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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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番小区有些年纪了,前两年沾某活动的光,刷过一次外墙,很快就像老年妇女脸上的粉,斑驳干燥,透出没有营养的底色来。到处都是横空而过的线缆,阳台一律封死,窗口处投降般伸出些长长短短的衣物来,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在向上天证明,住在这里的人,生活谈不上讲究。但它却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位置,拐到弄口,就是整齐而辽阔的商业区,空气中嗡嗡作响的仿佛不是电流,而是钞票在以光速流动。
小小每次从小区走出,穿过两百米弄口,拐到马路上等车,都会有种新生儿奋力钻出母体的感觉,一刻还是憋闷不堪,一刻就天高地远了。
宁愿挤在这个昏暗的产道上,也不愿住到开阔一些的地方去,这是小小初来上海时的想法,好不容易把这个想法兑了现,现在却有点后悔,她以为住在这里更上海一些,结果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上海的一小段盲肠,虽在中心地带,但离上海的心脏,或是灵魂,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好在它小而隐蔽。不包括同事,小小在这里的熟人不会超过十个,她一点都不急于去认识更多的人,就像她不想去网上接受更多的信息一样。她养了一盆玉树,随手放在阳台上,孩子睡觉以后,她喜欢站在玉树旁抽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花泥里杵熄。饶是这么不爱惜,玉树还是长得肥厚墩实。她只喜欢好养活的东西,所以她不养宠物,喜欢也不行。
本来没打算买房的,当时她有更多更远大的计划,她想出国,理由很多:读书,追随某人,一种生活方式,等等,都说得过去。但老父亲一个电话震醒了她。父亲在电话里说:以后有了男朋友,不到拿结婚证的地步,先不要带回来。父亲说得很委婉,但她脸上已经开始淌汗,从初恋算起,她先后兴冲冲带过六个男朋友回家,每次她都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每次她都搞错了,不能怪她,但又能去怪谁呢?父亲一生好面子,估计是听到闲话了,不然不会冒着刺痛她的风险给她打这个电话。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计划,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用整整两年的时间,燕子衔泥般筑起了这个小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想把这个窝暖起来。
不错,她什么都可以搞定,挣钱不多,但能养活自己跟女儿。朋友不多,实在心烦意乱时,也可以找个把人去喝喝咖啡,咖啡能帮助她把一切迅速冲进咖啡馆尽头那间散发着香气的卫生间。在她看来,一个人在世间的平衡,全靠这一进一出来维系。
只有一件事情她无能力,她不能分身为两个人,她的家缺一只角,缺一个人。刚搬来时,邻居们就倍加关切地发现了,她一个一个耐心地告诉他们,丈夫因为工作的原因,要在美国待两年。他们顿时肃然起敬,同时也替她着急:那怎么行?现在的家庭都是四加二加一,总共六个人在管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哪行?她趁机放出要找个小时工的口风,她早就盘算开了,红番小区里多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工人,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一早就端个大筐,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折锡箔,折完锡箔择青菜,择完青菜打麻将,要是能在她们中找一个人来帮帮自己,那可是太恰如其分了,这么近,随叫随到,又不担心是人贩子集团的成员之一。
很快,楼下邻居就向她推荐了红头发底下露出白发根的杨阿姨。
小小没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经验,凭直觉,她觉得应该给杨阿姨做出个样本来,于是选了个周末,全副武装,不歇气地忙活。窗明几净自不用说,那些不好看的东西统统要收纳起来,厨房要有香味,要有阳光,锅要收进柜子里,滴水槽要干燥而明亮,灶台上最好摆一花瓶,插干花也可,插观赏性蔬菜也可。客厅无一杂物,靠垫拍松,不偏不倚。小孩卧室尤其重要,除了整齐,最重要的是洁净,汤团掉到地上都能捡起来丢到口里。卫生间更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水渍,不能见头发,各种洗涤液有序摆放,地垫永远像新的。总之,既然有了工人,她就要她的家时时刻刻像开发商的样品间一样。
她能感觉得到,杨阿姨进门的时候,暗暗抽了一口凉气:你家里收拾得蛮清爽的。
杨阿姨进门的第三天,老家一个表嫂来了电话。
并不是很亲的表嫂,追溯起来,至少三代以上才有直系亲属关系。这些年,因为小小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跟家里的亲戚基本上断绝了来往,母亲去世后,连听说这条渠道也断了,所以,当表嫂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手机里时,她好一阵反应不过来。
我是良芝姐。亲戚不仅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报出她们的关系。
一阵胡乱寒暄过后,良芝姐说:听说你现在一个人?
还有孩子呢。暂时的,两年后他就回来了。
我要动身来上海了,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
良芝姐随后解释,反正已经退休了,没必要一动不动困在老地方。小小也说:是要多出来走走,趁现在身体还好。
我身体好得很,每天打乒乓球,还玩过空竹,嫌太吵,玩了一阵不玩了。良芝姐浓重的方言让她应接不暇,贮存在脑子里的方言一时竟启动不开,为了表达必须的热情,她只得说些例行的客套话,诸如既然出来了,就多玩些日子之类。
来了再说。说完,不等小小回应,竟自顾自把电话挂掉了。
接电话的时候,杨阿姨在旁边走来走去地擦拭,小小顺便告诉她,老家要来个亲戚,到时可能要多烧一两个菜。杨阿姨笑着问:来旅游啦?
小小这才想起来,良芝姐那句来了再说未必是旅游的意思,不过,不关自己的事,随便她吧。
那她吃得惯我们这里的菜吧?杨阿姨觉察到这事跟自己的工作有关。
应该没问题,她也算见过世面的。退休了,出来玩玩。
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外跑。
你也走过不少地方吧?小小给了一个礼貌的回应。
我啊,我很少出门。杨阿姨谦虚地笑了下。
小小直觉杨阿姨说起话来比良芝姐克制得多,同样一件事,杨阿姨话说七分,良芝姐却恨不得说出十二分来。
晚上九点多才在火车站接到良芝姐,等候的时候,小小一直在回忆良芝姐的长相,越回忆越模糊,后悔没弄个接站牌拿在手里,幸好闸口一开,良芝姐就在人堆里叫起了她的名字,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穿着红毛衣的胳膊在人头上方求救似的摇,再一看,记忆中模糊的面孔一下子被拉到放大镜前。
椭圆的大脸,高而尖削的鼻子,嘴唇干燥起皮,浅浅的细纹包裹着两只略略鼓突的大眼,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凌厉的门牙,这门牙仿佛时光隧道里的灯盏,一下子照亮了过去的岁月,那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前一后微微叠靠的两颗门牙了。如果不是这两颗牙,良芝姐的相貌还要再多加十分。
到底是老了许多,大声讲述路上的经历时,鱼尾纹,法令纹,嘴角纹,你来我往,万花筒般绽放着不同的形状。
进了地铁,慑于各自为政的冷淡气氛,良芝姐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一趟一趟往小小耳边凑,恨恨地解释这趟出来的原因。
够了,我为他们耗了一辈子,单位,家庭,我得到了什么?良芝姐以手掩口,在小小耳边愤愤地吐出一个字:屁!
小小回头打量她一眼,开玩笑说: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逃?谁敢管我?我的任务尽到了,我圆满了,我自由了。
小小再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中,良芝姐一直是个安于现状勤勤恳恳的妇道人家,原来是燃料公司的营业员,坐在不怎么干净的柜台后面卖燃气灶及各种配件,没顾客时就偷偷打毛衣,据说后来燃料公司关掉了,那时小小已经离开了老家,很少再有关于良芝姐的信息。出于礼貌,她没问良芝姐后来干了些什么工作,从哪里退的休?问,就证明她对人家不了解,不了解就说明她对人家漠不关心,她当然不关心,但没必要这么快就表现出来,所以就装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听她说,绝不打断,发问。对于良芝姐的家,也不比她的工作知道得更多,昌胜哥,良芝姐的丈夫,这个名字是来火车站的路上才突然想起来的,昌胜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具体哪个部门并不清楚,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岗位,否则她多少会有点印象。
地铁到站了,首轮谈话自动关闭,两人无声地出了站,夜风中,小小听见良芝姐愉快地吐出一口气:好漂亮啊!
明天开始好好玩吧,我给你弄了个日程安排,怎么坐车都给你写好了,保证丢不了。除了周末,其他时间我就不能陪你了。
噢。良芝姐随便应了一声。
除了一个老式大行李箱,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小小让她把衣服拿出来,挂在衣柜里,她犹豫了一下,蹲下去开锁,密码什么的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打开来一看,几乎全是冬衣,小小大吃一惊:现在才初秋呢,而且这里比老家热。
良芝姐开始往柜里挂衣服,羽绒服不算新,有些蹿毛,毛衣也起着各种颜色的球,秋衣秋裤也不算新,一副沮丧相。
拉开皮箱夹层的拉链时,蹲在地上的良芝姐回过头,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我没准备回去了。她从夹层里取出一沓东西,是床单被套之类的。
啊?先吃饭吧。小小凛然着脸,问题有点严重。她得在吃饭的间隙想想怎么应对这个突发事件。
没有杨阿姨担心的吃不惯的问题,良芝姐吃得很欢,还直夸好吃。
我做了一辈子饭。只要是人家做的,我都觉得好吃。
你跟昌胜哥吵架了?
我们不吵架。十几年没吵过架了。年轻时经常吵架。
听说你当奶奶了。
我把孙子带到3岁,他上幼儿园了,该交给他妈了。
表情很平静,措词也没啥不对,但小小还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赌气的意味。
我准备在上海找份工作,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养不活也不要紧,我带着银行卡呢,退休工资会按月打到我的卡上。良芝姐胃口很好地说。
小小想想她那些冬衣,那些床上用品,觉得她很有可能长期占用孩子的卧室,难怪她在电话里要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早知如此,就该撒谎,说丈夫马上就回来了。
上海,并不好待。小小想了想说,我来了好几年了,还觉得是刚来。
我又不打算在这里干一番事业!我打算从零做起,首先去做保姆,做家务不是我的长项吗?这一块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上海的保姆什么价?
小小把杨阿姨的价格告诉了她,她激动得拍了下桌子:乖乖,一个小时二十五,一天是多少钱?我要发财了!
小小打断她:小时工跟住家保姆的价格是不一样的,外地保姆跟本地保姆价格也不一样,很多种标准呢,具体得去中介看了再说。
良芝姐坚持不去找中介。中介要收费的,你家不是有小时工吗?让她帮我推荐一下,你也帮我在你的朋友同事中推荐推荐。
你何苦?人生功德圆满,又有退休工资,在家颐养天年多好。
良芝姐坚定地摇头:没意思,上班没意思,不上班了也没意思,旅游也不好玩,我出去旅游过两次,花钱不说,还累,就那么几天,完了还得回来,跟没出去一样。
我看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意思啊,昌胜哥知道吗?
他管不了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知道你来上海了吗?
这个他知道。
他同意你出来做保姆?
我不是一定要做保姆,我得养活自己不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想了很久了,做保姆是最好的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吃不愁住,跟花钱游山玩水不一样,是真正的深度游,而且不花钱。
小小看看良芝姐利索的举动,走起路来雄赳赳的劲头,觉得她身上余热似还比较充沛,再想想她前半生的执守,觉得有这个想法也不难理解,就答应先在微信上帮她推介一下。拿起手机,又觉得不宜匆忙,毕竟良芝姐才刚到,应该让她休息休息,先在上海逛几天再说。
吃完饭,良芝姐帮她把碗放在水槽,正要捋袖子洗,小小拦住了她:留着吧,明天杨阿姨会来洗的。
良芝姐看了她两眼:即使你能做的事,也要留给她做,对吗?
我要是抢了她的活,她会以为我要炒她鱿鱼。
看来,我得从观念上学起。良芝姐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离开了洗碗槽。
小小突然有了个想法:要不,你先在我家里观摩一下吧,杨阿姨做这一行已经好多年了。
你是说,让她培训我?
不是,让你看看上海女人是怎么做家务的,既然要做这一行,就得入乡随俗。
当夜,小小被一声巨响惊醒。良芝姐起来小解,撞翻了一个杯子,小小惊得在床上喘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看,良芝姐捂着胸口蹲在地上捡瓷片,见到小小,丧魂失魄地说: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打破杯子。
家里热闹而滑稽,总共就母女两人,却有两个保姆在房间里穿梭不停。自从小小当面交代杨阿姨收良芝姐为徒后,杨阿姨说话的语气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良芝,拖地的水要换了,颜色一变就要换。
良芝姐不以为然,但还是去换了。
抽油烟机用厨房纸巾擦,多用几张不要紧的,东家只会嫌你没弄干净,不会嫌你多用了几张纸巾。
良芝姐拎着那片湿纸巾上下打量,摇着头嘀咕: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不称手。
告诉你一个秘诀,灶台用牙膏擦,既不伤手,又去油。除了灶台,好多东西都可以用牙膏擦,牙膏是个好东西。
良芝姐挤出一截牙膏试了试,说:还真灵哎。
随手带支笔,一个小笔记本,放在围裙口袋里,你买了什么,东家缺了什么,都记下来,做家务除了伤手,还伤记性。
嗬,有必要这么专业吗?
杨阿姨不作回辩,继续说:你动作太快,小心打破人家东西,做慢点不要紧,毛毛躁躁打破东西,人家就不高兴了。
而且杨阿姨开始早退,每天都留一点尾声,交给学徒良芝姐去处理。她一走,良芝姐就跟小小叫起来:精哪,真是精哪,借口培训,活不干完就敢走,她还真把自己当师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