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算不算“教”,此事存疑。但很多读书人都有如来附体的念想,这是可以肯定的。释尊菩提树下打坐,一朝悟道,真佛现世,金光万丈,天花乱坠。某类儒者也喜在山洞中清修,冥想宇宙,目无凡尘,比如明代儒家大咖陈白沙和王阳明,一旦走出黑暗霎时间就能变成圣人,既能指天画地,又可拯救苍生,也自得万众景仰,风光无限。
然而这等盛况要看天时地利,或许不空前,但已绝后。粤人康有为在清末戏仿过一次,跑到西樵山仰望星空,想象灵魂飘然出窍,脱胎换骨化身成圣,但出得山来却不见有人夹道欢迎,找不到当教主的感觉。还得化圣成凡自己跑到京城去觐见光绪,帮少年天子共谱改革狂曲。做了帝王师虽让这场模仿秀勉强有了点技术含量,却终没挽回江河日下的国运,还让一干朋辈读书人流血五步,丢了性命。
这让人们看明白了,当圣人成本太高,真熬得住那份寂寞的人渐渐绝种。于是纷纷回到日常生活,不求虚空哲理和治国安邦,只求在一朵花里看到春天让自己的心学会如此安好,稳稳生活在常识里,低碳、安全,偶尔向往一下诗和远方,还另有一股恬淡高深的味道。
常识也分“新常识”和“旧常识”,两边经常打架。“新常识”认为,道路虽曲折,前途却光明,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旧常识”却说,这个世界会好吗?我看未必;孔子都要回到“黄金三代”,讲真,是古董值钱还是当季新款值钱?往回看才是硬道理。
近代以来,大多数清人还在“旧常识”里自嗨,觉得华夏是宇宙中心,对一个致命常识浑然不觉。那就是海上的生意人都兼职做海盗,船上架着大炮,专治各种不服。有一天,来了这样一批洋人,把新常识轰进紫禁城。清人一开始嘴硬,说咱们各活各的,谁也别碍着谁,结果发现这事没商量。大刀拼不过大炮,只好认栽。
“认栽”最直接的方式是,既然反抗不了,就闭上眼睛享受吧。何况从海外轰进国门的,也确实有很多好东西。包括典章制度,书本上的道理,也包括穿戴日用、生活习惯。打破陈规,是五四一时风气,国人身外的世界、脑子里的观念都日新月异,但当时的新人,无不扎根在旧土里,不会彻底失忆。随着几代人的凋零,旧的土壤流失殆尽,“新”的味道也就完全不对,让最崇新尚变的洋人都看傻了眼:这还是东方吗?说好的五千年文明呢?
现在,怀旧复古又成为时髦,或张冠李戴,或矫情病态。人们像是流水线上的机器人,面目没有个性特征,身体也没有血色温度,脑子里早被塞满各种程序芯片,都是由别人激活,自己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还一直振振有词。
这本小书,大体讲的都是一些“反常识的历史观”。“反”是对应的意思,不是造反有理的反。食古不化和食洋不化,都会造成程序紊乱,因为后者更强势霸道,矫枉过度易给人遗老遗少之感。其实新旧常识本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也无法简单置换或评判出优劣,治史者重经验的记录和诠释,供知我者鉴之,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