液体,然后一口气喷出去,雾状的液体从着火的棒子上掠过,于是被点燃,看起来就像口中喷出火焰一般。站在一旁的玛丽娜·金兹只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体会到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震撼。

男人的喷火把戏结束,接下来是他的妻子表演飞刀。之后轮到一对小兄妹登场,妹妹骑在哥哥的脖子上,而哥哥骑在一辆独轮车上,两人一起骑过一条钢丝。

“迷雾田园”村中的人们完全沉浸在眼前目眩神迷的表演中。等所有演出节目结束,喷火的男人走上前来跟大家打招呼。

“感谢各位今天前来,观看窦玛格杂技团的演出!我就是团长——窦玛格!赏钱请放到那孩子手中的箱子里!”

团长窦玛格指向玛丽娜·金兹的方向。村民们一齐涌上来,纷纷往玛丽娜捧着的箱子里投进派克硬币。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天了,虽然玛丽娜还没有彻底搞清迷失于此的原因,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她猜想或许与自己在仓库中发现的那本绘本有关。

玛丽娜·金兹出生的房子建在郊外,周围都是荒地,大屋旁边还有一座用来存放农用工具的仓库,只是平时大人不许玛丽娜进去那里。因为相传那是个不吉利的仓库。玛丽娜曾经有一个叔叔,据说他在十三岁的时候进入了仓库,自此下落不明。关于叔叔的事,都是玛丽娜的父亲讲给她的。

“他在邻居眼中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浑蛋。不是偷漫画书,就是抢小孩子的玩具惹人家哭,有时还会用锁把仓库的门反锁起来躲在里面抽烟,学着大人的样子吞云吐雾。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像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踪吧。”

叔叔失踪的那天,仓库唯一的出入口被一把锁从里面锁住了。在那种状态下,如何才能消失不见,谁也说不清。

某一天,玛丽娜偷偷溜进了那个传说中的仓库,她需要类似空水桶和油泵的东西,有了这些才能把汽油从父亲的车里抽出来,然后点着坏孩子们最宝贝的自行车。

计划是这样的。她会在深夜离开家,挨家挨户地拜访那些坏孩子的家,给他们的自行车浇上汽油,然后用火柴点着。传说他们的自行车都是进口的,非常昂贵。就是要让他们尝尝重要的东西被夺走的滋味。

舌尖舔过牙齿表面,玛丽娜感受着金属贴片与弓丝的质地。被切断的弓丝已经换成了新的,玛丽娜听从牙医的建议,向警察和学校检举了坏孩子们的行为。然而他们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难以置信,大人们竟然不去惩罚他们。当然了,他们成绩优异,擅长运动,是被老师寄予了厚望的学生,偏偏又像万人迷似的牙齿雪白、衣着光鲜。而玛丽娜则因为不能露出牙齿所以终日不见笑容,老师们见了她就像见了水痘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所有的大人都站在他们这一边,那就只能靠自己亲手制裁他们了。就算被警察逮捕,他们也会很快被无罪释放,然后继续骑着自行车围着玛丽娜打转。

“钳子我可是随身带着哦!不管修好多少次都可以给你夹断!”

“你是不可能变得跟普通小孩一样的!”

“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吓人箱’!”

如果火引燃了周围的建筑物呢?如果有人因此被烧死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

玛丽娜在仓库中找到了空桶,把它拽出来的时候,摞在上面的纸箱倒了下来,伴随着大量的灰尘,稀里哗啦地从里面掉出了不少东西。古旧的棒球手套、球棒和球,玩具手枪,漫画书,没用的棉线,起子,连同一本与肩同宽的大书一起落在她的脚边。球棒看上去非常眼熟,客厅里摆有一张照片,上面十三岁的叔叔拿的就是这样的球棒。这些一定都是下落不明的叔叔拥有的东西。

一阵风从仓库的入口吹进来,为玛丽娜吹开了脚下那本书上的尘埃,使她能够看清组成标题的字母。这似乎是一本绘本。

“Arknoah。”

玛丽娜轻声念出印在封面上的书名的同时,立刻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但是当她望向四周,却发现仓库中依旧只有自己一人。

1-3

我一边发牌,一边说:“坐火车旅行真好啊,比开汽车旅行要舒服多了。只要方向盘不在你手上,就不会发生加速拐弯这种恐怖的事情……”

丽泽朝着我的膝盖猛踢了一脚,感觉她想踢断我的小腿骨。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什么人的惨叫声。

“看来是康亚姆·康尼姆回来了。三个人一起玩比较有趣,重新发牌吧。”

丽泽把手里的牌一扔,向我命令道。我特意看了看那些牌面,要想赢她简直太轻松了。这一轮明明是我扭转败局的好机会。

乘客们惊恐的惨叫声沿着通道一路向我们这边接近。可想而知,是康亚姆·康尼姆那张太有特点的脸,让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乘客都忍不住尖叫。不一会儿,包厢的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高个子动物出现在门口。他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跷起了二郎腿,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长满长牙的嘴上。

丽泽·利普顿立刻夸张地咳嗽起来,不过怎么看都是装的。正准备点上火的康亚姆叹了口气。

“饶了我吧,我的烟瘾就要忍不住了。”

“在包厢里?别开玩笑了,我们会被熏得满身臭味的。”

被隔断独立起来的包厢完全是个密闭空间,烟草燃烧时无处可去的烟雾自然会充满室内。

“打开窗户总可以了吧?”

丽泽·利普顿无可奈何地将窗户打开,舒服的风立刻吹了进来。但是紧接着,汽笛鸣响,火车开进了隧道。窗外一片黑暗,大量的黑烟涌进包厢。那些为蒸汽火车提供动力的煤炭在燃烧时产生的烟尘,正好被隧道墙壁囚禁无处可去。我们三人一齐咳嗽起来。火车很快就钻出了隧道,但此时我们已经被裹挟在黑烟中的煤渣弄得灰头土脸了。

丽泽冰冷的眼神射向康亚姆·康尼姆。后者老老实实把香烟放回了口袋:“忘记说了,如果听到高声拉响的汽笛,就一定要把窗户关紧,那是即将进入隧道的信号。”

康亚姆从内侧口袋中取出梳子,将覆盖在他头顶、眼睛和耳朵周围的银灰色毛发重新梳理好。他的脖子以上属于犬科,即便是在Arknoah这样不可思议的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异类。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身体被塑造成这样。

“前一站停车时你跟总部联系上了吧?有什么消息吗?”

“被隆涅菲尔德抱怨了一通,说我们买的东西太贵了。”

“隆涅菲尔德是谁?”我边掸着身上的煤灰边问。

“他是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部长,非常烦人的家伙。”

看丽泽脸上的表情,似乎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听到。康亚姆·康尼姆将他长满长牙的嘴凑到我耳边,近到我几乎以为他要把我咬死吃掉。

他对我耳语道:“那家伙管着部里的预算,大件的东西只有他批准了才能买。”

火车不断在沿途的车站停靠,车上的旅客上上下下换了几批,终于眼见窗外风景中的绿植逐渐减少,继而消失无踪。汽笛再次鸣响,康亚姆·康尼姆连忙关上了窗户。风景中出现了一堵巨大的墙壁,仿佛整个世界从地平线向上折叠成直角,连通着天际。甚至飘浮在空中的云朵到了这边都像被捏碎了似的四散开来。

墙壁的最下面是四方形的隧道入口,火车驶入其中,车窗外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我们穿行于分割这个世界的墙壁内部。据丽泽说,墙壁厚度能达到几百米,但是跟巨大的整个房间相比,它还是薄得像纸一样。之所以它还能够支持住这个世界,大概是因为墙壁和地板都用了相当结实的材料吧。

车窗外再次变亮,突然而至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等到视力终于恢复,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海。列车终于带我们来到了这里——藏匿着一头龙的沙漠地带。

1-4

在仓库中发现的这本绘本Arknoah上,每一页都画着满满的图,有点像《沃利在哪里?》[1],说不定也是意在让读者从繁复的画面中找出某个特定人物吧。画上描绘的是一个如同巨大建筑断面图似的东西,许许多多的房间纵横连接在一起,而且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奇妙之处。

那些房间中收纳着山川与大海、沙漠与丛林,仿佛自然界中所有的风景都填进了房间,也有一些房间中林立着各种建筑物,还有火车通行其间。画面上有数不清的人物,其中一名少女引起了玛丽娜·金兹的注意。

她跟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不只是头发、体形和衣服,少女的牙齿上也穿着银色的细线。看上去就跟玛丽娜的金属牙箍一样。为什么自己会被画进绘本呢?

事后回想起来,玛丽娜·金兹总是后悔不已。如果当时能扔下那本奇怪的绘本不理,只专心于自己本来的目的就好了。如果只是心无旁骛地为放火烧毁坏孩子们的自行车做准备,也就不会误闯入这个奇异的世界了。

翻看绘本的时候,玛丽娜总是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是从仓库深处传来的,只不过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玛丽娜决定去仓库深处看个究竟。仓库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从野营用品到烧烤工具,还有些根本不知道装着什么的木箱。比她整个人还高的货物从地摞到天。玛丽娜一面小心着不要将它们碰倒,一面向更深的地方走去。突然,她心底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仓库会如此之大呢?不过是她父母拥有的小仓库而已,绕着外墙走一圈连一分钟都用不了。可是现在,她已经朝着仓库深处走了五分钟了。

货物如峡谷一般高耸在两边,中间留出的通道也仿佛迷宫似的。等注意到的时候,玛丽娜已经彻底迷路了,只好原路返回去寻找出口。她朝着刚才发现了叔叔所有物的地方走,头顶依然是熟悉的仓库顶棚,但无论如何就是走不出去,而周围的环境也开始越来越奇怪。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公园。就在货物中间,不可思议地摆设着秋千与长椅,旁边还有绿植和路灯。我家的仓库到底怎么了啊?想着这个问题,玛丽娜坐在长凳上准备休息一下。然后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坐滑梯。

身边正好有一座看起来很好玩的滑梯,是大公园里才有的那种特别款。如云霄飞车一般蜿蜒的滑道一共有两条,一条比较短,看起来一下就能滑到头;另一条则非常长,穿行在仓库的货堆中间,仿佛永无止境地向远处蔓延而去。玛丽娜登上了滑梯的台阶,在长滑道的入口处竖着一块写着注意事项的告示牌:

到达出口需花费几个小时!

这是某种夸张的玩笑吧。玛丽娜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滑道滑了下去。最初一段时间感觉相当愉快。身体随着轨道画出一道道螺旋弧线,速度飞快地滑过每一个转弯处。然而这一切从滑道钻入地面下的深洞开始,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仓库下面是一片开阔的空间,滑梯在一盏盏垂挂的灯泡间向前延伸。滑道的表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木质材料,好像保龄球场的赛道一般光滑。无论滑多久依然不见着陆的趋势,而此时玛丽娜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

接下来滑道突然变宽,与其说是滑道,不如说更像倾斜的地板。而她则在上面缓缓滑行。仔细看的话,她会发现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也跟自己一样,在倾斜的地板上移动。兔子布偶、丝绸帽子、红酒瓶、银色旅行箱、塔罗牌和罐头,等等,等等,都飞快地与她擦身而过。

其中还有一张床垫。玛丽娜用靴子的后跟踩住地板,使自己的速度降低一点,然后身体朝床垫那边倾斜,用手够着爬了上去。她躺在床垫上,继续在地板上滑行。这时候好需要一些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啊。一本画着人体解剖图的古旧素描图册刚好从旁边滑过,玛丽娜将它捡起开始翻看。

三个小时过去了,滑梯还是没有尽头的样子。玛丽娜觉得越来越困,于是在床垫上合起了眼睛。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中世界被火焰焚烧殆尽,长着翅膀的巨大阴影从头顶飞过……

咣当,床垫撞上什么东西摇晃了几下,冲击力让玛丽娜从梦中清醒。滑道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宽度,导致床垫的一个角在两边磕磕碰碰。不知何时四周已经亮起来,有鸟从身边飞过,玛丽娜环顾周围,吓了一大跳。

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森林,她的头顶上飘着白云,滑道正向着云的彼端延伸。而她自己,此时则滑行于云间,穿梭于翱翔的鸟群之中,逐渐向地面靠近。

滑梯从森林的树木间穿过,直插入厚厚的落叶层,然后便到此为止了。床垫一经着陆,落叶就被砸得漫天纷飞。玛丽娜从齐腰深的落叶中站起来离开了床垫。落叶下面是沼泽,床垫很快沉入其中。她在森林中游荡,想拿出手机呼救,然而手机早已不知所终。

1-5

蒸汽火车继续在沙漠中行进。一打开窗户,灼热的风立刻灌进来。阳光照在连绵的沙丘上形成的反光几乎令人睁不开眼。我们买了瓶装水,以解喉咙之渴。列车停靠在沙漠中的车站时,站台上有许多卖东西的行商,我们越过窗户,从他们手中接过购买的商品,康亚姆·康尼姆则递上派克硬币,但是一见到他那颗狗头,小贩吓得连钱都没拿就逃走了。列车接连驶过了“青之沙漠”“城塞沙漠”和“危险沙漠”。

“沙子不会盖住铁轨吗?”我想到这个问题就随口问出来。

丽泽·利普顿看着沙漠地带的地图回答道:“铁路网可是造物主创造的呢!你觉得会有这种不方便的情况吗?就算有那么点沙子落在轨道上,也远远算不上什么问题。更何况还能省下撒沙装置里的沙子,一举两得。你知道吗,火车这种东西,还要靠沙子来增加车轮与轨道之间的摩擦力呢。”

几座村庄星星点点地坐落在沙漠地带之中,车站月台就在它们附近。临近车站的地方,分道岔将铁轨分成两条,以便对向的火车通过。那些客用火车上全部挤满了身着沙漠地带特有服装,并且携带大量行李的人们,他们应该是离开自己的村庄去别处避难的吧。“下雨沙漠”的村庄遭到龙形怪物摧毁的新闻,通过广播传遍了Arknoah的每个角落。

“‘下雨沙漠’在什么位置啊?”

“在沙漠地带的西南方向。你看,就是这里。”

丽泽指着地图给我看。这个世界的地图上画着无数个房间,感觉像是一座巨型建筑的设计图纸一般。大小各异的四边形以极其复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整个画面。

“这一块聚集着数百种以上的沙漠房间。‘下雨沙漠’在左下的这个位置,也就是西南方位。”

上面随处可见丽泽的笔迹,写的都是一些数字。

“这些数字是?”

“有标注的都是目击到龙的房间,而数字是从最初收到目击情报开始至今为止经过的天数。”

“经过的天数?那不如直接写上日期,岂不是更明了一些?”

“很不凑巧,这边并不存在那种概念。”

说起来这地方确实是没有日历的,是个没有圣诞节、没有春节,也没有新年的世界。造物主大概希望这里的居民忘记时间的流逝吧。

目击到龙的房间全部在“下雨沙漠”的周边,但是这几天没有任何人又见过龙,以致我们也无法推断出那家伙现在藏匿在哪里。我们乘坐的这条路线,从东至西横穿了整个沙漠地带,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正在向目击到龙的情报范围内接近。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想去。然而丽泽让我跟着她,那就没办法了。

事情发生在火车穿过“遗迹沙漠”的行程中。当时我正倚在包厢的座椅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沙漠中耸立着上千座石砌的高塔,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些高塔全被染成红色。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夕阳,而是木质天空上的照明效果。

通道那边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艾尔,去看看怎么回事。”

听到丽泽下令,我马上站起来。紧挨着包厢门口放着那个巨大的旅行箱,我小心着不要碰到它,慢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通道的另一头,刚才那位列车员被好几名乘客围在中间,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为难。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那样一来,今天之内就到不了‘娱乐海岸’了啊!”

“娱乐海岸”是位于沙漠地带西面的房间,听说是个挤满游客而热闹非凡的地方。

列车员不停地向大家道歉:“大家也都听到新闻了吧?这附近有怪物出没!刚刚公司用无线电发来通知,一段时间内前方是无法通行的……”

质问列车员的女性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他似乎厌倦了大人们的争执,趴在通道旁的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根据听到的对话,似乎是铁路公司考虑到沙漠地带有怪物出没,决定停止前方路线的运营。

“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已经将沙漠地带的西南部指定为危险区域。本次列车会避开那些危险区域迂回向西行驶。”

乘客们一阵喧哗。我准备回到包厢,向丽泽·利普顿和康亚姆·康尼姆报告。可转念一想,那两个人会不知道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决定吗?他们难道预计不到这趟列车不会进入危险区域吗?那么之后要怎样才能到达龙所在的地区呢?

就在我打算钻回包厢的时候,看着窗外的男孩突然叫起来:“妈妈!妈妈!那是什么?”

醉心于讨论的大人们根本没有理他。那孩子用手指着窗外,拼命想要引起注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飞呢!”

夕阳下的沙漠中有数不尽的石塔。从车厢通道的窗户望出去,那些塔全部都是漆黑的剪影,火车就在它们长长的影子间穿行。什么东西正从人造夕阳照耀下的天空中飞过。由于那家伙飞得太高,与地面距离太远,导致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最初只觉得是风筝之类被风吹上天的东西,但随后看清了挥舞翅膀的动作,才确定那是一只生物。在石塔剪影的遮掩下,翱翔空中的它俨然是在与火车并行。长长的脖子直伸向前方,尾巴则拖在身后,翅膀从膨起的身体上伸展开来。

正在此时,别的车厢传出了惨叫与吵闹的声音。一个个包厢的门接连打开,人们纷纷探出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天上飞翔的生物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让他们呆立窗前一动不动。与列车员争吵的大人们也察觉了周围的异样,终于闭上了嘴。

丽泽·利普顿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旁边,取出一根可伸缩的望远镜向空中瞭望。通道的窗户边挤满了人们仰望天空的脸,一张张满是不安与惊恐的表情。如同滑翔机一般掠过赤红天空的龙,看上去是如此神秘。列车驶过了分道岔。窗外的景色豁然开朗,我们离开向北的轨道,往另一条支线行驶而去。与火车一样朝着自己鼻尖所指方向前行的龙,就此与我们分开,并与我们呈一个直角,朝着北方越飞越远。石塔的剪影将视线切分成一段段,而龙就在夕阳的这些片段间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1-6

结束了“迷雾田园”的表演后,帐篷马车即将再次出发。村子里的孩子们挥着手追在马车后面,而杂技团里的兄妹也一起从帐篷内向他们摆手告别。四周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团长窦玛格谨慎地驾驶着马车。没有铺装的土路两边好像是野菜田,现在雾这么重实在看不清楚。

窦玛格家有两个孩子,哥哥名叫特托雷,妹妹名叫佩克。佩克捅了捅玛丽娜的肩膀,递给她几块用纸包着的石头碎片一样的东西。

“尝尝这个。是从‘砂糖点心宫殿’的墙上削下来的。”

玛丽娜试着咬了一口,嘴里立刻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甜味。

越过帐篷马车中堆积的货物,能够看到驾驶席上窦玛格的后脑勺,还有前方的景色。浓雾中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墙壁,沿着墙壁往前走,可以看到一座如同城门的建筑物和一条四方形的隧道。帐篷马车一驶入其中,立刻传来了马蹄与车轮的回声。

这个世界中没有手机这种东西,当然也肯定不在信号覆盖范围内。玛丽娜被冗长的滑道扔进这个世界,继而徘徊于森林之中,最终被一辆路过的帐篷马车收容。这家的兄妹俩对玛丽娜·金兹随身携带的手机很是痴迷了一阵,哥哥特托雷盯着液晶屏幕不可思议地感叹:“这一定是某种魔法!”

“时不时就会有像你这样来自外面世界的孩子流落到这边来。我们把这样的孩子统称为‘异邦人’,如果遇到了,就要保护起来,而且必须向有关部门报告。”名叫尼纳斯的女性向她解释道,“说起来,你的嘴怎么了?受伤了吗?”

玛丽娜摇了摇头。她只是一直捂着嘴,因为不想让自己的牙齿吓到对方,所以才养成了捂着嘴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话的习惯。

窦玛格马戏团的一家人决定为了玛丽娜改变原定的巡演计划,前往被称作“中央楼层”的城市,因为他们必须把迷路的异邦人送去那里。马戏团一家靠沿途表演杂技来赚取生活费,一开始玛丽娜还只是干看着,后来渐渐开始帮忙做些杂活,比如在表演结束后捧着箱子向观众收取派克硬币什么的。

她和窦玛格一家同吃同住,渐渐地也就不再对他们遮着嘴了。不过看了她那一口奇丑无比的牙齿,他们倒也没什么反应。对于周游世界、见多识广的窦玛格一家来说,仅仅是参差不齐的牙齿根本没有大惊小怪的必要。与他们见过的全身打满小洞的探险者,或者从头到脚都刺着文身的部落相比,玛丽娜已经算正常的了。放下心来的玛丽娜突然有点喜欢这个世界了。

然而就在那一天,传来了关于龙的可怕消息。

1-7

火车停靠在了“暴风沙漠”车站。被强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细小沙粒,不断摩擦着车身。

车厢内播放着广播安抚等待的乘客,说火车会依旧按照原来的计划向西行驶。这是由于确认了龙形怪物自“遗迹沙漠”北上之后,警戒区域的范围发生了变化。可丽泽的目标并不单单是横穿沙漠。没办法,为了追寻龙的踪迹,我们只好离开舒适的包厢,下了火车。

大风横扫过月台,仿佛要把我掀翻似的,风中混着沙子迷得人睁不开眼。丽泽·利普顿绿色的外套被刮得扑扑啦啦地响,如同在空中起舞。康亚姆·康尼姆推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在月台上,朝着站内大厅而去。

汽笛鸣响,火车吐着蒸汽动了起来,发出钢铁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长长的客车车厢在火车头的带动下跟着跑起来,一直向西而去,把我们留在了站台上。

站内大厅是一座四边形建筑,似乎是用泥巴糊成的。进入其中,我终于松了口气。内饰非常简朴,基本只有长椅。康亚姆·康尼姆像只洗过澡的狗一样使劲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把吹进毛发的沙子抖落下来。丽泽·利普顿发现站内大厅的墙上有面镜子,便走上前去重新编起自己的辫子。她好像很喜欢把锈金色的头发全部拢到左侧编成一根垂下来的辫子。

“我去看看列车时刻表吧,是要换乘北上的列车对吧?”我站起身,向康亚姆·康尼姆问道。

“没那个必要了,艾尔·阿修比。”他身上原本裹着黑色的西装,但是现在已经脱掉外套、松开领带,连衬衫最上边的扣子都解开了。狗头与人身的界线被领子遮住看不见,浓重的体毛从脖子根部向下延伸,逐渐变稀疏,直到胸口。

“不坐火车了吗?”

“坐呀。比起这个,你还是趁现在赶紧去下洗手间什么的吧。”

“身体里的水分已经都变成汗蒸发掉了,毕竟哪里都一样热。如果格雷在的话,一定会说这地方是臭狗屎。”格雷是我的弟弟,直到前阵子我们还在一起旅行,但现在他已经先我一步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

丽泽·利普顿站在镜前哼起了歌,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那犬科的朋友说:“她这表情看起来像不像在期待礼物上门?那家伙,买了一列火车呢!”

“火车?!”

“应该马上就到了。原本我们也是要在这一站下车换乘那列火车的。”

一个小时之后,风中传来了火车的轰鸣。我走到月台上向远处张望,在风沙屏障的那一边,已经影影绰绰可以望见火车黑色的庞大身躯,如同穿着甲胄的黑骑士一般。数不清的重量级车轮排列在一起,被一根叫作连杆的金属轴连接着,发出劈砍大地一般的声音径直向我驶来。车头排放着滚滚蒸汽停靠进月台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鼻子里喷着白气的巨型怪兽。

在火车后面有节叫作煤水车的厢式车体,煤水车装载着燃料,上面堆的是煤炭,下面嵌着盛水的水槽。煤水车后面连着一节客车车厢,就是左右各有一排双人座席的普通车厢而已。

车头、煤水车、客车车厢,这三节构成了这列火车的全部,而丽泽·利普顿则在狂风中叉着腰,心满意足地望着它。两名火车司机走下来,一见到锤子女孩与狗头,立刻神情紧张地列队站在一旁。他们两人分别是身体健壮的中年人和大腹便便的青年。中年火车司机叫亚马德,另一个青年司机叫特朗斯哈勃,两人的左臂上都绑着绿色的袖章,他们是在铁路公司上班的深绿军团成员。据说这次将由他们来帮我们开火车。

所谓深绿军团,就是一群为了帮助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对付怪物而自愿从各地前来的志愿兵。与我生活的世界不同,这里没有国家的概念,也没有战争。因此不存在军队这种组织,出了什么事的话,就全靠普通大众报名参战。由于这段时间不能上班,照顾小孩的事也要交给别人,并且很多天都回不了家,所以亲属们对这种体系都颇有微词。

“这辆列车就叫金尖号了!”丽泽·利普顿没头没尾地说着,急匆匆登上了客车车厢,“还愣着干什么,龙可要跑远了哦。我就坐这边,康亚姆·康尼姆去前面指挥司机开车,艾尔,你去把大厅里的旅行箱搬过来。”

我奉命从车站大厅拖出了银色的旅行箱,上月台的时候康亚姆·康尼姆帮了我一把。风中的沙子像针扎在皮肤上,我边躲避风沙边对他说:“要是她能自己拿就好啦!”

“丽泽一定有其他事情要办,比如开动脑筋制订作战计划什么的。要想出把飞在天上的龙打下来的办法,考虑各种可能性,选出最佳方案。而我们只要做好辅助工作就行了。”

我们两人一起抬着旅行箱登上了客车车厢的台阶,眼前出现的是丽泽·利普顿坐在座位上晃着两条腿,哼着歌,吃着她最喜欢的花生酱的样子。仿佛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玩具,看不出半点考虑难题的神色。我偷偷瞄向康亚姆·康尼姆,他沉默地转过身,朝前面的车头走去。

炉子里燃烧的煤炭会产生温度极高的热量,热量令锅炉中的水沸腾,制造出高压蒸汽,并且经由阀动装置进入中控的气缸。随后气缸的活塞开始运动,将力量传导至连杆上,重量级的车轮就此运转起来。连接器发出“咣当咣当”的冲击声,带动煤水车与客车车厢一同前进。

金尖号自“暴风沙漠”车站出发,原路返回“遗迹沙漠”,在铁道节点上改换道岔,驶上了去往北方的轨道。我坐到丽泽旁边的座位上,她似乎对这列属于自己的火车眼下的运行状态非常满意。

“那家伙也许是在沿着铁路线移动,所以才会跟火车并行。你看这张地图,龙改变方向的这个点,与铁轨分道向北的节点几乎是重叠的。”

丽泽指着地图让我看。确实,龙正是在分道岔附近改变了方向。

“不过,为什么它会沿着铁路飞呢?”

“我有个推测。那头龙正依次从一个沙漠房间飞到另一个沙漠房间。想要这样移动,就必须找到墙上的隧道,从那里穿过去。飞在空中同时又能寻找隧道的方法,就是沿着铁路走。为了让火车通行,铁道的尽头必然是连接着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隧道。那家伙大概察觉了这一点。看来这头龙拥有一定的智力。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它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说不定是在寻找什么。不然的话,只在一个房间之内绕圈飞就可以了。”

没过多久,风沙帷幕的另一头出现了巨大的墙壁。金尖号驶入墙上的隧道,窗外立刻暗下来。

1-8

酒店大堂的广播前面,聚集着一脸沉重的旅客们。玛丽娜·金兹好奇发生了什么,也停下来听着广播。里边播送的是跟灾害有关的消息,可能是龙卷风,可能是地震,又或者是海啸吧。然而都不对。广播里说,在沙漠地带这个地方,有龙出现,摧毁了一个村庄。

玛丽娜在分发杂技团广告的时候向团长窦玛格问道:“大家所说的龙到底是什么啊?这个世界中还住着那样的生物吗?”

被她这样一问,窦玛格反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已经听到怪物灾害的新闻了吗?”

“怪物灾害?”

“拜托你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自信能很好地跟你说明白。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人向你解释清楚的。”

玛丽娜·金兹一边散发传单,一边在“箱镇”最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这个城镇只允许在特定的时间内进出,所以很多人会被迫留在这边好几天。无所事事的大家对娱乐都如饥似渴,杂耍艺人演出的传单受到了广泛关注。

“箱镇”是一间升降移动式房间。街道、河流,甚至天空,都装在巨大的电梯轿厢内。侧耳倾听的话,可以听到比云更高的地方传来的声响,那是机械带着装有街道的轿厢移动的声音。像这样的升降移动式城镇,在Arknoah还有不少,它们充当着这个世界的交通要道。特别是“箱镇”,由于这里可以直通“中央楼层”,因此是很多人的必经之地。

当晚的广场上,窦玛格表演着喷火,尼纳斯扔起飞刀,特托雷与佩克则继续他们的平衡杂技。所有演出结束后,窦玛格作为团长向大家问好。人们聚集到玛丽娜·金兹旁边,纷纷向她怀抱的箱子里投入派克硬币。

“玛丽娜,笑一笑!”窦玛格一边向观众们挥手,一边凑到玛丽娜耳边小声对她说。

“我一笑的话,他们就会看到我的牙齿了,那样一来大家都会恶心到吐的。”

“你想太多啦。好了,笑一笑嘛。”

玛丽娜无可奈何地露出一点笑容。装在牙齿表面的金属牙箍接触到了体外的空气。往箱子里投派克硬币的人中有几个把视线投向了玛丽娜·金兹的牙齿。其中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因为没见过如此特别的牙齿,所以盯着银色的金属牙箍发呆。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任何介怀的表现,往箱子里投下钱后就快速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窦玛格一家的帐篷马车混在准备出城的人群中出发了。“箱镇”东侧的墙壁就耸立在前方,横向长方形的隧道在半空中张开大口等待着他们,只有在街道做升降移动时,隧道口的路障才会落下来。

“妈妈,这条路通往哪里呢?能一直走到‘起伏之海’吗?”帐篷马车中,佩克问尼纳斯。

“不行,还没有找到能够去往世界尽头的升降移动式房间呢。”

“起伏”是指这个世界以外的区域,分别被叫作“起伏之海”和“起伏之地”。

“妈妈你去过‘起伏’吗?”

“我才不想去呢。你想,那边多可怕啊,全都是未知的事物,那片地方就算在世界地图上也永远写着‘正在施工’呢。”

对孩子们来说,母亲尼纳斯就是他们的老师。连玛丽娜·金兹也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最让玛丽娜惊讶的,就是这个世界中的人可以免于一死。

Arknoah没有饥荒、战争和疾病,人们不会寿终正寝,而是永远保持着现在的年纪生活下去。既没有月历,也不存在年、月、星期的概念。这个世界没有历史,有的只是神话。据传说,造物主在创造这个世界时,一共设计了九百一十万九千一百零九个房间。

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是在何时诞生的,当人们有了意识的时候,他们就像现在这样生活着了。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存在的,这个世界中没有人生过孩子,虽然有孕妇,但她的肚子不会继续变大,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降生。不过大家一样过得很幸福,孕妇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并且受到丈夫和家人的照顾。

“造物主让这个世界保持在最好的状态。无论是流通的派克硬币数量,还是植物的数量,甚至我们人类的数量,都被调节保持在最佳装填状态。我如此爱我的两个孩子,也是因为造物主是这样设计的。”她说。

就连自己心中的爱也是造物主设计的。玛丽娜·金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现在还好吗?虽然她很喜欢自己的父母,但到底自己对他们爱到什么程度呢?虽然有喜欢得不行的时候,但也有连脸都不想看见的时候。如果外面的世界也有一位造物主,人们也如此确信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么对爱也会更有把握吧。人们就不会为了捉摸不定的爱情而不安,也不会对它感到恐惧了。

“箱镇”的警笛声响起,扩音器中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传动轴带着整个街道移动,最终到达了“中央楼层”的高度。房间停止上升的瞬间,整个镇子都随之晃动了一下,震得大家东倒西歪。拉车的马也吓得发出惊叫,马车夫们努力把马安抚下来。路障落下,可以自由出入小镇了。人流与马车的队列缓缓前进,窦玛格一家的帐篷马车也在其中。

穿过“箱镇”外壁上的隧道,前方是一座连通着垂直悬崖的吊桥。过桥之后就进入了“中央楼层”的外壁隧道。快到出口的时候,视野终于渐渐开朗,佩克发出“哇啊”的惊叹声。在灰色的阴沉天空背景下,一座林立着高层建筑的都市尽展眼前。

1-9

沙漠中刮着仿佛能烫伤人的热风。我擦了把汗,拿着双筒望远镜对着窗外继续找寻龙的踪迹。一旁的少女那头如同古董金器般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但是不管多热,她都不肯脱下那件深绿色的外套。

“我好怀念有空调的房间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那头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难道不是吗?我完全没理由待在这里啊!”

“艾尔也算是深绿军团的一员吧,如果不能参加消灭怪物的活动,现在就把臂章还给我。”

我的左臂上缠着一块深绿色的布条,那是志愿参与消灭怪物活动的志愿兵象征。这并不是普通的布条,而是丽泽外套的一部分。丽泽那件外套,下摆的一部分被撕碎了似的看起来破破烂烂,甚至少了几厘米宽的布料。

金尖号自“暴风沙漠”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我们从“遗迹沙漠”北上,一路盯着天空,就这样穿过了许多房间。途中经过数个铁轨的分道岔,每到这种该决定去向的时候,我们就扔派克硬币。如此在沙漠地带中徘徊,半点龙的影子都没找到,一直来到了这个“热风沙漠”。

“有了!”

刚一驶出岩石的阴影,丽泽立刻叫起来,她眼睛一刻不离望远镜地指挥道:“快去告诉康亚姆·康尼姆!龙在东面上空!”

我从客车车厢的窗户探出身去,沙漠中铺着铁轨,火车头拖着煤水车与客车车厢在上面行走。我迎着火焰一样的热风对着前面的车头大喊:“找到了!东面上空!”

我的声音夹在蒸汽的喷涌声与重量级车轮碾压轨道声之中,几乎被冲散,却还是被犬科的耳朵捕捉到了。正吐着舌头躲避酷暑的康亚姆·康尼姆,从火车头的车门处探出身子向东边的天空张望。

那家伙的姿态用肉眼便能观测到。在绵延炙热的沙丘前方,耸立着切分世界的东侧墙壁,以此为背景,一个影子浮现其上。那家伙在向北移动。

丽泽拿起地图确认道:“有一条沿着东边墙壁连通南北的铁道,它就是顺着那条路在飞!”

金尖号在岔道点改变了行进方向,朝能靠近东边墙壁的轨道驶去。铁路画出一条柔和的弧线,列车经由这条弧线并入了目标路线。

巨大的墙壁转至我们右手边,我们保持在龙后方一千米左右的地方,跟着它一起北上。丽泽的目的不是战斗而是观察,她从窗口探身出去紧盯着龙的身影,同时在速写本上不停地画着图。

我也通过双筒望远镜看着那家伙的样子。它飞在不高不低的位置,翅膀几乎不动,靠着风熟练地滑行。如同枕边故事中描述的一样,长翅膀的龙。虽然离得这么远不能确定,但目测应该有二十米长,皮肤的颜色介于灰色与蓝色之间,全身遍布着奇异的花纹。

丽泽用望远镜看过后说:“是壁纸一样的图案。植物?花朵?”

已经可以看到北面的墙壁了,铁道尽头连着墙上的隧道。龙下降到几乎擦着地面的高度,速度丝毫不减地冲进了隧道。隧道内有着足够的宽度与高度,不必收起翅膀即可通行。

丽泽看着沙漠地带的地图说:“前面是‘龙卷沙漠’啊……”

“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艾尔你现在脑中想象的地方哦。天上永远堆着厚重的云,中间还有旋涡状的上升气流。”

我们关上车窗准备钻隧道。一靠近北面的墙壁,大部分视野都被遮住了,很快窗外一片漆黑,伴随着车头发出的强烈回声,无处可去的浓烟充斥着整个隧道,列车则在其中穿行。

不一会儿视野再次放晴,我们穿过墙壁来到了“龙卷沙漠”。打开车窗,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天上却密布着黑色的乌云。

“哎呀?”被风抖动着外套的少女从车窗探出身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龙的踪迹。我也打开对面的车窗搜索着天空,刚刚领先我们一千米左右先行飞进隧道的龙此时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不过,察觉到异样的康亚姆·康尼姆从车头探身出去眺望四周一圈后,先于所有人找到了那个家伙。

“在后面!”

我和丽泽一起回头望去。火车刚刚穿过的那面墙壁从天到地耸立着,那头龙就趴在上面。它收起了翅膀,四肢前端的爪子深深抠进墙内,倒竖着仰头看向我们。

龙大概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它,所以故意装作毫不知情,把我们引入了隔壁的房间,准备在这里对我们进行伏击。我们与龙之间的距离近得连望远镜都不需要了,那张蜥蜴般的脸和口中林立的森森牙齿一清二楚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这样的牙齿绝对算不上好看,甚至还有金属零件连接其间,让我不由得想起矫正牙齿用的牙箍。

“本打算今天就只是观察一下的。”丽泽·利普顿咂了下嘴。

龙离开了墙壁,被它抓过的墙面碎成一块块,落到了地上。张开翅膀的龙在空中乘着风,一边紧贴着铁道滑翔,一边向金尖号靠近。它每扇动一下翅膀,地面的沙粒就会被带起,扬着烟尘。

“快加速!要被追上了!”丽泽对着前方的车头大喊。

就在此时,那头戴着牙箍的龙慢慢张开了嘴,我仿佛看到它的喉咙深处在发亮,一道红色的光芒满溢出来,把头探出窗外的我看得呆住了。倒是跟我一样的丽泽突然动起来,抓住我的衣服,一把将我拽回车内。

视野之内全部被染成了红色。砰!灼热的冲击力从侧面狠狠给了列车一击,大火瞬间将整个列车吞没。幸好避开了正面,右侧的玻璃在热浪和冲击力的作用下全部飞了出去,火焰涌进车厢,点燃了窗帘与座席。

丽泽在遍布玻璃碎片的过道上跑起来,顺路还抓起挂在墙上的灭火器朝我扔来。我捡起灭火器,顾不上看使用说明,稀里糊涂地冲着火焰乱喷一气。

丽泽冲向放在过道上的银色旅行箱,打开锁扣,手枪、来复枪、散弹枪、弓箭等各种各样的武器以及大量的弹药如同雪崩一般倾泻到地板上。她挑中的是一把来复枪,猎人狩猎时常用的那种长枪。丽泽拉动了枪身右侧一个圆形杠杆的零件,把五个一组火箭形状的子弹送进了弹仓,然后将杠杆归位。手法看起来相当熟练。

座席上的火焰终于被扑灭了,我又将灭火器的喷口对准了窗帘。此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嘎噜呜呜呜呜呜呜——

声音从列车的后面向我们接近,龙那巨大的身体也随之自后方出现,接着就来到了客车车厢的侧面。它在破碎的车窗外与火车并驾齐驱,龙的脸朝向我们,如爬虫类一样的眼睛仿佛在观察车内情形,牙齿间还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那些热气甚至涌进了客车车厢的内部。它的牙齿长得实在是乱七八糟,以致连接那些牙齿的金属丝也像是翻绳游戏中编出的绳花一样七扭八歪。

一声子弹发射时火药炸裂的爆响。丽泽整个人趴在座椅上架起来复枪,枪口朝着窗外。她再次拉动圆头的枪栓,弹壳带着“咔嚓——叮”的声音跳了出来,下一发子弹随即填充进枪膛。丽泽又开了第二枪。一瞬间,她的肩膀和后背像被重物撞击似的猛然晃动了一下。那是子弹发射产生的反作用力。咔嚓——叮,又一枚金色的空弹壳滚落在地板上,这是第三枪了。所有子弹都被厚厚的龙皮弹开,龙看不出有任何致命伤的样子。不过龙还是忌惮地瞪着丽泽,似乎为了躲避攻击,它飞离了车厢侧面,不断上升,转移到了列车的正上方。

从窗口已经看不到龙的踪影了,周围也稍微变得安静了一些。说不定它已经逃走了,又或者是打算放过我们了。正这么想着,一道长如鞭子的影子打在车身侧面。那头龙飞在我们头顶上,用它的尾巴拍打着客车车厢。

车厢受到冲击,一部分侧面车体瘪进来,整个车厢都变形了。一头的地板翘起来导致车厢倾斜,我跟丽泽摔倒在地,还撞到了头。一阵刹车般的车轮摩擦声响起,龙只是尾巴一扫,就把一侧的车轮掀了起来。我以为这下肯定就要翻车了,还好在前车的拖动下挺了过来。等到车厢恢复水平状态,丽泽绝望地大喊:“这可是新买的!”

几张座席已经脱离了车身,还被火烧得焦黑,比起修理,彻底废弃的可能性更大些。而我则因为恐惧愣在当场,说好了远距离观察的,这也差太多了吧。

“跑……跑……跑吧!快点……想办法……逃跑吧!”

“你以为它会让我们逃掉吗?而且说到底,我们也只能沿着铁道走啊。”

窗外景色飞逝而去的速度比刚才更快了,火车似乎在提速。天上覆盖着灰色的云层,在连绵起伏的沙丘另一边,矗立着许多带着不祥颜色的巨大柱子,它们像水中植物一样来回摇摆着在沙漠中移动。是龙卷风。

“艾尔,帮我做件事。”丽泽靠在窗边寻找着龙的踪迹。

“我可以拒绝吗?”

“不行。帮我把这个拿给康亚姆·康尼姆,就射击技术来说,他比我还厉害,所以让他来干。”

丽泽将来复枪交给我,又从脚边抓起几枚小火箭似的弹药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指着车厢前方的门,让我去煤水车那边。要想把枪交到身在车头的康亚姆·康尼姆手上,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别胡说了,这太危险了吧!”

“待在这边会更危险哦。”

正说着,咣的一声,顶棚塌陷下来。车厢再次剧烈摇晃,地板上的弹药滚得到处都是,发出清脆细碎的响声。龙的利爪插进了顶棚的材料,天花板嘎啦嘎啦地裂成碎片纷纷落下。龙就在车厢顶上,为了不被摔出去,而用爪子死死抓住了车身。这里确实很危险,要是那家伙在顶棚上开个洞,把头伸进来喷火的话,就没有活路了。

“只要跟康亚姆·康尼姆说把那家伙打下来就行了吧?!”

“不是打那家伙!你告诉他改变路线往西走!”丽泽从地上捡起了弓矢说道。

我背上来复枪,在车厢的通道间跑起来,往车门而去。背后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声,龙用它的利爪与尖牙在车顶上开了个洞。随着大量碎片噼里啪啦地掉落,龙的头也从那个洞中探挤了进来。这头怪物到底为什么将丽泽视为敌人呢?是因为她用来复枪打了它,还是说不把眼前的一切全部破坏掉它就不能解气呢?丽泽藏在座席之间回头看向我,打着手势让我快走。接着她把弓箭搭好,对准了正努力把天花板上的洞弄得更大的龙头。

我打开车厢门,走到车厢之外的连廊上。车轮强力的运转之声听起来就像地底的轰鸣一样。狂风吹得我左摇右摆,我紧紧抓住扶手,抬头仰望煤水车的后部。垂直平坦的壁面上只挂着一架简易的铁质梯子,连客车车厢这样的连廊都没有。

我抓着扶手探身出去往下看,可以看到车厢之间的连接器。连接器由两只各从前后车厢底部伸出的钢铁手臂组成,手臂前段呈L形弯曲,好像祈祷者的双手一样贴合着,上面套着一个带锁的铸铁环套。连接器的下面就是高速移动的地面。如果不小心掉下去的话,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来复枪上装有皮质的背带,我将它挂在肩上,越过了连廊的扶手。先用一只脚晃晃悠悠地踩上了连接器,然后慢慢转移重心,把另一只脚也踩上去。我伸手够向煤水车上的梯子,就在即将要爬上去的时候,传来了龙的咆哮声。

接着便是车厢顶棚被破坏的声音,列车剧烈摇晃,我抓着扶手的手掌中全是汗,一下就滑脱了,哪里都够不到的双手在空中乱挥,我站在连接器上,像个滑板初学者似的,前后摇摆着身体眼看就要摔倒了。连接器突然咣当一声剧烈地晃动起来,我想都没想就朝着煤水车纵身一跃,好在胳膊够长,没有摔下去。

我几乎是哭着爬上煤水车的梯子,登上车顶堆积的煤炭山的。视野变得豁然开朗,可以将整个“龙卷沙漠”尽收眼底。铁路在绵延的沙丘间无尽延伸着,远处是许多龙卷风令人不安的身姿。

“康亚姆·康尼姆!给你来复枪!”

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从我头顶掠过,在后方的天空中甩出长长的尾巴。身后上演着令人惊愕的一幕,巨大的生物趴在车厢顶上,每次它倾斜身体,就会有一侧的车轮随它离开轨道,让火车脱轨似乎只是转眼间的事。不断有箭矢从顶棚上开出的洞中射出,应该是丽泽干的,然而那些箭甚至没能在粗厚的龙皮上留下一道伤痕就被弹飞了。

我沿着煤炭山往列车行进的方向爬去,不一会儿衣服就变成了黑色。爬到煤水车正中间时,前方出现了一颗犬科脑袋。

“艾尔·阿修比!”

康亚姆·康尼姆也爬了上来。为了运送煤炭和控制刹车杆,煤水车前面有一点可以立足的空间,比我这边要好爬得多。他一面瞄着客车车厢顶上的龙,一面压低了身子在煤炭山上移动。

“哎呀,你怎么变成条黑狗了?”

“帮忙开蒸汽机车就是这个下场啦。”康亚姆的毛发从灰色变成了黑色,看来他负责的是往炉子里填充煤炭的工作。

我将来复枪交给他:“丽泽说了,不是用枪来打龙。还有,她想让你们往西面开。”

康亚姆·康尼姆检查了弹仓中的子弹数量,我连忙把丽泽塞进口袋的子弹也一起递上去。

“意思就是要打道岔开关对吧?”康亚姆·康尼姆把剩余的子弹也填进了弹仓。

“道岔开关?”

“就是分道岔上用来切换线路的杠杆。”

本来是要把火车停下才能进行操作的,但现在没那个时间了,只好从开动的火车上用来复枪射击杠杆进行切换。

“为什么要去西边呢?”

“可能那边有‘花生酱沙漠’吧。”

花生酱。那是这个世上丽泽最爱的食物。话是这么说,狗头还是把来复枪架了起来。他那样的高个子和端庄的神态,再配上杀手一样的眼神,还真挺有模有样的。

趴在车顶上的龙对准裂口张开了下颚,龙的喉咙深处开始变红,它要喷火了。

“丽泽!”我大叫起来。

这时,丽泽的箭出现了。从车厢中飞出的箭穿过顶棚上的裂口,直插进龙上颚那些乱七八糟的牙中间。箭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金属丝,金属丝另一头吊着炸药似的东西。那支箭穿过龙牙之间的缝隙飞了出去,消失在天空中,但炸药却留了下来,挂在牙齿上,就像一粒白芝麻卡在牙缝中。

“趴下!”

康亚姆·康尼姆压低了脑袋,我也学着他的样子。

冰冷的爆炸声传遍了整个沙漠。

1-10

“中央楼层”是一间东西二十公里、南北三十二公里面积广阔的房间。一条运河由北向南流淌,将大地一分为二。河西面是商业区,河东面则是大片居民区。玛丽娜·金兹从帐篷马车中看到的高楼都是商业区的高层建筑,那些建筑外形古典,如同黑白片《金刚》中的场景一样。

“这座城市也是全世界的经济中心。这附近没有能获取食物的场所,所以生活在此处的大家都要努力赚派克硬币,然后去其他区域购买罐头囤积起来。”尼纳斯这样告诉玛丽娜。

街道两旁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从卖土特产钥匙链与挂毯的商店,到卖棉花糖的路边摊,应有尽有。佩克想吃棉花糖,于是窦玛格停住马车,孩子们立刻跳下去跑向路边摊。玛丽娜也打算用自己的钱买一个,系在她腰间的布口袋里还有不少硬币,那都是她给杂技团帮忙赚来的报酬。

买到的棉花糖一经入口,周围突然暗下来。

“哇哦!快看!”佩克指着头顶叫道。

透过高层建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飘浮着一个鲸鱼一般巨大的形体——是飞艇,它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徐徐经过那些高层建筑。

“玛丽娜!我们去坐那个吧!”

“不行哦。玛丽娜有她要去的地方。”

特托雷拉住了妹妹。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玛丽娜必须去一个叫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地方。

然而,玛丽娜陷入了沉思,自己真的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大家回来以后,帐篷马车继续在大路上行进,前方渐渐出现了运河的影子,帐篷马车沿着运河北上。如雾般的细雨下起来了,周围建筑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玛丽娜由衷地感谢窦玛格一家,一想到去了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就要跟他们分离,心中不由得感到阵阵不舍。

“那个,能不能一直住在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啊?以前有没有借住在别人家里的异邦人呢?”她向身边的少年问道。

“没有哦。异邦人都必须回到外面的世界。如果破坏规矩的话,就会在睡觉的时候被锤子女孩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啦。”

“还有这种传说吗?”

“是真的啦。锤子女孩是个非常可怕的人,我爸爸说起她的时候,脸上的肉都会抽搐呢。我们只要一不听话,爸爸就会用‘要被锤子女孩抓走了哦’来吓唬我们。”

锤子女孩……

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但是能让窦玛格吓得面部抽搐,那应该是个长得相当威严的人吧。

1-11

列车很快甩开了炸弹爆炸产生的烟雾。爆炸没有影响到龙,甚至看不出它有哪里受伤。然而,它身下的车顶和车厢墙壁却开始崩塌,脚踩的地方破裂开来,龙失去平衡,从疾驰的火车上掉了下去。不过它张开双翼拍打着空气,在摔到地面之前飞上了天。

“丽泽!”

我们在煤水车上看着后面客车车厢面目全非的样子,车顶与墙壁都只剩下一小部分,特别是后半部分,甚至连地板都消失了,整个车轮裸露在外面。

“艾尔·阿修比,你在这里藏好,虽然这边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康亚姆·康尼姆观察着头顶上空变成一个小点的龙,在煤炭山上小心翼翼地移动,回到了前面车头的位置。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往客车车厢那边走。我要去确认一下丽泽是否平安无事。

我从煤水车的梯子上爬下来,谨慎地走过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器。这次没有想象中那么晃,非常顺利就通过了。客车车厢面朝行进方向的这堵墙没有损害,门也好好地关着。拉开把手向里看,却是一片破烂不堪。

大部分墙壁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个座位还留在与车轮相连的地板上。装武器用的银色旅行箱敞开着倒在过道上,在它下面我看到了深绿色外套的一角。

“丽泽!没事吧?”

我大叫着将旅行箱掀开,发现了少女的身影。看来她是用旅行箱当盾牌保护了自己。丽泽满身都是灰尘,头发也如乱麻一般,她行动有些蹒跚,但还是慢慢捡起地上的左轮手枪,开始填弹。丽泽·利普顿将视线扫向四周,最后停在了空中的那个小点上。长脖长尾,再加上张开的翅膀,从正下方看就好像一个十字架。

少女坐在旅行箱上,咬着拇指的指甲,自言自语似的说:“那家伙,现在并不是不想喷火,只不过第一次喷火之后……过去了多久来着?五分钟?七分钟?这期间它就只能用爪子和牙齿攻击。看来那火焰是不能连续喷射的。”

少女望向我,蓝如碧空的虹膜中浮着黑色的瞳孔。

“艾尔,如果接下来我死了,你要把这些告诉明天的我。”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Arknoah的居民是不会死的。虽然难以置信,但即使不小心丢了性命,也会在第二天清晨的雾霭中重返人间。对他们来说,这甚至算不上什么奇迹,只是造物主设计的世界机制。但是丧命当天的记忆会全部消失,所以要想把已经了解到的龙的信息传达给明天,就必须保证有人能够幸存下来。顺带一提,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所以死了也就死了。多么不公平啊!

“不如写在什么地方吧?”

“那我给你点零钱,你去买纸和笔回来吧?”

枪声响起了,随即又是一声金属物体被子弹射中的尖锐响声。似乎是康亚姆·康尼姆在火车头那里用来复枪开了一枪。道岔开关的杠杆动起来,完成了路线变更。

列车速度不减,驶上了去往西方的轨道。进入弯道时车体发出了惨叫一般的声音,外面的景色也来了个大回转,由于车厢墙壁所剩无几,我感觉就快要被甩出车外,只好死死抓住座位。那头龙也在上空改变了方向,追着列车扭头向西。

过了弯道,列车开始直行。这时可以看到无数的龙卷风挂在西方的天边,细长如蛇般的旋涡状上升气流在列车行进的方向上空摇摇晃晃,而被其卷起的沙尘让这些龙卷风周围笼罩着淡淡的暗灰色。

“你打算利用龙卷风从龙口下逃生?”

龙卷风一定会给那对宽阔的翅膀带来巨大影响。虽然对我们自身来说也有危险,但火车的重量能满足在龙卷风附近行驶的要求。

“今天的龙卷风似乎主要聚集在西边。穿过龙卷风最密集的地方,正好就是隔壁房间的入口。”

“那家伙就会被风拦住不再追赶我们吗?”

“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祈祷我们的火车不要脱轨吧。”

就在这时,丽泽的侧脸变得通红。不只是她的脸,就连我,以及车厢中的座席,所有一切的侧面都开始泛起红光。紧接着爆炸式的热浪从侧面撞击过来。来自上方的火焰倾泻在临近金尖号的地面上,溅起的烈焰冲着列车侧面扑来,眼看就要将我们吞没的时候,丽泽一把将我按倒在地。

她掀起摊在地板上的银色旅行箱盖到我们身上,狭小的空间内上一秒还是漆黑一片,下一秒就变得亮如白昼,彼此的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这个瞬间,火焰的光芒从旅行箱与地板之间的缝隙照射进来。丽泽端正的脸庞,近得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度陡然升高,我们仿佛置身于烤箱之中。然而就在几乎要被烧死的时候,火焰减弱了,空气摩擦碰撞的声音也随即消失。看来火焰所维持的时间已经达到极限,再维持哪怕十秒,我们的情况就危险了。

爬出旅行箱,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前是一片火海,残存的墙壁、固定在地板上的座席等,所有的东西都在燃烧。

“这可是新买的啊……”丽泽伤心地嘟囔着。

煤水车方向升起了异常的浓烟,可能是堆积的煤炭被火点着了,如果我之前选择留在那边的话,现在必死无疑。列车就这样在火焰的包围下继续前行。

升腾的黑烟直指天空,而龙则在比黑烟还要高很多的地方飞行。它闭着嘴,仿佛审视着我们。如果丽泽推断得没错,那么再过五到七分钟,又将迎来一波火焰攻击。

砰!一声火药爆炸的声响传来。我和丽泽各提着银色旅行箱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咣的一声撞在了箱面上。那是滚落在地板上的弹药在火焰炙烤下开始爆炸导致的。爆炸并不是一次性结束,而是像加热中的爆米花那样,接二连三不断发生。我们将旅行箱当作掩体,慢慢沿着通道向列车行进的方向退去。客车车厢前方的墙壁和顶棚都还保留着,火也没有烧到那边。

“我不想在回家之前就死掉啊!”

“放心吧,明火引爆的子弹初速并没有那么大,就算打中了你,也不过流点血而已。”

我抓着旅行箱的手突然感觉一阵发麻,就在我鼻尖前方,箱子内侧出现了一个凸起的圆锥形,怎么看都是嵌着一枚子弹的样子。

“当然,根据爆炸的方式不同,初速变大也是有可能的。”

客车墙壁上的裂缝正好可以用来观察外面。细长的龙卷风依然在沙漠中交叉移动,它们相互碰撞纠缠,有些就此相互抵消,有些则合体变成巨人一般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即将进入龙卷风最为密集的地带。

就在此时,客车车厢剧烈摇晃起来,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各种各样的东西变成了碎片,不断掉落在铁轨上。

嘎噜呜呜呜呜呜呜——

地震一般低沉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龙降落在失去了大部分墙壁与顶棚的客车车厢上,四肢上的爪子牢牢抓住了座席和地板,翅膀折叠回来包裹着低伏的身体。它巨大的身躯毫不介意地压在火焰与爆炸的弹药上,全身覆盖着和大象一样的皮肤,表面浮现的花朵图案让我不禁想起奶奶家中的壁纸。如此充斥暴力的形体,偏偏又带着花朵图案。

由于无法承受龙的重量,地板渐渐被碾碎,与分离开的座席一起碎片纷飞,那些碎片被风卷起,消失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龙卷风就在近前。周围可怕的狂风便是证明。它撕扯开包裹列车的火焰,挥舞着沙做的长鞭。

龙在车厢地板上竖起了爪子,一面抵御着狂风,一面向我们这边步步逼近。它的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丽泽,脸上的表情分明已经将这名少女认定为自己的敌人。丽泽将银色的旅行箱朝着龙抛过去,在强劲的风势作用下,箱子正砸在龙的脸上,发出“咣当”的声响后飞出了车厢外,向着远方的天空而去。暴怒的龙张开上下颚发出威吓,尖锐的声音简直要在耳膜上开个洞出来。

“快跑!”

丽泽拉起我的手,我们迅速穿过了身后的那扇门,来到客车车厢连廊上。连接器的另一边就是煤水车的车尾。

丽泽指着梯子大喊:“你先走!”

我伸手去够对面的扶手,在连接器上小心移动着。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通过此处了。虽然在狂风中很难保持平衡,随时都有要摔倒的感觉,但我还是抓住了煤水车上的梯子。挨着梯子的铁板热得仿佛能把人烫伤,车上拉的煤炭冒出滚滚黑烟,燃烧的煤堆让人根本无处下脚,因此这里就是我们逃跑的终点了。

回头看时,丽泽也开始通过连接器往这边走,红色鞋底的橡胶靴踩在从客车车厢伸出的钢铁手臂上。然而丽泽却停了下来。

“快点过来!”

“马上就去!”头发和外套都在风中摇摆的丽泽喊道。

丽泽站在连接器上观察着,似乎打算把固定连接器的环套卸下来。如皮带扣一样的正方形环套上焊着锁,丽泽抓着锁向上拔起。

“嗯——”

然而毫无动静。行驶中的车厢重量加在上面,想必是很难拔开的。我觉得凭女孩子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是丽泽却没打算放弃,坚持不懈地拽着那把锁。

少女背后传来了大肆破坏的声音。客车车厢那惨不忍睹的墙壁从内侧一下子被吹飞,变成了四处纷飞的碎片。而对面出现的正是那头趴低了身体的龙。它一面与狂风争夺着自己翅膀的控制权,一面用爪子紧紧抓着地板追赶我们而来。龙的牙齿间冒出炙热的吐息,长长的脖子伸向前方,一副要将连接器上的丽泽生吞活剥的样子。卡车般大小的脑袋慢慢逼近的样子还真像经典恐怖片情节。

丽泽在被攻击的瞬间躲开了,她肚子紧贴着连接器,掏出了刚才填好子弹的左轮手枪。连续数枪全部命中,却没有对那头龙造成丝毫伤害,所有子弹都从它的皮肤和牙齿上弹开了。最后她将手枪直接砸过去,也仅仅是更加激怒了龙而已。

“丽泽!这边!”

我伸手过去,然而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拔起锁打开连接器。

“嗯——”

那头龙冲着横扫过来的风继续逼近。它巨大的身形膨胀了好几倍,仿佛要将一切碾碎似的,下颚张开的样子让人感觉地狱的入口就在眼前,箍在牙齿上的金属线与风摩擦发出恐怖的声音。注意力全在连接器上的丽泽,这次躲避的动作慢了一瞬。

龙颚经过她站立的地方一直伸到了煤水车后部,带来如同巨大铁锤锤打般的冲击。车轮上火花四溅,我死死抓住梯子,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龙牙撬起了煤水车的一部分,扭曲变形的铁板上豁开一道口子,燃烧的煤块从四周散落下来。

“丽泽?!”

等到冲击过后,我马上确认周围的情况。连接器上已经不见丽泽的踪影。不过她也没有掉下火车,而是靠着两条胳膊挂在连接器下面,橡胶靴子的鞋底与高速行驶中的地面不断摩擦,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痛苦。

呼哧,龙吐出一口气,几乎要把人烫伤的吐息紧贴着我的脸。它与我对视片刻,似乎判断出这家伙没有威胁,没有对我摆出丝毫的攻击架势。

丽泽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声口哨。龙的长脖子立刻扭转回去,搜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它几乎是从正上方睨视着挂在连接器上的丽泽。

丽泽一边用鞋底在地面上减速,一边说:“好,这就对了。”

一颗龙牙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是锁扣!在它张嘴进攻的瞬间,丽泽把锁挂到了龙牙上。当龙抬头的时候,锁被拔起,发出“咣当”一声沉重的响动。丽泽怎样拼尽全力都无法打开的连接器环套,就这样解了锁。

车头拖动着煤水车,而客车车厢的轮子则在摩擦力与风的作用下开始减速。两节车厢下面伸出的钢铁手臂逐渐分离,并且越离远。那头龙从客车车厢上伸长了脖子想要攻击我们,却刚好差那么一点点,够不到了。

少女筋疲力尽,眼看要从连接器上摔落下去,我慌忙伸出手,死死抓住被风吹起的深绿色外套的一角。丽泽爬上来,抓住梯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龙卷风在四周作祟,就算是那头龙也不可能追上我们的火车了。但是它用爪子抓着破破烂烂的车厢,低伏着身体,张开了大口。喉咙深处泛起朦胧的红光,是火焰。我们紧抓住梯子摆好架势。

烈焰从龙的喉咙深处喷出来,同一时间,一股强劲的风横扫过来撞在龙的翅膀上,让它一下失去了平衡。龙脚下的车厢有一侧车轮随它离开了铁轨,而它长长的脖子也被身体拖开,火焰沿着煤水车周边画出了一条弧线。带着恐怖的金属摩擦声,客车车厢脱轨了,与地面撞击引起的巨大轰鸣和烟尘翻腾至半空。随后,龙与车厢一起,消失在漫天风沙的另一头。

金尖号继续在令人窒息的暴风中前行。抓着梯子的手腕连带肩膀都仿佛要被扯断了一般,视线也被龙卷风中夹杂的大量沙粒遮蔽,堆积在煤水车上的煤炭到处乱飞。狂暴的风沙将我和丽泽·利普顿的身体卷起来,让我们几乎变成倒立的姿势。沙子在空中相互碰撞,不断释放出雷电。然而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视野瞬间明亮起来,风势也逐渐减弱,又能顺畅地呼吸了。我们重新找回了体重,双脚站回到煤水车突出的部分上。

周围变得平稳安定。回望身后,铁轨上竖立着一根风柱,火车就是从那里面钻出来的。丽泽站在我身边,头发和衣服都在风中飞舞,她终于笑起来。我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们两个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没有死掉简直不可思议。一下放松下来,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火车行进的方向中出现了巨大的墙壁,那是“龙卷沙漠”的西侧墙壁。火车没有减速,直接驶入了通往隔壁沙漠的隧道。

语言功能总算恢复过来的我大叫起来:“得救了!得救了!我们,得……喀……喀喀喀……喀喀喀……”

驶出隧道的时候,我们浑身黑得跟煤炭一样。

1-12

离“中央楼层”商业区一段距离的地方,不知为何有一片孤立的小树林。穿过铁质的大门,帐篷马车在枯木交错的林间前行。前方可以看到一座有趣的建筑物,那就是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从建筑的设计上看仿佛是中世纪贵族的宅邸,石砌的墙面和窗户周围都刻有植物图案的浮雕,建筑的侧面有个信号塔似的东西。窦玛格一家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在建筑正面的大门前。

“据导游手册上讲,直到门厅都是可以自由进入的,毕竟这边也是旅游观光的胜地。”

一走进去就是开阔的八角形大厅,由冰冷的大理石建成。既有看似游客的中年团体,也有拿着拖把的保洁员,还有一处贩卖土特产的柜台,玛丽娜和兄妹俩一起围过去。商品是柔软的玩具小锤子、花生酱口味的点心、印有犬类图案的红茶套装、绿色的斗篷、绿色的臂章,等等。这些商品的销路看起来都不是很好,每一样都贴着降价的标签。

团长走过去向接待处的女士说明了来意,那位女士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朝玛丽娜·金兹的方向瞥了几眼,然后给不知什么地方打了通电话。不一会儿,出入口附近的红灯就开始闪烁,站在大厅里的数名工作人员彼此交换过眼神,渐渐往出入口的位置移动。

“玛丽娜,到这边来。来吧,还有,你们也过来。”窦玛格招了招手。伴随着一阵皮靴的响声,两个男人出现了。

穿着高档西装、系着领带的中年绅士走在前面。他胸背宽厚,比一般人都要大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表情,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机械手表,从厚度上看感觉能变形成机器人。这个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怀抱文件的瘦削青年。

大脸绅士带着如能量块一般耀眼的笑容扫视众人一圈:“长途旅行辛苦了。本来应该由专门的负责人来迎接各位,不凑巧这边有点急事要处理。”

窦玛格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我叫窦玛格。之前就是我护送着异邦人,并且打电话跟这边联系的。”

“您好,我是隆涅菲尔德。”

“隆涅菲尔德?”窦玛格皱起了眉头,他的表情好像正努力回想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你是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部长!”

叫隆涅菲尔德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地整了整领带。尼纳斯凑到玛丽娜耳边小声说:“他可是非常有名的人呢。因为很少抛头露面,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隆涅菲尔德站到了玛丽娜面前。近看,这男人的脸还真不是一般地大,整个视野都被那张脸占满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后退。

“你来到这边的大致经过我都在电话中听窦玛格说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一层的最里面有间内部人员专用的酒吧,从酒吧的窗户向外望,可以看到内庭中的杂树丛,吧台后面不知为何排满了花生酱的瓶子。在这里,玛丽娜与窦玛格一家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请确保玛丽娜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原来的世界。”

听到尼纳斯这样说,隆涅菲尔德立刻用确信无疑的口吻回答:“明白了,我向你保证。”他一打响指,跟在身边的瘦削青年立刻取出一个布口袋。

“这是旅行花销和报酬。”青年用毫无气势的声音说道。

袋子里装的似乎是派克硬币。然而窦玛格并没有接过来:“还是用这些给玛丽娜买点好吃的吧。”

“知道了。”青年点点头将袋子收起来。

分别的时刻到了,窦玛格一家站了起来,纷纷与玛丽娜握手。隆涅菲尔德对青年说:“我送大家出去,你带玛丽娜去她的房间吧。”

“好的。”

脸与笑声都很大的绅士带着窦玛格一家走出了内部人员专用酒吧。佩克与特托雷直到最后还在向玛丽娜挥手。终于,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自己一人,玛丽娜心中泛起阵阵不安。

青年稍微离开一点距离观察着玛丽娜的脸。他似乎是隆涅菲尔德的秘书,却没做任何自我介绍。灰色的鬈发看起来像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整理一样翘着,西装下面的衬衫皱皱巴巴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岁。

“玛丽娜·金兹小姐,我带您去房间。”

“房间?我要住在这里吗?住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不会太久吧。”

在青年的带领下,玛丽娜走过通往房间的走廊。走廊上铺着深绿色的地毯,墙上挂着装饰画,摆放的家具和日用品看起来非常高档。

走廊里有一间敞着门的房间,从屋内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路过时,玛丽娜向里面望了一眼,宽敞的房间中整齐地坐了三十个人左右,全部在接电话。

“全世界所有目击到怪物的情报都会汇集到这里。真正有意义的电话其实并没有多少,大多数不是看错了,就是打给我们的投诉电话。”青年叹了口气,将房门关上。

通过楼梯上的平台时,他们遇到了几名谈笑风生的员工,似乎是翘了班聚在这里聊天。可能是担心青年向部长告状,一看到他的身影,那几个人立刻止住话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们贴着墙壁站成一排,好让青年与玛丽娜通过,直到青年离开,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两人走在三层的走廊中,迎面过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士。那是位都市职业女性打扮的大美人,擦身而过时她对青年露出友善的笑容。

“早安,部长。您今天过得好吗?”

“还不坏。”

美人踩着高跟鞋轻盈地走开了。玛丽娜继续跟在青年身后,边走边问:“刚才那个人……”

“是情报部的布鲁克邦德。”

“她叫你‘部长’来着。”

青年斜眼瞄了玛丽娜一下。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跟卷翘的头发一样的颜色。恐怕这名青年不管任何时候,永远都只会用这种毫无气势的声音说话吧。

“我经常拜托部下假扮成我的样子。”

“什么意思?”

“与窦玛格家的各位握手的,是我的部下。”

将玛丽娜带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后,部长隆涅菲尔德向她行了个礼,然后就回去了。

1-13

“休息沙漠”在沙漠地带的外围,以绿洲为中心的草原点缀其间,沙色与草绿组成的斑驳图案遍布整片地区。而这个地区的特色,大概就是到处翻倒着平常人家客厅中摆放的那种沙发吧。有些是皮革质地的,也有些是布艺的。并不是谁扔在这边的,而是不可思议地从沙子下面自己冒出来的。一般常会在森林中见到植物从地底下钻出来慢慢生长的情景,这边也基本就是那样。

绿洲的岸边有一处度假村风格的旅店,在“龙卷沙漠”中被龙袭击过的我们决定到那里休整一下。从龙口下脱险的振奋感经过一晚后就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怖。我从被龙焰烧烤的噩梦中醒来,而金尖号的两名火车司机则因为梦到龙卷风造成的脱轨事故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坐在床边,盯着窗户上挂着的窗帘,发了一天的呆。除了拿杯子喝水以外,再没有干劲做任何事。这大概是因为经历了太强烈的刺激吧。

青年司机特朗斯哈勃浑身都是油腻的汗液,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中年司机亚马德和我一直摩挲着他的后背安慰他。相比起来,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叫老婆名字的亚马德倒还要好一些。而我则每隔几个小时就会突然恐慌起来,大喊着“快浇水!要烧死了!”把杯子里的水全淋到自己头上。我们这个样子肯定没办法立刻出发了。

这期间,丽泽·利普顿与康亚姆·康尼姆用旅馆中的电话联系上了位于“中央楼层”的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他们将目击到龙的地点画进地图,并且商量着今后的作战计划。那头龙当然不会轻易因为卷入龙卷风就丧命,各地继续不断地传出目击到它的报告。据说在龙离开沙漠地带后,避难的沙漠居民们又都返回了原处。

我和两名火车司机直到三天后的白天才恢复正常。康亚姆·康尼姆跑过来给我们喝了加入烟草的果汁,然后对着满脸通红、使劲咳嗽的我们说:“要出发喽。龙的造物主已经被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保护起来了,我们去见见吧。”

据康亚姆·康尼姆说,异邦人的名字叫玛丽娜·金兹,是与我有着同样肤色的女孩子,现在就滞留在“中央楼层”。

在水池边洗过脸,我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旅馆的主人给我们拿来了食物,我就着水把硬面包吃下肚。一直没看到丽泽的影子,所以我向康亚姆·康尼姆打听了一下。

“她在绿洲中进行冥想,说是绝对不要接近那边。一定是为了与龙对决而在做意象训练吧。”

出发的准备已经做好了,丽泽还是没有回来,康亚姆·康尼姆和两名火车司机都在为发动火车而忙碌着,没办法,只好由我去叫她一声。

绿洲的湖畔草木丛生,水几乎清澈见底,手伸进去能感觉到一阵清凉。沿着绿洲走下去,我看到了一张沙发,沙发背上搭着眼熟的外套等衣物,旁边还扔着一双鞋底磨损严重的橡胶靴。

一阵水声吸引我往绿洲深处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正是丽泽,她穿着泳衣趴在跟旅馆租借的巨大救生圈上,双脚拍着水,吃着水果。那样子分明就是个享受假期的游客。

“你不是在冥想吗?”

听到我的声音,救生圈上传来回答:“艾尔,你的精神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不过看到插着烟花的海岛风鸡尾酒,我也许还是会想起龙的火焰而跳进绿洲里去。”

“鸡尾酒?明明还是个不能饮酒的小孩子。”丽泽进到水中,推着救生圈走过来。她一站起来,水中便扩散开一圈圈的波纹。

“就你自己享受真是太狡猾了。我还挺期待的呢。”

“明明是你自己傻啊。比起这个,如果不想被杀的话,你就转过身去。”

上岸的丽泽身上不断滴着水,她伸手抓起了绿色外套。本来就不好意思的我立刻移开了目光。但是一瞬间映入眼中的景象还是令我非常介意,于是装作看别的地方,然后偷偷用余光瞄向丽泽。她穿着连衣裙式的白色泳衣,背后大敞着,露出了整片皮肤。

这个世界的居民,就算受了很严重的伤,只要死一次,也会在翌日清晨的雾霭中完好如初地返回,因此可以永远保持没有伤痕的完美状态。所以,如果他们重生时身上带有伤痕,那么这个伤痕一定就是他本来模样的一部分。这个世界对这样的人就是如此认知的。

丽泽·利普顿的背上,有无数被小刀划伤的痕迹。似乎是为了遮掩这一点,她迅速地披上了外套。

在距离度假村风格的旅馆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有着贯通“休息沙漠”的铁路。用组织经费购买的火车在康亚姆·康尼姆以及两名司机的收拾下已经做好了准备。煤水车上装载着足够保证运行的煤炭,这也多亏大家在逃离巨龙之后迅速的灭火行动。

两名火车司机点燃了锅炉中的煤炭,高温令水沸腾,等到生了高压的蒸汽后便可发车。丽泽·利普顿打出信号,汽笛响起,金尖号出发了。目的地当然是异邦人少女所在的“中央楼层”。已经没有什么客车车厢,我跟丽泽乘上了煤水车。

煤水车的上半部分堆放着煤炭,下半部分则是水箱。用来给水箱注水的取水口周围有一片可以立足的空间,我们就在这里坐下来。列车以平稳的速度行驶着,吹来的风令人感觉舒适。

“要怎样才能到达这个叫‘中央楼层’的地方呢?那边通着铁路吗?”我问丽泽。

“因为楼层不同,所以必须经过‘超级中转站’。”

“超级中转站?”

“是一座升降移动式城市。它会在纵向贯通Arknoah的庞大空间中连续好几天上下往来,就像是装在电梯轿厢里的城市。”

那个房间中也铺设了铁轨,因此每辆火车都可以搭乘它去往别的楼层继续旅行。

不一会儿我们就穿过了沙漠地带,金尖号在沿途的一个无人车站停下来。站内储备着煤炭,还有装着补给用水的水箱。两名火车司机马上动手添加补给。打开补给水箱上方的水龙头,水就会顺着软管流进煤水车上的取水口。煤炭则是用靠滑轮运转的木质起重装置运输。

康亚姆·康尼姆一边在站台上监督作业,一边抽着烟。丽泽到无人车站内的接待室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台固定式收音机,并立刻接通了电源。

“听听新闻吧,看看龙有什么新动向。”她转动收音机的旋钮,寻找着怪物灾害新闻的波段。

“打电话给本部问一下不就好了?”

“如果碰巧是隆涅菲尔德接电话,那多讨厌。”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感觉丽泽似乎相当避讳那个人,一直都让狗头与本部联系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有不少电台都在播放与怪物灾害相关的咨询节目,每个电台都以自己独特的观点解读着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的报告。听着喇叭中传出的混着杂音的广播,我跟丽泽交换了一下眼神。

“康亚姆·康尼姆!”丽泽从候车室探出头去,呼唤着站台上同伴的名字。康亚姆·康尼姆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然后又非常守规矩地将烟头捡起,扔进了站台上准备好的烟灰缸。

“你能不能用那边的电话给本部打过去一下?刚才我在广播里听到了一条有意思的消息。”

丽泽指了指候车室,里面墙壁上装着一台电话。与我家里的电话设计不同,是那种电线连在圆柱形的话筒上、话筒架在底座上、底座摆在桌面上的古典造型。听了广播中的新闻,康亚姆·康尼姆说:“行进方向一致是怎么回事?”

根据最新的目击情报,龙在今天白天侵入了“超级中转站”的纵向隧道,而“超级中转站”正是我们现在打算前往的地方。龙入侵的纵向隧道好像是电梯传动轴所在的地方。康亚姆·康尼姆用电话与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本部取得了联系。

“超级中转站”会像电梯一样在纵向隧道中做垂直移动。如果龙撞到上面,会不会导致整个城市掉下来呢?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根据新闻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它们之间的体积相差实在太大了。与装在轿厢里的城市相比,目击到的龙大小就跟一粒芝麻似的。能容纳整个城市移动的纵向隧道是一片异常广阔的空间,龙在其中也不过就是只小飞虫。更不用说那条隧道贯穿了整个世界,长达几百公里。

“龙是打算到前面去伏击我们吗?”

“它只是沿着铁路走到了那里。‘超级中转站’是铁路旅行中重要的转换点,许多线路都集中在那边,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偶然……”

丽泽从外套里取出了几张地图,有沙漠地带的地图,还有周边区域的地图。我在旅馆里迷糊度日的时候,地图上目击到龙的地点标记又增加了不少。

“那头龙也许知道自己的造物主在什么位置。怪物和造物主之间是被看不见的脐带连着的,那是一种能穿越一切障碍而不会被我们感知的联系,但是那头龙却可以看见。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怪物。如果联系非常强的话,还有可能造成意识上的连通。”

如果怪物拥有某种程度的智能,就会寻找自己的造物主。听说是这样的。丽泽咂了咂嘴,走到正打电话的康亚姆·康尼姆旁边,一把抢过了电话。

“喂喂?”少女对着看起来像台式麦克风的话机部分说,“这里是锤子女孩。告诉‘中央楼层’的各位,龙有可能往你们那边去了。避难通知?那种事随便交给谁就行了。嗯,也许会死很多人。不过,那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只有一点,就是把那个异邦少女藏起来。”

注释

[1]《沃利在哪里?》(Where's Wally?)是英国插画作家马丁·汉福德(Martin Handford)创作的绘本,绘本中请读者在人山人海的画面里找到沃利。(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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