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盛夏,青弋江畔的午后时分,一但没有风,空气便像是凝固了似的,树梢也都失去了灵气,低低地垂了下来。
王侠之坐在学校为他专门准备的单身宿舍里,茫然地望向窗外,像这般置于一个庞大蒸笼里的感受,这让他颇有些绝望。他手里的蒲扇于不知不觉中摇得越来越快,却也只能带来阵阵热浪。
王侠之莫名地开始烦躁起来,他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里踱着步。桌子是靠窗户摆放的,桌上有几本书和笔墨纸砚。王侠之平时除了教书,并不和其它老师有过多交往,常常是躲进宿舍练书法。见到人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无言语。在别人眼中,显得他很是清高,完全不屑于跟凡夫俗子交流。这种性格是相当惹人疏远他的,在学校里,认为王侠之高傲孤僻的大有人在。而王侠之却并没有意识到,他已陷入了孤立的境地,而他却只是认为自己仅仅是不太爱交朋结友而已。
王侠之二十三岁,非常瘦弱,白白净净的,像极了古戏文里演的那种白面书生,他的手指纤细,配得上他拉的那曲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
此时他来到桌前,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便拿出胡开文的金不换墨研磨起来,王侠之非常喜欢这方歙砚,喜欢到不舍得用。他顺手拈出本“玄秘塔”细细地读了起来,大约三五分钟,那墨便研好了。
正当王侠之拿起毛笔,准备写下第一个字之时,额上的汗珠“噗”地一声落在了宣纸上,王侠之怔怔地看着宣纸上晕开的水纹,却在思索着这汗珠落下时,倒底有没有发出声响,四周虽安静极了,但也不至于一滴汗珠落在宣纸上会发出声响。王侠之是想通过练书法来静静心,这刚刚有了些作用,却被一滴汗珠又搅得心烦意燥起来。
“嗒、嗒。”王侠之此时将敲门声倒是听得真真切切,可是,这又让王侠之不高兴了,他觉得敲门就应该敲门板,不要敲门绊子。那时的房门用的都是挂锁,门框与门板之间有一个绊子,用铁片或铁丝扭成一个八字形,用来连接门框与门板,当有人在屋里时,那铁片就垂落下来,贴在门板边上。
王侠之专门分析过两种人敲门,一种是敲门板,一种是敲铁门绊子,而且这两种人从来就不会敲错。通过敲门声,王侠之基本都能分析的出是哪个人,因为那些人尽管平时都隐藏着、或假装着,这些王侠之都能看的出来,他只是不说穿、不点破而已。但他们的敲门声响,却是固定不变的,这又让王侠之的心里有一种窃喜,像是破译了别人的一种密码似的。
“嗒、嗒。”又响起了敲铁门绊子的声响,那铁门绊子撞击门板的声响,远远没有敲打门板的声音大,因为那铁绊子与门板之间的距离非常短。
王侠之在思索着,这是谁?
这是一种陌生的敲门声,他来到“清水河中学”一年多了,从来没听到过。王侠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定定地听着门板的再次响起。好长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声响,这段过程中像是养成了寂静的氛围,整个屋内都像是空灵了起来,人也像是飘浮在了半空。
王侠之连忙从癔想中抽身而退,最近几天总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像是幻觉。这确实让王侠之心神不灵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幸或大幸的事情发生。
他来到门边,顿了顿,将房门往外推了几下,重重地打开了房门,弄出了不小的声响,那意思是说如果外面有人的话,这就算告诉你了,别站在门口吓人。
门开了,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王侠之抬起手臂遮挡在额头上,方才能看得清周遭。
这座楼的楼上住着十几个老师,通常是两人一间,或许是有意按排,一个外乡人和一个本地人同住一间房,也因此,那外乡人通常都是一个人住的,相当于单间宿舍。本地教师大都只保留宿舍名份上的所有权,也并不计较些什么。楼下的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厕所,中间六间房算是办公室。王侠之在楼上倒是一个人一间房,自他搬进来后,学校也没再进来新的外地老师,有个新进的本地老师倒是来看了看王侠之的房间,不知为何摇了摇头走了,也不说什么原因。
王侠之探出头,朝走廊的两边看了看,左边空荡荡的,右边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不用说,那是尉迟树德,尉迟树就是个怪人,王侠之时常纳闷这样的人怎么混入光荣的教师队伍里来的。
尉迟树德身材修长,白净的脸上戴付眼镜,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像个女人。
尉迟树德有个习惯,他经常会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看着远方,越过校园那片操场,再往外就是一条河了,细长弯曲的河流,河水也并不丰盈,名叫“青弋江”。尉迟树德常常望向那条河,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开始还有些人上来劝劝他,让他想开点,凡事不要钻牛角尖。时间长了,也就没人答理他了。
王侠之算是与尉迟树德说的话最多了,这两个人在“清水河中学”也算是名人,王侠之的教学特别有能力,才带一届毕业班,就在县里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这让校长齐楚生非常开心,获得消息的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愣是自己把自己喝多了,然后跑到院子里唱了半夜的戏,谁也拦不住他。
齐楚生在“清水河中学”熬了半辈子,都快将自己身体里的油熬干了,才于三年前当上了学校的一把手,好在当校长的这三年来,倒是把身体养好了,面皮也红润了起来,肚皮也圆鼓起来了。只是这学校的教学还真是成问题,作为县里第二大的学校,县里联考起来,总是排在倒数几位,这可让齐楚生面子上相当难看,每次公布成绩的当天,是没有任何人到齐楚生的办公室去的。原因很简单,齐楚生会在任何时间,找出任何理由和人吵架,像只好斗的公鸡。
自从王侠之调过来后,才打了一次翻身仗,取得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第二名。也因此,齐楚生对那个小青年王侠之高看了一眼,在他那有限的权力范围内,说是为了让王侠之安心教学,给了他一个单间宿舍。其实人也没什么意见,也还都服气。“清水河中学”里面都是一些老教师,他们之间斗了半辈子了,谁上也都要闹得个天翻地覆,唯独对于这个小青年王侠之,他们那班人或是无暇顾及,或是不屑于顾及,总之,王侠之还是能和那些老先生们和睦共处。
王侠之看到尉迟树德又在走廊里发呆,禁不住轻声一叹,他依旧是站在门边,向尉迟树德喊道:“尉迟,回屋吧,这鬼天气太热了。”
尉迟树德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了看王侠之,这才笑了笑,继而又回过头看向了青弋江。
王侠之见此,也只有摇了摇头,又退回屋里。刚才那“嗒、嗒”的敲门声,像是出现了幻觉,只是那幻觉因如此的清晰而显得有些怪异。那“嗒、嗒”的敲门声,虽然王侠之躲过了这一时,但噩耗终归是要来的,命运对于王侠之来说,他一直在抗争、在扭转,可是对于命运的按排,他仍然显得那般无能为力。王侠之回到窗前,他将手中的蒲扇轻轻地摇着,心情像是好了一些。只是一瞬间,王侠之又因为自己莫名的窃喜而感到龌龊,像是偷东西被发现了似的。
王侠之的窃喜来自于尉迟树德,自从那天晚上,他们深谈过后,王侠之常常会嘴角浮现莫名的笑容,这笑容,都是因为尉迟树德而起。
那天晚上暴雨倾盆,闪电后面接着炸雷,倒是让王侠之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害怕。可能是同样的原因,尉迟树德此时敲响了王侠之的房门。对于尉迟树德的来访,王侠之在诧异中略略带了些惊喜,来到“清水河中学”已经一年多了,这是第一个敲响自己房门的人,此前,王侠之也是非常之郁闷,为什么没有人找自己来说说话、谈谈心,只是因为自己年轻?王侠之也试着去其它同事的宿舍里转转,大都是很无趣的落荒而逃。几回过后,王侠之再也提不起窜门兴趣了。而自己的房门,几乎从来就没有响起过敲门声,尤其是晚上。
对于尉迟树德的到来,王侠之还是非常高兴。他拿出烟来,递了一支给尉迟树德,帮他点上火,尉迟树德微微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着烟雾,像是很享受的样子。一支香烟将尽的时候,尉迟树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些,取出一根将其从中间折断,然后将那半截火柴根插入香烟里。
王侠之怔怔地看着尉迟树德这一连串的动作,觉得煞是费解。尉迟树德明显感觉到了王侠之的不解,但他也没有说些什么。只一会儿,王侠之与尉迟树德相视一笑,因为王侠之明白了,尉迟树德将半截火柴棍插入香烟里,只是为了多吸几口,将香烟燃烧的只剩下半公分左右长度。
“尉迟,你这么节省,也不至于吧。”王侠之坐在了床上,将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了尉迟树德。
“你不知道,我这是在你这儿不方便,我要是在自己宿舍里,都是将烟头集中起来,然后卷成香烟,烟味还特浓,你不知道吧?”尉迟树德笑了笑,尽管他或许是真的很轻松,可他的眉头却依然紧锁,他有着深深地忧郁,王侠之是知道一些的。
那几天,王侠之每每走过校门前,总是下意识的看向宣传栏,那张不算大的表扬信,总是刺痛着王侠之的心。他在想,那位尉迟树德老师心里肯定也是不好受,谁他妈的受得了这个。
表扬信如下:
我校校工会主席尉迟树德老师的母亲去逝后,尉迟树德老师分清是非,划清界线,不请假,不奔丧,积极投入到学习与工作之中。
特此表扬
清水河中学
1960年6月
王侠之原本对学校的任何领导和同事都不关心,但这封表扬信却让他有意识的注意观察起了尉迟树德,他想搞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怎么妈妈死了都不回去奔丧。王侠之从心底里开始看不起尉迟树德,但他又宁愿相信,尉迟树德老师是有苦衷的,这人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王侠之满怀好奇心,只是他俩平时并不多话,这么深层的话题,自然更聊不到一起去,王侠之的这份好奇心便也作罢。
那天下着暴雨的夜晚,王侠之和尉迟树德有一答没一答的说着话,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又或者是各自怀有心思。两个人都狠狠地抽着烟,不一会儿就让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烟雾迷漫。
王侠之觉得呼吸得有些压抑,他打开了窗户,屋里的烟并没有往外飘去,反而被破窗而入的一阵风吹乱。
王侠之最想问的话,没有说出口。而尉迟树德几番欲言又止,他想说些什么不得而知,可王侠之看着他涨红的脸庞,还有那迷茫的眼神,心中顿时就有了些不忍。
当尉迟树德起身告辞的时候,王侠之将剩下的半包烟往他的口袋揣去。尉迟树德伸手拦住了,他说了句话:你真的以为我很穷吗,从小我妈就教会我勤俭节约,我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
正因为尉迟树德老师家庭成份不好,学校里也没几个人愿意答理他。王侠之大概是他唯一的熟人,还算不得朋友。
尉迟树德时常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那儿地势相对高一些,能够看的远一些,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的青弋江上,这一站,就是从黄昏到天黑。他原本是和本乡的一个老师同住一间宿舍的,那人早说搬了出去,搬的干干净净,并不似其它老师那样在屋里留张床,宣示着一半的主权。
这幢宿舍楼的二楼上并没有几个人居住,大部分的教师都是本地人,也都像学生似的上课时间赶到学校,晚上就又都回家里去了。区区三四个占据了整个一层楼,而且除了尉迟树德常常站在走廊的尽头,其它人都各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互相走动。
王侠之看得出来尉迟树德相当压抑,母亲故去,而自己没有看到母亲一眼,也没有回去处理丧事,这不仅让尉迟树德的内心备受煎熬,更感受到了外界的冷嘲热讽,他似乎看见每个人都是嘴角向下,一付鄙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