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1年第12期
栏目:小说
七里沙
沙城在沙岗的后面,过沙,足七八里,便是清河了。登船,竹篙一点,数丈开外,清流破处,堆起一蓬碎雪,望得见对岸掩在丛绿中的泥墙、瓦舍、草垛。树呢,则团团状状,抱了屋舍,绿得庄重。多是独院,一重瓦檐不经意探出一角,鸟儿扑过,生机勃勃。牛哞声则悠悠长长,惹人向深处去。野花偎岸,堆得台阶一般,倾斜至河岸,铺展开来,洇濡一片,随了河风灵秀,湿漉漉的,拧一把,水淋淋的,扑上岸,渗入瓦墙,青苔茸茸;袭上面庞,浸入肌骨,香了清河。
舍船,一投足,便是秦砖汉瓦的皇天厚土了。缘岸迤逦,烟柳雾中,足点花深,香湿鞋袜时,猛抬头,已是胡天胡地了。秦风晋俗,蒙地情态,这里是鸡鸣三省之界。
早先年,沙城没有人烟。一丘丘黄沙,一线线柔肌,丰丰腴腴的曲出天下最美的线条。风一吹,轻烟一样的白沙水柔向低处。一缕缕一缕缕,若风掠少妇的薄纱一样,若隐若现。清河如镜,呈现的多是愁颜郁面,愁肠百结,生出无限相思。晴天丽日,偶露天姿粉黛,一河两岸无颜色。
这里是走口外的地界。
当年太春辞别玉莲走西口,过了黄河,第一晚就宿到这儿,孤身荒旅,四野风声,回望故里,牵肠挂肚,不觉泪长流。他不知道,多少年后,一曲《走西口》便缘着他的脚印,回肠荡气地撵过来,碎了多少离人泪。也不知有多少人就是怀着这曲子离开故土,演绎出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
走时,一步一窝土,拔脚时,全没有痕迹,风过沙扬,依然陌路。这一年来了个走草地的先生,到这儿病了,便歇一宿。第二天一早,起不来了,躺在路边。一拨儿一拨儿的人走过去,看他实在没有气力支持了,知道他今生走不断这片黄沙了,就留些吃食放在他身边,道一声珍重。有人便问了籍贯、姓名,告他安心,日后有机会告他故里亲人。有多带衣服的,便送他一两件多余的衣服,抵御风寒。也奇,白天沙子给太阳晒热,蒸了一天,慢慢地居然有了好转,举目荒野,四面黄沙,拖着这病重之躯能到哪里去。眼瞅着走西口的人实在苦,不如就在此地搭个窝棚,也使那些后来人有个歇脚的地方,也算报答世人的好心。渴极了,便想挖一些湿土,凉一凉爆起泡的嘴唇,没想却水如泉涌。尝一口,清冽甘甜,汩汩不断,成一泉,扩地成积潭。于是便取土和泥,搭一草棚。渐渐繁衍成一店,孤零零的于黄沙中独立。到夜晚便有旅人歇脚,这漫漫黄沙中第一次有了烟缕灯火。有了灯火,便渐渐衍出一条小街,骡马店、草料房、掌坊,慢慢有了豆腐店、醋房、缸房、油坊、小饭馆,百货自然便云集到一处了。从口里往口外谋生的人便不往前去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缘路便多了些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房子。为生计,有一些积蓄的,便买卖一些零碎,针头线脑,油盐烟草,撑一面幌子,标识,一街幌儿红。有苦力的,便辟出一块地,随便挖一个坑,泉水突突的,种蔬菜。几年,便人烟繁茂,官家便来取税,人多了,自成一镇,渐聚财富,屋舍积安,殷实人家便有了。正好是晋、陕、蒙交合处,南来北往,走一线,达包头;过阴山,往后套,通宁夏;依水路,顺河而下,一船便可下到汴州,晋、陕边地沿河州府可泊河船,人货两旺。
繁杂间,清朝便过了鼎盛之时。
民国来得急些,几声枪响,便是又一朝代。
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沙城便闻名晋、陕、蒙,“声闻胡地三千里,鸣贯晋陕十六州”。
正月里,每家商号门口堆一堆旺火,高跷、龙灯、旱船,围了旺火狂欢。大户人家家门前一盏红灯笼,小户人家便挂一盏灯。实在没办法的人家,也要放个碗,碗里搁点油,浸一捻,点了,整夜红红的。一街爆竹,噼噼啪啪,二踢脚嗵吧嗵吧炸一天纸屑。夏夜,沿街摆了许多小桌,注一壶新茶,闲说聊斋。也有温一壶酒的,谈天说地,戏谐论趣,老了岁月,茂了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