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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初生与逝去都带着皱褶,好比生命的波纹于时间的开始与结束激荡得无比厉害,其中大部分岁月都是波澜不惊,最后终究水入大海,你如何诞生便归于何处。或许,这就叫对称地死去。

“但要留下一副骨架,脊梁不能弯啊。”

死亡像干毛巾一点一点吸干身体上的水、像夕阳无限延伸,直到天际、像望着熟悉事物忽然陌生时,眼神的空洞。

当我的脑海里缓慢行进着曲折起伏的遣词时,昔日力游不修边幅的言语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像被人蹂躏乳头时油然而生的原始悲伤”。而他的说法不那么严肃,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他的声音。

当下,卢浦大桥上始终别有一番乾坤,更别说入夜之后。此间川流不息的城市自当永远不知疲倦,身处其中的人也无半点闲暇去理清,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光辉究竟撒落在这个抑或那个半球。

或许是我沉迷自己的世界太过入神,没能注意到天际的一际闪芒。所以当震耳欲聋的雷声陡然出现,我浑身的细胞都好似瞬间脱离了思绪。

我急忙清醒过来,深深地呼吸。可我并没有被吓着,这有些不合常理。这儿的天气近来诡异得很。恰才响起的雷声,少说也散了城市九成人的魂。接踵而来的是自大桥一边压向另一边的乌云密雨,来势汹汹,快过眼下所有急驰而过的车流,瞬间湿透了我的全身。

我却再次闭上眼,任由大雨这样将我对待,只是不觉间,眼角竟然滑下一道温热。好在这突兀的雨水,既为整座城市渲上了狂躁的背景音乐,也稀释了我脸庞上咸热的液体。

可笑这逃离眼眶的一滴泪,像极了此时驻足大桥的我。我们都竭尽全力地想制造点动静儿,或多或少彰显自身卑微的意义。可偏偏,倾刻间就被抹掉了痕迹。

“但这自嘲并非完美无暇,非得辩驳一句,我得说,若是白绮看一眼此刻的你,她甚至知道那滴眼泪被冲刷到了哪一块地皮。你清楚这点。但凡是你落泪,即便是站在瀑布正中,她都会知道。”

这一次是自己的声音。

罢了,我本以为,中学之后便已终了与魑魅魍魉的三载缠斗,直至我踏入大学。这般,人生继而又熬过四个春秋,终是得以执剑入江湖,我又寄托着一颗心:褪了这四年腐朽之气,我自有笔如刀。可半只脚方才踏出门槛,朱红已沾染了墨色,这才恍然到,我的本质不过只是个孱弱的文人罢了。就这样,又过了一些琐碎的时光,我终于乱了分寸,失了心神。

也许就是今夜,或许就是此刻,我将彻底败下阵来。没有哀叹,只有释然。

可偏偏我那余光却瞥见桥下的一座公交站亭。那一瞬,像不可救药的鼻塞忽然放了空气的行,身体顿时舒畅了不少。平日里,自促的时间好像无法适应的高原之旅,而公交车站旁的等候恰如救人性命的高压氧舱。不仅如此,无数次站在那儿,我能感受城市中无数的线,成光影交汇、穿梭,给人一种穿透维度的视觉感。

我叹口气,终于还是决定自救,退回安全通道。沿桥顺下,一路走到熟悉的地带。

眼下已过十一点,天色已晚,又忽降大雨,因而当我那“狼狈的从容”与站台唯一女性,一位打扮精致的女孩不期而遇,那情形就如同逃校的学生迎面对视邻班的教师一般。虽无关紧要,但总觉得有些不能自然。

偏偏持续空等的时间将这份不适演变成了诡异。

“真倒霉,这么大的雨,车迟迟不来。”

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忽然对我说。这语气太自然,自然到屏蔽了雨声。

我下意识地再瞄了瞄周边,确实四下无人,只好附和一句:“是啊,有点惨。”

“你也加班到这个点儿?”

我没多想,只道:“嗯……工作。”

“工作把人弄得晕头转向,都快没自己的生活了。”她与陌生环境的高度融入感再一次让我讶异,俨然我俩相识多年似的。

“是啊。”我说,她一句接着一句,让我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

她接着说:“得空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很少有自己的时间。可能,看看电影,看看书什么的……”我停下想了会,又补充道:“也许还会写写东西。”

“你还自己写东西?”

“嗯。”她追究起这话题让我回想起以前,“中学时期,我的语文老师说年轻人举手投足皆为诗。鼓励我们抛弃羞耻,后置韵律,释放自我。”

即重情绪,轻韵律,后为诗。

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时候,翟远杨的诗。

我他妈翻阅了多少材料

难觅描述丁点悲恸的躁

都浮夸地描绘飘渺与空

夹杂着蠢货的矫情与哝

孰不知我今被枯枝绊倒

为何愚昧地将美杜莎恼

而今我任性地怒断死枝

只为老子这首简单的诗

她注意到我莫名一笑,又立即打止,竟然也跟着一笑。我怎觉得这种窘态,竟像母亲打趣孩子中意的女孩似的。

她紧跟不放:“抛弃羞耻,释放自我,尚能理解。还后置韵律?那还叫诗吗?”

“那还叫诗吗”?我记得当时在课堂上有相同的质疑。

老师那时候也不拐弯,只说是:“是我不懂诗,还是你不懂人?”

她惊道:“好一句,是我不懂诗,还是你不懂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此刻她又像一位午夜猎奇人得意地把弄着今日的猎物。“那你好歹也作一首给我听听!”

人都说切莫交浅言深,我虽强作从容状,可这就向我讨诗,难免让我面露难色,心想下一刻这女人该不会伸出无名指,问我有没有合适的戒指罢。

“早就荒废了……脑子里伏案的地儿早就被零零碎碎的资料堆满了。”我推脱说,另一方面也算实事求是地自嘲。

她忽然垂头丧气。

这才像正常情绪,她的期待消失得有迹可寻,不像出现时那般突兀。可这会儿,正常化的情境似乎只能让我们回到起初的沉默。

好在又一会儿,我等的车到了。

“先走了……”我出于礼貌跟她道别。

她也以微笑点头回应,会面结束不像展开时那样奇幻,对此我多少有些惋惜:若这是阕关于相遇的词儿,上阕给人十足的期待,不该下阕只剩平平无奇、余音不兴。

公交车门一关,立即像长了脚的怪物,庞然大物总是说走就走,仿佛能对抗惯性,我自然不能,身体忽然随之一晃,回过神来就只剩余光感受窗外的短暂时刻了,我试图抓住搜寻线索的最后机会望她:而她似乎还是一副继续等待的模样,亦如我第一眼见着那样精致。

当晚雨一直在下,到深夜也未停歇,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雨滴飘打窗户的声音,像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梦中拉扯出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眠,睡意如同疾驰的公交车一样,渐行渐远,但我却只模糊记得遇见了某个女孩的只字片语,或者关于写诗的种种。

于是我起身下床,坐在书桌前,好像从前的兴致从幽暗昏沉的夜里发出了点点星光,我借着一点一滴的光,尽力揪住梦中的引子。

终于将梦中的黑字行至现实的白纸之上。

他乡悬明月,

故梦唤离人。

夜随风声去,

墨色梦中来。

毕业好几年,我都快将这私人的小爱好忘了干净,而今晚恰遇契机,纵是失眠也过滤掉了辗转反侧。更何况,虽然我的身体就像这破旧的宿舍门窗紧闭,但此时昔日的那种诗意仿佛狂风暴雨,即便这破玩意儿意图阻挡一时半会儿,终究难以为继。时隔多年偶遇残留的意志难能可贵,否则人会在死水一般的情绪里逐渐没顶。

我摸来手机想着消磨会时间,却惊讶发现屏幕上挂着有一条简讯,来自于凌晨两点的力游。凌晨两点的力游就像牛顿,他说的都对,告诉你所有世界规律。但他之所以研究真理,只不过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在致力于寻找神灵的道路上,科学不慎成了其副产物罢了!

“辞职回家。明儿老地方见!”他说。

我“哦”了一句作为回应,完了就把他抛到一边,仅此而已。最终在逐渐静谧的午夜时光里,我终于泛起了迷糊,醒来时早已过了正午。

——————————————

我们的据点是一家叫做“夏日清凉”的清吧,它位于小街不起眼的转角,店面的装修像是按着日式风格设计,只是一直以来都让人怀疑,店家是否半途拖欠了施工方的工程款项,不得已自己接手了扫尾工程,因为竣工的效果怎么着就是差了点儿意思。当然,这无关紧要,我们之所以常据此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它平易近人的价格。

“怎么现在才来。”

我走进小店,发现力游早已入座,他一见我便大声喊到,生怕在座的各位有谁没注意到我似的。

“你应该问‘你怎么还真来了?’才对吧,好不容易的周末,刚找着个缝想喘口气,你啪的一巴掌给我封上了。”

我一点儿也不给他好脸色。

他摇摇头,好像在说别闹了。

“最近怎么样?”

他紧接着问我。

“能怎样,就那样呗。”

我忽然晃过昨夜卢浦大桥上的那一幕,尤其是什么“像被人蹂躏乳头时油然而生的原始悲伤”之类。他不那么正经的比喻虽冷飕飕,在人闷快坏的时候倒也能派上用处。但我想,此时完全没有提及的必要,更别提那个意犹未尽的相遇了。

“你呢?”我问他。

“唉,你快别提了。”

他一拍桌,把凳子往后一提,身体往前一倾,说是别提,倒也没给我收回话题的机会,大有一副口技表演即将开始的架势。

“就我那领头的组长,跪舔甲方都不带回头看我们这些同事脸色的。太明显了,太他妈明显了,明显得太他妈过分了!”

“谁都有一套做事风格,这是别人赖以生存的方式,无可厚非啊。”我适当地受他引导,再怎么说,朋友之间的事,也如对口相声,总得一逗一捧。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重复劳动,什么叫做毫无意义,一味地迎合甲方只会消磨我们自我价值的清晰度。”

他越说越上头,小动作开始不断,时不时拍拍我肩膀,期待我感同身受的反馈。

“诶,你听听这对话。‘你们这标书上是不是还能把技术人员的资历、业绩统统加进去,公司的业绩怎么来,无非靠技术人员积累的嘛,虽然没有明确的要求喽’。‘哦哦哦,这个没问题的,我们部门加加班,就把它做下来。’我都不好复述,越他妈不懂的人,越他妈喜欢控制,最气人的是,后头还有人给他捧着咧。”

“各行各业,职位高低,皆不论,只管各行其是。上位者当然要维护领域的名声,下位者就不应嘲讽他们道貌岸然。就像你今年因为安逸没存着钱而心慌是真的,可去年你说何苦为了多些钱落得个劳累命也是真的。当你处于前者状态时,就能回头看见后者的口是心非。”

他叹口气,总结道:“可这不叫累,这叫低效率、无用功。”

我点点头,然后假装想起了昨天的简讯,并做出惊奇状。

“意思是你要辞职?”

他立即否认:“辞职?没有啦,只是随口一说。”

“不是不开心吗?你消极的情绪都影响到你的运场了。”我故意退避几分,远离他自带的无形消极圈。

“就当是被绊倒了,摔了跟头……”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又道:

“毕竟摔了跟头又如何,我接下来或许还会掉进污水池呢!掉进污水池,再然后呢?我会发现自己怎么地就浑身湿透,还摔断了条腿,因为水塘不深,落差却挺大,断腿却不至于被淹死。四周的恶臭和可怕的粘稠感猛然袭来,呼救是我唯一能做的,等待的时间或许会流几滴眼泪,思考近阶段惨淡的人生。接着终于有人救了自己,不那么专业的医疗队伍差点弄断了我的第二条腿,可我无可奈何,因为这不是结束,我还得在医院待上一两个月,看着不那么优惠的医疗单,我只能央求老板让我好生休养一阵,免于被新人断了生计。然后在病床上,我越发地意识到,时间像秃鹫慢慢蚕食着自己腐烂的躯体。好了,最后我竟然迫不及待地拟出了康复后的工作计划表,密密麻麻的表格超过了我以往任何匆忙的一天,可那时候也许我会杵着拐杖对着老板心生感激,然后我反问你,你说我以前的消极去哪儿了?”

他说这段话时眼神飘忽不定,更多的像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仿佛长镜头的一气呵成、一镜透底。这让我大吃一惊,且一时语塞。亏得他忽然回过神揪住我的目光,大喝:“听着像你恨不得我辞职似的,我就奇怪了,你不也整天昏昏沉沉的,怎么没见你辞职呢?”

“我?”没想到他会把枪头突然对准我,这问题不需多加思索:“我一年到头都在下定决心辞职,但年终奖就像我语重心长的爷爷,我们之间虽然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我最终还是会对他表示尊重。”

而后我俩相视一笑,便喝起酒来。我喜欢这儿的果酒,只觉它既有少许白酒的厚重感,又能让人触碰到水果的新鲜劲。尤其饭后食用,既能解腻,又能借一抹微醺。最重要的,那轻微的暖意下肚不比烈酒入喉,继而一路燃烧到胃,焚尽神佛,然后让你错以为,整个上海滩都是你的。那一时兴起的热浪,会引起持续的慌乱。与人头昏脑胀嗨上天,那刻是如乘着火箭直上云霄又窜入地面叱咤风云咯,可隔天两人便像顶着绿皮火车上沉闷的哐哐作响声相视无言。

时光的流逝就像多数竞技体育赛场上的裁判一般,向来可以随时随地,任意调换他的一贯标准。工作的五天像一块牛排,真吃起来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而休息的两天就像一碟满满的小龙虾,只是看上去挺多,但几口下去也就没了。短短时间,我俩吃饱喝足寒暄完也就照常散了。

我站在街口,看着他走远,又回头望一眼“夏日清凉”。

心里想,恐怕这夏日清凉,意为烈日更多时候像冷水,不断浇淌在正能量的星星之火上,绝缘人的热情罢。我边想边往长街那头走去,公司离夏日清凉大约两公里的距离,不知何故,再一抬头就到了这滋生烦恼的地了。我伫立在残阳与缤纷夜色交汇的时间点,仰着脖子注视着日日夜夜工作的楼层。人来人往中不顾,脚像生根似的,踏不动分毫。

没多久,我发现不对,立即强迫自己撤出这大楼咄咄逼人的气场。稍给我以帮助的就是溯源路尽头的公交车站,我坐在那的长凳上稍做休息,等待一辆带我离开的车,不论它开向何方。

因为周末的缘故,小站也只有稀稀散散的几个人,大家保持着尊重的距离以便留出珍贵的私人空间。

“噗!”

空气压缩机推动气缸开门声打破了我的发懵,仿佛在用上海吴语大喊一句:“侬上车伐!”

我刚欲上车,忽如其来的预感狠狠摁住了我的双腿。我不禁看向一旁,诧异得不行。心里头想是,所谓的预感,或许就是身体越过神经的一道余光吧。

她从远处走来,从一盏盏昏黄的路灯走到这颗被树荫包裹的黄绿色下,我们的目光像变焦的镜头从模糊到清晰然后定住一点。

“是你?”

我想,这一次,该她成为了闯入者。

“是你啊。”

我点点头,她的表情也略显意外,与我礼貌地一笑,用几乎重复的语言作为回应。

我们两人又一次坐在一条长凳上。那一夜也是如此,但凡在陷入这氛围里,时间好像会裂出一道痕迹,你既觉着它好像停滞了,困于其中会觉惶恐不安,但又不想它恢复原状。

于是我们就这样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驶过,我未起身,她未离开。

“呃,这只有两趟车,来去好几轮了。”

这一次是我主动请走了沉默,但方式似乎有点儿侵略性。

“奥,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家。”看上去她不觉得有什么,转念又问我:“你呢,你不也一样?”

“我啊,我公司就在那边,刚过来,算是想休息一会。”我指着不远处的大楼说到,顺便编撰了一个勉强符合逻辑的理由。

“地质大厦……”她看着我指的方向,一字一顿地念出口。我听着吧,觉得平时厌烦的字眼让她念出了一些新鲜感。

“你是研究地质的?”

“哪谈得上研究,工作而已。你呢?你看起来也挺忙啊。”

“我呀,互联网行业,再细说就过于专业化了。”

“怪不得,听说都是996工作制。”

“大差不差”。说完她灵机一动,面带欣喜问我:“要不,你邀我去你公司看看?我这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实体经济”。第一次听人用实体经济这么宏观的词汇来称呼我的工作,且她那渴望的口气说出“我这辈子”,整个就像曾过完一生的人似的。

我本受够了这工作,但她的欢欣踊跃将我到了嘴边的托词推回心底,然后分离崩兮,消失不见,何况上次相遇时她的毫不客气已被我全全融会贯通。

“你真想去?”

“真想啊!”

我抬头看了看这溯源路公交站牌,心中连连称奇。无缘无故的,这领她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实体经济”的稀奇事儿,竟然成了真。

我真就将她带到了公司脚下。

“又加班啊?”守门的保安师傅冲我笑道。

我点点头:“是啊,没办法。”然后转头看眼她,她表现出鄙夷之色,但仍有称赞意味参杂其中。

“公司的制度还是相对严厉,若非以工作的名义,下班时间是不允进入的。”我向她解释。

周末的晚上,一般少有人加班,此时只有我们二人,这荒诞的举措让我觉得像是原始人闯进了城市生活。

踏入办公室,你永远能感受到这充斥着一种好似资料腐烂的味道,扎堆在此像置身无法脱身的小型盆地。但就此行目的而言,此刻我不该反客为主。于是我理清思路,开始向她介绍起我们的工作性质。

“总而言之,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地下工程,比如勘察地质分布,基坑的维护设计等等”。我停顿片刻,给了她一本资料:“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你看这剖面图,这就是地下土层的分布,一层又一层像三明治的玩意就是不同的地层。”

她低着头跟随我手指的痕迹,像一个初入学堂的稚嫩学生。且不论明白与否,只每一句都仔细听着。

“给大地画层,令人会心生敬畏。”她脱口而出一句衷心的赞美。

我一向受不了光天化日的赞词,继续道:“围护设计,大体是针对建筑物的地下部分,例如上海中心大楼,人们看不见地下隐蔽工程,其造价和难度比他们想象的要高得多。”

但她似乎还是盯着手中的那本资料,仿佛已经找到了重要的意义所在。

“这是什么?”她指着剖面图中一段闭合而独立存在的土层。

“这叫透镜体,因为各种原因在正常地质中看似突变的存在。”

“透镜体?多美的名字!”她的表现实在像内陆山地里的孩子终于圆了观望大海的愿望似的。此刻即便是捕鱼船,在她看来也如国之重器航空母舰一般。

我不得不适度打压她如冲天的窜天猴般的期待,“可是它麻烦、复杂,不利于工程。”

“这样你才能成为专家呀,往后遇见什么都简单了。”

简单?我总以为在这什么都难,于是我开始反击:“你这么说倒让我觉得讽刺,谁人不知本职工作者的热情,或早或迟都会被消磨殆尽,然后他们会扬言别家的饭总更香。”说完还觉得不够,我又继续补充:“更何况传统行业的没落已成定局,你们互联网经济才是大势所趋。还什么‘给大地画层、多美的透镜体、资深专家’如此种种,幸好只有我一人听着,这事如若走漏了风声,会让整个行业的人竖起鸡皮疙瘩,光是想想就为之发颤。”

“哪有!浪潮总是周而复始,卷入其中就注定会翻来覆去。基础行业坚挺了多少年,永不衰竭。少数人会换着法子让它重获新生,就看你能不能成为那群人,顺势而行的那群人。”

我有些吃惊,对话怎么就上升到了哲学范畴。

“行了吧,好好的周末,难道不比什么柏拉图、圣保罗有趣?”我试图制止这荒谬的情节再度延伸,并打算给这奇妙的日子画上一个圆润的句号:“看也看过了,今天就到这吧。”

“今天真是舒爽啊遇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何时,她已经收拾好了桌上的一切,既严肃又调皮地问我。我这才反应过来目前为止,我们仍停留在互不相识的初级阶段。

“古秦”。

“古琴?这名字可自带拒人千里的冰凉属性。但凡懂得乐理尚好,否则无故撩拨,怕是会惊吓了自己,搅扰了旁人。”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让人无法防备。

“这话说得……”我摇摇头:“是秦汉的秦。”

她反而显得意犹未尽:“那可更坏了,都说文过不秦汉,我看这下连撩拨的底蕴与底气儿都没了。”

到这我也不与她争辩了,只回问一句:“你呢?”

“林挽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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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好,我叫袁深。”

我和翟远杨、力游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远杨大学毕业后继续在上海深造,今年已是研三,前一阵子又跟着导师出沪学习,所以很久没聚了。再见时,身边竟然多了一位羡煞旁人的美人。

远杨的女友,形容起来,就是人群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个第一时间揪住你目光的角色,她短发入你眼帘,只一瞬间即可遮挡太阳,因为你会忘了金光闪闪的日光,只被它所吸引。好看,又有七分神秘、三分慵懒,望一眼,就落了一分在你心底滋长。只是有些精致极了,像冷峻的公主。即便你在一个荒旧的街角看见她,好像她也在骑着白马,眼里只有远方的王子。

“终于不用每次都只面对力游了。”我没好气地说,力游大多时候都把自己当作一个孤独的美学家,总是在一边自说自评,让人哭笑不得,且从不理会你对他的评价,他像个无时无刻都带着耳机的人,但这耳机从不出声。原因嘛,因为这样一来,他想听见什么就能听见什么,不想听见什么就能顺理成章地什么都听不见。可事实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到他那无形的耳机。

因此我的话自然是入不了他耳的,他此刻只是看着远杨的女友,称赞道:“还是远杨本事儿,能被上海姑娘看上,何况还这么漂亮。唉……”

“姑娘就姑娘,可别扯什么地域。至于漂亮与否,还不是各有所爱。”袁深倒没放在心上,只是象征性地反驳,言简意赅,略表态度。

“你可别说,我问你啊,如果撤走1000万外地人和一只猴子,这座城市的经济会不会瞬间崩溃?”

袁深自然钻不进力游的逻辑圈,问到:“为什么要撤走一只猴子?”

“你看吧,没人在乎外地人。”

力游看看我俩,露出阴谋得逞的笑。袁深被这避实就虚的圈套埋伏,却也不再多做理会。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认识的?”

听说袁深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我向远杨请教。

“无非就是跟着导师在项目期间熟络的,说起来她跟你算是相同的大行业呢,做建筑方案的。”远杨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与我们相比又多爱好广泛,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男人,但其说话做事又向来有条不紊,再加上其一副模特般的身材,很难不被人喜欢,因此袁深给他贴上“王子”的标签丝毫无过。

“建筑方案啊,那不就是……”力游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但被远杨皱眉撇嘴的表情打断,然后瞄一眼我,没了声音。

我明白他想说白绮也是,但考虑到她跟我分手不久,没必要诱发我的不悦,就把话干咽了回去。

事实上这还不至于让我情绪失控,但为了让大家不觉得谈话苦涩,便接茬缓解这局面:“建筑好啊,像我们搞地质工程的,不过只是你们的附属行业。”

“是吗?”翟远杨有些不敢相信,他确实不懂。

“没有吧,我怎么好像也不太清楚?”袁深好像有些感兴趣。

我顺势将这讨论推至高潮:“你不清楚可能是我们只跟结构接触得比较多。这是个大行业,最上头是建筑牵头,然后就是结构,再往后就是勘察。结构可不喜欢奇形怪状的设计,他们每天向老天祈祷,构筑物尽量规则,他们喜欢方方正正,喜欢一成不变,因为那不是弧形与方形的区别,而是二十或是三十倍工作量的差异。一旦方案定下,我们就会被紧张地催促,如同我能像母鸡下蛋一样,随时随地吐出一本勘察报告似的。当然,建筑也不是绝对的高高在上,掏钱的人才是,业主控制着所有人,他们的心情才是你最精确的作息表,你害怕在周五接到电话,突如其来的铃响是双休日的丧钟,而你迟迟不敢摁下接听的行为就像打平就能出线的国家队,从一开场就展开的拖延战术,总归以白旗告终。”

我试图以业余辅以专业的方式让大家都能留有一个正确的印象:“建筑,拿女人来举例,他们制造出了魅惑的脸庞,婀娜的形体。讲究一点儿的人指不定能称赞几句结构,说这女人步态稳重有力,无处不展露着健康之美。就关上门自己来说,建筑是自傲的,那是看得见的艺术,结构嘛,好歹他还清楚这角角落落规整分布的立柱。那我们呢,我们没有存在感,工程铭牌上的五方责任如若少了一家单位,毫无疑问就是勘察单位。”

袁深笑了起来,之前都没见她笑得这般发自内心。然后试图纠正我的一些观点:“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各行各业都是相互配合协作,大家都一样。人们都不也常拿我们打趣,不敢说做方案的从业人员绝望与否,但其家属肯定是绝望的。”

说完她看一眼远杨,远杨也表示无奈,并替她助力:“确实如此,任务一来你们这些人就像提枪上战场似的。”

力游像往常一样做出失败的总结,他拍拍远杨的肩膀:“这就是生活啊,好好珍惜你所剩无几的求知生涯吧!”

远杨被他这么一说,感叹不已:“看着你们各自养家糊口,我还在混日子,真是心有不甘啊。”

“你这就会错我的意了,且是严重的本末倒置。你这叫韬光养晦,待得一身本领成,舍我其谁天下问。倒是我们,早早就落入俗世,透支了青春。”力游似乎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与远杨就这场争端展开漫长的拉锯战。

我早已习惯了他两之间蹩脚的演技,谁知袁深似乎见不得这般扭曲过头的自惭形秽:“诶,我告诉你们啊,以后少说这种混账话,为事业独自奋斗的时光与心无旁骛一心求学的日子同样弥足珍贵。”

语毕神情严肃,一眼也不瞥瞥同桌三个被其震慑的大男人。

力游诧异地盯着袁深,身体倾向远杨,佩服到:“这下我算是清楚你是如何落入袁大姑娘的手掌之中的了。”

“得了吧,倒是你该向我们汇报汇报,你跟那只小蜜蜂幸福的同居生活了吧?”远杨把矛头对准了力游,拿他打趣是多年来从不变味的一道下酒菜。小蜜蜂这别称是贴给力游的女友苏艾粒的,因她总是闲不下来,被力游形容为比蜜蜂更勤的动物。

力游脸色一紧,瞬间蔫了下来,仿佛我们眼下就要撕光他的衣服似的。但其实若只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反而没有这般不适。

要说可巧的是,热闹的店突然闯入了一只飞蛾,食欲敞开的顾客这下皆是一缩,遇了冷。这要是在外边还好,可这毛茸茸、粉嫩嫩的虫子在你的汤水饭菜上极速挥翅,谁又能受得了呢。好几次它就停在了顾客桌前,但谁也拿它没辙,按理说,杂志报纸一拍板下去也就解决问题了,只是年轻的小店员们有些欲拒还迎的作态,一时有些尴尬。

“呀,逮住了!”

忽然一个巴掌从空中划过,冷不丁地捏住了飞虫。原是一个保洁老阿姨及时镇住了场面,成为焦点的她脸上还有些窘态,但所有的顾客顿时有了一种世界被拯救于危难的心安感。

力游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片刻后终于惆怅道:“我俩的关系跟刚刚这诡异的情况有些相近。微不足道与兹事体大,二者产生了严重的混淆。唉,不提了不提了……”

我们见他如此较真,也就算了。

远杨只顾捣着自己盘中食物不看众人,嘴里却叨念起他的警世通言:“总之最重要的是明确大方向。感情这事就像反腐,不该有死角与禁区。”

这话成了今日饭局最终的正面总结,我们不得已只能在心中为他鼓掌,明面上都开始将火力转移到餐桌上来。袁深也没有说话,我们便默认为,想必她也是深为认同。

——————————————

“说出来可能有些气人,但我好像拍中车牌了。”

办公室忽然弹出一句发懵的陈述,但这支冷箭瞬时点燃了讨论的热度。

“不会吧?中标率3.8%诶。”大家首先是感到诧异。紧接着有人开始抱怨:“我拍了两年没拍着诶……”。

“黄牛给拍的?”

“不然呢,我对自己不抱希望。”

“一共多少钱?”

“拍价九万加两万黄牛费”。

我就坐在电脑前静静地听连绵不断的羡慕之词。经过最初工作的两年,要说收获嘛,也有不少,其中之一切身实际感受到的真理:办公室不仅仅是上班的地方,也是快速融入风俗人情的捷径。

早在还未踏入上海时,我就已得知,这座魔幻的城市生活成本很高,换句话说,来此之前,如果别人恰好提及这里,我会立即接上话去:“那繁华得要死。”这样可以显得我很了解上海。后来我真的来到这里,听说人们为花十几万抢到一个机动车牌照而欣喜若狂,我只觉得当时的我,就像是对着达芬奇炫耀:“我全面到你简直无法想象。”更别提之后的每日每夜,踩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路面上,都似有踩皱纸币似的呲呲声响,且无时无刻不伴着难以遮掩的惭愧感。

恰才办公室的喜忧交融与我无关,落入俗套是或早或迟的问题。但就目前而言,一辆车反而会成为我的负担,它空间太小,以至于承载不了我这念想横生的时期。这点不像地铁与公交,不论多少人与事,不论你认为怎般不可能,它都能挤进去。况且流畅的城市线和便利的城市服务是这城市的意志,我该珍惜仅有的时间去承载他的好意。

“不请大家吃个饭,这事可说不过去了。”

“对对对……”

同事皆跟着起哄,这位孤立无援的幸运儿自然招架不住,只好点头。我却以私事为由推脱了他的“盛情相邀”,事实上这种社交大型社交活动并不适合我目前的状态。

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是一片沉寂的状态,每个人都似乎忙碌得不可开交。事实上,忙碌的状态像一个线团,一旦露出一根线头,只需轻轻一扯它就没了。这是真理之二:办公室的忙碌有其独特的节奏,并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下班后独自回去的路上,我好生舒缓了筋骨,想着才多大的年龄,这颈椎就已经成了顽疾。也怪最近神经紧绷得过了头,明明刚戴上耳机播放音乐,却还是会把轻柔的前奏当成莫名其妙的耳边声,从而被吓得出魂。又或者只是经过自动向下翻转的广告牌,会猛地以为自己正在升空。只好闯进Family便利店,买了一瓶功能性饮料,朝着嘴里猛逛,试图重新唤醒自己脆弱的神经。

可冰镇的饮料灌入喉咙的咕噜声像指甲划过玻璃声一样不断响起,我又实在无法忍受,回过神自动扶梯已将我送至地下,于是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这偌大的地铁站内。

地铁站相较于公交系统而言,有着更复杂的设计与结构,给人以更多的想象。十四条地铁线路每天夜以继日的运行,将近400座站点,不禁让人感叹,上海广阔的地下土体是否都快被桩基给覆盖了,这毫无疑问体现了它的经济地位。

而这,世纪大道地铁站错综复杂,曲折蜿蜒的分流。明明白白的精确设置,相互间千丝万缕的社会工作。呵,千万人次的碰撞和擦肩,从不出错。就好像,进化至另一个世纪的高阶社会,人工智能操纵下的百达翡丽。

若你有心,你可以观察更多的细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活动展出,遍布治愈人心的公益宣传以及不断更迭的生活方式。你能注意到末班列车为夜归人延迟的时间、地铁服务人员提醒你赶紧上最后一趟列车。我在这看到过很多人,崴了脚杵着拐杖挤地铁的男人,感冒了坐在公车上难受地用嘴呼吸的女人。挑着扁担年过六旬的老人,戴着厚厚镜片背着英文课本的小孩,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与这车站与列车一样,每天总会不断地变换着主题。也正是这些让每天的旅途寻得新鲜的感觉。诸多内容,都展示它的存在宗旨:无限的多元化未来。

但近来,我只感到列车车厢里就像具化的时间一般:仓促、拥挤。人们每天费着劲儿追赶时间线的一端,而后喘着气儿从另一端逃离。拥挤的地铁里隐埋着毁灭文明的引线,一个不慎,足以将人们压制着的冷暴力瞬间升温。冷眼成了怒目,咂嘴诱发谩骂。

我不去较真,起码在这里,我能更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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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与翟远杨相识不久,你不会知道他以前是怎样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否则当我与林挽汀初次相遇谈论起诗的时刻,我就不会首先想起属于他的那首,想起他在讲桌上神采飞扬地念给我们听。在那时,真可谓胆大妄为之举。

但经历他父亲去世与程颖事件之后,远杨明显收起了他的桀骜不驯。这种改变是良性的,绝非恶性突变,或者为了自救,以致不得已的剑走偏锋。因为一直以来,那匹看似极端的野马,从未脱离过结实的缰绳。那一役后,你能看到狂野的骐骥似乎定了下来。

但如果非要纠结,可能原先的烈性偶尔会让人想念。远杨近来有些惆怅,而他的惆怅往往源自于他人的哀伤,他从不被自己的事拖累。

“拼命的女人我见过,这么拼命的上海女人,袁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我试着往远杨的愁绪里钻,“是不是想着赶紧摆脱硕士这摊子事儿,投身到建功立业这条不归路上来?”

远杨倾情相邀,求我来学校陪他上课,说这课既没法逃,又实在无聊。我认为这有些过分,一个人的受罪的事,何必还要拉扯两个人,所以当即拒绝了他。可他偏偏不愿罢休,坚持让我前来,我不堪其扰只得妥协。

我们坐在课堂角落的位置方便聊天,但随着老师开讲,我们的意图暴露在了尴尬的氛围里。整个教室就那几个人,空空荡荡,我们坐的位置,显得咱恨不得教室再大些似的。我转念想想,又觉得是自己离开学校太久,忘了这教学双方间不成明文的“司空见惯”。这一点从未改变:你寻常难以见到可观的出勤率,可一旦出现重要节点,学生们就会抱怨偌大的学校为何将课堂设置得如此拥挤。正如女人的化妆品,平日明明总是被闲置,莫名蹦出一天,又说完全不够用。

“你说袁深啊?我是想早点出来,可以帮她分分忧。”远杨想把事说得漫不经心,但缺乏充足的准备。他感觉到了自己表达的矛盾所在,只好补充道:“我就是担心她被自己要强的心拖垮,好几次我觉得她快要累晕过去了,是不是有些夸张?”

“哦?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我实在无法理解,“不过她上次都已经就你的前途发表过观点了,你没必要试图过早承担这些压力。”

他似是而非:“失败的男人都一样,成功的男人各有各的承担。”

事实上,他们二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只是风格截然不同,她雷厉风行像女白领的高跟鞋一哒一哒随时宣示行事纲领,他无声无息像中学沉默寡言的班主任在潜移默化中彰显操控力。

远杨的硕士专业修的是高分子材料,跟袁深的相识也是发生在项目牵涉建筑选材时的研讨会上。我们总笑侃:“这高分子材料的唯一用处,就是建造了超现实的桥梁,借此催化了一次相遇的机会。”

“多说无益,反正你好自为之。”

他摇头晃脑地感叹:“落到自己身上的事才叫事。”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挣扎,猜想这其中必然大有他活该的理由。最终远杨像是说服了自己放弃某个念头,转而向我发难:“你跟白绮到底怎么样了,上次力游的急刹车够生硬的,现在就咱们两个,私下没必要缄口如瓶吧。”

提起这事,我甚至无心解释:“我向她声明了我的选择,分开是我们之间不需犹豫的选择。”

“还有其他的选择?”

“二选一,其一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其二是深化探索究竟哪一步值得一错再错。你认为我会怎么选。”

“可这是一家之言,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不认为白绮会同意你单方面的表态。”

我冷笑一声:“感情和鱼钻渔网截然相反。它很公平:进去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但分开只需要单方面的撤约。”

“那你当年的‘清流拂书响,皓腕扼风囔’如今去了哪儿了?”

提及往事,空气中会蓦然充斥灰尘的味道,毫无准备的人难免被呛得胸闷气短。

六年前我写下简单的诗,像袅袅余音休憩于的蓬松的空气,时而又从无数缝隙中钻跳跃而出,成为变换颜色的彩铅,承载着我心中温柔的画卷。

某个午后时分,我趴课在桌上熟睡,后来微风将我唤醒。朦胧之间,我睁开眼。又有清风穿堂过,光落在白绮身上,她站起身来,匆忙地按住了不断翻动的书页。光线、气流与书香仿佛成了三原色,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千变万化。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无尽的时空里就结结实实的产生了一次碰撞。

熏风倚斜阳

皎然胜晕黄

清流拂书响

皓腕扼风囔

远杨之后见了这诗,大为感叹,评价说:“真不愧是:‘学堂初相识,三载见相知’啊!”

好长时间过去了,他今天再问我的感觉哪去了。我只好如实回答:“如今风景都变了,情绪也不再了。”

“叮……”

也许他还想再坚持一会,但铃声响起,未见成效的思想教育与这堂教学课一样,再也无法继续。我正准备庆幸此刻该是我受难日的结束。但事与愿违。他紧接着要求我陪他去琴房,对我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但他十分坚持,我只好无奈地跟着他穿过偌大的校区,来到本不该两个男人结伴出现的幽会之地,听靡靡之音。我们进入隔间,他拿上了心爱的吉他。我猜,接下来我会傻傻地听他不那么专业的演凑。

我忽然心生感叹,读书这几年他没少瞎跑,同样是假期,当远杨身处碧海蓝天,惊呼蓝鲸摆尾之时,我最大可能是恰好从纯白色的床上醒来,太阳染黄着被褥的褶皱。那是我俩对待生活的不同方式。而吉他只不过是他生活的延伸之一,他调整了一小会,终于开始发声:

女人像城市

靠海的城市

燥热时予你凉意

寒冷时留你温暖

年轻的人路过

像初入灯光昏暗夜酒吧

遇佳人一袭黑色连衣裙

她吞云吐雾

递来一包烟

说点火既得城市心

他从不碰那玩意儿

但仍拿了一根

我愣愣一会,暗赞这场自弹自唱有些超出我的认知,我没见过音乐大家的演凑,他捷足先登,成为了我见过的最好的演奏者,也是唯一一位。

从远杨的歌里你可以找到延伸的线索,如果是女人像城市,那么袁深就是最像上海的女人。她从不愿意主动惊扰你,你无故也切勿烦恼她。在一起前行的路上,相互扶持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这是她的价值观。爱情也是这样。在她看来,好的恋情应该像自动扶梯的踏板与扶手共进退。曲是好曲,词是好词,但他唱得有些毛病。

“你适合一位更柔情的女人,我也不想拐弯抹角,意思是或许你不该跟袁深在一起。”我也不知怎么的,感情的事,外人本不该多加干涉,但他的吉他让我失控。

吉他应声停止了振动,我琢磨着演凑者换成了我,此刻是我在无故拨动他脑子里的那根弦。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不能更直白了。”

他放下吉他,一副木然态:“不懂。”

年轻人之间的较量,总讲究个礼尚往来。我再次强调说:

“以前咱们上中学时,你也像现在一样能全知全能,令人称赞。但那时候的你更放荡不羁。有一天我在你的诗册上冒充一句:‘我将锋芒比孤影’,那无头无尾的单句诗被老师从讲台前头念出来让我好不过瘾,觉得痛耍了你一番。可是直到毕业时我才无意看到,咱们翟公子又在后头添了一句‘此心唯动系前程’。这诗固然不怎么样,但意思倒是像我刚刚的话一样简单明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想做那春天里伟大的泥巴。只不过呵护的花,再不像程颖的模样了。”我又哼哼一声:“我倒想问问。当年你那‘我将锋芒比孤影,此心唯动系前程’如今变成了何种意境?”

“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你扯出程颖来,对她不公平。”他的反应与我不同,我不确定是对是错,但表达出一种不计代价的封锁。他则像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犹豫着是否该不惜一切。

“要我实话实说,不扯程颖才是对她不公平,姑息只会滋长这事的恶劣程度,最终审判时,你逃不了共犯之罪。”

“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的确是想跟袁深好好的,你不懂。”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是想跟的内心的保护欲好好的?”

“这种问题我没法更你争论下去,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忽然没了兴趣。心里又有些不甘,于是死死地看着我,开始发难:“你似乎对女人研究颇深。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怎样的城市才能困住你的心?”

我冷笑一声,对他的意图一览无遗。但他的发难不成攻势,我无妨说给他听。

“我有一套理论。”我也盯着他,不甘示弱。“大致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本质上要走中国传统路线。什么温文尔雅,大方得体,灵魂上有共鸣,精神不至于枯竭。但同时要顺从现代化社会的节奏。生活上也不能总是相互靠得太近。最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主见,有开放的态度和性格,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时不时还能让你佩服。”

“哈哈哈哈……”

他笑得非常夸张,夸张到让人忘了他片刻前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很好笑吗?”

“没……没那么好笑。”他试图恢复正常。“但……但你就像一个反社会的科学研究者,试图制造出高于人类的智慧生命,这触碰到了我敏感的笑点。”

“神经。”

“来来来。”他假装手上拿了什么递给我,附带一本正经的赠言:“这是一张世界地图,今天我将它送给你。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这样的城市,一定要告诉我,谁不想去见识一番呢……”

最后我们一笑泯恩仇,结束了这“勾心斗角”的一役。离开的时候他交代我一句:“文炳浩跟韩源果过两天在上海落地,还要待一阵子。”

“是吗……”

“我最近有被一个重要的实验给缠住,脱不开身,力游出差,也没法亲赴现场。再怎么说,我们也得要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招待啊。恐怕这份差事就要落到你身上了。”

“可他妈的我算哪门子地主?”我想要把这皮球踢开,却发现球路都被堵死了。

“实在可惜了,理应你跟文炳浩才是同舟共济之人。”我说。

“怎么说?”

“你们应该共同研讨,如何与漂亮的女友朝夕相处以及和平共存的课题。”

文炳浩与韩源总是分分合合,二人看似倒也觉得没所谓,但其中的迂回曲折无人知晓,我倒是总替他们感到疲惫。这次文炳浩从美国回来,韩源从英国回来,约好在上海落地,这是个好现象,虽然其中必然存在着某些不和谐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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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机那天我有些忙,好不容易找着个空子赶到虹桥机场时,他们已经下了飞机。我远远看见一个漂亮的女生在人群中耀眼得很。

漂亮总是人们能捕捉到的第一印象,韩源像大多数男生成长阶段都痴恋的那种女孩。你肯定都能想到了,就是那种绰约多姿,长发披于背心。五官分明,经得起细究的女生。再加上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神态自若,张弛有度。只能说是天生丽质。

你若去制造一个梦。你会发现忽然有了那么一个人,她能够为你卸下矜持,有引人入迷的气质,有娇柔如水的姿态,剑胆琴心说的是她。论起样貌,印象里只有袁深可与之一拼。但两者类而不同。韩源更多是一种均衡的没有缺陷的美,袁深则是极为突出,高度集中的美。

要说韩源有什么令我觉得沮丧的地方,就是她总给人旷日引久的“一视同仁”的待遇。从她那,你不会得到比路人更甜的微笑,你若做了什么惹她恼火的事儿,也不会比炳浩更难被原谅。

文炳浩站在韩源前头,他是那种个人主义十分突显的男生,旁人看来会定义为不近人情。如果说远杨的生活是一座金字塔,它包含了无数有趣的东西。那炳浩的生活就是哗得一刀,切掉金字塔顶以下的全部。塔顶就是一切精致的、效率的、昂贵的代名词。

我有时候会感叹,这俩人之间,倒是我假想中最近乎完美的爱情,就像我曾给翟远杨形容的那样,我差点就想立即打给翟远杨,说我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城市,但想想,此中又存在着一个不可忽视的顽疾:这可是座我替他们感到疲惫的城市。还是暂且搁置这念头吧。

炳浩首先跟我打照面。我们之间的关系,足以免去寒暄。我直接问他:“这个假期,怎么想到跑上海来了。”

“假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来这找家诊所实习。”

“哦。”

他回答的方向在我意料之中。

“你呢?”我问后头走过来的韩源。

“我就是度假的。”

“度假?欧洲还不够你度的?”我对这回答存有戒备。韩源大多时候像一个政客,永远只讲一半真话。

“这不一样,虽同是背井离乡,在欧洲有沉重的课业压力,到这就放松多了。”

考虑到他们舟车劳顿,简单聊了两句之后,我们迅速乘地铁离开虹桥机场。在这种时候,韩源比文炳浩话要多些,毕竟他压根就不怎么说话。韩源即便随便与你扯几句也能让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感到舒适。因此大多过程,我都是在与她谈话。

炳浩的随时随地都自带特点鲜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种天性让我忽觉矛盾,但一时又无从想起。但几分钟后,我便明白了过来。从虹桥机场上车,这车又经虹桥站火车站,自然载人不少,韩源站在我与炳浩之间。

挨着我这一侧人群突然骚动,我首先反应过来,觉得不对。挪步一瞅,原是我与韩源谈着话时,一名乘客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由于事故发生于靠近我的一侧,另外二人都还没注意到这场意外。周围的乘客,有的吓坏了赶紧散开,眼里满是惊恐,生怕这是一场爆发性的疾病,有的更像是担心不幸牵扯进了纠纷。也有人上前观察病情,试图做些什么但又不知所措。

那倒地的人症状确实有些渗人,瞳孔由无法聚焦开始变为双眼上翻状态,身体开始发颤,且抖动得越发厉害。看上去应该是癫痫发作。

乘客基数众多,自然不乏勇敢的人。有两人见这形势急转直下,连忙上前,一人迅速按住病者人中,一人更为热心,将自己的T恤衫脱下塞进他嘴里,意思是怕他不自控地抽动着咬了舌头。

随着骚动逐渐扩散,韩源终于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她不假思索地拍拍炳浩,让他看看这边。炳浩一看,眉头一皱。非但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反倒有少许不满。

他往人群里一钻,跟那两人说:“麻烦让让。”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炳浩就已经夺过了患者的处置权。

他先将那人口中塞的衣服抽出,让其平躺,接着松开他的领口,检查了一番,最后让他侧躺在地上,任由他抽动不止。

“你这是?”此前负责掐人中那人首先发难。那两人都很不满意炳浩的举动,毕竟他几下功夫就否决了二人先前的付出。

但质疑声在炳浩拿出自己的执业医生资格证时戛然而止。我恍然大悟,之前关于天性的矛盾来源于他医学专业的设定。

这事也让我明白了,炳浩的那张尊口比起肢体,更疲于与人解释。否则你只需说一句“我是医生。”或者“我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即可,何必还需严肃地展示出货真价实的证件,然后吐出“我有证的。”四个字来。也或者这跟职业严谨的态度有关,我不从知晓。

“他抽了多久了?”炳浩问围观人群。

“一分钟了吧。”

他看看表,然后开始对人群进行类似紧急培训的教育工作:“呐,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先让人平躺,保证呼吸通畅。然后换成侧卧位,陪着他就行,记录抽搐时间。多数情况患者自己抽搐一会就好了。掐人中这种做法是没有实际意义。塞东西更是适得其反,甚至会阻塞患者呼吸。”

说着话的功夫,那患者果然停止了抽搐。身体体征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意识还未完全恢复。有人主动递水过来,炳浩却不领情,又说:

“患者停止抽搐后要观察生命体征,如无反应及呼吸,立即心肺复苏。有反应就继续让他侧卧,完全恢复意识之前什么都不要喂,哪怕是水。如果持续2-3分钟抽搐仍不停止就只能送医……”

车上开始响起掌声,由零零散散慢慢整齐划一,我想炳浩铁定厌烦这套路。果然,他向人群摇手,并作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倒也有趣,可能人们潜意识里,医生应是这一副严肃的模样,故而不觉得有什么失礼之处。

一站路的时间,那人已大体无碍,车门打开,大家将其移交给工作人员,炳浩又交代几句,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幸亏是一场有惊无险,见炳浩仍一副苦脸,我主动过去:“够厉害啊文医生。”

“厉害?这本应该是生活常识,如今看来,却不见得有多寻常与基本。”

不同职业的人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体系,其本质是各人长期以来的认知形成了无形的使命感,继而极度期望该专属体系不断得以完善的过程。我希望他不要总持有极端情绪,劝说:“可是,这有十四亿人,没那么简单……”

我不该劝他,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我只想了却当下事,尽我所能隔离外在的事物。

当然炳浩压根也没听进我的话,我看看韩源,她无声地表达:“这不就是文炳浩吗?”

我们仨一起吃了顿饭,期间他们只字未提白绮,用脚趾想也知道他们必然早被叮嘱过。倒是提到想尽快见见翟远杨和力游女友的事。之后我们一同将韩源送至她姑姑家,这一阵她就在这落脚了。炳浩则事先通过关系联系好了诊所,住在公司内部公寓。旅途劳累,第一天该好好休息,我便没多做停留。

分开时浓郁的墨色逐渐登场,点缀城市的盏盏夜灯,突然像荒山野岭上的无数墓碑似的。拔地而起的建筑已渐渐掩入午夜,届时露出邪恶的本质,成为暴戾的行刑人,依稀亮起的楼层是它凛冽的眼睛。它以寂静为锏,对我一鞭一条痕,以黑夜为气,予我一掴一掌血。

原本我勉强能与那倦感抗衡,但那平衡总需被小心呵护,尤其是原本的生活节奏被毫无理由地打乱后再度袭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一件事,哪怕它微乎其微,似乎都得耗掉一个白天。

我忽然不知道该逃向哪里,但我已习惯了这感觉。心不知其所向,身却知往何方。我迅速地找着了一处公交站,这地方一向不失秩序。一旁是排着长龙,你不言我不语的人群,路上有前后间距合适,熄火不久的空车。背后的青藤不顾一切地伸展出铁围栏,自然万物都有其特有的固有属性,且从不以人类的意图而转移。纵横不出方圆,人的本性也逃不出自然万物的归属。

等待公交何时变为等待戈多,虽然戈多从未出现,公交却来来往往,但此中存在着相似的情绪、一致的荒诞。等待,等待……我总喜欢现在台阶的最边缘,在公车呼啸而来的时候,那种近距离的擦身而过竟让我产生难以言说的兴奋,我甚至闭上眼幻想着,如果谁来推我一把,干脆一了百了。或者,用不着谁来推,我开始迈出脚……

然而我眼前闪过一道光,它来得太快,快到在我反应之前已经建立了记忆的神经元,接着让我误以为这一幕曾经发生过似的,这让我的身体立即不听使唤地发抖。眼看着孳蔓难图之势,我退回长椅上,强抚失控的情绪。

一辆公交车漂移似的横进专属车道,冷冷地松开门,车上的到站广播尚未结束,我不顾一切,窜上车去。移动的景物与我变得模糊的视线步调一致,我终于安心地坐了好久,不管不顾,车开车停,直到广播里的声音提醒:“溯源路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那声音重复响起时我才反应过来。好巧不巧,又到了溯源路。

我下了车,坐在候车椅上。从跟他们分别到现在,我终于首次有了清晰的意识:或许我能遇着林挽汀路过,虽然几率甚小。反正无事,我在此停留。一分钟过去,五分钟、一刻钟……半个钟头后我笑自己有些异想天开,欲起身离开。

“古秦!”

此刻,这声音于我就像比赛绝杀时的欢呼雀跃一般。但我不能表现得太过兴奋,这会让她感到奇怪。

“你好。”我尽量保持正常。

她靠着我坐下,跟我聊起天来:“又不想早回去呢?”

我点点头:“是啊,刚跟朋友聚了聚,这才分开,不急着回去就在这坐坐。

“待这多久了?”

“一刻钟吧。”我故意缩减了时间。

“我也陪你待会呗。”

我以微笑致意表示感激,看着她,我开始想要找些话题。

“一个女生,在上海打拼,不累吗?”我问。

“累啊,但起码有个期待。”

“家里放心你一个人?”

“不放心啊,但想要奋斗。”

“……”

“他们没想让你回去?”

“我爸妈早就分开了,也无暇来给我建议。”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无妨的。”

“你说话的语气,很像我以前一个朋友。”

“女朋友?”

“不是,是一个与我、力游以及翟远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朋友,叫程颖。”我借此给她简单介绍了我的几个男性朋友。

“总之是女生喽。”

“嗯。”

“什么样的女生?”

“一个非常美好的女生。”我开始给她描述所有生动的细节,“当时,力游喜欢她的心早已昭然若揭,远杨甘心默默做着护花人,但我却是那个被芳心暗许而不自知的人。遇上这种盘根错节,我想是谁也只能万般无奈。她当时就像你这样。从此我遇见无奈却又不甘心的情境,我就会想到她。”

“你们的情感账还真是长长长长至故里啊。不过你们怎么就没在一起呢?真可惜。”

“后来我跟我的前女友在一块了,虽然现在也分手了。总之学生时代,那些肆意滋生的情愫,多数不都会枯萎掉吗?”

“哟,还是学生时代,真是熠熠生辉的青春啊。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跟程颖在一块了会怎样?”她问了一个相当老派的问题,就像对我们这类人提及午休这词儿时的那种老派。但过了一定阶段,你又不得不服气地落入老派的方式中去。

“当然想过。如果那时候承认了另一个答案,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什么答案?”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似问非问的怨愤:“有一次,力游为了引起程颖的注意,做了过火的行为。但虽如此,我们都了解力游的个性,不至于会造成怎样不堪的后果。可程颖却反常地大发雷霆。她的失态让大家伙都始料未及。我那时私下问她:

‘今天怎么发那么大火?’

她只回答:‘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她的眼神让我像一块朽木。

‘我真不知道啊!’

当时就是这样。”

林挽汀没有打止,又问:“哦?结果怎样?”

“结果就是我两手一摊,不知所以然。为了缓解气氛,我还指着她的紧皱的眉头,笑称:

‘抬头纹倒是很漂亮。’

这事就到这了。”

“你是怎么知道她对你的心意的?”她问。

“高中毕业之后,她离开家的前一天,我俩有一次在郊外乡野聊天,她终于含着眼泪忍不住告诉我的。”

“那她真是够惨的。”林挽汀每每揪住一个主题,就会像一个专题记者对你进行深度采访。“你得知真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等我明白过来,那时候明明晴空万里,她却像一朵被大雨淋透的花儿。明明只有温柔而慵懒的风声,我却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要奋不顾身地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在麦浪里翻滚。我浑身颤抖,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冲动,心跳也多了好几个节拍,我的感官变得敏锐,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从心脏迸出的红细胞,经过动脉,到达肺,到达眼眶,最后到达最难到达的,我冰凉的手心。”

我描绘得有些情绪,但曾经的情绪忽然喷发之后,必然会留一片狼藉的现场。她没想到我会一口气说这么长,此刻更像是新入行的记者,遇变故不知所措。

我只好加以补充:“但我对她的情感并不是那种喜欢,正如当时她对翟远杨的一样。她把遗憾自个收藏了起来,可巧这点也和翟远杨无异。”

“那后来她怎么样了?”

“后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去大学,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新的恋情。”

“你啊,怪活该的。那你的前女友呢?”

我本不想提及白绮。“说到白绮吧……这说来话就长了。总之,算是我对不起她吧,我想问题多数在我,我这人不知何时起越活越单调,越活越少言。遇事乏于解释让她误以为我的感情不那么抱诚守真。而这恰恰是她的死穴,心里未有安全感始终驻扎会让原本脆弱的她惶惶不可终日。我呢,又向来拿捏不准矫揉造作与苍白无力,此两者虽说浊泾清渭,偏偏我是泾渭不分。如此终而复始,想来只得作罢。”

“看来,如今你也学起你的朋友们,开始采购储物柜,并且准备成为‘遗憾收藏家’了吗……”

我“切”的一声,没再继续。

不知从何时起,林挽汀成了我另一种意义上的车站。我俩从未有谁提及或许应该留下某种联系方式之类,见面甚至只当是一种顺其自然的状态。

我突然就跟她透了底:“近来感觉总被人打扰,翟远杨也罢,力游也罢,现在又逢文炳浩回国。这让我倍感不适。在我看来,亲密关系需像摇头风扇,没风当然是不行,可一直对着吹亦会让人发凉。”

她认为我是在寻事生非:“得了吧,你说的这情况叫美中不足,想想有人是只摇头不转页的风扇,而你还得假装吹得好不凉快似的,那才叫做雪上加霜。”

“也许吧,总之我对这一切感到极度的疲倦,也是我在这喘气的原因。想必你猜到了,公交车站就是我的‘安全屋’,虽然低端了点儿。”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地方。”

“什么?‘安全屋’?”我有些好奇。

“你那样称呼也行。”

“在哪儿?”

“你猜猜这是什么,那里人来人往,那里车流涌动,那里让人生畏,那里左右两色,我把它称作城市色。”她说的有些隐晦,一时间叫人难以猜中。

“想不出来。”

“这很容易,你留着慢慢想吧。”看上去今天她不准备揭晓谜底,甚至有意让我一直猜下去,直至正确。她说完与我道别。我看看时间,不觉间又过了一个钟头。

“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她上车前提醒我,我说好的。

她离开后不久,我也乘车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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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与林挽汀会面又过去一周,我时不时就会想起她,闲暇时,或是工作时都会起这念头。

此刻我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地下室入口,身边是一群带着安全帽的人,我手里也拿了一个。这是公司派我出席的项目人防验收,我有些怀疑这帽子能否护我周全。有趣的是,每当人们戴上安全帽时,他们便再也没了安全感。

队伍开始前进,我们走进通道,螺旋下沉的地道像是没有尽头,手机信号格也像自然光一样逐渐褪去。这人防验收让我十分压抑,这倒不是精神上的压抑,而是实打实的身体上的压抑。好在我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只需跟着挪动的人群,完成任务即可。

众人穿过地下室一扇又一扇巨大的密闭门,不断密合又开启,核查着它的密闭性。我想那门已足够好了,在信号全无的深层地下,与世隔绝的安静反而让你的脑海嗡嗡作响。他们又调试着警示灯,叮叮作响无比尖锐,加重了我大脑的发闷。

我实在无法接受,于是故意拉开距离,借此缓缓那过于剧烈的坠入感。我不断地深呼吸,哪怕灰尘味无处不在。稍给我安慰的是,待我缓过劲来,发现了在这落单的不止我一个,有一个五十好几的男人也与我一同在寻求解放。

此时四目相望的一幕略显喜感,像两个半生不熟的人在卫生间相遇,偏偏谁又多了一句嘴:“你也来这尿啊?”

这人我刚刚还有印象,听别人称呼他为袁总。

“古工?”

他倒先跟我打了招呼。

我称呼他袁总似乎不太合适,叫他袁工吧,琢磨着似乎又与“员工”二字谐音。

“是的,袁先生您好。”

我匆匆应了一句,说完才觉得这简直是最糗的选择,但话已出口,将错就错也罢。

“以前没参加过人防验收?”

“是啊,第一次。”我说。

“这种工程节点,跟你们确实关系不大。既然来了嘛,权当参观好了。”

我想,在场的人不少,能留意到我的名字,想来是对所有人都不陌生,应该是业主方的人无疑。但我没法从他说话的语气听出优势地位,这实属罕见。

“我今天也是首次到这项目上,跟着你们过来看看。现在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室内工作。”他的话让我听出一丝黑色幽默。像那种穷苦的人一直羡慕着富人开车,于是狠下心来努力奋斗,然而眼看着就要攒够钱了,富人偏偏骑起自行车来了。还好他没有扬言自己留恋工地旅途,及时释放了回家的讯号,否则我也要怒骂这类虚伪的指向标。

他又问我:“你看起来不大,工作没几年嘛。”

“工作快三年了。”

“怎么挑了这职业?”他的问题开始走偏,但似乎也能将我从这沉闷的环境里拉扯出来。

“挑?”

只是他用这词儿让我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我只是重复一个挑字,尽量让其包含一个明确的态度。哪知道他的神情变得疑惑起来,且还有较真到底的态度。

“怎么就不是挑了?有人逼你选了?不喜欢可以换啊。”

我没想太多就啧了一声:“改变又没那么容易。”

“二十岁出头,改变能有多难?”他没在意我的无礼,说完又紧跟一句:“你要是想换,我还能给你推荐推荐各行各业。”

“是吗?”我有些被吓到,不置可否,反问里又参杂一点怪笑。

普通人通过滑稽的行为逗人发笑,成功的人向来不需如此费力,他们一举一动都能轻易地衍生一出茶余饭后的笑谈。

“是啊!”他再次肯定。

“那谢谢您,有需要我一定求您帮忙。”为了保持良好的对话免于变质,我只能这样回答。这种佯装的亲近,我已屡见不鲜,但多数情况是在酒桌上或者人数众多时强行拉近关系的客套话。你不可能真就立即求他帮助。我学到的处世格言之一:破坏规则的人才可恨,放话的人不需负任何责任。

袁先生似乎热衷交流,随后又接连与我扯了一堆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事儿就新鲜了,一堂堂建设方负责人,不与我交流工程问题,反而跟我家长里短的。但他的热情又像真心实意的,若不是今天亲自确认他的身份,我会怀疑这袁先生是属以欺诈为生的商业骗子。

幸亏验收会到此结束,验收合格的消息打断了他的节奏。

“你怎么回去?公司派车了?”但临走之际,他还不忘问我一句。

“打车就行,公司的车今天巧合没空。”

“这地方回去就不好打车喽,我载你回市区吧,反正顺道。”

“这……有些麻烦了吧。”

“一点也不麻烦。”他斩钉截铁道。

“那……把我就近送到地铁站放下就行。”

“没事,真顺道,况且这大下午的有个人陪我说会话,免得我犯困,我开车也安全些。”

我架不住这缜密的逻辑与强塞的盛意,只好随了他意。走出工地,他把带我带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大型SUV旁。

“哇哦……好车。”有一念我甚至在想,他极力送我,该不会是想让我见识他的车吧。GLS 500这样的标识异常耀眼,它的出现能让对车一窍不通的人瞬间变成行业专家,并对其称赞不已。

但他看上去并不领情,只道:“商务需要而已。”

好一句商务需要而已,如果我真是爱车之人,铁定会感受到此时这车自我情绪的剧烈波动。可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说:“你车开得怎么样?要不你来开?”

“不不不,这哪行。”我连忙拒绝,袁先生的行事风格令我大跌眼镜,“不是我妄自菲薄,这车的档位在哪我都理不清楚。”

这次换成他妥协了,谁知这一路下来,他倒是不停歇地教会了我如何驾驭这辆豪车。他所描绘的午后疲倦全程不见踪影。我只想是,看来他所言非虚,我的陪同确实起到了巨大的清醒效果。

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后,他把我送到了公司。

“谢谢袁先生了,再见。”

“客气了,下回项目上再见。”

我点点头,目送大奔离去。他说的话在理,项目没结束,我们必然会再见,照今天看来,到那时想必又会是一出谁也意想不到的情景吧。

时间也不早了,我看了一眼地质大厦,今日不想再进去半步。点开手机,屏幕上星期五三字格外显目,我想起今天力游邀我去他跟苏艾粒那吃晚饭,说是还有炳浩。我当时就说他的影响力正在逐渐褪去,如今已经没人想要理会他了。他说这不能怪他,现如今想要叫齐那群人比什么都难,我心想确实不无道理。

路上我提前跟力游打了招呼,说先去跟他汇合,然后一起回去吃饭。他说好,让我先到他那坐一会。

“别,我才从工作中落荒而逃,你又想让我陷入险境。”我试图拒绝。

他说我多虑了,道:“哪跟哪啊,你这不是只管监督我工作就行了吗?”

“……”

力游的办公环境与多数写字楼无异,由大厅隔断出许多桌子,他坐在角落位置。我来到这,他让我稍微坐一会就好,等不了多久。趁这机会我也观察了会儿他的工作常态。

奇怪的是,我一阵看下来,其中不乏他跟他的组长之间的交流互动,却不像当初他在夏日清凉向我苦诉的那样充满了不和谐。

我小声地问他:“你不是说你的组长……”

“对对……”他立即会了意,更细致地给我说起来:“我的组长是个蠢人,为人处世无时无刻不夹带一股诡异的原则。但这原则也能让你预先了解他的心意。他若交代你份外之事,必先以琐事为由,与你愉悦谈心,行至他认为可无缝衔接的点,他便神情严肃起来,仿佛他的铺垫像往日他如何待你那样,都是不作数的假象,最终他会认认真真地帮助你成长。以至于每当他笑着走过来,往往整个小组以沉默相待。

他向来把自己假想成最中枢的权力机构。就连骂人这种恨不得再直截了当点的事儿,他的怒气都必须得经过层层传递方可生效。你下班回家接到他的电话。‘嗯,在家了?’听口气像是对下属的关心,说这话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坐着,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我还能怎么回答呢?‘嗯,在家了。’

‘上次某某项目是你做的吗?’

就隔一句话,关心已经了无踪迹。话那头传来伪装成问句的陈述句。

我说:‘是我做的。’

那项目是我跟他不久前才商讨过的,这种刻意的提问让我恶心地想吐,但我配合他继续把谈话进行到底。他问当时那个地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就给他解释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事实上,他的目的压根就不是听我回应的,况且我的做法一向在他的监督之下。但你能怎样,跟他闹掰?

‘你知道甲方发了多大的火?我们改倒没什么,反正我们打工的都是操劳的命。但这对公司有多大的影响你想过吗?我多少次告诉过你要仔细……’他噼里啪啦一阵骂不停,而我还在回想他几秒钟前关心的口气。”

我只是随意的问了问,哪知道远杨一口气扒了多少事出来。且这像才热好身似的,我担心他气愤过头会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

“还有他跪舔甲方的事,我是起先反抗他的这种行径的。阿谀奉承的事我不爱做,到点下班,因为过分无意义的活我实在干不下去。我从不惧怕争论,厌恶腐朽的上下级官僚主义,该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甚至待领导脱去白天的等级制服之后,他依旧迷恋着他虚无缥缈的权力。仿佛他经改头换面后那严肃的血已浸润入骨,说话做事,总像带着一股强烈的宿命感。

比如他反击的方式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讨人嫌的作风:

在酒桌上,会生硬地说什么‘家庭真是让人心力交瘁啊,你看自从力游跟女朋友搬到一块,每天就是想着早点下班,很是辛苦啊。’或者‘力游真是进步很大呀,以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一个方案,我说这个好,他会说那个更好了,成长起来了。’之类的话。更有‘你们是没吃过苦,不懂这是什么路。’与其说他在授予人生的经验,不如将其定义为控诉时代发展史。他立于一隅,倾诉心中更古不变的伤痛,其一在于无法跳出栖息地的无奈,二来又痛惜为何广大的新大陆没有昔日的火海刀山。”

说到这他终于歇了口气。

我等着机会插上话:“可我发现这位组长对你的态度丝毫不像如你描述的那般戏剧感啊。”我再看看那人,又回想刚刚他向我透露的模式,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啊。”

“你不知道,自从上次我把保安给打了之后。咱们组都乐开了颜,这阵子他把我当燃烧的火似的,老远就觉得烫人,更别提给自己套上那冠冕堂皇的毛皮大袄了!”

“我跟你说,那老头子每次两百米外就震耳欲聋地叫喊着冲着咱办公室来哟。凭着给咱那组长每天留着一车位,竟促成了二人有模有样地称兄道弟起来。劲头起来了,有事没事让咱同事干这干那诶!‘小伙子,你过来,帮我拉点货。’‘我孙女这题不会诶,你给我把过程写一下。’这事本与我不相干,闲着我倒也不在意。哪知上次,他让我帮忙时我这还没空下来,因而没顾上他。结果他一拍我头,道一句:‘干什么事这么认真!’这下好了,火了我了,我起身就是一拳。

当时的情况,我真得给你仔细说说。时间定格在下午2:30分,空调的风成上倾四十五度流动。我被拍打的后脑勺缓缓地回过劲来,那个声音‘干什么事这么认真!……这么认真……认真……’在我的中枢神经化为一个爆裂鼓手,哐哐声起,伴着强烈的B-Box的劲爆节奏。紧接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调儿动了起来,我脆弱的拳头像功夫大师在空中划过笔直的直线,袭击了老头坚强的脸颊。然后身体往前一倾,乘着攻势突然揪住他的衣领猛地稳住,第二拳再一次流畅地发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些埋头睡觉的、伏案工作的以及谈天说地的皆从四面八方合而围之,将这场缠斗分离开来。”

力游的表情毫无悔意,甚至又一次浸入了那时他幻想的戏剧效果之中。“组里那群人好似劝架的好手一般,看我打完他,立即冲上去了断了他反击的机会。不过,现在市面上那些个所谓的保安,你也明白,真要打起来,两个也不够我打呀。”

他还说同事们现阶段时刻将自己看得紧紧的是正确的。力游的意思可不是说他们害怕保安报复自己,更像是泰森出门需要跟好几名保镖,哪是害怕别人会伤了他,而是若有人惹了他,基于他脾气太差,发起火来,怕是要反将别人给打死。所以,此举应是需要保镖们一起上前阻挠,方可摁住他的怒火,以防危机扩散。

“现在好了,咱组长怕是想着平日与老头的‘相知恨晚’此时变得有些进退维谷。再一个,是认识到了报道中对90后的描述真能映射到现实生活里。不就成了如今这局面喽。”

“我他妈就是看不惯那些不干不净的作风,除了这架打的,现在我也算是看透了,该说就说,该做就做,工作也好,处事也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倒也不是想争个胜利,到了这个年纪,你永远无法改变一个人。但就争论这个事实来说,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跟一个年轻人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已经输得体无完肤了。这本身就是一桩缺了弹药的战争,他们既然认为手中的冷兵器还能适应现代战争,我又何妨介意呢?”

总而言之,今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力游就是力游,无所畏惧的侠客。

之后他理清完手头上的事,我俩就计划往回奔了。我们按照苏艾粒的吩咐,顺路采购了一些食材。力游给我看了一眼苏艾粒的消息,乍一看像长篇小说似的。事无巨细,都清晰地写明,甚至哪儿买盐,哪儿买料酒都刻意分明。

“怕了吧?”他说这是给我一管中窥豹的机会,往后你能见识更多。“她向来容不得一点混乱,控制欲很强。起先你愿意尝试为她改变,脱去朴素棉麻衫和宽松薄长裤,你得西装笔挺。好的我可以。然后,她告诉你有些行为略显滑稽,你得收敛。我尚且接受。接着形势日益严峻。‘你脱鞋前为什么不解开鞋带慢慢来?就这样?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

为什么?那是我每天左右脚聊以增加情感的方式!到最后她甚至会一脸烦躁地说‘为什么垃圾桶里会这么乱。’神经病啊!垃—圾—桶啊!她就像乔布斯有一套健康完美的素食理论,结果怎么?虽然过了不能称之为夭折的年纪,还不是早早入土。最后我还是最开始的那个我。”随后又庆幸了一句:“幸亏她早产了两周哦!”

“提前两周?提前两周不算早产,算个正常儿。”但我不明白,又问:“这跟早产不早产有什么关系?”

“她要还生在九月初,带着处女座的标签下地,我还活不活?是不是和你们吃顿饭我还得先去趟厨房,让厨师非得按照她的法子做?”

“你就别来劲儿了,有这样一位未来的贤妻良母管着你,是好事儿。”我说。

他莫衷一是,持以保留意见。

我们进屋时,第一眼没见着人,只听见厨房忙碌的声音,随后艾粒抽空露出头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古秦你到啦。”

我赶忙回应:“嗯嗯,跟力游一块过来的。”

她已经又把头缩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抱怨声。“最近老有人打电话让我送水,下次我就答应着:‘好咧,马上到’,让他们等去吧。”

这边力游隔着空推波助澜:“哎哟,谁让你长得这么嫩,都快嫩出矿泉水了。”

有些人你看着他的行为,就会感叹他活这么长时间不容易。力游明知道苏艾粒的性子,还是按捺不住与她争斗的心。

“要死了,哪来的浪蝶游蜂,快少几句侧词艳曲。”

如我所料,于是我赶紧做一个打止的手势,请求力游赶紧锁上他的弹药库。

力游做出一副“看在您的面儿上”的可耻表情道:“见笑了,见笑了……”

我们放下手上的东西,开始帮忙搭把手。力游干起活来倒也挺像那么回事,虽然都是些辅助的简单活,但值得肯定。他们两人租了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说一个月差不多快到四千了都。这似乎有些奢侈。不假思索也知道是苏艾粒对居住环境有要求的缘故。这里的一切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各种家具摆设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像是租来的房子。有自家的氛围,保证了生活质量。

这与力游昔日单身汉的日子可谓云泥之别。那时候……天呐,一旦想起那个画面就能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体验。你他妈的若走进他的房间,那里头就像在洗衣机里头闷过两天似的,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你若走进厨房,你会觉得那无处不在的油污都要滴到天花板上去了……

更别提他那合租的室友。那人是个教科书式的死宅,戴着其厚无比的镜片。他每次擤鼻涕,我都担心差点能把他的眼珠子给擤出来。你每次见他,他都以一副一如既往的形象紧盯着电脑屏幕,旁若无人。他前方的桌子上总摆放着口径约二十公分的铁碗,上头套着看起来正在掉色的红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残余的泡面碎片和汤料。这让我说他太懒也不是,毕竟人还套了个塑料袋啊。

但说他爱干净更不可,因为有时候你可以看见赤裸的铁碗上沾满了日积月累的,从塑料袋中渗透出来的油料,是他宁愿省得几次洗碗的功夫吧……

亏得适时响起的敲门声遏止我继续陷入那污秽的泥潭之中,我晕头转向地跑去为他们找门。

“咦,你们怎么一块?”

打开门,外头站着三人,文炳浩是在计划之内的,另外还有远杨和袁深,之前说是因为项目原因没法赶过来。

“赶巧在楼下遇见了。”远杨跟我们解释一番,“本来我跟袁深今天没空的,不过今天的事情恰好临时推迟了,我想就过来蹭个饭呗。”

力游也闻声前来,道:“这不挺好嘛,别整天忙什么工作、什么实验室的,成何体统。”

远杨这一伙也积极地想帮忙,苏艾粒坦言这厨房可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又忖度剩下也没几个事儿了,就留我们几个男生在里头折腾,自己招待起袁深去了。

“你们俩怎么一块回来的?”远杨一边折菜一边问,他指的我跟力游。力游此时正忙于橱柜上的五颜六色,压根没听他说,倒是向炳浩喊起话来:“炳浩,你这位医生手活肯定不差,来帮我把这给切了……”那边力游面露不屑之色,但也过去了。

我这才回了远杨:“我出去开完会不想回公司,想着跟力游直接过来呗,哪知道又被拖在他的公司坐了半天。”

每当提到这回事儿,力游仿佛都有一股执念,他又像远杨、炳浩二人抱怨了一番。我心想要么干脆开一次集体会议,一次性解决该多好。

力游明显想多多挣几份支持,哪知道远杨听完却试图从中调解,他手上这时正拍着黄瓜,准备撒盐。嘴里念念有词道:“江湖不是凉拌黄瓜。多少黄瓜加多少盐,固然有最完美的定数。江湖的没有定数,或者说它的定数永远在变,但其本质万变不离其宗。既若达不到那黄金分割点,要么失水过多,要么入味不深。”

“……”厨房忙碌声戛然而止。

他见无人回应,遂将目光从那黄瓜上转到我们身上,得到的是我们仨一致难以置信的目光,便问:“怎么?”

炳浩替他解惑,也同样传递了我们心声:“你这哪是修的高分子材料,你这是修的中国哲学吧?”

“去去去……”远杨招架不住,只好强硬地“求饶”。

我以为力游又开始寻思着对他下手。“我说你们那么拼、那么忙?最近缺钱还是怎么着?缺钱你跟古秦提啊,让女朋友披星戴月算什么呀!”哪知他这话并非玩笑,他看着远杨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要跟我提?”这话让我头大。

“你有钱啊,赚得比我们都多。”

“赚得多些,就活该被剥夺吗?”

这强盗逻辑不可能被捋顺,且让我从心底感到不爽,我想继续驳斥力游,但远杨说了一句不留余地的话,让我们立刻静了下来。“她不缺钱,我们几个掏尽家族财力也比不上她。”这让人开心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却有些委屈。力游不知说什么好,只“啊?”了一声。

我立即想到我们初次见面,力游还拿她本地人的身份调侃过。她不出意外该是拥有一套硕大的房子,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而言,我们竟然漏掉了这一点。

力游抬着头望着顶,眼神里满是不甘:“那些花钱如流水的人,也不知道每天是怎样安心度日的。”远杨头也不抬,只道:“在一张张百元钞票的安抚下……”

“诶呀,别尽说些伤心事了,跟什么似的。”力游恢复了原状:“远杨你可得少喝点,否则又醉了清唱些‘女人像靠海的城市’什么的悖言乱辞,古秦忍得了,我可忍不了。我告诉你,那是故事里的女人。如今她们更像功能齐备的空调罢了,只为你制冷制热。问题在于,虽像空调给你舒适的温度,但同时也降低了相对湿度,让你总觉得有些许不适。你明知长此以往会被吹得支离破碎,但仍视而不见。况且这种混淆视听的仿制已让我警惕。即便同样的温度也会有不一样感受,例如大冬天不小心碰到铁块与绒毛,只有碰到铁块时,你才觉得寒凉。”

他说完还知道伸着脖子往客厅看看,生怕这话被那两个女人给听见了,令人无可奈何。

大约一小时后,一桌菜终于上齐。力游再将备好的啤酒分配完毕,大家伙便开始享用。平日里的饭局,人一旦动了筷子,就不单单只想着夹那碗里的美味佳肴,多少还有着笼络人心的念想。你得时刻准备,时刻提防。跟眼前这些人在一块相对好受些,大家拥有同等的权力,若是无话,便就无话,也不觉尴尬。大多时候也是谈论着老友间才能明白的烂梗。

酒过三巡,他们也不知为何聊到了人生规划的话题。这让我心烦意乱,暂且默不作声,任他们正面交锋。力游先问炳浩:“炳浩你呢,有什么打算。”

炳浩看上去跟我一样,对此存有排斥心理,但他比起我,更像是快用完的牙膏,你若愿意挤,总归有东西出来,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说他也不知道,称“要真干出点事儿,说不定我反而会回国吧。但如若半死不活的,哪还有脸再回来见你们。”

力游并不认同,并批评说:“混着日子就不敢回来?看来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可不都是优秀的人。”

远杨也站炳浩的对立面,说:“怪可笑啊,让你去西方,是让你学习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又不是学着如何用红尾鵟的嘶叫粉饰白头海雕的雄姿。”

他提醒炳浩不该以成就来决定方向,这些深意炳浩哪有不明白之理,他只是不想多做解释,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奇怪。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介入了他们的对话。“你们一个个的,还是太年轻,不明事理。也许炳浩从大洋彼岸回去的第一天,或许就是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人家的父亲大人就会指给他那处空地板的具体位置,并且嘱咐他要好好地做一个继承者。”

炳浩自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这种推测拥有十分可靠的可信度。我这样说,炳浩并不觉得这是给他难堪,反而觉得这是种合理假设,只是他并不稀罕:“继承是未经长期的劳动和积累的被动收入,没有永久性的保障,且不能给人价值感。”

远杨嬉笑起来:“你倒是词严义密。”

苏艾粒开始给炳浩支招了,她对着力游发难:“你啊,就别不害臊地问别人了,自己呢,整天说什么‘低矮的公司吊顶让我拾不起兴趣’却又没有在豪华装修的建筑躯壳里混吃等死的资本。”说着自然地将话题转到远杨和袁深身上去了,“当初真是瞎了眼,竟找了你这混蛋。现在看看远杨和袁深,两人如诗与诗意一般,相互成就。令人羡慕啊……”

袁深差点没为这话嚼着舌头,赶紧推诿:“什么啊,我们能做到差强人意就不错了,还诗与诗意,瘆人呢。”

我觉得这话有些意思,真要说,力游与苏艾粒,倒也像是干燥苍白的嘴唇与纯净的水,迫不及待地期待碰撞。

力游觉得艾粒这话不对了,说:“人家袁深长得就漂亮啊,长得就有诗意。这怎么能怪我。”

“你倒是也长出远杨这副气质呀!”苏艾粒毫不示弱,一时间箭在弦上。

远杨不得不出面阻止:“好啦好啦,你们刀光剑影的没什么,别拿我们笑话呀。”

力游借此再给艾粒补上一刀:“就是,就知道说些没用的。”

远杨出手相助时忘了,力游在某些时候,可是条恩将仇报的毒蛇,他又被力游找着了:“不过……太受人欢迎也不见得是件多好的事,我看你在学校,怕是不缺女孩子的爱慕吧。”

“你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呢?”远杨懒得跟他胡闹。力游见他不愿接招,就找上了袁深。

“袁深,你可不用那么较真,这对待男人啊,就像用指甲钳修剪指甲一般,不论你如何小心翼翼,总会有零碎的指甲受压后没注意就反弹出去,不见踪影。所以,你就干脆试着只留远杨一半,另一半给交出去让他自由。”力游应该从无数个失败的案例中吸取经验,从而避免一次又一次地弄巧反拙,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他要分享也不是绝无可能,一半给别人,一半留给我。”袁深的话表面看上去好像是大方,可里头必然有一道冷光,且足以让人在金黄色的正午突发冷颤。我猜得没错,她随即漫不经心地道:“但切记要提醒对方,把那一半冷冻起来,否则大热天的放不了多久。”说者随意,听者的脸色却都僵在余音里头去了。

远杨可不敢反驳,可憋着也怪难受,于是乎干脆与理由宣战:“你整天别嬉皮笑脸的,工作也好好对待,不要一个不情愿就想着去游行抗议,大闹特闹。各个公司、各个领导都有它的局限性。”又说什么“老板看员工,就好像在别墅草坪上休憩的主人观察蚂蚁,他不会有任何特意的感觉。只有蚂蚁腾空乱飞的时候,他才会立即认定这是会蛀空房子的白蚁。所以不论你是不是白蚁,就算你只是恰巧能飞的普通蚂蚁,也不要那么出挑。”

力游若是能被轻易说服,那他就不是力游了,他扬言什么“领导的政策像瘦子的腹肌一样,令人发笑。”又说:“就好比这吃饭,你跟他们在一块,哪哪都不自在。你活泼也好,沉默也罢,永远无法做到让他满意。你稍外放,他告诉你不要主导,年轻人只负责主导酒即可。你内敛些,他训导你谨慎发闷,时事趣闻都要开口畅聊。

长你岁数的人喜欢唱反调。你说你讨厌他妈的战争,他会跟你扯军队并不是那么坏。其实只不过是满足他的意图罢了。真的,他们会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酒意朦胧,大家也逐渐聊开,我总是试图留守在安全地带,不愿跟随他们“冲锋陷阵”。

文炳浩无聊的时候也像别人一样捧着手机玩游戏,而且总玩同一个游戏:是一只兔子蹦跳着追逐另一只蹦跳的兔子,顺着某一个星球的表面转圈,边转边追。你得追上那只兔子才能延续生命,继而转圈数量越多则分数越高。游戏的难点在于,随着你圈数增多,兔子会越跳越高,受引力限制越小,越多的星星会阻拦你回落,越难与延续你生命的兔子触碰。

到了后头,你会发现,每一次跃起都不知其何时方能回归,再次回到星球,已然是个难以预测的节点,那么控制落点,把握相遇的时机,就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真是呀,前头可以错很多,没赶上或者超越了,及时改变便是。反正蹦个无数下,才是星球的一圈。后来就不行了,一跃就是多远的距离啊。

或许是低着头看他与游戏太久,我的头也有些发昏,醉意扩散至我浑身上下。我的脑子里蹦出许多片段,想起我们在学校时的点点滴滴。想起那座依山而建的学校,那时我们就是土石,支撑着桩,桩阻拦滑坡,我们一走,一切也就长埋于此了。有一日它被掘开,重见天日,你会找到关于时间与记忆的变迁史。

在那之前的时间是卡着节点走的,可能某个重大的事件才可放任它通行。现在呢,它就在你一呼一吸间离开。明白此理之后,时间几乎奔跑了起来,一回头就是一年,一晃眼就是一岁。我更察觉到,时间并非是均匀的物质,像是个金字塔,一座不断被生命之水灌溉的神秘之塔。我们乘着生活这个工具,漂在里头待它水涨船高。年少恨不得拍着水花加把劲儿,立马看得更高更远。而现在想要为了一抹景色停留驻足,却发现一切熟悉的速率与节奏都不再,生命之水在金字塔底面积逐渐缩小的空间里,上升得越来越快,不论我们如何抵抗,都已经无能为力。

在此之前的记忆是由一个个生动的情景堆积而成的,往后便是机械式地重复,即使如此,较之以往,它都流逝得惊人。像道路上日益增长的四轮小车,像上空涨势汹涌的楼层与房价。这样的节奏已经越发不可收拾,很少能让我逃离出来,即便是偶有机会,也让人头疼,犹豫我是否该去做无用的尝试。这样做是否如同在风卷狂沙的荒漠里走失的幸存者,信心十足地道人们会根据脚印找到他似的愚昧……

我忽然被尖锐的声音打断思绪,回到现实。

力游正笑得嘶哑,声音像一条棉线。“莎,莎士比亚……”他捧腹大笑,勉强又挤出几个字来:“览,览众山。”每说一个字都指望着他仅剩的氧气供给,伴着不断给我胸口的几拳。

我不知道他们此前聊了些什么,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拍我的肩膀,就好像刚刚与他相谈甚欢的人是我一样:“读,读过吗?去,去过吗?”

我只好假装笑得不可开交:“没啊,那读啊,读他妈的啊。去啊,去他妈的啊”。

我估摸着他们已彻底失了神志,所以才在那一会谈谈印度不丹,一会谈谈魑魅魍魉。力游的后半句,意思大致是“我一定要去那泰山上,一览众山小。”隐约间又听苏艾粒说一句:“想法不错,那我要去那泰山之颠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远杨忽然攀上力游,怂恿说:“力游,我说……你可别光顾着自个吃了,多给艾粒夹点菜呀。”

力游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还……还给她夹呀,有些肥了吧……”他说什么艾粒最近腿又长粗了一圈。他这会胆儿更壮了。艾粒则回应得干净利落,说她踩双高跟鞋就是完美的比例。

力游不吃这一套。“我说的是单纯粗不粗的问题,你就是踩在伸长的金箍棒上也一样是粗。”

连袁深都被他们逗得发笑,跟苏艾粒说到:“你就只当他在发酒疯,别跟他较真了。”之后大家都放慢了节奏,喝多的就躺在沙发上小憩一会。他们再醒来时,已经将近九点,我们准备散场。

力游与艾粒一同将我们送了下去,远杨和袁深乘车先走,炳浩其次,到我离开时,苏艾粒想起还有一些东西需要采购,趁现在超市还没关门,解决掉这事。我们头几站还顺路,便准备一起搭乘公交。

力游自个先回楼上。

“矮也就算了,偏偏四六身还是高子们的专利!”

苏艾粒摇头咂嘴,一声冷哼,眼看着力游弄鬼掉猴似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脱口一句。

他们之间的模式,就像美国似的,总需要保持着战争状态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事实上,苏艾粒绝不能被形容为肥。力游呢,虽没远杨那般身材,可怎么也落不着矮字的标签。今儿我总算明白,力游平时虽爱打趣人,可这苏艾粒更是如黑人翻白眼,技胜一筹。

今有幸得以与苏艾粒同乘一次车,心想也可谓是一举两得。一来可以单独体验艾粒的影响力,二来也合了力游试图落实我对真正的忍耐力一无所知的念想。也许我可以充当这两位搏击选手的缓冲拳套,不至于让两者交锋总以荷枪实弹,拳拳到肉。

果然她上车后便开始惴惴不安。如果说袁深这种职场女强人坐在离开办公室座位只有一种情况,那么无疑就是如厕。对于苏艾粒而言,原因则是变化莫测,或许隐约听见喷嚏声的时刻、或许是瞥见那盆花被遗漏了浇灌,或许整点是她必须出门转悠的时刻。

她坐在一旁,有些难受,但任不忘教我:“你看,如果你想要打喷嚏了,立马用手指摁住你的人中穴。当即见效,能轻松地欺骗你的身体,让她彻底忘了这回事。这简直是最神奇的发现之一!”

我连连点头,这还真没敷衍的意味藏匿其中,更多的是惊讶。

一会又瞧她满脸通红,一副憋着气的难受劲儿,我立即顺着她鄙夷的目光巡视过去。发现一个年轻人一边盯着手机傻笑,一边有节奏地发出“咳咳”声,看着像喉咙发干,咳着嗽清理异物。

艾粒看看表,然后摇摇头。“我平时最受不了这种‘身体瘾癖’,尤其是对旁人造成干扰的行为。”她竟然还指定了专属名词。“你看这种人,几乎二十秒就‘咳咳’两声,这是身体自发的反应吗?这是放任精神上瘾的症状。”

听她叨念了一路,我开始明白力游表达苦闷情绪时的无奈了。对她而言,要是在海里遇见鲨鱼,较之此类生物丑陋的面容,致命的侵袭根本不值一提。

我实在不好问劝她,只是后来私底下向力游请教一下其中的缘由,我说这该算强迫症了吧。

他向我解释:“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要这样啊,那可是喷嚏啊,要打就随它打呀!’

你自然是想不明白。我也发懵得很,你猜怎么着,我照着她的思路给分析分析:‘这事虽不比放屁那般在人面前好不尴尬,但说起这打喷嚏,每个人打喷嚏都独具特色。有的人一旦发生,如同CS里的M3单爆枪,冷不丁的就是一枪。开火瞬间身体剧颤,唾沫好似呈雾状能瞬间杀伤30米以内的生物。有的人则如上了消音器的M4。连发,弹道稳定。后坐力与威力自然达到良好的平衡。但归根到底,统统定义为唾沫横飞,威胁公共安全。’

怎么,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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