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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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竹仓贺一郎从地铁站下车后,出了站,再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就到了他家所在的偏僻街区。
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今天公司的事情,心情越来越沮丧。公司今天得到通知,一种本来由自己公司代理的产品,代理权保不住了。厂家说,对这种产品在东京的销售情况非常不满意,决定把代理权转交给另外一家公司。
公司代理的产品,本来赚钱的就那么几个,现在又少了一个。虽然办公用房和仓库都是自己的资产,但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差。而且,他觉得,作为公司董事长的武贺忠荣,似乎对于这种局面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这种经营上的窘境,如果继续下去,他实在不敢去想这家公司还能维持多久。
到了自己家小院的门口,他用力擦擦脸,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心事重重的神情,然后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夕子,我回来了。”竹仓贺一郎推开房门,看到妻子并未像平时那样,快步到玄关处迎接他,感到很诧异。
往常,夕子都是先把拖鞋放到光洁的地面上,再帮他脱下西装外套和领带。
“你是在厨房吗?”他自己蹬掉皮鞋,从鞋柜中取出拖鞋换上,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向客厅走去。
“夕子,你在看什么?”他看到妻子竹仓夕子坐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几张彩色纸片。
他坐在妻子旁边,凑过去看了看。
“你手里的,是广告吗?但看上去很像真的船票啊。”看清楚妻子手里的东西后,他很诧异地说。
“这就是船票,真的船票。”夕子转过头来,很认真地说。
“真的吗?”贺一郎从夕子手里拿过那几张纸片,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纸片上端端正正印着世界上最豪华的邮轮“亚特兰蒂斯号”的全貌,最下方是行程表。他把纸片翻过去,上面印着游客须知,大意是这是一张超豪华舱位的船票,这种船票一律实名出售,乘客需凭身份证明登船,船票票价为每张五十万日元。
邮轮旅游这种休闲方式,在日本就像在全世界各地一样,对于热衷旅游的消费者非常有吸引力。人们尤其喜爱那种路线远离自己所在国家的邮轮。邮轮上一般都安装有各种娱乐设施,酒吧、影院、舞厅、保龄球馆、游泳池之类,至于网球场、高尔夫球场、攀岩馆、赌场、夜总会什么的,则只有高档型的邮轮才会配备。
其实,对于花费高价买船票登上邮轮的乘客而言,一个不好意思承认的原因是,除了各种服务设施,邮轮真正吸引人的,其实是处在封闭的空间里这件事本身。在几天的时间里,一个人远离自己早已熟悉得发腻的生活,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上千的陌生人,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这种渴望深植在人的灵魂里,不但未婚族喜欢邮轮,即使是那些结婚多年的夫妻,也乐于登上邮轮。
几天前,电视里播放过新闻,就是这艘世界上最豪华的“亚特兰蒂斯号”邮轮,即将开始首航,出发地是埃及的亚历山大港,然后沿地中海向西,到了大西洋就一路向北,最后抵达德国的汉堡港,沿途经过几乎所有欧洲的重要港口。这艘邮轮一共能搭载一千八百名游客,但因为渴望上船的顾客太多,邮轮运营商方面只好从世界范围内分配船票,日本一共分配到五十个名额。
贺一郎只是一家小型商社的副总经理,虽然号称是管理层的一员,但因为企业太小的原因,薪水其实远远少于规模较大的公司的普通职员。
看到亚特兰蒂斯号首航的新闻后,夕子第二天特意买了杂志,仔细研究起来。
“这个‘亚特兰蒂斯’号,那种标准舱船票,票价只有十八万日元,其实一点都不好。虽然每个房间都有窗户可以看到海景,但都位于船的后部,根本不像豪华舱和超豪华舱,随时可以看到崭新的海景在自己面前展开。还有这家公司的‘海洋皇后’号,定价倒是很低,标准舱只要七万日元,豪华舱也只要二十万,可是各种服务项目太寒酸了,免费餐厅只有美式的,就连保龄球馆都要收费。啧啧,还有这里,最过分了,船上影院的夜场电影都要收费。即使是酒吧里,除了啤酒外,所有的酒类都要收费。”
夕子一边看杂志,一边摇头,仿佛这些邮轮都可以任由她选择,所有级别的船舱都已经朝她敞开大门一样。
对于一个丈夫月薪只有十八万日元的女人而言,除了这样在幻想中进行一番品评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当时夕子的弟弟神崎岩俊碰巧来吃晚饭,也对贺一郎说:“全日本只有五十张船票,这些人一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和姐姐如果也买票上船的话,可以多认识一些有钱人——”
岩俊大学毕业后,先是进了大公司工作,后来因为觉得在大公司里规矩太多,时间也不自由,干脆主动辞了职,到处打短工。有时没有钱吃饭了,就到竹仓家里来蹭上一顿。
岩俊是一个非常喜欢交朋友的人,他的交游非常广阔,出租车司机、公司职员、著名律师等各行各业的朋友都不少,甚至连黑社会背景的朋友都有那么几个。
“其实,喜彦从前不是也说过,等他上了寄宿中学,离开了家,你们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重新来一次蜜月旅游。”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吃着夕子做的紫菜包饭。
“重新来一次蜜月旅游?那小西怎么办?”贺一郎说。小西是喜彦两年前开始养的一只小狗。
“我可以带回家去养几天。”岩俊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神情轻松地说,“那笔赔偿金不是有三千万元吗?船票再怎么昂贵,和这笔钱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小意思了。”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保险公司的赔偿金,无论如何都不能动!”贺一郎把手中的报纸重重一摔,严厉的眼神扫向了夕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根本没想过动用喜彦的赔偿金,你不要这样不负责任的猜测!”夕子似乎一下子被丈夫冷如冰霜的神情和语气吓住了,她呆呆地愣了几秒钟,马上就哭喊起来,还把茶几上喜彦的镜框拽了过来,紧紧搂住,哭了起来。
望着墙上一家三口笑容满面的照片,贺一郎想,喜彦去世后,夕子很久没有哭得这样难过了。
最近这段时间,在别人看来,夕子已经从丧子之痛中基本恢复了,她和好友打起电话来有说有笑,以前中断的插花班和茶道班,也重新去上课了。到了最近,夕子甚至已经像从前一样,从时尚杂志和电视中关注起各种商品的广告。这期介绍各种邮轮的杂志,就是她以前格外爱读的。
但是,作为丈夫的贺一郎,知道妻子根本没有复原。有时,他在夜间醒来,发现妻子的脸上淌满泪水,嘴里还轻轻念着儿子的名字。贺一郎还看到,有时夕子在家里擦洗地面的时候,看到了墙上的合影,就会愣在那里,眼神呆呆的,十多分钟一动不动。
“我作为上班族,到了公司里,忙起公事来,可以暂时忘记失去儿子的痛苦。夕子作为家庭主妇,一个人留在家里,随时都会面对儿子留下的回忆。夕子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贺一郎经常这样想,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来实现夕子的愿望。
因为薪水微薄的原因,两个人结婚十多年来,根本没有多少积蓄,两年前通过银行贷款买下这栋位于偏僻地段的住宅后,不但所有的积蓄都投入进去,每个月还必须要还给银行十万日元。这样,两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就只有八万日元了。
当然,在银行里他们还存有一大笔钱,足足有三千万日元,那是喜彦意外身亡后的保险赔偿金。
他觉得,只要这笔钱分文不动,儿子就还在这个家里。
在墙上的合影里,喜彦正调皮地把棒球帽戴在左边贺一郎头上,奖杯则由右边的夕子抱着,居中的喜彦额头上满是汗珠,两条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贺一郎和夕子,他的眼睛快活地眯着,仿佛在说,爸爸,妈妈她就这一个愿望,你就答应她吧。
贺一郎用手掌心顶着额头,低沉地说:“岩俊——”
岩俊答应:“姐夫——”
贺一郎把头埋在自己手掌里,继续说:“我不是对夕子太苛刻。那笔钱,我还要好好规划,让夕子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朝墙上的合影走了过去,他把头抵在上面,无声地哭了起来,“喜彦——”他在心里喊着儿子的名字。
岩俊抬头看看贺一郎,又看看旁边越哭越伤心的姐姐,神情尴尬极了。
贺一郎想到前几天的这次冲突,现在又看到妻子手里的船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妻子看来真的非常渴望能登上邮轮一游,但现在,如果不动用那笔赔偿金,家里真的拿不出再多的钱了。
难道夕子真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去保险赔偿金里取出钱来买了邮轮船票?
“夕子,你是不是用喜彦留下的那笔钱——”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不是我买的,这是邮轮公司自己寄到家里的!那三千万,我一元钱都没动过!”夕子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
“邮轮公司自己把船票寄到家里?”
“喏,你看——”夕子说着,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信封的封皮上,果然写着他们夫妻的名字。
他把信封里里外外仔细看着,心里充满了疑惑。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信封,材质是最高级的檀木皮纸,正面用端正的正楷书法写着他们家的地址和夫妻两人的姓名。
“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再把信拆开,但我一看是邮轮旅游公司寄来的,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里面。”
“唔、唔——”贺一郎嘴里含糊答应着,心里越来越诧异。
“会不会是哪个好心人,在可怜我们?”夕子问。
“为什么要可怜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就明白了。
“不是的,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他摇摇头,仔细看着船票,嘴里禁不住说,“是超豪华客舱的票子呢。”
夕子点了点头,说:“每张票要整整五十万日元呢。”
他看了看开船的时间,是下周。
“有这种事?”武贺忠荣听贺一郎说完后,吃惊地问。忠荣是贺一郎所在商社的社长、总经理。实际上,这家公司里,除了他们两位正副总经理,几个会计、秘书之类的内勤,只有八个整日在外招揽业务的业务员。公司没有业务可做的时候——这其实也是常态,留在公司里的人就只有靠闲聊打发时间。
武贺忠荣天生是一副老好人的脾气,不太适合经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管理的这家公司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前景。但贺一郎年纪已经超过四十岁,没有勇气重新选择职业。
“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呢。”他经常这样想。
其实,这家公司也有一批固定的客户,忠荣本人的老好人形象也带来一些好的口碑,最重要的是,公司在秋叶原拥有一栋规模不小,设施齐备的仓库。所以,曾经有一些大型的企业因为看中了这处仓库,想买下这家公司。但是,即使对方开出了诱人的价钱——五千万日元,忠荣总是不肯卖。
“公司虽然小,但也养活了十几个人呢。我不可能为了自己能获得一笔现金,就不顾大家的未来。”忠荣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职工。
对此,贺一郎和其他人当然充满了感激。因为只要忠荣卖掉公司,他们毫无疑问就将面临失业。
说到贺一郎和武贺忠荣两人,他们不仅仅是公司的正副总经理,还是来自北九州的同乡。
十多年前,贺一郎当时所在的公司倒闭,他本人自然也就失业了。因为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本人的业务能力也算不上多优秀,曾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他都没能找到工作。后来,在家中的存款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在一次招聘会上,他遇到了武贺忠荣。忠荣觉得贺一郎为人本分朴实,也算有些资历,和自己也谈得来,干脆就任命他为副总经理。多年来两人每天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相互间毫无隐瞒,彼此交心,平日里也频繁地到对方家里去做客。说到两人之间的熟识程度,基本上已经到了一个人一张嘴,另一个人马上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
这天,贺一郎上班后打过电话到银行,查询了那笔存款,银行方面回答说数额没有任何变化。
“你有没有问过邮轮公司是谁支付的这两张船票的票款?”武贺忠荣的好奇心也被这桩怪事调动起来了。
“我问过了,是一家电器商行。”贺一郎回答。
“电器商行?”
“对,因为以前曾经有企业用购买邮轮船票的方式向政客行贿,所以在邮轮公司方面,如果是个人购买船票的话当然无所谓,但如果付款方是企业,就需要问清购票的原因。”
“那对于购票者,邮轮公司是怎么说的?”
“邮轮公司说,对方声称是要把船票作为抽奖的奖励。”
“是什么电器商行能送出这么阔气的奖励?”
贺一郎说出一家商行的名字。
“这名字听起来还真的有些熟悉。”忠荣若有所思地说。
贺一郎说:“这家商行就在我家附近,只相距三个路口。喜彦八岁时,你在那里买过一部电动汽车给他。”
“唔,对,哎呀,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你在这家商行买过很多电器吧?”
“我们在这家电器商行只购买过一次电器。”
“什么电器?”
“手电筒。当时因为喜彦要上生物课,晚上他要在院子里抓蟋蟀,第二天还要把抓到的蟋蟀带到教室里去。”说到这里,贺一郎苦笑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而且,我不记得当时还参加过抽奖。”
“你到这家电器店去问过吗?”
“当然,但我去时,店面已经换成一家快餐店了。快餐店主说他是在一个多月前,从电器店老板那里把铺面接过来的。他觉得这个店铺所在地段虽然不理想,但因为房价格外低,即使自己赚不到钱,把店铺再转租出去也不会亏钱。”
“不用说,快餐店主不知道关于电器店老板的一切情况,姓名,电话,住址,都不知道。”
贺一郎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好像是有人要拼命送你们去旅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