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听到父亲抚琴，襁褓中的牧甫总是挥动自己圆滚滚的小手，用力蹬着肉嘟嘟的小脚，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模样可爱极了，大妈细妈都争着抱他、亲他，根本轮不到丫环们插手。即使父亲也插不上手。
稍大之后，牧甫总是不愿意呆在屋里，哭着闹着大妈细妈抱他到院子里去玩。他喜欢听落红飘坠，鲤鱼唼喋，飞鸟啁啾。第一次从他嘴里冒出模仿猫仔掠过屋脊的声音时，大妈细妈简直吓了一跳。不过，当他模仿丫环剁鱼、擂茶的声音时，父亲和两位妈妈开心得笑个不停。
这个小孩也爱哭也爱闹，然而只要听到父亲抚琴，他立即安静下来。有一次，这个小孩拿起书台上的镇尺，敲着台沿，竟然暗合节奏。
牧甫来到世间，让父亲高士昌陷入无限的幸福中。中年得子，让他放弃了内心深处一切的怀疑。高家历代不乏官贵，但人丁一直不旺。自高士昌往上推，已经是三代单丁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否先辈杀戮太过，上天有意降罚呢？高士昌的父亲多次用晦涩的语言向儿子表达到过这种担忧。十六岁那年，高士昌谨遵父命，娶回卫城游击将军赖笨的孙女，这门亲事是指腹婚，门当户对，在当年堪称完美。婚礼的繁盛，多年后仍被所城人所津津乐道。然而过门三年，赖氏一无所出。虽说当时已是民国时代，没人以“七出之条”将赖氏送回娘家；但家公的焦虑赖氏是心知肚明的。
赖氏从进入高府那一刻，便隐隐觉得不对。偌大的将军府，正堂里悬挂的不是大刀、宝剑，甚至不是象征尚武的猛虎或苍鹰画幅，而是一幅行书《心经》。家公胸挂一串佛珠，家里经常出入的有驮经寺的和尚、剪翠庵的尼姑。家公辟有静室，家人僮仆轻易不能行近。
过门半年之后，赖氏时常感到家公盯着自己的腰部，等她转过身来时，家公的目光已闪开了。有一次家公的目光闪得稍微慢了点，那专注的神情让赖氏脸一红，一连数天，家公那痴痴的样子都出现在梦中，让她背部生汗。
赖氏偷偷跑到驮经寺求签，解签的说：“奶奶放心吧，你命中有一子，迟子是贵子啊！”这给了赖氏无限的鼓舞，她立即遵解签者嘱、偷偷供了一尊送子观音，同时夜夜缠着丈夫操练，把男欢女爱的销魂蚀骨，生生翻成了传宗接代的庄严肃穆。不过这倒是符合古义的，古人根本都不承认肉欲的合理。好在高士昌和赖氏相爱甚笃，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对妻子的需求，他倒也并不厌烦。
然而那个命中注定的小孩儿一直在虚空中，不肯降临。一个个日子在太阳的升沉，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微微的叹息中周而复始。
赖氏深感容颜无光，作为一个女人，竟然不能生养，对不起婆家，也对不起娘家。赖氏放涎着自己的想像：有一日，高家以七出之条把她送回赖家，她落发为尼，在孤灯黄卷相伴中了此一生……赖氏自怨自艾，微微叹息、眼含泪光。
在高士昌父亲的暗示下，赖氏含泪张罗高士昌和丫环们同房，不过高士昌并不热心。他怀疑自己“不行了”。在那个年代，并没有太多的办法证明一个男人“行不行”，社会舆论普遍归咎于女方。
高士昌的父亲弥留之际，死不瞑目，遗言恨不见孙子降生。
……
直到四十岁那年，高士昌和赖氏不再抱有希望，夫妻俩反倒放下心事，该干嘛干嘛！高士昌终日沉迷于琴棋诗书画，倒也不觉沉闷。有时精神不继，他便吸一口福寿膏提提神。赖氏受丈夫薰染，也略识诗词乐理。
这日，正值高士昌父亲忌日，高士昌已于前两日派管家到驮经寺沟通，准备办一场水陆法会。到了时辰，高士昌带上赖氏和一帮僮仆丫环，坐轿来到驮经寺前，主持接了，迎进厢房。
水陆法会相当繁杂，钟鼓齐鸣，经声鼎沸，一时也说不尽。高士昌间中去如厕，从走廊刚进偏门，忽听一女子声口，如春莺出谷，回头一望，见一皮肤黝黑、丰乳肥臀的女子自偏道拾阶而上。女子与高士昌对视一眼，红了脸，匆匆隐入偏殿中。高士昌愣愣地紧随，女子礼佛，跪拜如仪，分外好看。后女子与一中年女人相遇，遂挽了中年女人的臂弯，回头看了高士昌一眼，下山去了。
当晚，高士昌竟然梦见往生的父亲现身道：“快娶了那女子，她是我们高家子孙未来的祖母。”
高士昌醒来，茶饭不思，眼前尽是那女子身影。忘了抚琴，忘了赋诗，甚至忘了抽福寿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赖氏忽走进来说：“看谁来了？”
高士昌睁眼一看，赖氏身后闪出一个女子，不是那丰乳肥臀、皮肤黝黑的女子还有谁？不知何时，天已暗了，案上油灯灿亮，照出这女子动人面容。高士昌疑在梦中，上前握住女子的手，女子羞涩低首，却任高士昌握了。高士昌半晌才说：“你可来了！”
女子脸色绯红。
赖氏不再声言，在身后轻轻关上房门。
“我姓苏。”女子说。高士昌闻着苏氏身上散发的不同于陆地的幽幽体香，朦朦胧胧中感到诱惑来自何处。他一把抱住她，仿佛那百年一遇的大海啸未经预警便已发生。
2
赖氏告诉高士昌，苏氏乃是渔家女，买她只花了一石米的代价。高士昌讪讪地说：“你咋的窥破了为夫的心事？”
赖氏半嗔半喜道：“知夫莫若妻嘛！”
趁着高士昌心存内疚，赖氏说：“我是当一个丫环买的。万一苏氏有福，生下一男半女，我即与她姊妹相称。若不能，我和苏氏约定，她可以来去自便的。”
“那当然，那当然。夫人说了算！夫人说了算！”高士昌连连作揖。
在所城，有一个特殊的人群，那就是疍民。他们以海为家，浮舟泛宅，身着染成蓝靛色的服装。万不得已上了岸，个个像喝醉酒，踩陆地像踩棉花。据说，疍民是鞑靼人的后裔，朱元璋灭元，把鞑靼人赶下了海，不准他们登岸。这些人有些成了海盗，曾做下一些惊动历史的事，如曾占领卫城称帝的苏成苏利。更多的是捕捞为生、无声无息。陆上的人看不起疍民，一些坏人还欺侮他们。建国后，政府鼓励疍民上岸，给予国民待遇，这是后话。
苏氏以一介渔家女，得以嫁入豪门，在那时候相当于贫士中元、民女封妃。
几个月后，苏氏的肚子吹橡皮球般鼓了起来，这让高士昌欣喜若狂，赖氏的欢喜没有高士昌纯粹，但她也总算成全了高家，也成全了自己，为此，她感激苏氏。
牧甫出生那天，高父吸过福寿膏，照常在书房里抚琴，如果他不抚琴，可能会坐立不安。三代单传、不绝如缕，子嗣的稀薄已经成了高氏家族的心病。试想想，贵为天子，同治帝的血脉突然断绝，万一……高家胆颤心惊。为此，高家弃武从商，并开塾延师，礼佛度忏，广做好事……到了高士昌十岁那一年，帝制推翻，科举取消。家族生意，倒是越做越大，但子嗣依然单薄。高士昌将生意托付给邢管家，自以为高枕无忧，他一直相信“乐使人和”的古训，音乐的魔力无穷的……他抚的是最喜欢的《空山灵雨》，这曲子能让他体味到道的旷达、佛的遗世。渐渐的，高士昌进入忘我的状态……
“夫人生了，夫人生了！”院子里传来丫环的声口，让琴声嘎然而止。高士昌奔出书房，左脚趾磕上了门槛，他抱疼跳了几步，几乎与赖氏撞在一起。
“恭喜老爷，喜得贵子。”赖氏福了一福，用平淡的声调说。
这声音像往煮沸的大釜里泼了一瓢冷水。高士昌忽觉自己的心飞上了天，过了十几秒钟，又扎扎实实回到胸腔，他正想对赖氏笑一笑，却忽然一头栽在地上……
医生说，高老爷欢喜过度，没啥大事，然后拿了诊金走了。高士昌望着医生的背景，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他知道，自己问题很多，近来，他一天不吸福寿膏，就嘴角歪斜、口角流涎，无精无神，凭他深厚的国学功底，他知道黑丸预支了他的寿命，他命不长矣！所幸，在他离开人间之前，他终于接上了高家的香火。
牧甫的降生，让高家畸形欢欣，却不知世道正酝酿着巨变，日本鬼子的魔影已从东三省向整个中国蔓延，蛇口张开，咬住大象，一时间被大象噎住。这一年，中原腹地正发生着前所未有、惨绝人寰的大饥荒，涂有饿莩、哀鸿遍野的惨象再一次出现在中华大地。一九九二年，刘震云写出了《温故，一九四二》，二0一二年该书被拍成了电影。这一饥荒将伴随着日本鬼子的魔影在次年出现在所城，而且引发霍乱，让所城七成人绝户。多年后，有人说驮经寺的主持和尚圆寂时曾留下“去七留三”的谶语。
一九四三年，刚过完春节饥荒已现苗头，那不祥的瘴雾从中原大地飘来，带着死亡的气息。接连数月，滴雨不见，上等良田龟裂深达数尺，根本不能养活任何种子。存粮吃完，出外乞讨的人成群结队，却发现处处是绝路。不少人登上前往南洋的船只，死伤过半，抵达南洋者又死泰半，活下来的，从此成了异国人。
高士昌如常过他的名士生活！关于日本鬼子的种种禽兽行径早已不是新闻，抗日游击队的事迹也已断断续续在所城传开。虽然家里的僮仆越来越少，丫环也走得差不多了，然而在高士昌眼里，只要抓住了香炉耳朵，一切都不是事。高家大家势族，历代饿死的人都是平民，几时见过高官富商被饿死过？心满意足的高士昌准备笑着迎接死亡。人间世，除死无大事。看透了死亡，谁能奈我何？
高士昌往生前，给赖氏交代了高家所有的秘密，嘱咐赖氏将牧甫养大成人，早传香火。
3
办完高士昌的葬礼，饥荒、瘟疫、日本鬼子几乎不分先后抵达所城。日本鬼子先是乘船从港口发起进攻，守城官兵凭籍城楼抵抗了一周。一周后，日本鬼子的飞机出现在所城上空，这还是所城人第一次看到飞机，都在仰着头看，忽然一个黑家伙俯冲下来，“轰”地炸响，硝烟弥漫，遮天蔽日，等风把烟尘吹散，南城门不见了，十多幢民房坍塌，死了41人，伤数百人。所城人吓坏了，恨爹娘没给自己生下一对翅膀，抱头四散逃跑。
鬼子们端着带刺刀的步枪冲入民居、登堂入室，在眠床前逼迫、强奸女人，女人的丈夫躲在蚊帐后，瑟瑟发抖。那时节，所城人使用的都是老式眠床，三面围屏，雕刻人物、山水、花鸟，留一面上下；床前横一踏脚的长方凳，俗称脚椅，作为脱履登床之用。看了所城的老式眠床，我们就知道古人为什么把婚床叫“洞房”。也明白为什么蚊帐后面可以躲人。如今这样的老式眠床，只能在所城的民俗馆看到。
回看历史，当年的日本鬼子进入广东沿海已是强弩之末，但仍面目狰狞，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只是屠城的事好像少了。鬼子们践踏所城、蹂躏所城，高府、刘府自然首当其冲。鬼子们用枪炮把大门轰开，端着刺刀冲入高府，却发现高府内内外外空无一人，带头的大鬼当即决定将高府做为大本营，他自己占用了历代高将军的主人房。
此时的赖氏和苏氏并未汇入走日本和逃饥荒的队伍中，她们躲入了将军府的地下室。大妈细妈一开始还担心牧甫不适，却发现牧甫像暴风雨来临时的小鸡呀、小狗呀一样，保持着异样的沉静，令人怜惜不尽。他们一躲就是两年，直至日本鬼子乘坐船只逃离所城。
地下一年，世间万事。两年中，赖氏、苏氏以及牧甫首先和饥饿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仗。高士昌临终前对赖氏说，一动不如一静，地下室有食物。这也是赖氏、苏氏躲入地下室的理由。然而高士昌话还没说完就死掉了。赖氏和苏氏根本没有找到什么食物，倒是找到几个皇帝颁给先祖的奖牌、圣旨、宝剑……满满地堆了两个巨大的木箱。另外有三个大木箱藏着金元宝、金首饰、珍珠、玛瑙……这是高家历年所积的家底。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家底，自古以来，那么多精英万里为官或战场上一刀一枪博得功名，为的岂不是给自己的儿孙留下这些东西？然而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价值不菲的宝物既不能食、亦不能喝，白白地干折腾人。
地下室不大，除了珍藏着的家族荣耀和金银财宝之外，还有一些檀香木、红木、楠木制造的眠床、春凳、衣橱等等，这让三母子有了一个舒服的栖息处。
起初苏氏还多次跑回地面，看看情况、搬取食物。自从日本鬼子轰掉大门之后，就不敢再回地面了。府里时不时传来鬼子那禽兽般的语言，女子受辱的哭叫……
三母子把食物吃完之后，开始寻找高士昌遗言中的食物。然而，直到她们饿得头昏目花，那概念中的食物仍未变成现实。苏氏准备铤而走险，潜回地面寻找食物。赖氏制止了她，她对苏氏说：“我们就算死在这里，还是清白的。”苏氏听听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受辱的声音，不得不打消回到地面上寻找食物的念头。
檀香木散发着奇香，赖氏和苏氏多次去啃床头床脚和床沿，可是却根本啃不动，只是那些唾沫濡湿了一小块表面。小牧甫躺在檀香木床上饿得直哭，自从来到地下室后，小牧甫一直保持着让人怜爱的平静，这时生理的要求战胜了一切。告子说：“食、色，性也。”鲁迅说：“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苏氏把乳头塞入他嘴里，他吸不到东西，吐掉乳头，发出饥饿和受骗双层哭泣。苏氏陪着他哭。好在，地下室隔音效果尚好，地面上的情况也乱糟糟的，小牧甫还有哭的权利。
“老爷生前说地下室有食物的，老爷生前说地下室有食物的。”赖氏念叨着，仿佛这是一句奇异的咒语，可以让食物凭空出现。
赖氏和苏氏一次次翻开木箱子，一次次拍打那些坚硬的家俱。后来，她们开始拿起木箱里的宝剑，往墙上刺去，留下一个个剑洞……
两个女人在耗尽力气之后坐在地上喘息，此时小牧甫的哭声已小下去，却更加令人怜惜。忽然，苏氏的鼻子翕动几下，她说：“我好像闻到了甜粿的味道。”
赖氏也用鼻子用力吸了几下，说：“是啊！是有甜粿味。”
甜粿是所城人过年必备的粿品，约等于外地的年糕。进入农历十二月，所城家家户户便开始备料蒸甜粿。所城坊间流传有“甜粿好食糕难舂”的俗语。传统的甜粿须备好等量的糯米粉和白砂糖(基本上各10斤)，烧好开水将白砂糖冲成糖浆水，糖浆水放凉后与糯米份搅拌成浆糊状(一般会放置一晚)，蒸笼垫上腐膜，将糯米浆倒入，蒸笼盖尽量密封，用旺火蒸10到15个小时(时间越长出来的甜粿颜色越红亮)，每隔一两个小时注意往蒸笼下加水。蒸熟冷却后放置一边。到了年初二，孩子们围着，看大人用纱线牵拉切成一片一片。甜粿有两种食法：比较高级的食法是主妇们将片片的甜粿加热、加鸡蛋，用植物油煎至金黄色，即可端上桌；一般的食法是切下来即食。因煎甜粿香酥可口，风味独特，深受所城人的喜爱。
两个女人身上忽长了力气，对着剑洞闻啊、嗅啊，还是苏氏鼻尖，她对着南墙的剑洞说：“粿味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
赖氏首肯了苏氏的看法，两个女人再握宝剑，专心对付南墙。
没多久，南墙掉下外面一层粉，露出深红色的墙壁，这墙壁的砖块比通常的砖块大多了，就像秦砖汉瓦，比后世的砖瓦大多了。赖氏和苏氏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各挖下一小块墙壁，放进嘴里。两个女人都不曾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眼里噙着泪水，苏氏哽咽着自语：“儿啊，我们活下来了。”
4
吃完一块“大砖”之后，赖氏和苏氏透过它留下的洞眼发现“甜粿”墙后还有一条地道，不知通往何处。她们没事的时候即探头望望那条地道，猜想祖先还留下多少秘密。
她们无从知道，在她们“啃大砖”的那些日子，所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所城。期间所城发生了几桩事情，在坊间长久地流传：
第一桩：日本鬼子进城后，高府聘请的代理人邢经理趁机卷走东家所有的钱财，化装成乞丐混入逃荒的队伍中。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处呢？只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整旗鼓，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人。逃荒的路途令人触目惊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走着走着忽然有人倒了下去，永远起不来了。走着走着，就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一棵草从她的嘴巴里长出来，她的肚子挺得高高的，不是怀了孕，却因吃了观音土。长腿鹤的鸣叫仿佛宿命的预告，野狗的疯狂好像那些飘尸露骨并非十月怀胎所生。邢经理刚开始还对同行者投以轻篾的目光，他怀里的宝物掏出任何一件来，都可以买上十桌上好的菜肴。他原本打算出城雇一辆车，跑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慢慢地却发现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停摆，不单看不到一辆车，而且看不到一家食肆……他已和同行者一样，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丝瓜棚，邢经理走近去，屋里一个女人提防地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贼。邢经理掏出一件宝物，对女人说：“和你换这条瓜。”
“不换，不换。”女人的口音，显示出所城边界和邻城相交接的特色。
“加上这个。”邢经理又掏出一件宝物。
“不换，不换。”
邢经理掏了一件又一件，女人说：“你不要再掏了。这是我们家最后一条丝瓜了，吃完它我们也要去逃荒。”
邢经理步履艰难地离开了瓜棚，走进烈日下的滚滚烟尘中，他的肚子里、喉咙中伸出了千万只利爪抓挠着他，他觉得五脏冒烟、流血、疼痛。大地摇晃，他终于一头栽进泥土里。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朦胧觉得不该负了东家。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惩罚吧！
“金银财宝，比不上一根丝瓜。”做为一句新谚语在所城流传了下来。
第二桩：守城官兵战死了一部分、逃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残卒投降了日本鬼子，被改编为所城保安团，团长由所城臭名昭著的流氓封少路担任。封少路一下子霸占了十三个老婆，这人生性残忍，待所城人比日本鬼子更甚，所城的小孩不听话了，父母只要说一句：“封少路来了。”不管多皮的孩子，一下子都噤若寒蝉。
传说封少路天赋异禀，下体奇大，十三个老婆都被他整得死去活来。建国后，镇压了一批地主恶霸，封少路首当其冲。地主恶霸的老婆也被良民分了，封少路的十三个老婆犹属少艾，却没有一人愿意承盘接手。
第三桩，在大饥荒苗头初现之时，县长左新中通过县衙前的南溪运走了六十船大米回阳江老家，意在囤积奇货。旅居南洋的华侨卢文仪、戴子良等乡贤虽运回大量物资，但无异杯水车薪。与饥荒比起来，左新中间接所杀的人更多。
在解决了“吃”的问题之后，赖氏和苏氏必须面对“喝拉撒睡”等具体问题。这在平常的日子里仿佛轻而易举能解决的问题，在地下室忽然变得麻烦无比。这逼使她们爬过“砖洞”，去探索祖先的秘密。
她们在探险途中被老鼠、蟑螂吓得半死，还被一些不知其名、暖烘烘、叽喳喳的动物吓得灵魂出窍。她们终于抵达了终点：一堵墙。
比吃喝撒拉睡更严重的还有无聊，什么事都不干有时比劳累终日更难受。她们聊起地面的辰光，回忆种种细节，有时欣喜有时流泪，有时悔恨有时坦然。
小牧甫在地下室完成了长牙、走路、说话等等成长过程，他的生命力过分活跃，有时候让大妈细妈都觉得疲于应付。地下室禁锢不住小牧甫，大妈细妈的探险时常带上了他。一个疑惑在大妈细妈心头盘绕，祖先费尽心力挖这么一条地道，不会没有一个出口，可是，出口在哪里？
两个女人、一个小孩子常常站立在尽头墙壁前面，企图破解祖先留下的密码。
她们用祖先留下的宝剑剑柄敲打墙面，感觉上像敲在一块巨石上。她们又用对南墙的办法尝试又刺又辟，可是眼前这堵墙纹丝不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付这堵墙成了她们日常的消遣。一件事一旦跳脱出功利，成为玩的对象，那么，就会给当事人以哲学的思考。有时这种思考是清晰的，有时是朦胧的。赖氏无师自通地想：就像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答案，每一把锁也有打开它的钥匙。问题是，钥匙在哪里？苏氏隐隐约约感到：人生也像这堵墙，找得到机关就找到了答案，达到新的境界，找不到机关就只能被困死。
赖氏和苏氏一致认为：虽然瞎尝试不一定能找到答案，但不尝试就一定没有答案。
多年以后，牧甫朦朦胧胧想起这段幼年的经历，恍然大悟：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企图打开横在眼前的墙壁，打开了，我们就能向前进，直至……成佛。然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能打开，那就只好站在墙的前面，参详或呆楞……
有一天，不知是赖氏的宝剑触动了机关，还是苏氏的宝剑找到了钥孔，眼前的这堵墙忽然慢慢向左移动，露出一个洞口。从这个洞口可以看到一孔风景，有云、有石、有土、有草，总之，是大自然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她们爬出洞口，还没来得及呼吸新鲜的空气，看看久违了的风景，当即被吓了个半死。
5
赖氏、苏氏爬出洞口，回头一看，她们都是从一个墓穴里爬出来的，当即被吓了个半死。这是他们高家七世祖长江水师提督高攀龙将军的墓穴。机关设置相当精巧，移动部分刚好是墓碑额题那一块。想到自己是从祖先的墓穴爬出来的，两个女人既惊且恐，赶紧拉着牧甫跪下拜了几拜，口里喃喃祈祷，祈求祖先的原谅。
高攀龙将军墓筑在凤凰山半山腰一个回旋的小山上，藏风纳气。这一片都是高家的墓地，赖氏、苏氏都不陌生。过门这些年，每至清明，赖氏每年都和高士昌前来祭拜；苏氏生下牧甫后，也加入祭拜的行列。高攀龙将军的墓穴居于高氏墓葬群正中位置，高而且大。列祖列宗按昭穆安葬。高士昌也葬在这里，将来，赖氏、苏氏也将和高士昌同穴。大妈细妈缓过神来，护着小牧甫，慢慢步行到山脚，寻到高士昌的墓，四围青草已经及膝。大妈细妈拉着小牧甫下跪，拜了几拜，默默啜泣了一会，方才起身拨草。
刚拨了一半，一阵炮弹声从不远处传来，人声哀嚎，硝烟也飘了过来。大妈细妈躲在一块山石后眺望，判断炮弹是从凤凰山右翼峰打出去的，目标似乎是海边的渔船。大妈扯细妈快走，细妈见事关娘家，脚步有些不坚决。忽然，一颗炮弹落在近处，炸开一个小坑。细妈赶紧抱起小牧甫，大妈护着，匆匆逃回地下室。
大妈细妈不知道，几天前发生了一宗渔民刺杀日本兵事件。日本鬼子强征渔船，让渔民送鬼子到卫城去。渔民中有个苏一聪，见上船的七个日本鬼子手持步枪刺刀、凶神恶煞，跳上船时却腿脚软软的，便向儿子苏发使了个眼色。渔刚驶出港口，七个日本鬼子大呼小叫，想必是晕船。苏氏父子故意把船往海里划，海浪颠簸，不一会儿日本鬼子即上泄下吐，脸如白纸，失去了人样。苏一聪见时机成熟，操起剁鱼的刀子，捅进就近一个鬼子的胸膛。其它鬼子见状，持枪欲刺苏一聪，苏发立即双脚摇晃，渔船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又向右，鬼子站立不稳，一个个成了苏一聪的刀下鬼。
隔日，卫城的鬼子见所城的鬼子未到，派人催问，此时所城鬼子已在海滩上发现鬼子尸首，身上刀痕宛然。鬼头子红了眼，一声“八格。”立即下令架起枪炮，炮轰渔船。
瞬时，所城港成了打靶场，渔民哭天唤地，有的当场殁命，有的跳入海里。毁船无数。轰了半日，鬼子们列队持枪集结港口，通过翻译向渔民宣谕：三日内如果不供出残杀皇军的凶手，将每隔一天对渔船轰炸一次。
苏氏父子杀了鬼子后，深知鬼子不会善甘罢休，随即掉转船头，泊在离所城数十里的神秘岛。神秘岛上有淡水，有海盗留下的洞穴，正好藏身。
苏氏父子本想躲过风头再说，不知渔民因此遭难。鬼子宣谕的次日，即有人赴鬼子营盘投案，此人姓麦名钟鹰，即刻被押到鬼头子的跟前。麦钟鹰身虽五花大缚，却挺胸昂首，不肯下跪，鬼子往他膝盖窝刺了一刀，他才扑倒在地。
是你杀的皇军？
是我杀的鬼子。
如何杀的？
那还不容易？切菜一样，一刀一个。
行凶的刀呢？
船上的剁鱼刀。
皇军的步枪呢？
都扔进海里了。
七名皇军，非你一人所能杀。
鬼子上了船，都是软脚蟹。有何难杀？
一定有同伙。
并无。
鬼头子祭出中国封建社会的酷刑：滚钉床。险狠狰狞：倘敢滚钉床，就相信你的供词。
愿滚。
滚钉床当天，鬼子为杀鸡儆猴，地点不选在所城同知衙门，专选在所城大戏台。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不一会儿，鬼子抬出一架钉床，也知从哪里寻出来的。
鬼头子说一句，翻译翻一句，麦钟鹰答一句。
“杀害皇军，可是你所为？”
“是。”
“供出同党。”
“并无同党。”
“愿滚钉床否？”
“愿。”
鬼子卸下麦钟鹰五花大绑。众目睽睽，都聚焦麦钟鹰。麦钟鹰黝黑皮肤、中等身材，衣衫褴褛。他吸了一口气，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莫伤害我渔民兄弟姐妹。”
鬼头子问翻译：“他说什么。”
翻译翻译。
鬼头子说：“愿滚即滚，有什么话说？”
麦钟鹰在钉床一边躺下。鬼子们大喊：“滚啊，滚啊！”
麦钟鹰滚。
麦钟鹰起身，浑身是血，脸如白纸。
鬼头子说：“英雄。”
麦钟鹰当时已被钉床刺破内脏，活不了多久了，日本鬼子仍将他剥皮祭旗。
有人偷偷将他安葬在凤凰山。如今每逢七七或九一八，都有人自发给麦钟鹰上坟。
麦钟鹰无子息。
6
饥荒年随着日本鬼子魔影的消失结束了，牧甫跟着大妈细妈回到地面生活。人们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重建，既有活下来的欢欣，也留下对过往的恐怖记忆。对那些左邻右舍来说，赖氏、苏氏和牧甫仿佛凭空消失了两年，又凭空出现了，这更增加了高府的神秘色彩。
高府受破坏的程度并不大，但处处留下鬼子的味道，这让大妈细妈十分厌恶，她们请来工匠，把高府上上下下洒遍了石灰、淘洗，再洒石灰，再淘洗。又把那些被鬼子用过的东西裁汰掉。好在，鬼子对供奉着祖先的祠堂多少有点敬畏，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原本属于高家的半条街面的店铺，已经落到封少路手上，赖氏和苏氏也不敢去找他要回来。僮仆和丫环想要重新回府，都被赖氏和苏氏辞谢了。当时的风气已越来越明显，人剥削人的时代将要被翻篇，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
转眼间，牧甫七岁了，他长着一个大大的头，并不太高的身量，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舒服。高士昌留下的乐器基本上都在，这些乐器成了牧甫的玩具，他像一只掉入面粉堆里的老鼠，成天这拨拨、那弹弹。赖氏开始教他一些得自高士昌的简单的指法，没多久，便发现教不动了，牧甫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她。
牧甫对细妈随口哼出的渔歌也表现出浓烈兴趣。所城渔歌带着浓烈的海洋气息，形成于漫长的历史长河，它们像来去自如的风，诉说着渔民劳作、生活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却从未被上层注意。细妈告诉牧甫，渔民们平时惯用渔歌来交谈、问候、祝贺、拉家常、谈恋爱。牧甫问细妈什么叫谈恋爱，细妈脸红了一下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没多久，他就把细妈肚里的存货都掏光了，他哼的渔歌比细妈还地道。
大妈细妈商量，该给牧甫找个先生，然而，哪里有明师呢？这时候，所城宣告解放，封少路被枪毙。人民翻身作主人，时间开始了。那时候的风气真是不得了，一个人无论走在街上，还是身处田野里，都会感到特别的自由。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赖氏和苏氏献出了高府，自愿住进后巷的附房。
政府重视办学，将所城参将署改造为所城小学，牧甫背上书包去上学，在学校里，他认识了黄能，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迅速成为一对好朋友。节假日他们时常结伴到所城的城楼上去吹口琴，或笛子。高高的城楼平日总是很寂寞，除了孩子玩耍，常有麻雀穿梭。黄能告诉牧甫，他父亲时常从香港带回一些西洋碟片，可好听了。到了晚上，牧甫穿过小巷去找黄能，发现黄家办起了街坊音乐会。店面前摆上了几张长凳，一些街坊自带来扬琴、二胡、笛子等等，合奏一首古曲。黄能的父亲擅二胡，牧甫看着他出手如梦，心里充满羡慕。
黄能给牧甫端了一杯茶，又向父亲简略作了介绍：“后巷将军府的牧甫，我同学。”
黄父细看了牧甫一眼，笑言：“你父亲是个音乐家哦！你也试试？”
牧甫接过黄父递过来的二胡，真的拉了一段。街坊们都惊呆了，七嘴八舌说这可不得了，出了个神童。牧甫又得意又有点害羞。这是他第一次受到人们的注视。那些合奏的街坊纷纷询问牧甫：“会扬琴吗？”“会笛子吗？”牧甫清晰地回答：“会一点，但没有叔叔吹（拉、弹）得好，请多多指教！”
这些坊间音乐家都惊奇极了，这么有天赋又有礼貌的小朋友可不多见啊！
黄父说：“了不得，高家要出音乐家了。”
接下来黄父每每举办街坊音乐会，牧甫总是每场必到。他热心向那些街坊请教，很快便能吹会拉善弹。一些原本对音乐不怎么有兴趣的街坊，听说将军府出了个音乐天才，也跑过来看。一时间，牧甫成了所城小小的名人。
学校组织音乐队，学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参加者大多是高年级的。刚好有位老师住在石街，他目睹一个小小的人儿竟能好种乐器，因此推荐牧甫进了学校音乐队。学校里的音乐老师也被牧甫惊呆了，他怀着培养一个天才学生的激动，教他认识了简谱和五线谱。
7
牧甫结识了疍民的孩子阿福。算起来，阿福的妈妈和苏氏是堂姐妹，阿福的妈妈并没有送他上学，早早就让他随爹爹出海。阿福歌喉很好，能够一首接一首唱渔歌。那些沧桑的歌词和动人旋律都被牧甫和黄能一一记入自己制作的本子中。那时纸张紧缺，即使黄能叔叔家的百货商店，也没有后来常见的笔记本、软皮抄。黄能和牧甫想办法将草纸裁剪成厚厚的本子，将鞋盒剪开裁妥钉上当封面，上面写上空心大字“渔歌。”很快，他们都记下了满满的一本，直到阿福再也唱不出新歌来。
这些记录毫无章法，有的有题目，有的没题目，本应该归类的没有归类，按照听到的时间顺序乱糟糟地放在一起：
一
渔民头上三把刀，海匪渔霸和把头，刀刀钊人不见血，目汁流过又再流。落海掠鱼三分命，上岸赤脚低头行，咽喉好比鱼骨鲠，哭天哭地哭无声。
二
泪纷纷，渔家过去住破船，日来受影雨受拨，好得建国建新村。喜苍苍，渔民今日住新房，鱼儿一生不离水，永远跟着共产党。
三
《头帆车起》：
头帆车起高映映，二帆车起船爱行,大船细只齐出海，出海掠鱼拼头名。
四
《恶霸无心肝》
恶霸做人无心肝，欺侮渔民唔放宽，半夜三更来锄铲，出出煲茶唤大官。
五
《阿兄阿妹》
阿兄在东妹在西，父母管束唔敢来，心坚唔惊风涌大，夜夜梦兄到面前。
六
《心憔歌》
注：渔民迎娶时，娶方：“你知乜个直溜溜，你知乜个海底氽，你知乜个赶风走，你知乜个独条须？”
嫁方：“我知枝桅直溜溜，我知枚舵海底氽，我知大帆赶风走，我知锚索独条须”。
媒人：“喜笑笑，打开雨圆遮新娘，遮你二个成双对，嫌钱嫌银论斗箱。”
母亲叮咛女儿：“叮咛我仔去理家，叮咛我仔早早起，面盆滔水双手拾。”
七
《斗歌》
问：你知乜鱼着火烧？你知乜鱼上战场？
你知乜鱼好拍索？你知乜鱼好哈腰？
答：我知烘鱼着火烧，我知鲳鱼上战场，
我知鳗鱼好拍索，我知带鱼好哈腰。
问：乜人能晓天顶星？乜人能晓树尾桠。
答：神仙能晓天顶星，龙王能晓海底虾？
米筛能晓砻脚米，蝴蝶能晓树尾桠。
问：你知乜个直溜溜？你知乜个海底泅？
你知乜个跟风走？你知乜个独条须？
答：我知大桅直溜溜，我知尾舵海底泅，
我知风帆跟风走，我知锚索独条须。
牧甫喜欢听阿福讲渔家的故事。比如那年台风过后，牧甫见阿福情绪低落，问：“怎么了？我听说我们港口没有人丁损失啊，这不是该高兴吗？”
阿福说：“所城港口是没有人丁损失。可是昨天海滩上发现了三条浮尸，都肿得不成人样了。阿才叔和阿旺叔替他们收了尸……”
牧甫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阿福肘肘他说：“你知道过去的渔民，不论生活多么拮据，手指上都要戴一个戒指吗？”
“不知道。”
“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就是提防万一在海上丧命，让人发现了以后，以这个戒指做为报酬，让发现的人埋了他。”
牧甫心神一阵黯然。
阿福还讲起和爹爹第一次下海的经历：爹爹是船长，所有的人都听他的。海上风浪变幻莫测，遇到危险的时候，船长的话即是圣旨，决不容许有任何质疑。阿福还小，帮着大人劳作了半天，回港的时候累了，在船舱里睡着了，海上突然起了雾，浪头掀起来好比一座座移动的山，或者象一只怪兽的巨牙，阿福父亲的船只在巨牙间像一根豆芽菜。能否脱险，全靠阿福父亲的判断。阿福父亲沉着地指挥着，终于摆脱了险境。
“摆脱险境后，你知道我爹干了一件什么事？”阿福表情怪异，既有幸福又有害怕，还有些许自豪。
“不知道。”牧甫张大眼睛盯着阿福。
阿福说：“我爹奔入船舱，一把抓起我，扔进海里。我还在睡梦中，一下子醒了过来，拼命游动，心想这下子死定了。我爹的船越来越远，我想我要喂鱼了。过了半天，我爹的船只才回转来，阿才叔伸一条桨给我，将我拉上岸。我爹怒声骂我……”经过那一刻，阿福长大，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真正的渔民。
牧甫和阿福经常一起去看海。看那海岚、云雾、霞光；变幻莫测的海浪、飞翔的海鸥、跳跃的渔群；那些需要时时修补的大网、渔船与渔船间那如巷道般的水路。
阿福曾经划着一条小舢板带牧甫登上所城最近的海岛——葫芦岛，它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岛礁，葫芦状。两人跳下浅浅的海滩，在洁白的沙滩上奔跑。跑累了，并排躺在岩石的阴影里。
牧甫问：“阿福，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样的人？”
“没想过。你呢？”
“想做一名音乐家。”
“音乐家是什么？”
“就是会演奏、会唱歌、会写歌的人。”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唱歌。”
“不一样的，我的歌想让人笑就笑，想让人哭就哭。”
“哇，好棒！”
停了一会，阿福说：“有朝一日，我想到龙宫去。”
“世上哪有龙宫？那些都是传说，现实中没有的。”
阿福神神秘秘地说：“那次我爹爹的船只抵达一个无名岛，岛上长满了又高又密的树，比我们陆上的树高多了、密多了，一群猴子栖息在树上，光吃果子可以吃六个月。岛的一侧有个圆形的潭，格尺都画不出那么圆。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潭里冒出个绝色美女在戏水，所城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的指甲屑。她一边跳舞，一边还唱着世间所无的歌。我们都听呆了。不知过了多长是境，她一摆尾巴，消失了。你说，如果没有龙宫，那么美的女人住哪里？”
牧甫目瞪口呆，是啊，世上的秘密是那么多，如果没有龙宫，那么美的女人住在哪里呢？
阿福滔滔不绝向牧甫说起他的种种奇遇：小舟大小的巨蟹在夜里爬上岩石，壳上端坐着一个打坐的小和尚；比箩还大的巨蚌在月圆之夜吐出拳头大的夜明珠，随着巨蚌的吞吐呼吸，夜明珠上下跳荡，慢慢地化身为一名美少女；猴子吃光了树上的果子，在月光下蹲在岩石上拿着石头砸蟹往嘴里送……
有时候，黄能和牧甫和阿福在一起，漫步在所城的沙滩上。干净如白糖的沙滩，经过风浪淘洗的石堆，成片的红椎林，他们像快活的小鸟在天地间飞翔。有时，他们也脱了衣服跳入水中，去寻找身着彩衣的热带渔群，采摘长在水底岩石的海胆。上弦月或下弦月之时，海龟悄悄爬上沙滩，挖个洞、吐一口水，松散的沙子就坚如混凝土，这是龟妈妈把蛋藏起来，过了若干时日，这些坚固的堡垒便破坚而出，爬出一只只小龟。有些坏人趁着母龟藏蛋之时，悄悄地潜过去，把母龟掀翻，然后卖到酒楼；也有些坏人取走龟蛋，让母龟发出母亲般的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