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末的镜湖城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格局,从长江流淌过来的水环绕四周,形成护城河,再往外就是村庄和原野。“云渡”曾是村庄连接城区的唯一渡口,后来河上修了路造了桥,村庄接二连三地变成小区,这里就被芦苇和狗尾草接管。如果不是来过这里很多次,那还真难找到芦苇里面的青石板栈桥,和那条漾在水里的乌篷船。
在这条船上,澄阳告诉梁小诗,他本来是不想复读的,因为他爸妈不想他那么苦,想让他上个技校,毕业去妈妈的工厂上班,再娶个媳妇,那媳妇也已经物色好了,是爸爸同事家的女儿,在卫校读书,从小看着长大的。在爸妈的思想里,他是个可爱的废物,成天只知道看无用的书,说无用的废话,完全看不出来一点有出息的迹象。后来,他一个人掰开芦苇丛,在乌篷船上坐了一下午,做了那个复读的决定。
“既然决定了复读,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啊,跟朱奔放那种人混什么呢!一看就是个小痞子。”梁小诗仍不改高中三年团委书记的本色,不放松对落后少年的思想教育。她跟他现在在同一条船上,那船晃老晃去的,把她从实验楼里带出来的阴霾都晃走了。澄阳的废话仿佛有舒心安神的功效,混着船外的潋滟,让她不知不觉废话也多了起来。
澄阳说:“是的,你不要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无聊,整天写情书给别人。”
“我理他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你以前是不是收到过很多情书?”
“没有,哪有人愿意写情书给我?”
“说谎,我知道的都有好几个呢,李二毛、王亚光、大背头他们,还有隔壁班的那个书呆子,他是不是跟你讨论食堂的伙食了?那个傻子,我早就跟他说过情书不能那么写。”
“哈哈哈,你可真无聊。”
“说实话,有没有哪封让你心动的,终生难忘的?”
“没有。”
“说实话。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聊聊嘛。”
梁小诗发了誓,除了北大,没什么能让她心动,早恋这种事更是想都不会想。她因为没能考上北大而选择复读,那就更不可能因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要背的知识点实在是太多,脑子硬塞都塞不过来,哪能腾出一点空间去记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不会一封都没印象吧?”澄阳仍不死心。
那倒也不是。她在高二时收到过一封八页纸的信,与其说是情书,倒不如说是一部逃生演练计划书,写信的人坚信世纪末会爆发世界末日,邀请她一起逃亡,目的地是非洲大草原,在那里,他要跟她一起观赏地球覆灭,一起化为灰烬。如果她答应,就在某月某日晚上学校后面凉亭“英语角”那里见面。
这封信的想象力还挺丰富,就是语言造作,逻辑混乱,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像出自于正常人之手。
澄阳陪着梁小诗嘲笑了那封信的作者,把话题引导了别的方向。梁小诗对跟自己有关的话题都不热衷,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学习,学了十几年却考不上自己想上的大学,因此实在没啥可说的。她唯一能叫得上名字来的电视剧是《新白娘子传奇》,第三次重播的时候她家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她看了几集就放弃了,太浪费时间,动不动就要唱歌,连一个正经八百的男主角都没有,大概只有连麻将都不会打的家庭妇女才会喜欢看。
澄阳对她的见解大加赞赏,说她很有眼光,台湾的武侠片跟香港的真的不能比,台湾版的感情戏泛滥,哼哼唧唧地急死人,香港的就好了太多。香港拍得最好的电影是《超级学校霸王》,阵容强大,“四大天王”里除了黎明都参加了,黎明据说是因为档期排不开,不过他演的那个《人在边缘》很好看啊……澄阳说了很多,涵盖了港台影视剧、好莱坞科幻片、外星文明、气功和奇门遁甲。两个人的谈话毫无规律可言,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缺少关联,从一个层面匪夷所思地跳到另一个层面。
就在这跳跃里,时间,说着说着就没了。
梁小诗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发现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三节课时间不是很漫长吗?到了这里怎么就缩水这么多?一个缺斤少两的下午,一个一无所获的下午,一个自甘堕落的下午。那夕阳、那河都是检验她决心的太虚幻境,好在她及时清醒,迷途知返。
很多年后,澄阳依然记得梁小诗离去的样子。她带着恨意,不像是被他耽误了一个下午,倒像是被他辜负了整个人生。她警告澄阳不要再来找他,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澄阳问她高考之后呢,能不能约她到这里来看风景,她说高考之后也不行。
“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别老是在同样的地方磨磨蹭蹭,世界那么大,以后的路还远着呢。”
这是整个复读一年梁小诗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天开始,他果真就没来过这里;后来,他也渐渐忘了;再后来想起世界上还有“云渡”那样一个去处的时候,梁小诗已经去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