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中,“叶”姓刚好也是树叶的意思,“叶”盛夏攀附树枝,又随秋风飘落,正好对应着安庆叶家随世势转圜的无常图景,此“叶”虽非彼“叶”,此“叶”又似彼“叶”。家族是树干,个体是枝蔓,几代人在其中相互缠绕吸附,彼此呵护又相互磨损,叶家后人的回忆多是温情与苦虐并存,怀想与忌惮齐涌。
徽州素以巨族聚居著称于世,家族规模以大为美。据籍贯绩溪的胡适宣称,他家在太平军起事前有六千人之众,经战乱杀戮只剩一千二百人,消减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这个数字虽令人起疑,却可从中想象其家族规模之大。叶家也不例外,据叶笃庄先生的回忆,一八五三年,先祖叶坤厚在逃避太平军追杀途中,为确认四十人的大家庭各自无恙,踏雪四处奔波,花了数天时间才最终把大家全员收拢到一起。
明清以前,聚族而居基本上是贵族大户的事,世家大族的奢华气派完全与小民无关,因为宋代以前小民根本没有私自祭祖的权力,那是皇家贵族深宅大院关起门来的私家故事。明清以后允许小民在家里设堂开祭五代以上祖先,尤其是允许各家私订族谱,才出现百户千家香火缭绕的热闹情景。
敬宗收族的平民化与科举的普行有关,庶民能跻身高位,在宋代以前是小民不敢做的梦,只有打破贵族垄断官位的旧习,通过民间层层选拔,平民百姓才有机会进入上层。庶民子孙读书可依托族田做经济底盘,私塾书院如是宗族自家开设,也可为族亲入仕的梦想提供实实在在的支持。
聚族而居是有条件的,族人要有机会做官,才能发财。要做官,考科举是人人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入朝的官员从朝廷退下来后可以在家乡买房置地,继续做棵经济大树荫蔽家人,所以无论是当官还是做百姓,传统文人一辈子辗转漂移,奔走四方,脑子里的那个罗盘针还是一律指向自家的祖居地,后人错落有致地围绕祖地形成同心圆式的交际网络,如瓜蔓藤萝绵延伸展。
晚清科举被废,课业内容大变,升官渠道被堵,连锁反应是族田-书院-祠堂一系资助线索短路。科举和宗族就如一根藤上的两颗瓜,一瓜坠落,摇动另一颗也触地迸散。宗族碎化的直接后果是亲属之间渐渐失去牢固坚韧的家乡意识,那根终身指向祖居地的罗盘针在后人头脑中全部偏移失灵。近世革命与入侵、内乱、战争、杀戮如影随形,引发空前的人口播迁离散,如大树遇秋风,纷纷摇曳到落叶飘零。人们的生活预期已无法单一通向做官发财这一条路,科举崩解后的学堂教育,使得族人可以分身扮演军人、法官、职员等多重角色,离散的家人不但难以返回祖居地,也淡化了认祖归宗的愿望。
面对战乱革命,叶家开始奋力蹚出两条路线以图自救。先祖面临太平军的蹂躏,还试图坐拥家族资产兴办团练以图自保,勉强维系着祖居的状态,后人则完全不管不顾,开始了个体化的流亡生涯。
叶家的先祖凭科举做到道台和巡抚一级,恰恰遭逢太平军攻占安徽,他们信奉“寓兵于农”的古训,操习团练守护乡梓,觉得小民当兵是自家门内的事,“为国实为家”,所以才肯拼尽全力,不像那些吃官粮的迂腐大兵。十九世纪后半叶,叶家子弟在科举网络卵翼下,勉强延续宗族香火。科举崩塌,叶氏子弟开始彻底脱离宗族这棵大树,枝叶飘散,各奔东西。他们学习的专业和从事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如有学气象学、农学、政治学、历史学的,还有说相声的。兴衰浮沉中已看不出仕途催生宗族荣耀的旧轨迹。
近世革命最重要的特征是对阶级身份的唤醒与强化,它成为政治利益再分配的强大动力。对于那些离家漂泊的人群,对家族的美好记忆逐渐转化为被压迫意识觉醒后产生的敌意,家族逐渐沦为诱发不平等人生的罪恶根源,记忆的倒转往往成为革命是否彻底的标识。传统的宗族制度虽也讲究等级秩序,却一般采取淡化处理的态度,并有效保障各级安排相对公平,使得每人的高下位置不至于显得过于悬殊,“不患寡而患不均”永远是不灭的古训。叶家到叶崇质这一代一直为人厚道,对仆人从来不发脾气,有些仆人是祖父时代留下的老人,却很少被辞退。即使已不能干活,也照样养起来,不但管饭,而且给工资,这与红色电影中刻毒残忍的地主恶霸形象相距很远。
叶家世代为官却为人忠厚不是个别现象,这大概与科举制度无法许诺一旦得势就铁定高贵终身的特性有关。科举鼓励的是上下流动,官员和平民的身份可以随时互换,今天是官员,明天是百姓,极易淡化乡间邻里的阶级界限。从各种回忆中不难发现,仆人和主人全家和和气气亲密相处的例子比比皆是。科举被废后,文人流通渠道变了,向上游走的是公务员系列,横向发展可从军校学生蜕变成地方军阀,唯独辞官退休返乡归祖没什么好处可捞,因为没有了当年士绅的待遇,自然缺少为家乡服务的动力,这是近代农村日益空心化的主要原因。
“五四”是给家族体系送终的最关键时刻。孔子被认为是中国家族最可耻的辩护者,“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与丑化宗族秩序不过是一个意思两种表达。白话小说里的家族形象宛如黑社会再现,巴金的《家》更是把标准的近世家族故事渲染成了惊悚片。家长高老太爷的阴郁刻板,长房长孙大哥觉新的愚钝木讷,两位胞弟觉民、觉慧的激越叛逆构成强烈反差,喻示着家族内部阶级裂痕不断扩大。我们几乎可以在叶家找到一一对应的角色,只不过《家》深受五四口号的熏陶洗礼,人物形塑更加夸张和戏剧化,里面描绘的人际关系似乎一点不像叶家宽厚待人的风格,不过在革命的叙述框架里,东家的隐忍和慈悲永远会被看成是收买人心的险恶伎俩。
叶家的布局与《家》中描写的家族秩序差别不大,主人夫妇周围环绕着几个小妾和成群的儿女。二十世纪叶家的核心叶崇质的妻子因为没有子女,从妾的身边过继过来一个儿子做长子。长子叶笃仁由此具备了相当于正室所生的长兄地位,就餐时可以和大夫人同桌吃高级饭,其余子女均与他们的母亲同桌吃普通饭。叶笃庄先生回忆说,家里每天一共开几桌饭,除上房高级饭一桌和普通饭两桌外,还有书房、门房等各一桌。吃上房高级饭的有叶崇质、大夫人、祖母、大哥、三哥、四哥,吃上房一般饭的有二夫人、三夫人、叶笃庄本人和六弟、七弟、九弟、三姐、四姐,剩下的菜给女仆们吃。这种按嫡庶出身安排餐饮秩序的办法在传统家族中是很常见也是很合理的,没有人会公开提出异议。但是一旦家族被妖魔化成害人的对象,那些庶出子女中酝酿已久的压抑情绪就会释放出来,发出反抗的声音。
叶笃庄在做思想交代时,就强调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妾,只有大夫人才能穿大红裙子,二夫人、三夫人穿的裙子得有绣花以示区分,也不能和大夫人同桌吃饭。他痛恨母亲和兄弟姐妹受到不公平待遇,这促使他反对自己的阶级出身。可能你会觉得这样的思想自白太公式化,水分太多,到底哪些是真实的想法难以辨别清楚,也无法抹去政治威胁下言不由衷的压迫痕迹。不过从字里行间还是能感受到,家族秩序中呈现出的不平等至少可以作为宣泄不满的心理依据,尽管这种不平等是相对而言的,完全不必夸张成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紧张态势。
家族身份的差异还会造成利益分配上的不均等,家族中长子对财富分配的控制往往会引起其他子女的猜忌和不满。有一次叶家子女要求查账,长子叶笃仁生气地把账本摔在桌子上,表达对弟妹们不信任自己的愤怒。后来叶家的分家表面上是按各个兄弟姊妹的人数平均分配财产,一人一份,基本做到了公平公正,但嫡庶子女间待遇不平等造成的阴影并未消除,反而成为年轻一代叛逆的心理根源。叶笃仁也属庶出,父亲死后在家里成了一家之主,又继承了父亲在天津商界的优越地位,对此兄弟们都不买账。尤其是当兄弟们的学历教养纷纷超过老大之后,老大貌似银行家的吝啬面孔就变得更加可憎了。
一般而言,率先出生的长子大都会被家族赋予重任,起着协调家庭事务和合理分配财富的职责,所以其性格的养成往往趋向保守谨慎,会刻意维护自己在家中的优势地位,他们有意培养社交能力和维系秩序的态度,借此赢得家长的信赖。相反,那些年幼一些的孩子因难以掌握家族实权,故喜欢以标新立异的反叛姿态在家中赢得一席之地。在时代乱局中,新型学校教育的力量越来越大于家族控制的力量,成为叛逆心理的滋生土壤,自然会形成与家中长子权势的对立关系。家中幼子常常倾向于“左翼”,叶家出现了两个共产党人,一个左翼分子和一个彻底背叛家庭出身在天桥说相声的演员,这也可以部分回答,在革命风暴中,为什么相当一部分共产党人出身于富裕家庭。按常理推测,这些人应该是家族利益的坚强守护者,事实上,家族内部的不平等状态造成的阶级差异,会不自觉地沉潜下来,最终积淀成幼子们的革命动机。
对家族内部不平等待遇的记忆有时会影响到成员们的人生态度。叶笃庄在八路军129师服务时,旅长陈赓尊重知识人,和他一起吃小伙,八路军生活艰苦,平常吃小米饭、红萝卜,油很少。全旅只有陈赓一人吃“小伙”,就是吃大米不吃小米,大米从后方运去,菜品单调,同样吃红萝卜,但油放得多,里面有时还掺点蒜和香菜。叶笃庄感到了不平等的压力,坚决谢绝了这种特殊待遇,尽管在战争年代,这种特权是微不足道的,但也许唤醒了他当年在叶家分桌就餐时的记忆。
在漂泊的履历中,作为叶家幼子的叶笃庄心境是复杂的。他一方面出生在一个旧式的官僚和新兴资本家家庭,从小身上不乏一种优越感。他以美国间谍罪被捕后的审讯记录中就记载说他态度不够谦虚,傲慢,有清高思想,自认有“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过错。联想到他离开129师的原因竟然是有个军官偷看了他的日记,限制了他的自由,侵犯了他的隐私权,由此就可理解,他所说的所谓“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完全出自家族优越感的本能反应。另一方面,这个本能反应也许造成他与民众感情的隔阂,乃至无法与他们交融成为一体。在前线,旧家庭中遗留下的阶级烙印会不时凸显出来。在广阳店火线上,叶笃庄总觉得要别人照顾感觉不好,在行军中自己好像失去了眼睛和耳朵,像一匹不负任何重物的骡子,被人牵着随处乱跑,令人伤心!在老红军面前变成累赘的心理迫使他终于离开了前线。
由此可知,一部中国近世史,也是一段家族撕裂的悲怆历史,同时也是“老人权威”崩解的历史。家族以祖先为核心搭设生活舞台,努力依靠旧秩序维系和谐平衡的时代已经结束。叶崇质作为家长虽已弃官从商,却始终保持着每天到老太太房中请安的习惯,到了叶笃庄辈不但个个奔走无常风流云散,礼仪的持守连形式都已消失殆尽,个体选择的多样性确是以摧毁庞大家族的延续为代价的,孰利孰弊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