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偏脸子”地包小市改造安自来水。
原来,吃水靠一口水井用泵抽,由老翟头看管,两分钱一桶水。接水用水桶排队,老翟头胸前挎着个装“钢穛儿”(硬币)的帆布兜,“哗啦哗啦”直响。他手收钱,脚挪桶,嘴上喊:“满了,拎走!”一桶接一桶,挺麻溜。
那时,这片儿住户的房子大都是东斜西歪、支腿拄棍的趴趴房。各家的势力范围,是板皮夹障子围起的小院。安自来水,就得拆障子、挖地沟、铺管子。埋上自来水管道,各家又紧忙圈领地;有的家偷偷侵略,扩张地盘,惹得几家争争吵吵动武把抄儿,闹得居民委和派出所出面干涉调节,丈量规划,限制米数。
我表姐家的领土我大舅要改造升格,拆除糟烂板障子后改砌砖头墙,来个旧貌换新颜。
砌墙的时候,来帮忙的人挺多,都是玉临表哥社会上的那些个哥们儿。长得五大三粗的秧子张罗忙活得最欢。文质彬彬的赵为只配撮灰递砖打下手。出落成大姑娘越变越好看的雪梅表姐,里外忙着沏茶倒水、摘菜帮厨。她有点腼腆,不敢正眼瞧人,总笑微微的,面带羞涩。
只要我雪梅表姐一出屋,赵为这小子就不错眼珠地盯着她身上瞅,几次都怔呵呵地忘了递砖,忘了倒灰。瘦猴总拿他耍笑:“哎,别瞅进眼里去,揉不出来,让玉临给抠出来!”别人也逗趣:“想美事儿呀,有贼心没贼胆儿,他敢!”
“操,啥叫敢不敢?”赵为直禬睁眼。
秧子悄声告诉赵为:“别吃错了药,找不自在!你上学这三年,玉临早下过话,咱这号人别想打他妹子的谱儿,他爹妈眼眶子可高……”
赵为咽了口唾沫,笑笑:“雪梅要愿意呢?”
“愿意个屁!”秧子一瞪眼,“能过玉临这关?一砖头子砸面糊你!快撮灰!”
这工夫,一个半大老婆子咋咋呼呼地进了院:“啧啧,说垒院墙,气吹地起来了!”见雪梅妈我舅母迎出忙问:“他婶子,我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咋样?那可是车接车送的人家!”雪梅妈忙把她让进屋。那时候雪梅表姐已经工作,在商店当营业员,在那凭票证供应的年月,那可是亲戚高看、外人巴结的“美差”。找家里提亲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她爸我大舅能看上眼的一个没有;胖了瘦了高了矮了穷了富了都是事儿。雪梅她妈是典型的夫唱妇随,雪梅她爸要说鸡蛋是树上结的,雪梅她妈就说摘下来时鸡蛋还带把儿哪。雪梅她妈这辈子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雪梅她爸。据说雪梅爸我大舅年轻时高大英俊,干净利落,在商店站柜台卖饮品,抓茶叶那叫一绝,手往铁皮桶里一伸,说抓二两,放秤盘子里一称,保准二两平秤。商业系统技术能手大比武,他登台表演还获过奖哩。这一把抓,抓来抓去,抓住了很多姑娘的心。雪梅妈能出类拔萃地胜出,一是她漂亮;二是她做饭好吃;三是她会侍候人,啥事都顺着雪梅她爸。她跟孩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三字经”:“你爸他,看报纸,有文化,懂得多,听他的。”所以说,要和雪梅表姐搞对象,最关键是她爸点头恩准。
雪梅妈我大舅母把媒人那半大老婆子送出了屋,媒婆子扫兴地磨叨着:“官大的不攀,财大的不图,也不知她爸能相中啥人家!”
秧子冲赵为努努嘴:“瞧着了吧,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屁你都捞不着!”
“你懂个屁!”赵为不服气,拔犟眼子,“蛤蟆叫蟾蜍,传说住在月亮上的蟾蜍宫里,中状元叫蟾宫折桂;天鹅算啥,嫦娥还奔月找蛤蟆哩!”
砌砖的哥们儿被逗得哧哧直笑,瘦猴子乐得吱哇乱叫:“咋样,这就叫学问!咱哥们儿就这么一个蟾宫折桂的大专生,等着嫦娥追他,咱们喝桂花酒吧!”哥儿几个开怀大笑,秧子乐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条凳上摔下来。玉临推自行车驮着两箱啤酒回来,大伙敛笑撒欢忙活起来。
下晚,喝完酒往回走的路上,瘦猴子借着酒劲逗扯赵为:“想让嫦娥追你不?哥们儿帮你使招子。”赵为直撇嘴:“操,你能有啥高招儿?还怕你添乱哩!”瘦猴子打着酒嗝搂着赵为白话:“乱中取胜懂不?哥们儿安排俩人,装模作样抢劫雪梅,你小子英雄救美;搭搁上,谁追谁,看你本事啦!”“啥狗屁招儿!”秧子舌头发硬,扯住瘦猴训斥,“你他妈瞎触乎,整栽歪了,玉临还不把你大卸八块!”
酒壮英雄胆,赵为也较上了劲儿:“不用你们掺和,我就能把她追到手,信不?”
“吹!”瘦猴直翻愣眼,“喝高了,瞎吹!”
“操,敢打赌不?”赵为瞪眼叫号,“谁输了北来顺摆两桌!”说完手一伸,二拇指直勾。
“赌就赌,不信嫦娥追癞蛤蟆!”瘦猴搭手勾住了赵为的二拇指,“秧子作证!”两个勾指拉紧,“一、二、三”喊着连禫三下,没说小孩子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调儿”的拉勾词儿。
拉完勾,瘦猴仰天大笑。自此,他和秧子俩拉着架子等着赵为北来顺摆宴请酒。
赵为可真动了心思下了工夫。他暗中观察,摸清雪梅每天早七点十分从家出来,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去上班,差十分八点到商店签到。走哪条路,什么时候经过什么地方,都熟记在心。经过精心策划,他开始了猎艳行动。
赵为是服务公司的工会干事,一天没啥正经事,下属单位混个脸熟。那天,他从机关食堂管理员王志强那儿把出二十斤一塑料桶豆油,傍晚骑着大金鹿车子驮着,来到玉临表哥家,说是单位分的。知道玉临家砌院墙那两天煎炒烹炸把豆油用光了,特意给送来的,好哥们儿嘛。那时候豆油凭粮证供应,每人每月定量半斤,这二十斤豆油好大个人情,正缺呢。趁玉临拎油桶进屋的空档,赵为开始搞鬼儿,他把金鹿车子紧靠着雪梅的飞鸽车子支起来,佯装摇轮检查车圈,偷摸把一根掌鞋用的四棱禩皮钉摁扎进飞鸽车的后轮胎里。随后,笑么哈地推着大金鹿和玉临一起去了小酒馆。
第二天早饭后,雪梅骑着飞鸽车去上班,骑着骑着,越骑越沉。下车一看,后带没气了。前边路口就有修车铺,急忙推车奔了过去,碰巧赵为正在修车铺给车胎打气。赵为热情地跟雪梅打招呼,殷勤地拿过气管子,要帮雪梅给车子打气。支起车子,一转后轮,发现了禩皮钉帽,忙指给雪梅看:“你看,扎钉子了!”这禩皮钉扎车带最坑人,不拔出来不撒气,骑上一压就慢撒气。赵为拔下禩皮钉,很在行地紧忙扒车胎,喊修车师傅过来补带。
“补胎得多长时间?”雪梅看表着急地问。
“着急上班呀?”赵为故作灵机一动,“这样吧,你先骑我的车子去上班,车修好了,我给你送去。正好,我今天去你们商店检查歌咏比赛的事。”说着,忙推过大金鹿给雪梅。
雪梅表姐很感激地冲赵为嫣然一笑,匆忙骑着大金鹿走了。赵为心里可乐开了花,砌两天墙他也没机会跟雪梅搭上话,现在巧妙地拉格上了……他美得喜滋滋地哼起歌来。
赵为通过“禩皮钉”做媒,送“飞鸽”牵线,顺其自然地和雪梅表姐相识相交;又通过三天两头地送电影票、送马戏票、送展览参观券……两人进一步相处相知;一来二去挺对撇子挺投缘,进而两人逐步升级升温,逛公园、下饭店、进舞厅……达到了相亲相爱。不过,他俩的这些交往都是瞒着家里尤其是瞒着玉临表哥的“地下秘密活动”。我成了他俩的“地下交通员”,又为表姐扮演着“托儿”和挡箭牌的角色。
因为我妈我爸是演员,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排戏演出,节假日更忙,还去外地演出,我就寄住在大舅家也就是姥姥家读小学。雪梅表姐和赵为一有约会,我这个“托儿”就闹着表姐带我出去玩。我大舅雪梅她爸也常过问:“小莎怎么总爱往外跑?”我姥爷却很赞成:“去吧去吧,见见世面开开眼,长长见识嘛!”雪梅表姐能从家里走出去全靠我这个“托儿”;看电影、逛公园、溜江沿啥的回来晚了,又得假装怪我,我又成了“挡箭牌”。当然,我情愿背“黑锅”,吃小亏占大便易嘛,每回赵哥都给我买一些好吃的。他们唠他们、遛他们的,我吃我的、玩我的,还经常跟班借光看电影、马戏、驯兽啥表演的大饱眼福;下馆子吃西餐、涮羊肉、吃烧烤啥的大饱口福,我何乐而不为?有我这么个“内奸”遮挡着,家里人谁能猜到雪梅表姐在谈对象?家贼难防呀!更何况我这个“托儿”当上了瘾,有一种兴奋刺激的神秘和光荣神圣的使命感。赵为更感激我,总夸我。
没想到,我们三个捏咕好的带褶包子,让赵为先前的准情人段小丽给捅露了馅儿……