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2年第10期
栏目:传奇时代
清晨,一骑黑炭般的快马从德钦飞驰而来,从两面城廓式的山崖中穿过,直奔梅里雪山的一处修行洞。马上人腰间插着20响手枪,还背着一杆长枪,马背上驮着两只羊皮袋,他在一处贴着绝崖盘旋而上的修行洞不远停下来。这是一个面孔黝黑高大魁梧的年轻藏客,眼里射出一股沉郁的杀气。
他跳下马时,黑马吐着白泡沫,黑鬃上挂着点点汗珠。修行洞上方,洞壁伸出一块穹顶似的巨岩,俨然华盖。他将马栓在不远处的一株碗口粗的冷杉上,从马背上提起那两只羊皮袋躬身入洞。洞子不大不深,透过外面射进的光照,可见地上铺了一层牧草,一个穿着藏袍,带着羊皮帽的中年汉子正在闭目打坐诵经。他似乎不为不速之客惊动。他就是当年茶马古道大名鼎鼎的匪首丹增。
来人冲打坐的人喊了一声:“阿爸,我给你送糌粑和水来了。”一边说,一边把两只羊皮袋放在他脚边。
丹增半天才睁开眼。这是一张古铜色的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眶里,眸子闪射出仿若因深负罪孽而歉疚的目光:“格桑,你来了。”他的声音显得苍老而嘶哑。
送糌粑和水的是他的儿子格桑。丹增说罢又闭上眼睛念经。
格桑迫不及待地说:“阿爸,听说丽江的茂昌商号的马帮要经过德钦去印度,一笔上百驮大买卖,而且你报19年前大仇的机会到了。”
丹增眼一睁:“我已无怨无仇无恨,何言报仇?”他拿这个喜欢驯烈马、驯女人,专干打劫营生的儿子毫无办法。
格桑提醒阿爸:“当年你在梅里雪山下阻截茂昌商号的马帮时,不是被杨茂昌掌柜打瘸了一条腿,你忘记了?”
丹增低沉地说:“杨茂昌来了,他的那个伙计孙鹤年也会来吗?”
格桑急急地说:“杨茂昌没来,他的儿子杨永盛来了。孙鹤年现在是茂昌商号马帮的马锅头。杨茂昌儿子杨永盛来了,正好父债子还。”
丹增气急起来:“格桑,你别走你爸当年那条路了,你斗不过他俩的,你就听你阿爸一次话吧。”
格桑原本暴躁,一听阿爸的泄气话,声音高了:“这个仇,你忍得下,我忍不下;再说送上门的货驮能白白放过吗?”
丹增闭上眼睛,又开始念经。
格桑转身准备离开洞子时说:“阿姐央金离家许多天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丹增瞪圆眼猛喝道:“格桑,你阿姐央金怎么啦?你们找了吗?快去找呀。”说完之后,一道阴影掠过眼前:19年前的那年秋天,丽江的茂昌商号从拉萨返回,在升平镇歇了一宿。当时掌柜杨茂昌已是往返拉萨途中卓玛旅店的熟客,他进店的当天午后,杨茂昌和卓玛曾去过县城背后的贡卡湖。暗恋卓玛的丹增闻讯后,准备与杨茂昌决斗,但被制止了。丹增后来强娶了卓玛。丹增婚后知道央金是杨茂昌的女儿,但始终保存着这个秘密,使丹增不解的是,19年来,为什么杨茂昌不再走茶马古道,想到这里,他哀哀地说:“善果孽缘,前世已定,但可以忏悔以求来生。你走吧。”
格桑瞪了阿爸一眼,恨恨地走了。
丽江四方街茂昌商号的马帮重返茶马古道,是在它沉寂19年后。当年,茂昌商号掌柜杨茂昌有快枪手美誉,能在百步之外射中铜钱的中心圆孔。他一骑黄鬃马,带领百十驮的马帮进拉萨,远征印度,在匪事频发的茶马古道纵横十几年,令土匪闻风丧胆,乃至商号多愿意入股茂昌商号,马帮货驮多时达两三百驮。哪料杨茂昌突发重疴,卧床不起,从此足不出户。阳春三月的一天,忽然报有贵客来访,不禁心神飞动,决定在花厅恭迎这位贵客。
杨茂昌像许多比较富裕的丽江人一样:有三坊一照壁。它的格局大都是前店后院。院是两重院,前院住杂役、佣人,后院为主人的家人生活、休息处所。前后院用宽敞的花厅隔开。杨茂昌在花厅隆重接待了这位贵客,原来贵客是老朋友俄国人顾彼先生。顾彼先生在丽江做执行国际“中国工业合作协会”的组织工作,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曾有一段时间常向茂昌商号通传一些信息。顾彼先生的到来,似乎使杨茂昌精神好了不少。他叫管家孙鹤年为顾彼先生准备普洱茶极品,让年方二十的少掌柜杨永盛也来见客。顾彼先生告诉杨茂昌,日军攻陷缅甸后已进入云南,并且切断了滇缅公路。据他们所知,中国抗战后方所需各种战略和民用物资百分之百,药品、钢材、棉纱、纸张、白糖百分之九十以上从西方进口,而滇缅公路是中国西南陆地上惟一的国际通道,它被切断之后,上述货物只能从印度通过骡马经拉萨进云南再转运后方。目前,每年丽江与印度间往返的货驮达二万五千驮。
杨茂昌急急接上话:“小日本鬼子太可恶了。这些日子我也看了报纸,知道日军是想吞并整个中国,他们的野心也太大了。”他说话时,有些气喘,脸涨得通红。
顾彼先生望望杨茂昌,又扫了一眼杨永盛和孙鹤年,挥挥手,一脸失望,说,“我们设在印度分支机构里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的一位商界朋友有一批数量较大的药品、纸张、白糖、棉纱想找一位有信誉度的丽江商号营销,唉,可惜茂昌掌柜难以出马,这笔生意……”
杨茂昌灵犀一动,这不是一件关系抗日和国计民生的大事吗?再说,这笔生意做下来可以重振茂昌商号雄风。他想罢后大声说:“你就放心让茂昌商号与你的那位朋友谈这桩生意吧,这单生意我们接。”
顾彼先生一愣,上下打量着刚才还拄着拐杖出来见客的杨茂昌说:“茂昌掌柜,你能出征印度?”
杨茂昌亢奋地说:“茂昌商号可以由我的儿子和孙鹤年出马。我的儿子杨永盛已赛过我当年,孙鹤年办事沉稳,又熟悉茶马古道,可以胜任马锅头。”
见有父亲举荐,杨永盛当场誓言霍霍,一副有十足把握的样子。孙鹤年目光炯炯望定顾彼先生说:“这单生意绝对会成功,让先生有面子。”
顾彼先生眼里闪出惬意的神色,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回电我的朋友,让你们进入这桩生意的谈判。”
不久,顾彼先生促成了这笔来自印度的生意,对杨茂昌来说,不啻是一味良药,他的病也开始渐渐好转。
端午刚过的一天清晨,丽江五花彩石铺砌的路上,响起串串清脆悠扬的铃声。茂昌商号的马帮向拉萨昂然进发。头骡奔,二骡跟,尾骡殿后,近百驮骡马形成一个整体,好不威风。少掌柜杨永盛跨在一匹黄鬃马上,他内穿白绸衬衫,外罩蓝咔叽外衣,腰间别着20响小手枪。身边是马锅头孙鹤年,他上身着麻布汗衫,腰扎宽腰带,下身为过膝的宽筒裤,从膝以下至脚踝处扎绑腿,脚穿土制皮鞋,腰插短刀,挂着肚包,背着的长枪擦得锃亮。
替少掌柜牵黄鬃马的是年轻英俊的藏客嘉措,他头扎红带,身穿黄色楚巴,脚踏长靴。他是马帮出发前一天加入的,深得少掌柜杨永盛喜欢。
马帮中最出彩的,还是躯体雄大威风凛凛的头骡二骡,通体灰色的头骡二骡都带着花笼头,笼头有护脑镜、缨须,鞍子上有碰子。头骡脖上除挂着两只拳头大的铃子外,还插着一面黄色小旗,上面写着茂昌马帮的名号。
茂昌马帮这次从丽江远征印度,在路径的选择上,杨茂昌掌柜和马锅头孙鹤年颇费了一番心思。从丽江到印度行程数千公里,往返一次将近十个月。从沿途险段多少、水草是否丰茂及匪情来考虑,茂昌商号马帮最后选定沿金沙江北上,经巨甸、塔城、拖顶,翻白马雪山到奔子栏,再翻白茫雪山到德钦(升平镇)后,翻梅里雪山后过溜筒江,进入西藏左贡,沿途尚需经施工拉山、五百里长川坝、工布江达阴山,渡拉萨河抵拉萨,再择道入印度。使杨茂昌心中纠结的是沿途土匪太多,而儿子还太年轻才二十岁。
茂昌马帮逆江而上,在绝崖下徐行时,每遇峡间狂风,层层叠叠的风化岩会哗啦啦往下滚石头。尽管马锅头急呼拉开距离,但仍不免有骡马受伤。有时,盘旋而上的山路奇窄,右边是百丈深渊,一人一骡拼命贴壁前行。有时走出峡谷,忽然间出现辽阔草甸,蓝天纯静,阳光下,高大挺拔的杨树叶如同闪烁的金箔。
一个月后,茂昌马帮抵达霞若河谷。河谷边阔大的树影下,只听见一片风声水响和蝉唱。这时忽然沿岸出现慢慢移动的两点,随着马帮的近前,杨永盛发现是两名丽江人,从行装上看,是一名行商和他的伙计。二人一见杨永盛,哭丧着脸说:“我们是丽江的行商,就在你们去的前方遇了土匪,他们抢光了我们从西藏进的货物,还搜光了身上的银元和所有值钱的东西,我们雇的两名马脚子也散了。”
原来这伙土匪是格桑派来等候跟踪茂昌商号马帮的,不料他们耐不住寂寞,先下手抢了另一家丽江行商的货驮。
杨永盛一听火起,拧紧眉:“有几个劫匪,你们被抢的事发生有多久了?”
行商模样的人说:“土匪只有三个人,都带着长枪,我们被劫就发生在十几分钟前。我们是靠借贷的钱头一次跑西藏啊。”
杨永盛回头对孙鹤年说:“马锅头,我们派人把这两位的货驮夺回来,怎么样?”
孙鹤年面有难色:“这两位朋友遇难我们是该出手的。”他左右望望。心想,对能否追回被抢货物并无确实把握。谁去?哪个都不便远离呀。
杨永盛果断地说:“容不得迟疑了,我带肖甲错去。马锅头,肖甲错的骡马您暂时看顾一下,马帮继续前行。”杨永盛说罢,在黄鬃马上大声喊,“肖甲错骑嘉措牵的马跟我走。”肖甲错应声上马后,杨永盛对失驮的丽江行商说:“你们随茂昌马帮走吧,我们设法帮你夺回货驮。”
丽江行商与伙计一再感谢:“我们就拜托少掌柜了。”
孙鹤年眯着眼,望着踏着黄尘驰远的杨永盛背影说:“少老板活脱像当年的茂昌掌柜。”
杨永盛快马如风,他不时喊稍后的肖甲错跟上。
肖甲错是摩梭人,来自泸沽湖,摩梭人是纳西族的一个分支,孙鹤年与他算是老乡。肖甲错通晓几个民族语言,知骡马性情,懂饲养,而且嗜枪如命,有一手好枪法。所以孙鹤年挑选的头骡二骡都是由他养护,同时将肖甲错的八头壮骡尾随头骡二骡之后。
一会儿,杨永盛在前,肖甲错在后,两骑黄鬃马在山道上扬起一股轻尘朝前奔驰。十几分钟后,二人在一处垭口停下来,一片苍郁的云杉林里,传来几个人的争吵声和打着响鼻的马啸声。二人提起枪,上了膛,一夹马肚,直冲过去。杨永盛举枪指着正在分赃的三名土匪:“识相点,把刚才抢到的货驮全部留下,你们马上走人。”
肖甲错拉响枪栓直指土匪:“快点。”
这几名土匪正在分赃,并且因分赃不均而正在争吵,争执不下。杨永盛和肖甲错的突然出现,三人着实一惊,当三人见是两个年轻人时,不屑地一笑:“我们在这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们这种不知死活的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个大汉笑道:“哼,这两匹丽江马不错,你们留下枪和马去逃命吧。”说完三人去拿身边的长枪。
“砰,砰,”只听两声枪响,两个土匪发出两声怪叫,分别倒在血泊中。未中枪弹的那名土匪见状,跪在地上,一脸煞白,泣不成声:“我交,我交出全部货驮,只求你们枪下留人。”
杨永盛用丽江行商遭抢的四匹马分别驮上夺回的货物,与肖甲错大声谈笑而归。丽江行商见货驮失而复得,感激涕零,大声夸奖杨少掌柜像他父亲当年一样侠义勇武。
丽江行商和伙计走远后,马锅头对还沉浸在亢奋中的杨永盛说:“你去后,我的心一直悬着。你父亲说,要你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勇。”
杨永盛微微一笑,打断马锅头下面想说的话:“我父亲说的没错,但该出手时应出手。”
孙鹤年并不争辩,转头对一脸喜气的肖甲错说:“你不在,那头骡还有点不听使唤呢。”
肖甲错盯着正昂头冲他咴咴直叫的头骡:“桑妮,是这样吗?”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头骡,桑妮是他对头骡的昵称。桑妮见主人呼唤,走得更起劲了。
孙鹤年见肖甲错高兴的样子,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肖甲错是个憨厚的人:“过几天是我阿注(女友)库姆的生日,我准备在奔子栏为她买最好的木梳、木碗,可是我没法当面送给她。”说着说着,露出一副忧戚的神情。
孙鹤年说:“库姆人长得怎么样?”
肖甲错一下子兴奋起来:“库姆长得漂亮。我13岁行了穿裤子仪式。行了这个仪式后就算成人了。我16岁交阿注,阿注是本村的。我先后交过两个短阿注,一个才两月,第二个没足半年。在泸沽湖交阿注,总得带两块钱、一块布和腰带什么的,女人是看礼物说话,不是看人说话。后来我交上了库姆做阿注,她长得水灵、白净,人又甜,可是我俩刚交上,她却被土司家看中,硬是逼着去了他家做丫头。库姆不去不行,她家穷,欠了土司的债。土司的儿子见库姆长得漂亮经常纠缠着她,但她守身如玉。她等着我去还清她家的债,赎她出来。我们俩人都想做长阿注。我跑完这趟印度后就准备回泸沽湖找库姆。”
嘉措听得在抹眼泪,马锅头望了嘉措一眼,心想,原来他心这么软。
孙鹤年说:“你一定会赎出库姆,做成长阿注的。”
茂昌马帮所有打野的人都睡去了。火堆仍在燃烧着,蹿跳着桔黄色的火蛇。火光能驱散夜里奇寒也能震慑野兽。火堆渐熄时,突然,所有的骡马都骚动起来,惊惶地踏着蹄,打着响鼻。头骡二骡力大挣脱了拴脚索,挤到肖甲错睡的火塘边,一边踢蹄,打着响鼻,意在惊醒火堆边帐篷里的主人。肖甲错一下子醒了,连忙喊周边的马脚子,这时嘉措也惊醒了。几个被惊醒的马脚子也一边吆喝,一边奔过来。嘉措眼尖,首先看见不远处,闪动酷似弱电池光的两点:“你看。”
肖甲错一望便知道是体形硕大的虎豹或棕熊的眼睛,马上大呼:“有枪的都过来,朝那两盏灯光放枪,放几发子弹吓跑它就行了。”
一陣枪声过后,林子里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