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5期
栏目:你们
【作者简介】刘丽朵,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出版有小说集《镇与大城》(2005年),禅学读本《生死请柬》(2006年),长篇小说《谁能与共》(2009年)。小说作品收录于《小说北大》等选本,并有诗歌作品见于《诗刊》,《诗选刊》,入选《2003年最佳大学生诗歌》,《2004年中国最佳诗歌》,《2005年中国最佳诗歌》等选本。现居北京。
【文学观】这一组小说,从《春满楼》开始,到后来的《幽梦影》、《续幽梦影》、《醉扶归》,《生死恨》,其实是一些“无题”小说。“无题”是某个诗人创造的传统,非此不能表达爱,和内心的幽曲。在明代传奇《邯郸记》的末尾,黄粱生笑道:弟子一生,耽搁了个“情”字。爱是不能够明确表达的,即使写下了很多字,也只是提示爱的存在。即使在故事中经历了离乱、痛楚、死亡和伤害,也只是为了提示爱。因此它们无法被提炼,总结,只能经由暗示,一点隐约的关联,就像无题诗的题目一样。
坐上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后面是个十字路口,地面上有一些瓜子壳和甘蔗皮,我看见穿黄衣服的小南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笑。她去年出去,今年又回来了。她出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去。唉,我一直没出去,这不是才第一次出去吗?
不过我知道是迟早得出去的。现在走已经算晚。像小粉都出去过好几年了,她比我还小好几岁。一开始她们是去了广东,后来又到北京,后来又去郑州,现在去哪里的都有。我坐上的车是去A市的。电视台在放的节目就是招工广告,和卡拉OK。那个说话的女人是东村的小雀,她说的是普通话。灯泡厂,电子厂,服装厂,空调厂,电视厂。现在我去电视厂。
车开出去不久以后,四明开始抽烟。不只是四明,不少人都开始抽烟。因为这一车是去电视厂的人,所有男女都有。车里的烟味很大,我开始吐了。我打开车窗,吐在外面。我也说过让他们不要抽烟了,可是没有用。人们都在抽烟,四明一边抽烟一边冲我笑。他看着我吐。
我看一会外面,睡一会,往往是被难受弄醒的,醒了以后就吐。肚子里曾经吃下去的东西都被吐的差不多了,车才到一个地方,让下来吃饭、尿尿。我坐在桌子那,我很饿,可是也吃不下饭。我包里有饼,我娘说,一路上吃。四明坐在对面,他在吃方便面。他吃得头上冒汗。是辣味的方便面。到处还有很多这种方便面的空金子,在地上扔着。我看着四明吃方便面,看着又吐了。“她晕车。”四明跟别人说。“喝点水吧。”有人跟我说。
又上了车走,到晚上到了电视厂。下车之后,我们被送到宿舍。八个人一问,条件还行。我们同车来的女的还不到八个人,所以有一张床空着。我们是七个人。不过,床摆得满满的,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小娜跟我住一块。小娜住我旁边的床。路上的时候,她和我说过几句话。她让我别老是开着窗。小娜是个薄嘴唇。
进到电视厂之前,我们的车在A市走。天都黑了,A市还亮着很多灯,还有霓虹灯。现在镇上也有霓虹灯,跟这个差不多,没有这个整齐。街上走着人。可是很快就没有人了。车又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才到的电视厂。
小娜和三妮在家就认识,她们是一个村的,她们在说话。我们村没有人来,只有我。我都知道她们的名字,可是说不上话。还好很快她们都在和我说话。她们在说我。她们说我路上吐。我把铺盖铺在床上,我想睡觉了。“幼娣,你是北村的吧?”我听见有人在问我。我对她笑,我说是的。“你是叫幼娣来吧?”她又问。我说是的。“我叫清香。”我赶紧笑。
我都睡下了,有人敲门。她们去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她一进来看见我说:“这么快就睡了?”“她晕车,今天老吐。”清香说。那女人再没理清香,那女人把手拍了一拍。本来小娜她们还在说话,听到拍手就不说话了。那女人说:“你们听好了,今天是第一天来,你们有的以前来过,有的第一次来。别的我不管,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在家的时候什么样,一进了这个厂门,你就是这个厂里的人了,要按照厂里的规矩办。你们看墙上贴的厂规,一共六十条,这六十条厂规都要遵守,要不就不要来这个厂。”说到这,女人停了一停,看着我们,接着她又说:“听清楚了吗?你们基本也都上过初中,如果有对厂规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明天晚上咱们开一节厂规课,在上课之前,你们把厂规都看一遍,至少一遍!”接着我听见小娜在那呵呵地笑。那女人生气了,说:“王小娜你笑什么?”小娜就不笑了。那女人又说:“明年上午,参观工厂,明天下午,分配岗位,明天晚上,上厂规课!”女人说完转身就要出去了。因为她说话撇腔拉调,我有点听不懂,尤其是最后一句,我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一直看着她的脸,她要拉门之前好像看见我了,回头用牛样的大眼狠狠瞪了我一眼。
女人走了之后,小娜在屋里说,这个人是厂里派来管我们的,她是我们那边宋庄的人。“宋庄的?听声音不像。”清香说。“你知道啥?她现在不说咱们的话了,她跟A市人一样说A市话。”“怪不到。”有人说,“怪不到她说的跟电视台的小雀也不一样,不是普通话。”
接着小娜说,这个人让人叫她宋主任,其实她叫宋庆花,她很坏,专门跟上头说我们这些女工的坏话,让我们被扣钱。上头是一个叫小黑的男的,也是我们那边的人。这次去招工的就是他。小娜这么一说,我们都想起来了。是有一个长得黑的男的在,我们去报名的时候,都看见了。小娜又接着说,现在电视厂效益不好,她是前年来这的,去年回家了半年多,不是她自己要回,而是厂里没活,让人都回去。清香问:“那为啥又让我们过来了?”小娜说:“知不道,可能效益又好了。”
我过去很少听见“效益”这个词。
“那为啥电视厂效果不行呢?”有人关心地问。
“不是效果,是效益,效益不好就是东西都卖不出去!现在城市里的人看的都是平板电视了,像咱生产的这种木头块一样的电视没人买。”小娜说。
“那上回你回去的时候,他们给你发钱了吗?”清香问。
“发给了。”小娜点头说。
第二天下午分配工作,别人都分到了车间,我的工作是扫地。
“这工作好。”分配完了以后,清香跟我说。“不累。我们都给关到车间里头出不来,你能到处走。”
“打扫卫生,拿笤帚把子,不用培训也能行!”小井说。
那个叫李枣的、上次跟小娜一起来过厂里的。过来扳我肩膀,凑我耳朵边上说:“打扫卫生的工资跟车间工人的工资不一样,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跟宋主任说说。”
晚上厂规培训,坐在上面给我们培训的就是宋主任。她说作为一名女工,我们都要守纪律。要把厂规背下来,明天检查。她还说,我们都是刚从农村出来的,厂里给我们培训技术,让我们都掌握了技术,让我们不花钱就学到了本事,比学校还好,所以要感谢厂里。
等到培训完,我去叫宋主任说话,我说,能不能让我也去车间,不想干打扫卫生。宋主任站住,她没等我说完,就说:“不想打扫卫生是吧?刚来城里一天就挑毛拣剌了。你不是身体不好吗?给你安排这个工作是厂里照顾你。”
我没想到宋主任会这么生气,她站在那说了我很长时间。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干打扫卫生了。
有一段时间,她们回到宿舍都唉声叹气,说跟着师傅干活,受师傅的气。还有人羡慕我,说我干打扫卫生比她们强。确实,我虽然干的时间比她们长,可是不用受谁的气,顶多有时候宋主任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口,指指画画说什么地方打扫得不干净。可就算这样,让她们跟我换,她们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段时间我和清香好了起来。清香有时候不能准时下班,我给她买好饭。虽然也有别的人让我给她买饭,但清香不用说,我就会给她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