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成把毛富贵从机场接到现场。到了颐州他才发现,实际情况却远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紧张。老码头孤零零地处在颐水河边,铁栅栏外面就是一条闹嚷的街道。小小的颐州市,难得有点什么振奋人心的事,出了这样一个案子,给平静的生活带来很多的兴奋,虽是深夜,街上依然聚集了许多人。张家成告诉他,唐副主席的退休秘书老王也来了,带话说,要求采取温和手段,唐兵毕竟是个精神病人,只是一阵子犯病,过去了就会好,如果处理得当,他一定会自动放下武器,关键是要有人去和他谈,唐兵的母亲正在往这里赶。行署方面却没那么好说话,他们被唐兵添的乱子气坏了,有人担心因为八娘扯出几个在职干部,要是那样,颐州的班子就保不住了。因此口风很硬:能采取的措施采取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对犯罪分子不能手软,不管他有什么背景。
毛富贵到达颐州时已是夜里11点,距唐兵提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两个小时。唐兵把八娘弄到颐水河边一个废弃的老码头,高高的台阶上面有一所水泥房子,房子后面就是湍急的河水。房子的前面50多米处有一圈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把码头与喧闹的街市隔开,也留出一片毫无遮拦的开阔地。要进入铁栅栏,只有一个可以开启的小门,使得唐兵带着人质处于十分有利的地形。
能调动的警力大概都调动了,把个小码头的三面团团围住,数十盏探照灯照耀得如同白昼。警察们荷枪实弹,把枪口对准那间水泥房子的窗户。
颐州的人们就像是在看一场不花钱的露天演出,沿着颐水河,凡是能够看得见码头的酒楼饭馆,一时间生意火爆起来。老板们不会放过挣钱的机会,把桌椅搬到外面,颐水河边灯火通明,客人们饮酒观光好不热闹。张家成知道毛富贵还未吃晚饭,把他拉到一张桌旁坐下,随意点了几个菜,要了瓶啤酒。旁边的几张桌子上的人们,猜拳行令热火朝天。许多人打赌——竞猜和八娘相好的,有没有人肯出面来救她。
毛富贵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在十分尴尬的地位,这里的人都在躲着这个案子,而自己却主动搀和进来。他既不是公安系统此案特派人员,也不是八娘的亲属,他一露面,人们自然会猜测他是八娘那些嫖客中的一个,而且是一个痴情嫖客。笑话就出在“痴情”这两个字里,什么行当都有什么行当的道理,男女之间的痴情本不是坏事,但在娼与嫖之间是万万不可的,那是买卖关系,一个要的是钱,一个解的是欲,与情无干,就像你想去游泳馆活动活动身体,花钱买票,进去扎两个猛子,或者蛙式、或者仰式、或者自由式随你便,那段时间泡在里面是被允许的。你买的时间段儿一过就走人,你跟游泳馆说声“拜拜”就没关系了。下次你再要进去还得花钱买票,与感情无关,更谈不上痴情。和一个婊子谈恋爱,在中国是为大忌,那意思无非是:你的女人像个游泳馆,花钱就可以进去扎猛子,这个人还有什么脸面呢?“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其实也是基于这样的社会心理产生的悲剧。毛富贵来颐州犯了这个大忌。他一出现,身份、傻相也就暴露无遗,连退路都没有。
他心里清楚,自己和八娘不仅仅是嫖客妓女的关系,尽管他们一开始是基于这一点走到一起,但后来不是,他们从这层关系之中跳了出来,他相信自己和八娘除了性关系之外,双方心里还有着干净的那么一点东西,那是朋友式的,是纯洁的。毛富贵无法向人解释,他心甘情愿地处在吃哑巴亏的位置,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八娘被人杀害而袖手旁观。一个弱小的,曾经与你打过交道的朋友,几乎是当着你的面惨遭毒手,而你竟连一点帮助她的表示也没有,毛富贵良心上是过不去的,他深知这就是他这类人的弱点,书生气太足。
街上响起了警笛声,一队警车向街里开去。估计是唐兵的母亲来了,张家成问要不要过去看看,毛富贵要张家成先去摸摸情况赶快回来。
张家成走后,毛富贵真的觉出饿了,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匆忙地扒了碗米饭,饭没吃完,那边的喇叭就响了起来。
“唐兵,你听着,你母亲和你说话,希望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这对你来说,是最后的机会。”
一个带着哭音的女人在喊唐兵的名字:“兵兵,你听见了吗?我是妈妈。”
颐水河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喊话方向的警灯,交替闪烁着红色和蓝色的光,映得颐水河上一片扑朔迷离。街上的店铺也在刹那间禁绝了所有的声音,像是舞台上拉开幕布后短暂的静场,观众期待着即将开始的戏文。老码头沉默着。
“兵兵,你听见了吗,跟妈妈说话。”
……
“兵兵,你是不是睡着了,你不说话妈妈就到码头上去和你说。”
水泥房子里有了动静,一个嘶哑的声音喊了出来:“妈妈你不要过来,快回家去。你要是过来我就开枪打死杜月蓝,然后自杀。”
“兵兵你不要激动,妈妈不过去……”喇叭里传出女人的哽咽:“兵兵,你可千万要冷静一点,你要是不冷静,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次你可是闹得太出圈了,妈妈为你揪心呐……妈妈生你养你,看着你有病又治不好,现在又……”
水泥房子忽然传来嘶哑的嚎叫,唐兵似乎把脑袋探出了窗洞,声音又大又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妈妈你赶紧回去——除了想救杜小姐的人以外,谁都别想靠近我,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唐兵的声音还未落地,警车那边“砰”地一声发出一声枪响,一下子切断了唐兵的喊叫。喇叭里一阵惊呼,唐兵的母亲气愤地质问为什么开枪……接着喇叭被关掉,感觉出那里乱作一团。
码头上忽然传出唐兵的声音,“嘿嘿——可惜没打着,老子是那么容易叫你们打着的。”唐兵的孩子气使得街上一片哗然,人们像是忽然恢复了神志似地重新说笑起来。叫酒的,添菜的,打诨的,骂人的,起身要走的,新来赶热闹的,一时间嗡嗡嗡地哄然而起。上千年历史的颐州古城,恐怕从未集聚过这么多的人,颐州人似乎都赶来看热闹了。毛富贵也端起桌上那杯啤酒,正要送到嘴边,忽然从水泥房子里传出一声枪响。颐水河边的街道立时乱了套,不远处的地方惊叫雀起。
“打中了打中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不是蒋三家的老大!”
“胳膊中了枪,流血了。”
颐水河边的街市纷乱起来,恐惧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人们闹嚷着夺路而逃。
“这家伙真有枪……开枪了……这一下动真的了……快走……了不得……要出人命……不好耍不好耍。”
清醒过来的颐州人方才知道真枪和真子弹的厉害。轰闹之中,毛富贵身边的桌椅中间,穿行了许多的人,大人喊孩子叫,挤掉了鞋子的在骂街,趁乱不结账溜走的大有人在,老板骂娘的声音很快被混乱的人声湮没。张家成不知从哪里挤到他的身边,毛富贵急于知道刚才的情况,张家成拉起他要他赶紧避一避,唐兵是个疯子,子弹不长眼。
两人挤进人群,边走边说。开枪的是一个警察,据他说是紧张走火,可是子弹却是明明打在了唐兵探头的那个窗子上。唐兵的母亲又哭又闹,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已经把她送去休息,看来再没什么办法,他们等不及了,恨不得立时冲上去,只要一动硬的问题很快解决。只是,八娘的安全……
毛富贵忽然脱口而出:“我去见唐兵,与他谈谈,也许还有说服他的机会。”
张家成忽然站住,认真地看着他。毛富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一开口说出的是这句话,他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早就酝酿着这句话了,不过说这句话之前,他连想也没想,开口就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反倒有些兴奋。
“你说你要到老码头上去?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去说服唐兵。我去和他们谈,他们一定会激烈反对,但我会说服他们,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钱不用愁,我早就准备好了。”毛富贵忽然明白,这才是张家成把他请来的真正用意。他忽然感觉出,张家成是个聪明人,他比自己还要了解他毛富贵,这让他刚刚涌起的冲动和兴奋打了一点折扣。
毛富贵立刻给八娘的手机上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唐兵。
“喂,你是谁?”
毛富贵略一犹豫,“我是毛富贵,我想请你再重复一遍你的条件。”
“哈,终于有一个人没忘记你,八娘,你听见了吗。这个人叫毛富贵。喂,姓毛的你听着,带着十万块钱,20分钟之内赶到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