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东兴码头,天空灰蒙少雾。
东兴码头是小码头,四面环山,对面是大平坝。山的北边有一条小道,小道的两旁长满了芦苇。若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这是条道。对岸是做游走生意的地方,来往的都是一些普通百姓。
不久,北边小道传来马蹄的声音。随后出来五六个牵马的人,最前面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老头右手拿鞭,左手执缰,步履稳健,还不时的回头望着后面。老头叫罗有禄,走马拉货四十多年,在这行道里算是有点脸面。后面牵马的有光膀子一身黝黑肌肉的精壮年轻男子,也有深褐色皮肤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们的每匹马上都驼着四个大木箱子,加起来有近三十个。最后面是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周清宏,驾车的是他铺里伙计任成德。
“罗师傅,几位老哥,辛苦了!这钱给大家买酒喝,不要嫌少。还要麻烦几位老哥帮忙把货卸下来。”马队在码头的左边有序的停下来。任成德勒住马从怀里掏出十五个大洋送到周清宏的面前。周清宏接过钱递到罗有禄的手里,并拱手致谢。
罗有禄接过钱点了一下数,没有说话。几名精壮男子把木箱从马背上卸下来摆放整齐,然后给周清宏摆摆手各自牵着马消失在小道间。
周清宏与任成德把木箱点了数,确认无误,便坐在上面等船来。
看着渐渐变亮的天,周清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直起身子向远处看了一眼,慢慢的走过去。
过了约两个时辰,天全亮开了。对岸做生意的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下子把大平坝布满了。
“宏哥,你饿么?我去对岸买几个包子。”任成德见船还要一阵子才来,向周清宏招了招手。
“你买你自己的就行了,我不饿。昨晚吃了那么多牛肉,喝了三坛子酒,现在就饿了,你是牛的胃口驴的力气。”周清宏因为急着想把货物运到船上,所以他早早的拿着票排在码头的最前端,望着远处船驶来的方向。
此时的东兴码头也陆续站满了等船的人。
任成德见周清宏答应了,高高兴兴的跑到对岸一个包子摊前。
“伙计,十个肉包。”
“好勒!”
任成德从怀里掏出钱丢进蒸笼旁边的小木箱内。伙计麻利的把十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装进一个油纸袋里递给他。
接过包子,任成德转身向船岸跑……
“你有没有长眼珠子?知不知道路是在脚下不是在天上。”
因为跑地快,任成德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肉脑袋、络腮胡,左脸上还带着一块大黑疤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倚着背后的人群平衡身体扭动脖子骂了一句。
“跑得过快,没有看到,撞到你了,对不起。”任成德是一个血性男人,听中年男子讲出这样的话本欲发作,但是一想到今天是跟周清宏出来办事,只好忍忍算了。
“你他妈眼睛长来吃饭还是拉屎,你没看到大爷站在这里吗?大水冲龙王庙的后果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好办,你去打听打听,就这里随便抓个人问问,谁他妈不认识我邱镇北的,你下半辈子是不是不想过了?”
中年男子是东兴码头有名的恶霸地痞邱镇北,祖籍福建。早年跟着父亲逃难被迫在南洋东兴一带住下。邱镇北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二弟邱辰奎,三弟邱常威。兄弟三人纠结了一帮山贼,成日里惹是生非、见财就抢、逼良为娼、无恶不为。三人在周边有个不好听的外号——邱家三害。
邱辰奎和三弟邱常威多是在火车站附近滋事挑衅、恐吓抢夺。
刚巧今天邱镇北路过东兴码头想弄点货找点钱花,便叫了七八个兄弟隐藏在山坡上。就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身体猛的被人撞了一下,他回过神一看是个愣头小子,当时就火了,张口开骂,举手要打。
邱镇北说话咄咄逼人,还扬起手打掉任成德咬了一半的包子。
“我已经给你陪不是了,我还要赶着去做事,请让让。”任成德自打从娘胎出来就没有怕过谁。要是今天没有别的事自己一个人出来,依着他的性子,恐怕早已经动起手了。他虽然把手攥成拳头眼里带着怒火,但还是给邱镇北说了赔礼道歉的软话。
“让让?爷我没有听错吧!我……给你……什么来着?”邱镇北歪着头,双手插在腰间,还把右脚向外跨了一大步。
“请这位大哥让让,我还要……”任成德刚说到这里,屁股就被重重的踹了一脚,猝不及防的他扑进了邱镇北怀中,邱镇北马上对他拳脚相加。
任成德丢掉手里剩下的包子,用手脚抵挡邱镇北的拳脚。
“哟嗬,小子,有两下,老子今天就陪你玩一下。”
邱镇北说完话,人群里一下跑出八个手拿木棍的人,他们把任成德围在中间。任成德知道这场架躲不掉,马上摆好架式接招。
此时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邱镇北使了个眼色,那八个人一起展开攻势。正当他们靠近任成德准备动手的时候,一阵无名脚把他们重重的踢倒在地。大伙左右看了一眼,不知是何人所踢。
“快看对岸有人打架……”码头上不知谁嚷了一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移聚在岸边。周清宏转过头看了一眼,想着任成德买包子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里焦急万分。
听着对岸叫嚷拍手的声音,周清宏心里不踏实,他拔开人群快步朝对岸奔去。
“混那条道的?”
邱镇北见任成德旁边突然出现一位身体清瘦,穿灰色长褂、薄底礼绒鞋、手拿一把雨伞,淡眉毛、高鼻梁、双唇紧闭,戴灰色洋帽左边放一黑皮大箱的青年人,便停手问道。
青年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你耳朵聋了,爷问你,混那条道的?”邱镇北见青年人不说话,大声吼了一句。
“我不混道。我只是一个等船的人,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伙子,是不是有点以众欺寡?如果是,那就太不公平了。”
青年人平静恬淡的回答让邱镇北多少有些发怵。他觉得此人不像是寻常商人、普通脚夫,定是有点来头。他盯着这个貌不出众言语却极其沉稳不惊的青年人,加强了警惕。他知道,在道上混的人切忌贸然动手。
邱镇北虽是那样想,却没有那样做。他见周边聚集了很多人,不想在这一带掉颜面失了威望,他抬起头,伸手在下巴上狠抹一把。
“老子这里就没有‘公平’二字,你这是等死……”邱镇北深吸一口气,从身后取出两把短匕朝青年人刺去。
望着来势汹汹的邱镇北,青年人不慢不快的一个侧身并顺势把他一推,邱镇北被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你们还不给我揍他,饭桶,看什么?快揍他。”见手下人都死盯着青年人不敢靠近,邱镇北拍拍泥土起身大骂。
那八个人一听,赶紧捡起地上的木棍朝青年人打去。青年人仍是漫不经心地用伞左挡右戳,脚步出奇的快,只一分钟时间,八个人便倒在地上呻吟。有嘴被打破流着血的,有鼻梁被打歪的,有被踢着肚子的,有抱着腿叫爹喊娘的,全在地上嚎叫。
“你有种。留个名,这事咱们不算完,日后我邱镇北还要向这位兄台讨教。”
邱镇北被人扶起来,咬着牙双眉倒竖。
“佛山叶问,多有得罪。”说完,青年人提起黑皮包走出人群。
“叶问?我说这一带我还没有见过高人。今天我们兄弟栽在你的手里不丢人,咱们来日方长,定向叶师傅讨教个高下。”
听青年人报了名姓,邱镇北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看着走出人群的叶问,他说了句发狠的话。
这时候人群里也沸腾起来……
“佛山叶问,听说功夫了得,今天一见,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人群里的议论声一直延伸到船岸边。
“叶先生,谢谢了!”
周清宏到对岸看着满地被人踩踏的包子,知道任成德出事了。他使劲挤进去想帮说劝解,却见一青年人上前帮忙。他只好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等青年人转身要走的时候,这才抱拳道谢。
“举手之事,不足言谢!”叶问摇摇手,径直朝码头走去。
“我说今天右眼皮跳得厉害。你小子又给我闯祸,能不能不要老惹事?我们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不要动不动与人结怨。以和为贵,出门前我就说了,你耳朵怎么就听不进去话,是不是该清清耳屎了?”
周清宏说了任成德几句也赶紧朝码头走去。
“宏哥,不是我,真不是我先动的手。那些人蛮不讲理,我给他们赔礼了还要打,一看就是没教养的人。”
“你有教养还打架!”
“我是……”
任成德想解释,但周清宏却视若无闻的往前走。
二人到了码头不久,船便开了过来,叶问顺着人群进入船内。
周清宏叫任成德把货物搬到船的后舱。自己走进船内找了一个和叶问面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叶先生既是佛山人,我们就是同乡了。不知叶先生祖籍何处,改日必定登门致谢!”周清宏得空便搭讪细问。
“这位先生客气了,我说过举手之劳无需承谢。”叶问说完,朝周清宏点点头。
“叶先生仗义之举,令我佩服,敢问叶先生祖籍何处?……或许我们还有同嗣渊源之情,也说不定。”周清宏还了礼继续问道。
“祖居桑园!”说完,叶问侧目望着河面。
“桑园叶姓可是大姓。早闻叶先生打得一手好功夫,今天是让我开了眼界。我叫周清宏,现住佛山大良街。在筷子口以杂货营生,刚才打架的是我的小兄弟,他就是年轻气盛,容易惹事。”
“周先生客气了。现在世道有点乱,什么事都会发生,不过碰巧遇见。”叶问严肃的面容舒展了一些。
说话间,随着一声长笛,船已启动。
任成德点了数,把货单递给船上的工作人员。待一切交涉妥当,他便冲进前舱挤到周清宏的身边。
“叶师傅,你教我功夫吧!你刚才的那套拳法真厉害,特别带劲。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们就已经躺下了,真是厉害。”任成德见叶问坐在对面,按捺不住激动,也不管礼数,张嘴就说。
叶问听后笑了笑,没有答话,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向远处。
“阿德,一点规矩也没有,怎么可以这样和叶先生说话。”
“对不起,叶先生。我这个小兄弟是个粗人,不会讲话,请见谅。”
“没事。你要真心学武,佛山多的是武馆。这位小兄弟身材结实抗打,可以去找个师傅好好学习。我这只是健身的套路,穷技不足以授人……见笑了。”叶问抬头看着站在周清宏旁边傻乐的任成德,也跟着笑起来。
“那些师傅都是脓包,哪能跟您比。听好多人说上次您把一个外乡武师打得鼻青脸肿,可惜我忙,没空。要是有下一次,我一定去给您捧场。我有好几个兄弟都想拜先生您为师傅,但听他们说您不收徒弟。”任成德见叶问笑了,胆也就大起来,说话也就不管言词句意中不中听。
“刚刚才训了你,你又把一些市井贩夫的粗话拿在先生面前说,你能不能换些得体的话讲?”
任成德把仓库、街市、赌场的话拿到这里来讲。周清宏怕丢了脸,伸手就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哈哈……这位小兄弟说话很有意思,虽然言语不怎么得体,但是看得出是一个性情中人。既然你都听说了我不收徒弟的事,为什么还要叫我收你?”看着周清宏的举动,叶问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认为要拜师就得拜最最厉害的人为师,那些普普通通的人拜了也学不到东西,还浪费了爷……呵呵,不是,是浪费了我的钱。”任成德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周清宏。
“你认为最厉害的师傅就是很能打的那种?”叶问觉得坐在船上与其一个人望着河面发呆,还不如找人说说话,这样也就不至于那么无聊。听了任成德的话,他也有了些兴趣。
“那是当然。打架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对方打趴下,起不来才好。说真的,打人的功夫我是一定要学的,挨打的功夫每个人都会,这个就不学了。叶师傅,您说,我说的对不对?”任成德边说话边往叶问身旁靠。
“你站过去,我告诉你什么是最厉害的师傅。比如我们这些练武术的人,往往被誉为宗师的人,不一定是很能打的那种人。之所以他们叫宗师,是因为他们具有很高的武学思想、武学大义、武学仁德……不是能打就叫最厉害的,你明白吗?所以,你得去找个宗师,你学到的就不仅仅是功夫,还有功夫以上的功夫。”叶问见任成德回到原处,才慢慢讲起来。
“不好意思,叶师傅,您刚刚讲的那些,我听得不太明白……”任成德挠着脑袋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
“没事,你不必现在想。你可以做完事回家倒在床上的时候慢慢的想,一定会明白。等你明白了,也就自然不会拜我为师,要不要来一支?”叶问讲完,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望着周清宏。
“叶师傅客气了,我不抽烟,谢谢!大道理您就别跟他讲了,就这话,他三年五年都搞不明白。”说完话,周清宏一脸笑容的看着任成德。
“谢谢叶师傅的教诲,我……我有空会琢磨这话。”
“好,不急,不急。”听了任成德的话,叶问点点头。
不久,船已到了大良码头。
“大良到了……”
“阿德,快去叫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东西卸了。”
“我这就去。叶师傅,我先忙去了。”任成德给叶问行了礼,回身往船舱跑去。
“叶先生,我到了,如果有空,请一定赏光到‘品真茶楼’小叙!告辞。”周清宏往后望了一眼,起身向叶问拱手告辞。
“‘品真’?周先生说的‘品真茶楼’,老板是不是一个叫全哥的人?……谭福全?”叶问听到“品真茶楼”四个字,起身抱拳相问。
“是的。谭福全是我夫人的哥哥。‘品真茶楼’是一家老店,有上百年的历史,请叶先生一定要来,周清宏随时恭候……”
“原来是这样。我跟全哥没什么交情,不过,他的几个公子我倒是认识。我也常去那间茶楼喝茶,很不错,特别是九层糕,烘禾虫皆为饮食上品,下次一定拜访周先生。”
“哪敢承拜访二字,叶先生只要过来,我一定把先生陪好。九层糕、烘禾虫只能算中品,‘正醇’才是大哥的镇店之宝。说实话,那酒,不轻易示人,家族也极少饮用。”周清宏说着竖起大拇指。
“不过我很少饮酒……饮一点就醉了。”
“呵呵,叶先生谦虚了……叶先生的相貌生的很好,……只是……”周清宏看着叶问的面容,说了一半又止住了。
“周先生还会相面?如果是,不妨说说……虽然我不是很信这个,但是听听却也无妨。”叶问正欲坐下,听周清宏这样一说又站起来。
“略知一二,早先看过《奇门遁甲》、《麻衣神相》,知晓皮毛,叶先生耳垂如珠、眉毛清秀、鼻梁劲挺、好相貌、半身福禄不缺……”
“船要开了,还没有下船的,请速下船。”
周清宏正要往下说,船的另一头已经开始喊话了。
“船要启动了。叶先生,咱们还是改日见面再聊,今天时间仓促……后会有期……大哥有好厨师,做的三元牛头可以说是极品中的极品,先生下次一定要过来品尝,我请客……”
周清宏感觉船动的厉害,忙拱手走向甲板。
“好……改日再聊。”
叶问想着周清宏刚才说的话,不觉笑了笑。
“你也真脸皮厚,明知叶先生不收徒弟,还死缠着叶师傅跟着瞎扯。”
下了船,周清宏把木箱仔细查看了一遍,以免有损坏遗漏。
“宏哥,我是真不知道叶师傅他不收徒弟。上次桂江、舒秦春几个兄弟说去拜叶师傅,被管家请出门还留了话,说叶师傅不收徒弟。今天遇到了,这也是缘分。所以,我就口无遮拦的说了一下,看能不能侥幸被叶师傅收为关门弟子……。”
“依我看,叶师傅还真应该收你做关门弟子,以后可以帮忙看家护院。”
“宏哥,不至于这样说我吧!我就那么不中用只能看家护院?”
“行了。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做叶师傅的管家呢,我这里可少不了你。快去叫刘仁国、高志把货送到店里,记上帐目分发下去。”周清宏拍着任成德的肩膀笑了笑。
“宏哥这话算是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