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4年第09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报丧的电话是午夜打来的。
当时,老公正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准备跟她颠鸾倒凤。
老公到省城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一去七天,傍晚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来。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眉眼之间,两个人都有了那个意思。所以,饭碗一推,老公就站起了身,抹着嘴说:“我先去冲冲身子,你赶紧把她喂饱哄睡。咱还得上课呢!”
——这是两个人从一则短信上学来的黑话。说有对夫妻把“上课”为做爱暗语。一日夫在麻将桌上激战正酣,妻发信息来喊他回家上课,夫回:“今晚自习,明早补课。”翌早,夫凯旋而归。跟妻嚷道:“抓紧,补课!”妻莞尔一笑,“对不起,昨晚已请过家教了!”
老公从盥洗间出来,见娘儿俩还在餐桌前磨蹭,不由得有些不悦,“几点了,还磨磨唧唧的,快点吃,快点洗,快点睡。”
看见老公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儿,她呵呵一笑,娇嗔地说:“行了,别催了,难得周末,明天不用去幼儿园,就让俺娘儿俩亲热一会吧。你先去看会电视。”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喂饭的速度。女儿好像故意跟老公过不去似的,上了床就是不肯就睡,缠着她一遍一遍地讲狼外婆的故事。恨得老公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的。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睡了,她又冲了个澡,再上床,时间就有些晚了。老公刚刚把她那薄如蝉翼的小衣剥开,床头柜上的座机尖利地想起,邓丽君软软绵绵地先开了腔: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这铃声是她给老公选的,其意是提醒他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身份,千万别一得意就忘了形,春色飞度红杏出墙。所以,对这铃声她特敏感。
“电话。”她提醒老公说。
“这谁啊?三更半夜的,不接。”老公一边动着一边懊恼地说。
邓丽君似乎也飙上了劲,嗲声嗲气,锲而不舍: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靡靡之音显然破坏了老公的情绪,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以至于动作起来难免有些折扣。老公沮丧地停止了律动,他把身子往上串了串,往边上挪了挪,上半身趴在床上,下半身搭在她身上,两个人支成了个“V”字。
“哪位?”老公恼羞成怒地摸起了电话。
“二弟,我是大哥,爹去了——”
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歪过头跟她说:“爹……去了。”
她莫名其妙:“去哪儿了?”
老公的眼泪一下子倾巢而出,“去了就是走了,呜——”
事情来得突然,老公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但按乡下的习惯,老爹死去了,不管怎样都要先哭上几声,不然就会被别人视为不孝。老公不愿落下这么个罪名,就抱着头哭了起来。刚开始哭的时候,一点儿都不顺畅,听起来就像一支跑了调的乡野俚曲,单调、生硬。她知道,老公这是在用哭这样一种原始的表达方式来唤醒自己内心真实的悲伤。没过多久,便真的悲从心来了。老公把头松开,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老公经常跟她忆苦思甜。那一年,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北京一所名牌高校录取。婆婆双手颤抖着接过“录取通知书”,看着看着就哭了:“孩儿,不是娘不明事理,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这钱了。”他懂事地跟娘说:“我知道娘,我不去上!”话没说完,就赶紧地背过身去。他怕娘看见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关键时候,还是公公力挽狂澜。公公说得义无反顾:“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啊?孩子拼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的金榜题名吗?上,这个学一定要上,筹不够钱,我卖肝卖肾也要上!不然别说对不起这孩子了,连这孩子受的苦都对不起……”
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高考前,学校组织学生体检,在验血时,老公伸出骨瘦如柴的细胳膊,没想到,连扎几针,血管里都抽不出血来。那天,公公恰巧到县里办事,完事后顺便到医院接他。医生知道他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风骤雨:“你这当爹的也太不称职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抠。再这样下去你的孩子会因贫血死掉的啊,你知道吗?!”公公弄清缘由以后,当即就哭了。这是老公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公公流泪。爷爷过世时,公公连腮都咬破了,硬是没掉一滴泪。
那段日子,公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走村串户,终于为他筹齐了学费。公公一直把老公送到学校,临别时,把口袋里的钱一骨碌全都掏给了儿子,出了门才想起忘记留路费了。这都装到孩儿口袋里的钱哪能再掏出来啊!公公一咬牙,走着回去。路过德州时,公公又累又饿,昏倒在公路上。
公公的死,让老公实实在在有一种整个身心被抽空了的无处归依的感觉。
她终于明白了,公公是去了“天国的车站”。
“二弟你先别哭,你大嫂说了,你跟弟妹要是忙就别回来了。”大哥劝慰道。
“那就成了吗?爹辛辛苦苦把咱养活大,再忙也得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他立马就叫了起来。
“二弟——”大哥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你要是真回来的话,有件事,你大嫂……让我先跟你吱一声,好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弟妹——”
“大哥,需要用钱什么的你尽管说,你弟妹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