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石心明白究竟,白华便穿那帆船鞋踏进了泥水里,伴着雨匆匆朝林子里奔过去。
“喂!”石心喊着,也忙慌着跟着换雨靴。
这时,门兀的就被拉开了,出来一圆脸丰腴的少女,浓眉细眼,点绛红唇浅浅含笑。
这便是走线裁缝铺的掌柜了。
她姓杨名翠螺,是白华的远亲,也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的,所以格外亲近些。
翠螺的胆子是很小的,特别是惧怕黑暗,不过倒也是个善良温婉的女子。
习惯穿凫绿的丝光棉百褶长裙,常年都挽着头发。
“哎呀,他这又是怎么了?”翠螺扶着门框,语气软绵却又急切,像这绵绵的细雨一样,这急切里莫不是又有担心跟慌张掺杂着。
“问老天吧。”石心没顾上抬头,只管匆匆追了过去。
血草齐刷刷地朝着林子深处躺去,几个不服输的又弹坐起来,迅速地凝上水珠,晶莹剔透地红,甚是妖艳。
那屈服的索性就直勾勾躺下,把汁液涂抹在鞋边裤脚,像是涂鸦又像是泼墨似的,深浅不一,总归暗地里作梗。
雨悄么声地停了,只有槐树叶上滴滴答答落下几串积着的水,打在头发和肩上。
喜鹊呕哑嘲哳,把林子叫得深邃。
有水滴索性就顺着头发直流到脸颊,睫毛上也积了晶莹的一滴,随着颤动炸裂开来,迷住了白华的眼睛。
他这才停下脚步,搓眼睛后,手撑着大腿喘粗气。
鞋子几近染成了粉色,却依旧在血草之间滑行,悉悉索索的,迟缓却透露着急躁。
石心高中毕业就去了南方学咏春,身上是有功夫的,又有疾行如箭的本领,所以即便雨靴笨重也轻而易举地追上了白华。
“你又犯病!”石心扑上去,左手紧紧锁住白华的胸。
白华没有反抗,只抬头看着天,看着那新断出的木茬,在灰黑的树干间分外显眼。
石心迟疑地瞥向高处,心头一惊,猛地松开手,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树神枯,劫不复,一脉从今断,天机从此束高阁。”白华讲得很平静,“关于”
“百密一疏,先生,也许会断错。”石心打断他,言语之间莫不流露着恍惚跟紧张,讲到“先生”时石心不自觉的负阴抱阳,他是信极了白华的母亲的,白先生行卜卦问命之术三十年从未有过错漏,这次他也并未怀疑,只是瞧着白华一副坦然生死、满不在乎的表情叫自己心头发恨。
“自己都不信的话,说出来连安慰的作用都起不到呢。”
“你看着我。”石心转过身去盯着白华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我说,先生,也会瞧错!”
白华跟他对视几秒钟,左边眼角竟微微抖动几下,他是揣测不出那抖动缘由的,也揣测不出自己为何不敢再去看石心的眼睛,只抬头望天道“我母亲从未出过错,所以,我是要死了么石心?”
“我还活着呢,谁敢让你死!”石心骂咧咧地笑,言语发着狠,继而又拧起眉头来瞪着白华。
见白华没了言语,石心火气瞬间大起来,质问道,“是命?是它么?”
他指着树神,又攥起拳头,气冲冲地朝着树神冲了过去,“是它我就砍了它!”白华拦他不住,眼瞅着石心朝树神挥了几拳后,被一阵气浪冲倒在地。
“石心。”白华是着急的,却也只能发出稀松平常的语气来。
“石心?”白华再叫第二声,石心才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放晴,树的间隙上空浮动着一朵硕大的白云,迟缓的变幻。
阳光把树叶上的露水照得精光闪亮,血草的叶子被雨水洗刷的愈发红艳,藏了心事一样的,要铺天盖地的弥漫出血色,炽烈,浓郁,嚣张。
间或有残余的雨滴落到白华的头发上,衣领里,惊得他颤抖。
“捡了那树枝回去吧,说不定先生有办法。”石心晃晃脖子,单手撑地起身道。
继而再活动活动他那仍在发麻的手指,只走出去两步,忽然听见树下传出细碎地摩擦声。嘈嘈切切地,像是藏了叶子底下的莽,又像是匍匐在丛中的猛兽!
因周围树木茂盛繁多,本就辨不清方向,现下只觉这簌簌声打着圈的唬人,叫人心底发憷。
白华转身一瞧,只见血草中倏忽闪过一截白光。
石心也有察觉,只是立在原地瞧着,屏息侧耳,脑门上直冒出冷汗来。
“老实呆着!”石心左手一抬,示意白华别过去。这白华也是个胆大的种,哪管石心阻拦,径直走过去,扒开草丛一怔,竟抱出一只白色奶狗,长嘴尖耳,瞳孔椭圆发亮,尾巴蓬松着。
“树神?”白华凝视石心疑惑道。
石心只瞧一阵那白狗又盯着白华并不做声。
衣服本就单薄,现下都沾了水,风一吹就格外的凉。两人穿着白烟色的亚麻衣裤,疾步行着,待回到裁缝铺跟前才发现师傅点着烟已经在等了。
裁缝铺的师傅姓江名炎,眉毛粗竖,颧骨横凸,一脸的严厉相。“跪下。”江师傅并没有去瞧杜二人,只道这一句便转身进了屋。
“江师傅,瞧见石心好像是受伤了,两人衣服单薄又淋雨的,我去喊他们进来换身衣服吧。”翠螺讲得很慢,试探地问着。江师傅哪肯搭理她,只管装聋作哑地进了东厢房。
这走线裁缝铺虽不比深宅大院,却也样样皆备着,上了陡板进正门便是大堂,入门的右手边是一水曲柳木做的柜台,并不太大,五尺长的样子。
再正前是一黑檀砌刻的五尺长宽屏风,边角都镂空着火焰纹饰,正中挂着吴道子的《钟馗捉鬼图》又书“施张有严,既增门户之贵;动用协吉,常为掌握之珍”。
铺子东西都配者厢房,从西厢通出去便又是一个院子,这里从来都是寸草不生,只一味的都是褐色河沙和深灰的鹅卵石。
正对大堂的是一紧锁的黑漆木门,这便是裁缝铺的后门了,再往西才是西角门,常年开着,昼夜不关。
正堂里是“还奉”和记档的地方。
这记档者是翠螺的姐姐——云针。
她长翠螺三岁,柳眉杏眼,长得清瘦干练,留一头齐耳短发,一向喜欢穿深蓝的衣服,且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手才行。
她偏爱苗族风多一些,所以衣服的款式中褂子百褶长裙居多,只袖口、裙摆上又留出青、白、黄的三块细条来绣上牡丹。
她脾气倒完全逆着这沉静的颜色,风风火火的行事爽快泼辣。
云针是不怎么用正眼看人的,多是睨眸斜视,这倒叫她不亲人。但唠家常又是她极擅长的,所以她又比敦厚的翠螺得人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