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6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郎家国是赌着一口气参加公务员考试的。
他急于改变自己的处境。
郎家国是省冶金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在那样一所理工学校里,语文课不过是个摆设。郎家国常常自惭形秽,有一种当“花瓶”的感觉。
既然是“摆设”,诸如分房,评职称、涨工资的好事儿就常常与他擦肩而过。故而,妻子李作梅就经常嘟囔他无能,是一个只会吃哑巴亏的“大狗熊”。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不是狗熊。郎家国几次愤怒地向校长抗议。每当他那一米八十的个头儿挡住只有一米六十的校长曾子时,曾子时总会挤出几丝笑容,耸耸肩,似是安慰,又好像是无奈地告之曰:“下次,下次一定考虑。”就这样,郎家国的房子,职称等等等等都在校长肥皂泡般的许诺中泡了汤。郎家国使出千钧力,却每次都打在棉花团上,他感到憋气、窝火。千百次,他在心里诅咒曾子时那干巴老头早点死,他好买个大大的花圈前去吊祭。可是那干巴老头身体却健康得很,每天早上都按时跑步、打太极拳。如若不遇车祸、情杀、仇杀、暴死,再干上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那时候他郎家国也就成“半老徐爹了”。从那一天起,一颗要出人头地的种子就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可那一颗种子埋得太深了,好几年过去,由于没有水,没有土壤,也就一直没有发芽。郎家国的心几乎要干枯了。为了激起自己的雄心,他每次到外地出差都会寻访算命先生为他算命。可每次得到的结果都很模糊。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呢?他祈祷这一天能早一点来到,好结束他的心灵之痛。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闲遛达时听到了一个卖报纸的叫卖声:
“卖报、卖报,晚报、早报、都市报,请看省直单位公开招官。”
他听了心里一动,就把各种报纸都买了一份。
早报和晚报都登载了一则消息:省政府及各厅局要招考公务员。且有细则。
看完报纸,郎家国决定参加公务员考试。他折回学校找好朋友杨子。杨子有点背景,在冶金学校毕业后直接留校。因学历不够不能上讲台传道授业,只好给校长当秘书,管着文件公章之类。
郎家国把杨子约到一路边店。要了三个菜,半斤酒,三杯酒下肚,郎家国把报纸推给杨子。杨子看了,不解。朗家国就说自己想试试,但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所以想让杨子帮忙盖个公章。杨子一听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郎家国费了两个多小时才把自己的资料整理完盖上公章。他换了一套西装,又多带了一点钱,为了赶时间他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省人事厅。
省人事厅与省政府在一个大院。南门可以进入政府,西门可进人事厅。仰头看去,人事厅的楼很高,大约有三十层。
在这么高的楼里上班一定很神气。郎家国想。
来报名的有几百人,一些人由许多人陪着,很有气势。停车场上,停着几十辆轿车,有一些是从外地刚赶来,从车里下来,许多人相互寒暄握手,好像都是久违的好朋友。他们中的许多人气宇轩昂,都志在必得似地学着深沉。
如果不是排了队,被别人从后往前拥着,郎家国几乎没有了信心,活了这么多年,哪见过这阵势。
姓名,职业,单位……
负责接待的人无疑在进行初试。轮到郎家国,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回答得很圆满,郎家国的回答引起了接待处一位老者的注意。他五十五六岁,一双手藏在身后,很有气势,鬓有白发,但面部保养的很好,透着红,闪着亮。他向旁边负责发放表格的一个女工作人员要了一份表格让他填。郎家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那人胸卡写着陈用德三字。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死死地记在心里。
报完名,郎家国就发奋准备各种课程。他除了上课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李作梅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杨子清楚郎家国要干什么。偶尔,他找郎家国一块儿散散步,聊聊天,再问问备考的情况,给他打一打气,让其感觉有希望在。郎家国就这样一天天生活在焦灼与希望之中。
离考试还有三天时间,郎家国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那人自称叫王玉胜,在法院一个部门当主任,也要参加省级公务员考试。想与他一晤。郎家国也想让人指点迷津,正找不着门路,忽然有人给洞开了一扇门。他哪里有不入之理。
黄昏,郎家国如约来到一个名叫“豫香园”的酒店。刚到门口,就有一小姐迎上前问:“是不是郎家国先生?”郎家国说是。小姐轻启朱唇说请跟我来,就袅娜地进去了。郎家国跟定小姐来到二楼一雅间,里面一人见郎家国进来站起身说:“可是郎兄?”郎家国诺诺地说是。一双手已被那人握住。他就是王玉胜。
自我介绍后,原来两人都是颖平县人。两人攀了同乡,便开始亲热地聊起来。
“听说郎兄毕业自川城大学?”王玉胜问。
郎家国说是。
“川城大学的李道明教授你可知道?”王玉胜又问。
“不瞒王兄,李教授正是在下岳父。”
“哎呀,那可太好了。”王玉胜情不自禁地击案叫道。
“王兄,何以如此?”
“郎兄,你可知道一个叫陈用德的人?”王玉胜并不回答郎家国的问话,紧接着又问了郎家国一个问题。
“陈用德,是不是公务员考试负责登记的那个陈处长。”
“正是。”
“我岳父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错,郎兄的岳父与陈用德处长曾经是师徒,而且关系匪浅。”
“王兄的意思是……”
“不瞒郎兄,我毕业于中南政法大学,完全凭个人能力才留在省城,在法院勉强混个一官半职,深知在官场混没有后台的艰辛。昨天,我通过熟人打听到省人事厅陈处长毕业于川城大学,是李道明先生的高徒。又有人告诉我郎兄也毕业于川城大学,于是想找郎兄讨教一二,打探一下陈用德与李道明先生的情况。没想瞎猫碰了个死老鼠——让我给撞上了,真是老天有眼。”
“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郎兄有所不知,既然是老乡,我也就不再瞒你,据可靠消息,这一次公务员考试。省政府大概要三四名,省直各厅局要十名左右。而报考的有四五百号人。这其间,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人不知有多少。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这次考试陈用德是笔试主考,用谁不用谁他的话分量最重,既然郎兄的岳丈与他有这层关系。我们不妨通过郎兄岳丈与他联系一下感情。事情成不成,先留个好印象。”
“王兄。言之有理,可我的岳丈素来清高,不喜与官场中人交往。况且,他现在到南方讲学至今未归。”
郎家国听王玉胜一席话,心有所动。但他深知岳丈的脾气,又有所怯惧。
“哎呀,你看,咱俩只顾说话。今天,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王玉胜唤了一声,有小姐手拿菜谱上来。推让一番,王玉胜拿了菜谱,点了几个炒菜,又要了几个小菜,一瓶精装“仰韶”。
不大一会儿,凉菜上来。王玉胜说:“光我们两个喝,不能尽兴,郎兄有要好的朋友,可叫来一二,我们尽兴玩耍。”王玉胜说完便掏出手机唤人。
郎家国怕落了单,便想起了杨子。出门打了电话,杨子正在房间看电视,甚感无聊。知有酒局,便欣然答应。不一会儿,杨子到了。
杯冷了,菜少了,人喝多了。再喝怕就要摆开战场了,于是就停了。于是散场。其实,杨子早就高了,只是定力好,保住了面子而已。待出了门,迎面冷风一吹已是头昏目眩。踉踉跄跄跑到一暗处,便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家国哥,你怎么和这帮人搀和到了一起。”吐了一阵,杨子的头脑清醒了一些,问郎家国。
“杨子,我知道他们轻慢你,别往心里去。我和王玉胜是老乡,老乡相认,高兴,他只请喝酒,没有他意。”郎家国的心里很明白,王玉胜是想利用他。但他不能把这些事讲给杨子。
回到学校,把杨子安顿好,郎家国摸索着回到家。李作梅和女儿丹丹已经睡了。本想轻悄悄上床,没想踢住了一个物什闹出了动静,李作梅醒了。
“怎么回得这么晚?你喝了酒?”李作梅迷迷糊糊地说。
“咱爸讲学回来没有?”
“你问这事干什么?”见郎家国答非所问,李作梅有些奇怪。
“没什么,随便问问。”
“就这两天回吧。今天打电话说还在厦门。”
李作梅翻了个身,不再理睬郎家国。不一会儿,就又睡去了。
郎家国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傻想,岳父能否在考试前回来?岳父是自己命中的福星吗?
第二天,王玉胜一大早就打电话来,问李教授是否回来了。郎家国说还没有。郎家国告诉王玉胜要做好应考的准备。只要考得好,李教授这边的关系随时都会起作用。若考得不好,李教授这边也不好说话。王玉胜连连说是。
中午吃饭,李作梅问郎家国:“家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事,没事,有啥事我敢瞒你。吃饭,吃饭。”
“那你这一段时间怎么这么用功?”
“我用什么功呀?我以前不也是这样。躲进小楼成一统,任你东西南北风。”
“贫嘴,一个秀才,又穷又酸,想花心也没那个本事。”女人一想就想到外遇上了。
“咋不敢花心。当年在学校时有好几个姑娘围着我转。要不是你许诺帮我留在省城怕还没有你的分呢?”
“瞎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你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敢跟你离。”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来劲儿。两口子弄得连俏皮话也不敢说了。好了,我吃饱了,去看书了。”
望着丈夫的背影。李作梅颇有些感慨,当年丈夫在学校里是有名的才子,人们对他的前途都很看好。就连自己的父亲也很满意,说他以后前途无量。可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也看不出来他的前途在哪里?
星期三,郎家国有课,可他却请了假,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天。只有杨子知道,郎家国参加考试去了。
晚上,郎家国还没有回来。李作梅有些着急。火烧火燎地找到杨子。杨子正在房里看电视,信号不好,荧屏上满是雪花点,杨子把摇控器按来按去。
“杨子,你知道家国去哪儿啦?”
“哎,嫂子,家国哥是你老公。找不到了,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杨子,你别跟我玩猫儿腻,你家国哥和你好得一个人似的,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反倒怪了。”
见李作梅一脸的着急,杨子知道她真不知道。心想这个郎家国心里还真能存事儿,连老婆都瞒着。得,反正已经考试过了,木已成舟,就算她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当紧的。杨子腆个脸说:“嫂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家国哥他要离开这个学校……”
“什么,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这里他能干啥?能去哪里?”
“哎,嫂子,你等我把话说完嘛?两个月前,报纸上登出一个启事,省政府及省直机关招考公务员,家国哥报了名,今天他去考试了。或许是考完有人给拉着喝酒去了。”
“什么,考公务员?”李作梅惊讶了。
“嫂子,别吃惊。也别嚷嚷。说实话,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别说是郎大哥,我也想离开。你看这地方连电视信号都很弱。”
这绝不是一件小事。但丈夫连一点口风都没有给她透。丈夫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但转念一想,丈夫的处境很尴尬,他不说或许是有隐情。当初,丈夫和她来到这个学校,是因为这个学校的校长是父亲的同学,多少有点照应,可来了不到一年,父亲的同学调走了。曾子时来当校长根本不买父亲的账。这样一来,丈夫就成了夹缝中人了。
想到丈夫既然不是去做偷鸡摸狗的事儿,李作梅放心了。她回到家里等丈夫回来。静思了一阵子,她反倒觉得长时间一来,委屈了丈夫。待他回来还真得好好地补偿补偿他。
考试结束后,郎家国想尽快回家。没想到却被王玉胜给撞见,拦住就往一酒店里拉。王玉胜说:
“郎兄,今个儿就咱哥儿俩,喝两杯,说说知心话。”
喝没两杯,王玉胜又直奔主题说请李道明牵线拜见陈用德的事儿。
回想起陈用德在考场中巡视时那威严的面孔。郎家国先怯了三分,说:
“王兄,这事儿,过两天,看看动静再说。我岳丈的意思是搞不好反而坏事。”
王玉胜连连称是。
走出酒店,已是华灯齐放,城市被夜团团围住。
“郎兄,你怎么回去?”
“挤车。”
“别挤车了,郎兄,我今天带了车来,送你一程。”
王玉胜说完话就去了一停车场。一会儿。一辆警车在郎家国身边戛然而止。
“郎兄,上车。”王玉胜摇下车窗玻璃向郎家国喊道。郎家国摸索了半天竟然没有打开车门。王玉胜帮了他,才得以上车。在车里,郎家国不由得自惭形秽。人家代步有车,通联有手机。而自己则身无长物。
郎家国想着心事,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多少话可说。车到冶金学校。郎家国下了车,说声谢谢便往家里走。
打开门,灯亮着。李作梅竟然还没有睡。
“你回来了。”李作梅柔声问道。
郎家国心里一热。妻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他说话了。他上前两步拥住了妻,他有一种预感,妻子已经知道了他的事。
“傻子,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郎家国心头一酸,但没有哭。反而笑道:“梅梅,这么说,我的事杨子都告诉你了。”李作梅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
“省人事厅人事处的陈用德处长是你爸爸的学生……”
“家国,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李作梅打断了郎家国的话,轻轻推开他,来到床头柜前拿起了电话。电话通了,李作梅说了好大一阵才放下电话。
“家国,爸爸今天下午回来了,很累,已经睡了。妈妈说有什么事,让明天过去再说。如果你明天没事,咱们就一块儿过去,再看看丹丹。夜深了,我们睡吧。”
辛苦考试一天的郎家国很累,但一钻进被窝,疲累的感觉却一下子消失了。抚摩着妻子的肌肤,他好像回到了新婚之夜,心里很满足。一番风雨之后,他搂着妻子,心里想:为了妻子、女儿,为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