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手顶着四月和煦的日头向着刘湾镇十二里榆树夹道的北边一路走去,阳光透过密封封的墨绿树叶漏在青色的柏油马路上,落在猪郎黄小军粉白的背上,也落在拐手的灰布罩衫上。远远看去,就像浑身上下被撒了白亮亮的花瓣,一猪一人,在树阴下隐隐绰绰地闪烁着耀眼的光斑。
三月刚过,枝丫上的嫩绿色榆钱早已脱落,浓密的枝叶间传来几声寥落的知了鸣叫,是刚出土的昆虫的叫声,不是最有力,音色却是新鲜,不似叫唤了一整个夏季把嗓子扯破了的嘶喊,而是运了气息调准了调门歌唱般的脆亮声音,且也不是无节制地拼命叫,而是有章有节的,叫叫停停,再叫,再停。
猪郎黄小军毕竟年轻,它不似拐手这般一心一意地低头走路,它走几步便要停下,摇摆着身体顶着长嘴拱进某一棵大树根部,在草丛里搜索着一些香气抑或臭气的来源。
之所以说黄小军年轻,是因为拐手已近四十岁的模样,黄小军却至多两岁。对于猪这种畜生来说,两岁正是身强力壮、牙口利索、食欲旺盛的年龄,在猪群中属于承上启下的中流砥柱,这倒恰好与将近四十岁的拐手一样属于壮年时期。但两岁究竟只是两岁,没有一个人会说两岁和四十岁是一样的。所以,相对人类的年龄来讲,两岁的猪郎黄小军毕竟是年轻的。
现在,年轻的猪郎黄小军与四十岁的拐手走在去往倪家宅的路上。倪家宅离刘湾镇有三里远,拐手从镇南他那幢破败的单壁瓦房里赶着猪郎一路往北走,走过跨越运河的夕紫桥,走过卖凯歌牌黑白电视机和华生牌电风扇的五金店,走过飘逸出五香大料气味的川杨饭店,再走过门面上刷着大红十字,被一片绿树覆盖的刘湾镇卫生院,倪家宅就不远了,就见着大片油菜地后面隐约的绕圈房子围墙上“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的大红标语就在眼前了。
油菜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散发出浓烈的花粉气味。那大片的灿黄耀得人眼几乎睁不开,密密匝匝的枝干把潮湿黏性的土遮盖得很是严实,于是就看不出花叶下边的泥土了,只是大片的黄,风过轻晃,晃得拐手直犯晕。猪郎黄小军起初还扭着壮白的屁股慢悠悠地走在田埂边,走了几步,忽然一改散漫的步伐,撒开腿朝着畦下一头钻了进去。菜花梗很密,猪郎的大白身子卡在其中无法突破,就这么埋头使劲,做着朝前奔跑的姿势,却突围不得,嘴里发着一些低低的吼声,踩踏了一小片菜花地,却还是几乎停在原地走不动。
拐手站在田埂上,甩出长鞭,朝着得了癫狂症一般的猪郎抽去,抽落了一片油菜花,碎花碎叶呼啦啦腾飞起来,扬起一片黄绿色雪片片,就是抽不上猪郎的身。拐手抡臂再抽,那鞭子卷着圈儿翻着波浪舞着,犹如一条闪电,在猪郎身边甩出呼呼的风声,怎么都无法近它的身。猪郎黄小军继续朝菜花地深处钻,低声的吼叫变成了嘶鸣。远远的菜花地中间,另一个呼噜呼噜的哼哧声遥相呼应。那忽轻忽重的喘息犹如丑女子压抑着奔跑过后塞着浓痰的呼吸,做着一个标致女子娇羞的状。拐手停下鞭子细细听了片刻,抬腿往菜花地里一脚踩进去。他听到了一种呼喊,当然,这呼喊不是对他拐手的呼喊,这呼喊是在召唤猪郎黄小军。猪郎黄小军是拐手的私有财产,所以,当有一个声音在呼唤黄小军的时候,黄小军的主人拐手黄拥军想一探这个呼唤者的虚实,也是十分正常和十分必要的。
猪郎黄小军在这般焦渴的呼唤声中便是世上最急迫的一个了,油菜梗在它浑白的身上划拉下一道道绿黏黏的痕。拐手跟着猪郎黄小军跋涉进菜花地纵深处,一路踩踏了几株黄绿的作物,举步维艰的数十丈后,走在前面的黄小军终于站定它肉颤颤的长条身,以一声绵长而亢奋的嘶叫停止了它的突围。拐手在它身后也停了下来,然后,他们同时发现,一只粉白色的母猪匍匐在菜花地深处,用一双深情的三角眼注视着走近它的猪郎和赶猪人。
猪郎黄小军对着母猪凝视片刻,这片刻只是分秒间的事情,但对于猪郎黄小军来说,这片刻,便是它被女色诱惑而坠入情网的整个过程,黄小军轰轰烈烈的爱情便走上了水到渠成的路了。那母猪迎着这逼近的猪郎站了起来,却也并不往前走,只颤动着肥胖的身子凝视着面前探视的猪和人。片刻,就是这片刻之后,黄小军如插上了电源的播收割机一般,忽然抬起两只前蹄往菜花地里的粉白色母猪身上扑去。母猪发出几声羞涩的轻哼,欲擒故纵般扭捏了几下肥塌塌的身子,便顺水推舟地接了陌生猪郎的求欢信息。黄小军的两只前蹄跃在母猪肥厚柔软的肚子上,扒出两个黑泥梅花印子,继而,菜花地里响起一片猪的混声歌唱,重重相叠,一浪高过一浪。这歌声在四月的阳光下弥漫着焦躁而潮湿的气息,尽管掺杂着新鲜动物的腥臊体味,但依然热辣辣的酣畅。大片油菜花暧昧地颤抖着,嫩黄色的花瓣纷纷凋落,远处的人们听到了这牲畜的歌声、混杂着鞭子的呼啸和一个男人愤懑的叫骂声。人们以为,这定是有人家的猪逃出了圈,主人经过长时间的追捕后终于在菜花地里与逃跑的猪短兵相接了。于是,这四月午后的倪家宅外,牲畜的吼叫和人的咒骂混合声波激越到无以阻挡,潮湿温润的风把人与畜的交战声传播到了人们的耳朵里,便有人按捺不住要出了屋门去田头看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