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粤海风》2006年第05期
栏目:人生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与王元化先生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经历,也没有想到他在我的学术生命中的重要意义——他让我第一次深刻地反思自己、认识自己,从他那里获得了做人、做学问的力量与信心。
我的《审美中介论》一书,于1986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列入第一辑“文艺探索书系”出版,出书之后,责任编辑高国平先生特别嘱咐:凡书中所涉及到的当代名家学者,都应由作者签上名赠送一本。我遵嘱,也送给了王元化先生一本。先生收到后,赶在当年汉学家会议(上海金山)之前夕读完。从复信中知悉,他是几乎通宵不眠读完此书的,先生压抑不住内心的波涛翻滚,奋笔疾书,长长写了三页多复信。收到此函,我人生第一次为学术而激动、而热泪盈眶。我那时,不但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且1957年的历史时代,给我开了一场玩笑,使我来到了苦难人生的最边缘与最底层。而那时的王元化先生,才刚刚“急流勇退”,卸下了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重任,又悠悠然回到他的学术研究中了。
1987年秋天,《审美中介论》已出版一年多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拙作连印三次,达十余万册之多。看来,产生了一定的学术效应)此书是由复旦大学蒋孔阳先生作序的。(序言底子是我提升副教授时的学术鉴定)。我与蒋先生也从未交往过。那时复旦办了个高校教师美学讲习班,蒋先生希望我能来上海见见面,同时也给讲习班的学员们讲讲我的“新观点”(那时的“讲学”是一股风)。此外,责任编辑高国平先生也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也希望我能来出版社见见面。于是,我人生第一次从广东动身来这洋人留恋难舍的上海。元化先生从高国平那里得知我要动身来上海,便叮嘱高国平通知我:务必赶在国庆节之前到上海,因为节后先生即将率领代表团到欧洲访问。我终于如期赶到上海,先生在他的寓所(吴兴路大楼)中接见了我,陪我去的是高国平先生。整个下午时间,在主客闲谈中一晃便过去了。先生的接待是很平凡的,但他心中的那盘“火”,让我炽烈地感觉到。他问及我的一切,我则坦诚地回答。在他面前,我犹如一个从农村来的小学生。闲谈中,不知怎的,忽然谈到我的康德哲学的启蒙老师韦卓民先生[1](似是元化先生问及我的康德学问是从哪里的),他竟然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由此而打开了我们之间思想交流的大通道。他说,韦先生是他的父执辈,当年逃难到武汉时,韦先生把两家孩子(即韦家与王家。韦是华中大学校长,王元化之父王芳荃是清华大学教授。两家友谊非常深厚)集中在一起,教他们四书五经,规范地灌输中国文化的大智慧。由此,元化先生又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他们遭厄运之后(韦先生1957年也被打成老右),如何专心于学术。60年代初,他们之间每周一封学术通讯。韦先生每封信都长达好几页,甚至十多页,密密麻麻,但清晰美观一气写来,言意未尽,又旁加插语(足见其用心矣),内容多是黑格尔哲学,偶亦涉及康德哲学。元化先生说,他所吸取的黑格尔哲学精髓,便是韦先生的开导和启示(元化先生写了几十万字的黑格尔哲学笔记,后来也终于出版了,也送给了我)。先生说,非常可惜的是,这些珍贵的历史通讯,有些已丢失了。[2]当先生激动地言说过之后,便平静地委托我,由于他们之间多年不通音讯了,不知韦先生一家现况怎样?论著下落如何?嘱我下次来沪时(或在书信中)务必讲讲,以释思挂多年的怀念(详见下文)。谈话兴趣正浓,先生家里的保姆说,晚餐弄好了。晚餐中只有四人:先生及夫人张可,我和高国平。先生称呼我是很亲切的:“承万,我没有请客上馆子的习惯,在外面请客我很不喜欢,在家里多好!”大约这是中国礼乐文化中浓烈的亲情(一种血缘泛化习惯)使然。正说着,张可老师(我称她为老师,因为她在上海戏剧学院当过老师),便频频给我挟菜,非常和蔼可亲,一个异常慈祥的母性。元化先生则风趣地说,还是自己动手好,丰衣足食嘛……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元化先生出访归来,在京遇见王瑶先生,他们亦是好友,同为当年的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议员。王瑶先生拟定编辑一部中国百年学术史(以人带史),后来出版时定题为《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选定的人物,上起王国维,下至钱钟书、王元化。编者特别强调不是写一般的人物评传,而且通过一串人物,见出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研究的新生机、新动向。无疑地,王瑶先生选中王元化,那是很有慧眼的。元化先生一回到上海,就给我来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说:“请你承担此项撰写任务,一年完成。先生的信任与重托使我又一次感到“我的存在”,“我真的是学苑中的求道者么”……我处于麻乱的振奋中。然而,我又得暗暗地清点盘算一下我的“知识库存”,掂量此项任务,我能承担得了么。我很矛盾:如果我推辞了,那实在有失先生的期望与厚爱;承担吧,又怕写不好,有损先生的光辉。我只好在复信中坦诚直陈。我说,先生的知识结构是三重奏。一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深厚功底,二是19世界俄罗斯文化的卓越见识,三是西方哲学,尤其黑格尔哲学超水平线的独到研究。这种“A调”(高音调)的三维知识结构,在现当代的中国学人中,不愧是“绝学”。就我本人来说,硬着头皮,也只能说二三两项能稍稍挨边,至于第一项(中国古代文化修养方面),则非常浅陋(看着先生发表在《文汇报》上占着一大版篇幅的“物”字考,真使我咋舌。我要进入这个神秘世界,与先生对话评论,岂不是上天么!)如果我要真正补课,起码也得三五年。于是我建议他,暂不由我撰写,另请一特长中国古代文化专家先写,万一后两项有所不足,我则尽可能凑合。于是他找到了山东大学牟世金先生(牟是陆侃如先生的高足,对文心雕龙很有研究)。牟先生担负此任务已一年多了,但只字未成,加之身患绝症,不久即人亡文绝。此时,元化先生似是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大约是1990年初,先生在香港越冬过节后,应邀到汕头大学参加校庆,偶尔谈及以上情况,会中该校一教授应允撰写任务(此教授后来还给我来过“很荣幸”的信)。大约过了半年多,撰写任务即告完成,洋洋几万言,先生过目后,深感不安。一方面文稿中吹捧辞语太多,也不甚着边际,先生说:“把我拔得过高过大。”另一方面,“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也未写到”。“一句话,我王元化到底是个什么人,文稿反映不出来。”先生着重指出:该文稿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尽管作者的用心是良好的。先生打退堂鼓了,他告诉北大的陈平原先生(王瑶先生已逝世,此项编辑任务落在弟子身上),“算了吧,我的就不写了”,但陈平原则很严肃地说,先生(王瑶)的遗托,我只能完成,不能改变。此情此景,真可谓进退两难。元化先生终于还是再次向我开口:务必完成此项撰写任务,不要推辞。我答允之后,他反复重申:要实事求是,不增不减,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为贤者忌。不久,他便把有关的各种资料(论著、笔记、图片等等,其中还有出版成书的小说集呢),那重量,使我突然深深感到:虽具七尺之躯,但有“人瘦肩狭”的苦痛。好在那时我尚未担任学校里任何行政职务,一身轻,允许我全力以赴。大约三个多月的时间,约四五万字的初稿便出来了。当时,为什么写得这么顺利、这么快呢?原因有二。一是我长期把先生的论著,作为学术进取的方法论和思维方式磨炼自己,从枕案到心灵中,都有鲜明的轨迹。因此,不管是先生论著的整体范围,还是先生学术体系的核心,我都较为熟习,且对其伸展的秩序,也较为明晰;二是利用将近两年的时间,急起直追,补上了必要的课,目标尽量向先生的“三重奏”靠拢(那时,我觉得走学术路子,不择师,赶时髦,乱看、乱写,是当代学人的一大通病)。当初稿进入边抄边改阶段时,正好遇上元化先生夫妇住院体检,他们隔绝了一切外来的干扰,心绪平静,精力集中。于是,我便抄好一部分就寄出一部分,让先生过目。一周一次。先生也就随时随地用铅笔,作种种符号,阅后即退回给我,同时还附上一页信(每周一信,有好几封,极有学术价值,但在几次的搬家中失落了)。论文抄写完时,先生夫妇住院体检也出院了。但全文到底如何,尚须细细推敲。那句“实事求是”的话,语重千钧,那压在心灵上的重量,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受过。全文写完,不但不是松口气,反是诚惶诚恐,更加忐忑不安——不知符合先生的“实际”否?
元化先生体检出院后,即与我商量:是否可以带稿子来上海一趟,商议文稿的最后审定,尽可能达到“实事求是”(先生从不怕无端的中伤,而最忌无端的吹捧)。这正中下怀,而且我还可以直接受教于先生,机会难得呵。元化先生说,如果出差费用不能报销,就吃住在他家里。后来,和高国平先生商量,反复考虑的结果,还是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创作室为当。一是免得过分打扰先生,二是距离近,只步行10分钟即可到达先生家里。修改稿子的时间前前后后大约一周多。这一周是我人生学术历程中,最充实、最难忘的一周。每天上午八点带着轮转中的新稿子到先生家,面对面地斟酌、推敲,画上记号,在他那儿吃过中饭或晚饭后返回创作室,然后再在先生意见的基础上“润笔”。在拙文中,我也免不了当代知识分子所染上的恶习,时有言过其实,露出若隐若现的变相的无端吹捧(露骨的吹捧,已是前车之鉴,我不敢为之)。先生对此,极为警觉,目光之锐利、“嗅觉”之灵敏,思考之周密,谦虚之精神,令我惊叹。由于在写作之前,先生已明确地“约法三章”:实事求是,不许无端吹捧;不增不减,要写出真实来;文风力求通俗朴素,不要故弄玄虚。这对我实在是一场严格的“军事训练”。但是不管怎样,文章总免不了有“走轨”的地方,先生总是耐心地引导,不是再翻原著、原文,重新校正,便是先生自己“直说心里话”,把问题再“完整”地阐释一遍。当文稿评述较为切合先生的实际时,先生频频点头颔首,偶见废话、啰嗦话,则建议一笔划去,若遇上无端的隐隐约约的吹捧话,他则紧皱眉头,一字一拍地说“这句不当”……
拙稿修订完之后,心绪自然轻松一些。然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先生的思想、气质、情操、人格,那是如此的光明磊落、严格审慎,令我终生难忘。更为重要者,是先生把我引上一条严格的学术之路,且得到先生“手把手”的一丝不苟的训练。本来,我应该感谢他,应该“谢师”,然而,临别前夕,先生又叫保姆好好加菜为我饯行。先生说,我没有什么送给你,就送两样东西吧。一是贵州茅台酒(先生特别强调一句“这是真真正正的茅台酒”),当我带回湛江过春节时,瓶盖尚未充分打开,已经满屋飘香了,一家人都雀跃起来。二是一副先生自己手书的五尺对联(我在旁边看着他那凝重的神态,和运笔之龙凤节奏)。上联是:呕血心事无成败;下联是:拔地苍松多远声。签名之后,又盖上印章。我不懂糊裱,难为他托人裱好之后邮寄给我。无疑地,对联的题旨既是他艰难而卓绝的人生总结,也是对后辈的深切激励与希望。多年来,我一直把对联悬挂在客厅中,鼓励自己前进。
论文定稿后,未寄北大之前,先在《文艺理论研究》“作家研究”专栏中发表。后来终于在陈平原主编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一书中刊出,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不过时间已拖延至1995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