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我在靠近女朋友小芬工作的学校附近找到这所老房子,开了现在的酒吧。因存有在南非世界杯之前开业带来好彩头的心思,筹备工作进行得很是紧张。最后一道工序是在酒吧外的墙壁上安装电视。我刻意选择傍晚下班时进行,以此招惹人们的关注。不一会,就引来路人的驻足观望。就是这个时候,我不经意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林放映。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站在路灯下面。个子高,拖了细长的影子,向我的方向眺望。身上的中山装缝制得肥大,远远望去,分明是衣服架子支了衣服立在那里,空落落的。我看见他向左边挪了几步,迟疑着,又站回原来的地方,又让人疑心是电线杆获得了双脚来回走动,躲避料峭的春寒。后来工人问我电视屏幕举架的高度,我示意完之后再回身,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路灯,兀自惶然着。
许是这一场声势带来的宣传效果,酒吧的生意远比初期预想的好。天气日渐暖和的时候,我把为世界杯准备的桌椅提前摆放到院子里,到了傍晚,外面的庭院总是先于室内满座,更有人情愿等候。他们有时会踱步到金枝姐的报亭,回来时或多或少夹几本和足球相关的杂志,其中偶尔会有人和对面的朋友打招呼,我望过去,一眼认出,是林放映。
自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叫林放映,是隔壁韩餐馆的金子告诉我的。她说,林叔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所以大家都叫他林放映。说话的时候正是午后,店里没有客人,金子落得清闲,就拉开话匣子继续说,林叔是我爸同事。听我爸说他返城后分到电影院,放着办公室不坐偏要放电影。这一片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是看着林叔的电影长大的。可是每次见他,总觉得他在那堵厚重的墙后面,亲近不得,你说怪不怪。
我低头把玩手里的杯子,说,我发现林放映独来独往的,他——
金子说,林婶去世后林叔就一个人过日子了。
我没有再继续问话。倒是从这天开始,我也在心里叫他林放映。这个称谓让我没来由地觉得亲昵。我想起小时候母亲领我去影院看电影,我们一路奔走,仿佛赶赴一场盛宴。电影开始后,许多种生活中不可见的情境和人物交替出现,虽然周围一片黯淡,我却犹如身在光明里,想要火焰一样热烈开去。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这些电影都是后面墙壁上小窗口里的放映员放出来的,我便记在心里,常不自觉地转头去看那窗口,想要看到能变出如此美丽画面的放映员。再大一些,我就和那些大孩子一起在换片子的间隙对着窗口蹦跳招手呼叫。我们的念头很简单,就是盼望得到放映员的回应,哪怕一次,以成全我们心头各式各样的稚嫩的愿望。
这样一种情绪,让我对林放映生出靠近的渴望,想要和他有所交集。
一个黄昏,体育频道播放《豪门盛宴》,倒计时着世界杯的开幕。我正调试电视的声音,忽觉身后一派清凉,不由转头,看见了坐在冰箱旁角落处的林放映。他面庞清朗,眼角皱纹蔓延,偶有晚风吹过,就会翻飞他灰白的发。醒目的是脚上的球鞋,我一眼认出是回力牌的。现在已经鲜有人穿这个牌子的鞋了。我曾经在一个老式的商店里见过,蜷缩在角落,带着被世界遗忘的落寞。
这之后,林放映几乎每晚都来,只要一瓶啤酒,没有声音。如果喜悦,他抽动嘴角;如果紧张,他皱紧眉头,手握拳头,骨头山峰一样凸出来。离开的时候也不喊结账,只在瓶子底下压上正好的钱,看我一眼,点点头起身离开。时间长了,林放映还会增加一个表情,那就是对我咧咧嘴,权当微笑。可是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忧伤的表达。
终于有一天,我们对话了。我如常给林放映送去啤酒后没有走开,说,林放映,您一定喜欢阿根廷队,看衣服的颜色就能确定。
林放映说,年轻时候喜欢过。说完,他咧咧嘴,笑了。我发觉,一个笑容总也不深刻的人,靠近了,才知道原来他们早把笑容的分子溶解在目光里,沉淀在皱纹里,远胜于热烈的笑。
这以后,我们的对话渐渐多起来。多数在球赛的中场休息时,所谈的内容也无非是足球。
我说,1986年的世界杯是马拉多纳一个人的世界杯。他五次助攻,阿根廷十四个进球里他就占了十个。
林放映点头道,看来你还真是下了工夫,那届世界杯的确被马拉多纳统治了。
我说,都是书上看的,这不现学现卖了。
林放映说,现在这样的书很难碰见啊,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
我听见,想了想便转身去金枝姐的报亭拿来几本杂志给林放映,我内心酝酿已久的靠近林放映的愿望如此真切和热烈,让我想要付诸行动。见林放映起身要去给金枝姐送杂志钱,我忙摁住不许。林放映见状也不便再坚持,道过谢就转身看节目了。我本是在热情上,满腔正有许多的倾诉,如此一来它们一下子没了托付之处,人也不由得失落,觉得分外冷清,恹恹地回了吧台。忙了一阵后再看林放映,发现他已经离开,人到了马路对面,影子拖在后面。转角处,人不见了,影子却还在,踽踽而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