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跟老公回老家的时候,她从婆婆和其他人嘴里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些四奶奶的故事。四奶奶从嫁过来第一天就跟公公对上了眼。那天,身为村支部书记的公公以本村和本族最高司令长官地身份被邀请充当证婚人一角。一身新衣的公公喜气洋洋地上台宣读证婚词时与四奶奶四目相对,四奶奶那眉目传情的惊鸿一瞥,似一段前世的纠缠,让公公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听到这儿的时候,悄声跟坐在旁边不言不语的老公说:“这就叫欲问伊人何处去,最是惊鸿那一瞥。”一向对此事讳莫如深的老公瞪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平素口若悬河的公公在四奶奶的婚礼上究竟讲了些什么,他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得要领。只有四奶奶读出了融化在其中的那种重如铅、细如丝、乱如麻的意味。公公那天喝得是烂醉如泥,被人抬着送回了家。四奶奶看见了,疼得泪珠儿“啪嗒啪嗒”地乱掉。两个人就就这样搭上了瓜葛。当时全村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不过是一时兴起,完了就完了,谁都没有想到,两个人竟直到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境界。四奶奶为新媳妇时,跟公公形影相随;成了四婶子,两人照例相濡以沫;成了四奶奶,依旧不弃不离。公公为了能跟四奶奶喜结连理,没少闹腾。无奈那边有先是四弟后是四叔最后是四爷爷的四奶奶的丈夫横着,这边有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婆婆竖着,两个人商量好了似地,甭管你俩咋着,横竖就是不离婚。不离婚,您俩就只能过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偷鸡摸狗的日子,让全村人戳你俩的脊梁骨。他们自以为只要使上道德的绳索,就能轻而易举地捆住公公跟四奶奶的手脚。错了。公公无所畏惧,照样天天大面里扬威耀武地发号施令安排村里工作,背地里偷偷摸摸跟四奶奶暗渡陈仓翻云覆雨。最让人不能容忍地是,他还自作主张地替四爷爷生了一对儿女。公公跟四奶奶说:“我这叫帮人帮到底。”四奶奶指着他的额头说:“你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那俩孩子不论谁看,活脱脱公公的翻版。可四爷爷就是不认这壶酒钱:“你说是他的孩子,那咋不喊他爹?喊谁爹就是谁的孩子!”若干年后,四爷爷跟婆婆又跟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地都走了,但公公跟四奶奶的贼劲和热情也都几近罄尽。公公说:“算了,反正都一样,就这么着吧,别再往一起凑了。”四奶奶说:“行,这一辈子都听你的,这回还是听你的。你说咋着就咋着。”
那晚,四奶奶给公公做了两个菜,一热一凉,热的是香椿鸡蛋,凉的是香椿豆腐。还温了一杯专门给公公泡制的桑葚子酒。四奶奶贴了一锅饼子,公公没吃,他把从集上带回来的那半块烧饼吃了。四奶奶让他吃新的,她吃那半块烧饼,公公怕硌了四奶奶的牙,没愿意。放下碗筷,公公陪四奶奶听了一会儿收音机,里面播放的是吕剧《李二嫂改嫁》。但是老插播广告,一段唱腔放不完得插播两三条。公公烦了。说:“什么熊人民广播电台,尽广告,干脆改成人民广告电台算了。今儿个累了,不听了。”说罢,跟四奶奶摆摆手,起身走了。回到家,脚和脸都没洗,就自个儿爬进寿枋里睡去了。
老公跟他解释说:“驴子说的寿枋就是咱们常说的棺材。”
“知道。”她点点头。这事她也听讲过,就是老公自己讲的。
公公的寿枋,早几年前就置办好了,是由公公亲自挑选的柳州油沙杉木做成的。这种木,生于茂林深山悬崖之上,入水则沉,入土难朽,香如梓柏,色如古铜,不长百年难以成材。公公选的全是上等材,制作时不加拼合,上下左右4块完全是一整块木一气呵成,外面雕的是九龙图,又刷的熟桐油,走得完完全全是精品路线。老家这地儿时兴这风俗,老人未死之前就先买好寿枋,看好了死也瞑目了。寿枋完成后不久,公公就再没在床上睡过,都是睡在寿枋里。谁劝也不行。公公听人讲过,生者只要在棺木里躺上一晚,就能欺骗死神,从而否极泰来,消除厄运。公公想,一晚都能否极泰来,那我天天睡在里面岂不是可以长命百岁了?老公说完这段,问她:“你说,这老爹是不是很迂腐?”她说:“怎么说呢?迷信这东西,是我们中国特有的一种思想产物,特别是老一辈人,因为知识科学的不发达,对于他们解释不了的,不能理解的东西总喜欢归结到迷信上去。这种情况在中国可谓是遍地狼烟,想一下改变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不对家人社会产生危害,不如就由他去了。再者说了,老人家有个念想总比没个念想好。”老公听了,诧异地问:“你怎么啥事都这么能看得开呢?”她嫣然一笑:“看不开又如何?你还能把老人改变了?”两人都笑了。不知是时日太久了,还是眼下正“伤痛的心一片空白”,老公自己把这茬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