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1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你一个人看电影啊?”前面那女孩侧过头来,面带微笑地问他。
“啊?哦!”他的脸腾地红了。他飞快地朝边上看一眼,又收回来,笑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
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排了好长时间了,有半个小时吧。她只比他稍低一点,一头披肩黑发,偶尔转转脑袋,才能看得见侧脸。她很白,丰腴得有点过,然而紧身的牛仔裤并没有使她显出多么胖来。在他站到她身后之前,他似乎瞥见过她的正脸儿,但是一站过去,那样子就模糊了。他只把眼睛放到前面去,在队伍的深处寻找风景,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一个人。好像,她回过一两次头?只是他没有留意罢了。
她其实挺好看的。
这时,他看着她,有些意外,有些无措。
“用信用卡买票可以半价,我刷卡,咱俩一块儿看吧?”她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使他的脑子有些短路。他把目光抬到售票台上面的电子屏上去。你要看什么电影呢?他心说。
“你看什么电影呢?”她问。问到他的心里去了。
“《单身逃亡》。你呢?”
她的脸微微一红,笑着,爽朗地说:“我也是!”
“那我回头请你吃饭吧,票钱就不给你了。”他的脑子忽然灵光起来。
“那也行。”
好像此时此地的导演就是这么安排的,又好像是她在掐着时间点,他俩刚达成协议,就走到了售票台前。
“坐哪儿?”她指着选座位的电脑屏问他。
“最后一排。”他说。
倒不是为了在贴着墙壁、脑后没有目光探过来的地方做些什么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没那么深,而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最后一排可以与电影幕布保持水平高度,不用仰起脑袋来看。
她笑笑,刷了卡。
离电影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俩决定在商场里转一转。电影院其实只占整个商场五楼的一角,他俩下到四楼,朝另一头走去。一开始两边是儿童用品店,许多家长带着小孩在楼道里玩。尔后出现了别的店铺,以及饭店。服务员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在饭店门口招徕顾客。
她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看电影。他说,他媳妇出差了,他一个人在家无聊。又说,他媳妇经常出差,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看电影。
“其实她在家也不爱看电影,呵呵,还是我一个人看。”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红了红。
“那你呢?”他问。
“我单身。”她说。
他心里动了动,有点后悔。他刚才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同事的情况,并且,这点情况也经过了他的篡改,事实上,那位同事向来都是跟媳妇一起看电影的。尽管他撒谎的时候有些犹豫,有些想拽住自己的舌头,可是他还是那样说了。——现在要跟她说实话吗?
返回电影院的路上,他知道了她叫唐彩萍,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许守敬。然后他俩交换了手机号码。唐彩萍问许守敬他除了看电影还有什么爱好,许守敬说“炒——”,“股”字没出口,他硬给咽了下去。这本来不是他的爱好,还是那个同事的,说别的还可以,说这个,他一窍不通,势必马上就被拆穿。然而唐彩萍冰雪聪明,或者说,太不聪明,竟然又问:
“你也炒股啊?”她的眼神变得狡黠了,“怪不得,你还是比你媳妇挣得多。”
他的脸通红。
“不是。”他说,“我的爱好是炒菜,我喜欢做饭。”
她开怀大笑。
“你太可爱了。”她说,“会做饭的男人太有魅力了。我爸就很会做饭。”
“我也就是玩玩儿。”他说。他心里轻松起来。
“你媳妇太幸福了!”她说。
“回头我去你那儿给你做饭。”他说。
“行啊!……但是你不能一个人来,你得带上你的好朋友们。——我得给自己相一个男朋友。”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行”字就脱口而出了。
看电影的时候,许守敬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但是唐彩萍老低声跟他讨论电影情节,他就不得不断断续续地看下去。临近电影结束,他紧张起来,不知道出了电影院之后,该怎么办。要是俩人还在一起,逛街,吃饭,那他该说些什么呢?那些被他隐瞒的东西,已经说不出口了。
从电影院后门出来,经过一家夜总会,就来到了电梯旁。唐彩萍回头朝许守敬笑笑。那些从电影院出来的人,忽然间就散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使许守敬失去了许多心理支撑。那么多人怎么都不见了呢?都去了哪里?而且,零零星星的那几个人也并没有与他们同行,而是去向了别处,有的人顺着楼道走了,有的人却走向了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空门。
“坐一层电梯,到四楼。”许守敬说,“只有四楼有饭店。”
“你饿了吗?”唐彩萍问他。
许守敬感觉他的胃收缩起来。“要不再看一场电影?”
唐彩萍大笑,摇来晃去的。然而,等她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却透露出来一些媚意。
“咱俩出去走走吧,在楼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了,出去透透气。”她说。
许守敬心里有些美,对她却又有些鄙夷。假如他真的是个有妇之夫,那么他就只剩下美了。然而,又有何妨呢?他想。可是忽然间又觉得了无趣味。
“你晚上没事吧?”电梯启动时,他下意识地说,“要不今晚就去你那儿做饭吃?”
“就咱俩?”
“就咱俩,我那些朋友都没时间,要不我也不会一个人来看电影了。”
她看看他,说:“那好吧。”
然而忽然又转了主意,说:“还是多叫几个人来吧,多几个人热闹。”
她拿出手机来,打电话。
俩人走出电梯,走出大厦,下午的阳光猛然扑到身上。许守敬看着手握手机对着空气嘻笑、发嗲的唐彩萍,莫名其妙地想逃跑。他不善于社交,真的不善于。他正在准备考博士呢,他虽然觉得前途无望,但除此之外又看不到其他的途径。下午的阳光让人心生虚弱之感。
唐彩萍摁了手机,又拨出去一个。他俩走到路边,唐彩萍一边打电话,一边做出打车的手势。许守敬感觉自己像是她的一个跟班。或者,是将要被她偷,却又不敢明着偷的一个物件。她说那么多话干什么呢?许守敬也紧张起来。好像他俩在合谋一件事,却又心照不宣。车来了。许守敬拉着车门让她坐到后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前面。
“天通苑。”唐彩萍对司机师傅说。
车动起来,许守敬一阵冒虚汗。被他“盗窃”了身份的那位同事,就住在天通苑,多亏他跟唐彩萍没有谈到这一点,不然一切谎就都扯不圆了。除非,她先说出她住在哪里,然后,他说我住回龙观,那一切就又都可以进行下去了。
“哎呀!怎么都没有时间!”唐彩萍终于打完了电话,埋怨起来。没等许守敬有反应,又说:“我再打一个!”
许守敬看她一眼,心里很不自在。他既希望有人能来,又希望没有别人来,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发生些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赶紧掏出来,像是逮住了一个救星。
可是一看号码,他的心里又纠结起来。
是表弟,母亲的弟弟的儿子。表弟今年大学毕业,舅舅打算给他在老家找个工作,让他回去,表弟不愿意。表弟正在准备考研,选的是传媒专业,这样一可以到北京发展,二可以转入他喜欢的行业。
“嘿,终于有一个能来。”唐彩萍说,“是个小美女,一会儿你多跟她聊一聊啊。是我公司的。”
“哦,是吗?”许守敬心不在焉。
表弟在火车上,已经快到西站了。许守敬说他没时间,表弟说,那他先在外面转悠转悠,等表哥什么时候回去了他再过去找他。那你先转悠去吧,许守敬心道。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呢?
“嗳,谁要来见你呀?为什么不让人家过来呢?让他过来吧,一块儿热闹,正好咱们四个人,两男两女,多好啊?”唐彩萍听见他打电话了。好聪明的女孩,一边打电话一边还能分心听别人打电话。
“我表弟。”许守敬说,“一个小孩儿,算了吧。”
“让他过来吧,多热闹啊?——你表弟多大了?有女朋友了没有?”
许守敬使劲拧了拧脑袋才转过弯来。这女人思维跳跃性太大了。不,是总往那一个方向想,惯性。看来她真是单身太久了。
“刚大学毕业。”许守敬说,“就不让他来了。”
“让他来!让他来!唐彩萍兴奋起来,“已经二十出头啦,不小啦,我们李蕾蕾也这么大,跟他差不多——就是一会儿要来的小美女。让他来,热闹!”
许守敬终于松懈了。反正也不是他跟她两个人,多一个人跟多两个人有什么区别呢?而且,表弟来了也能调节调节气氛。于是,他给表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怎么走,他会在小区门口等他。——有些事,还得先跟表弟通通气。
然后,就谈起了表弟。
许守敬大学毕业以后在当地政府部门上了班,当时亲戚们都很兴奋,比他们自己去了政府部门还兴奋,舅妈当然也不例外,她见了许守敬,总是兴奋的,甚至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也是那么兴奋。很快许守敬的亲戚就多起来,多到他都认不过来了,只好听父母给他介绍,谁谁谁,和咱是什么关系,然后,许多的谁谁谁,就都有事安排给他解决了。他看到,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小地方,你永远不可能公事公办,可是,他又有些力不从心,到后来,心里就也烦透了。这是一种文化,那样的深入人心,而他已经在外面呆太久了,有了距离。
“看人家那谁家的谁去了什么地方上班,身边一干人都跟着沾了光。”
他们,尤其是她们,总在这样说。说的时候,带着对许守敬的期望。许守敬窘迫,愧疚,气愤。“沾光”,这是人们生活中的一大关键词。不就是“鸡犬升天”么?为什么大家那么热衷于当鸡做犬呢?许守敬脖子一梗,考到北京来上研究生。然后,研究生毕业,找了现在的工作。环境确实不一样,清静多了,安逸多了,然而,新的问题来了,许多人生中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解决不了,他太穷了。在北京呆久了,许守敬竟然怀念起小地方的生活来了。就像父母说的,你要是不走,那你现在就什么都有了。然而,真相只有父母知道,别的人,仍然都以为他走到高处了。
表弟直接就舍弃了老家,他要空投到北京来。舅舅花点钱,托托关系,给他弄个好差事,那是没问题的,可是他看不上。许守敬真是羡慕他啊,太年轻,太潇洒了。他不禁自问,要是自己能退回到表弟这个年纪,会不会再次做出像他一样的选择?
许守敬对表弟并不了解多少,于是话题很快就泛泛地跑到了“年轻一代”的身上,自然而然地,那个叫做李蕾蕾的“小美女”就作为一个优势产品被唐彩萍“推”了出来。听口吻,唐彩萍对她非常非常欣赏,可是,在欣赏下面,又藏着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东西。许守敬想一想,哦,是了,唐彩萍是老板,李蕾蕾是下属,这次是迫不得已才拉她过来的吧?这么一想,心里又不是滋味——既然非要拉一个本不该来的小女人过来做灯泡,那自己显得就不那么重要了——现在谁还需要灯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